月黑風高,一隻烏篷快船離開咸陽逆流西上。
李斯接到呂不韋的快馬密書,立即對鄭國交代了幾件河渠急務,便從涇水工地兼程趕回咸陽。暮色時分正到北門,李斯卻被城門吏以「照身有疑,尚須核查」為由,帶進了城門署公事問話。李斯一時又氣又笑,卻又無從分辯。這照身制是商鞅變法首創,一經在秦國實施,立時對查奸捕盜大見成效,山東六國紛紛倣傚。百年下來,人憑照身通行便成了天下通制。所謂照身,是刻畫人頭、姓名並烙有官府印記的一方手掌大的實心竹板。本人若是官吏,照身還有各式特殊烙印,標明國別以及官爵高低。秦法有定:庶民照身無分國別,只要清晰可辨,一律如常放行;官身之人,除了邦交使節,則一定要是本國照身。李斯從楚國入秦,先是做呂不韋門客,並非官身,一時不需要另辦秦國照身;後來匆忙做了河渠令,立即走馬到任忙碌正事心無旁騖,卻忘記了及時辦理秦國新照身。加之李斯與鄭國終日在山塬密林間踏勘奔波,腰間皮袋中的老照身被擠劃摩擦得溝痕多多,實在是不太明晰了。照身不清而無法辨認,原本便不能通行,李斯又是秦國官服楚國照身,分明違法,卻該如何分辯。說自己是秦國河渠令,忙於大事而疏忽了照身麼?官吏不辦照身,本身便是過失,任何分辯都是越抹越黑。李斯對秦法極是熟悉,對秦吏執法之嚴更是多有體味,心知有過失之時絕不能狡口抗辯,否則,被罰十日城旦(城旦,先秦至漢代通用刑罰之一。刑名取「旦(清晨)起行治城」之意,即自備衣食,清晨起來修築城牆或服工程苦役。被罰者一般是修葺本地城池,為輕度違法之刑),豈不大大誤事?
「如何處置,但憑吩咐。」
在山嶽般的城牆根的城門署石窟裡,李斯只淡淡說得一句,甘願認罰。不想,城門吏壓根沒公事問話,只將李斯撂在幽暗的石窟角落,拿著他的照身便不見了蹤跡。李斯馳騁一日疲憊已極,未曾挺得片刻,便靠著冰冷的石牆鼾聲大起了。不知幾多辰光,李斯被人搖醒,睜眼一看,煌煌風燈之下竟是蒙恬那張生動快意的臉龐。
「李斯大哥,今夜兄弟借你。走!」
一句話說罷,尚在愣怔之中的李斯被蒙恬背了起來,大步走出石窟,鑽進了道邊一輛篷布分外嚴實的輜車飛馳而去。一路轔轔車聲,李斯已經完全清醒,卻只做睡意矇矓一言不發。已經是咸陽令兼領咸陽將軍的蒙恬,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借自己,實在是蹊蹺之極。蒙恬不說,李斯自然也不會問。可是,究竟所為何來?李斯卻不得不盡力揣摩。大約小半個時辰,輜車徐徐停穩,李斯依然矇矓混沌的模樣,聽任蒙恬背了下車。
「李斯大哥,醒醒。」
「阿嚏!」李斯先一個噴嚏,又伸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再揉了一陣眼睛,這才操著北楚口音驚訝地搖頭大笑,「呀!月黑風高,陰霾嗆鼻,如此天氣能吃酒麼?」
「這是西門塢,吃甚酒,上船再說。」
「終究咸陽令厲害,吃酒也大有周折。」
蒙恬又氣又笑,壓低了聲音:「誰與你周折,上船你便知道!」
「不說緣由,拉人上船,劫道麼?」
「非常之時,非常之法,大哥見諒。」
「好好好,終究三月師弟,劫不劫都是你了。」
淡淡一笑,李斯便跟著蒙恬向船塢西邊走去。連日紅霾,尋常船隻都停止了夜航,每檔泊位都密匝匝停滿了舟船,點點風燈搖曳,偌大船塢撲朔迷離。走得片刻,便見船塢最西頭的一檔泊位孤零零停泊著一隻黑篷快船,李斯心頭驀然一亮。這隻船風燈不大,帆桅不高,老遠看去,最是尋常不過的一隻商旅快船而已,如何能在泊位如此緊缺之時獨佔一檔?在權貴層疊大商雲集律法又極其嚴明的大咸陽,蒙恬一個咸陽令有如此神通?
「李斯大哥,請。」
方到船橋,蒙恬恭敬地側身虛手,將李斯讓在了前面。
正在此時,船艙皮簾掀起,一個身著黑色斗篷挺拔偉岸的身軀迎面大步走來,到得船頭站定,肅然一躬道:「嬴政恭候先生多時了。」李斯一時愣怔又立即恍然,也是深深一躬:「在下李斯,不敢當秦王大禮。」嬴政又側身船頭,恭敬地保持著躬身大禮道:「船橋狹窄,不便相扶,先生穩步。」對面李斯心頭大熱,當即深深一躬,方才大步上了船橋。一腳剛上船頭,嬴政便雙手扶住了李斯:「時勢跌宕,埋沒先生,嬴政多有愧疚。」
「!」李斯喉頭猛然哽咽了。
「先生請入艙說話。」嬴政恭敬地扶著拘謹的李斯進了船艙。
「撤去船橋,起航西上。」蒙恬一步上船,低聲發令。
快船盪開,迅速消失在沉沉夜霧之中。船週六盞風燈映出粼粼波光,船上情形一目瞭然。船艙寬敞,厚氈鋪地,三張大案不分尊卑席次按品字形擺開。嬴政一直將李斯扶入臨窗大案坐定,這才在側案前入座。一名年青清秀的內侍捧來了茶盅布好,又斟就熱氣蒸騰清香撲鼻的釅茶,一躬身輕步去了。嬴政指著年青內侍的背影笑道:「這是自小跟從我的一個內侍,小高子。再沒外人。」
李斯不再拘謹,一拱手道:「斯忝為上賓,願聞王教。」
嬴政笑著一擺手,示意李斯不要多禮,這才輕輕叩著面前一摞竹簡道:「先生既是荀子高足,又為文信侯總纂《呂氏春秋》。嬴政學淺,今日相請,一則想聽聽先生對《呂氏春秋》如何闡發,二則想聽聽先生對師門學問如何評判。倉促間不知何以得見,故而使蒙恬出此下策。不周之處,尚請先生見諒。」
「禮隨心誠。秦王無須介懷。」
「先生通達,嬴政欣慰之至矣!」
簡潔利落卻又厚實得體的幾句開場白,李斯已經掂量出,這個傳聞紛紜的年青秦王絕非等閒才具。所發兩問,看似閒適論學,實則意蘊重重,直指實際要害。你李斯既是荀子學生,如何卻為別家學派做總纂?是你李斯拋棄了師門之學另拜呂門,還是學無定見只要借權貴之力出人頭地?《呂氏春秋》公然懸賞求錯,轟動朝野,你李斯身為總纂,卻是如何評判?此等問題雖意蘊深銳,然迴旋餘地卻是極大。大禮相請,虛懷就教,說明此時尚寄厚望於你。若你李斯果然首鼠兩端,如此一個秦王豈能不察?更有難以揣摩者,秦王並未申明自己的評判,而只是要聽聽你李斯的評判,既是一種選擇,也是一種冒險。也就是說,秦王目下要你評判學問,實際便是要你選擇自己的為政立足點,若這個立足點與秦王之立足點重合,自然可能大展抱負,而如果與秦王內心之立足點背離,自然便是命蹇事乖。更實在地說,選擇對了,未必壯志得遂;選擇錯了,卻定然是一敗塗地。然則,你若想將王者之心揣摩實在而後再定說辭,卻是談何容易!秦王可能有定見,也可能當真沒有定見而真想先聽聽有識之士如何說法。秦王初政,尚無一事表現出為政之道的大趨向,你卻如何揣摩?少許沉吟之際,李斯心下不禁一歎,莫怪師弟韓非寫下《說難》,說君果然難矣!儘管一時感慨良多,然李斯更明白一點:在此等明銳的王者面前虛言周旋,等於宣告自己永遠完結。無論如何,只能憑自己的真實見解說話,至於結局,只能是天意了。
思忖一定,李斯擱下茶盅坦然道:「李斯入秦,得文信侯知遇之恩,故而不計學道軒輊,為文信侯代勞總纂事務。此乃李斯報答之心也,非關學派抉擇。若就《呂氏春秋》本身而言,李斯以為:其書備采六百餘年為政之成敗得失,以王道統合諸家治國學說,以義兵、寬政為兩大軸心,其宗旨在於緩和自商君以來之峻急秦法,使國法平和,民眾富庶。以治學論之,《呂氏春秋》無疑煌煌一家。以治國論之,對秦國有益無害。」
「先生所謂煌煌一家,卻是何家?」
「非法,非墨,非儒,非道。亦法,亦墨,亦儒,亦道。可稱雜家。」
「雜家?先生論定?文信侯自命?」
「雜家之名,似有不敬,自非文信侯說法。」
「先生可知,文信侯如何論定自家學派?」
「綱成君曾有一言:《呂氏春秋》,王道之學也。」
「文信侯自己,自己,如何認定?」
「文信侯嘗言:《呂氏春秋》便是《呂氏春秋》,無門無派。」
「自成一家。可是此意?」
「言外之意,李斯向不揣摩。」
「本門師學,先生如何評判?」嬴政立即轉了話題。
「李斯為文信侯效力,非棄我師之學也。」李斯先一句話申明了學派立場,而後侃侃直下,「我師荀子之學,表儒而裡法,既尊仁政,又崇法制。就治國而言,與老派法家有別,無疑屬於當世新法家。與《呂氏春秋》相比,荀學之中法治尚為主幹,為本體。《呂氏春秋》則以王道為主幹,為本體,法治只是王道治器之一而已。此,兩者之分水嶺也。」
「荀學中法治『尚』為本體,卻是何意?」
「據實而論,荀學法治之說,仍滲有三分王道,一分儒政,有以王道仁政御法之意味。李悝、商君等老派正統法家,則唯法是從,法制至上。兩相比較,李斯對我師荀學之評判,便是『法制尚為本體』。當與不當,一家之言也。」李斯謙遜地笑笑,適時打住了。
「何謂一家之言?有人貶斥荀學?」嬴政捕捉很細,饒有興致。
「他家評判,無可厚非。」李斯從容道,「斯所謂一家之言,針對荀派之內爭也。李斯有師弟韓非,非但以為荀學不是真法家,連李悝、商君也不是真法家,唯有韓非之學說,才是千古以來真正法家。是故,李斯之評判,荀派中一家之言也。」
「噢——?這個韓非,倒是氣壯山河。」
「秦王若有興致,韓非成書之日,李斯可足本呈上。」
「好!看看這個千古真法家如何個真法?」嬴政拍案大笑一陣,又回到了本題,「先生一番拆解,倒是剖析分明。然嬴政終有不解:仲父已將《呂氏春秋》足本送我,如何又以非常之法公諸於天下?」
李斯一時默然,唯有艙外風聲流水聲清晰可聞。嬴政也不說話,只在幽幽微光中專注地盯著李斯。沉吟片刻,李斯斷然開口:「文信侯此舉之意,在於以《呂氏春秋》誘導民心。民心同,則王顧忌,必行寬政於民,亦可穩固秦法。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秦法不得民心?」
又是片刻默然,李斯又斷然開口:「秦法固得民心。然則,庶民對秦法,敬而畏之。對寬政緩刑,則親而和之。此乃實情,孰能不見?敬畏與親和,孰選孰棄?王自當斷。」
「敢問先生,據何而斷?」
「據秦王之志而斷,據治國之圖而斷。」
「先生教我。」嬴政霍然起身,肅然一躬。
李斯粗重地喘息了一聲,也起身一拱手,正色道:「秦王之志,若在強兵息爭,一統天下,則商君法制勝於《呂氏春秋》。秦王之志,若在做諸侯盟主,與六國共處天下,則《呂氏春秋》勝於商君法制。此為兩圖,李斯無從評判高下。」
「先生一言,掃我陰霾也!」驟然之間,嬴政哈哈大笑快意之極,轉身高聲吩咐,「小高子,掌燈上酒!蒙恬進來,我等與先生浮一大白!」
河風蕭蕭,長槳搖搖,六盞風燈在漫天霧霾中直如螢火。這螢火悠悠然逆流西上,漫無目標地從灃京谷漂進漂出,又一路漂向秦川西部。直到兩岸雞鳴狗吠曙色濛濛,螢火快船才順流直下回到了咸陽。
燈明火暖的廳堂,呂不韋聽完了蔡澤敘說,沉吟不語了。
蔡澤已經有了酒意,一頭白髮滿面紅光地呷呷笑著:「文信侯怪亦哉!書不成你憂,書成你亦憂,莫非要做憂天杞人不成?老夫明告,今日咸陽南門那轟轟然殷切民心,是人便得灼化!《呂氏春秋》一鳴驚天下,壯哉壯哉!」呂不韋卻沒有半點兒激昂亢奮,只把著酒爵盯著蔡澤,一陣端詳,良久淡淡一笑:「老哥哥,《呂氏春秋》當真有開元功效?」「然也!」蔡澤以爵擊案,呷呷激昂,「民心即天心。得民擁戴,夫復何求矣!」呂不韋卻是微微搖頭輕輕一歎:「綱成君呵綱成君,書生氣也。」蔡澤驀然瞪圓了一雙老眼:「文信侯此言何意?莫非王城有甚動靜?有人非議《呂氏春秋》!」「沒有。」呂不韋搖搖頭,「然則,恰恰是這動靜全無,我直覺不是吉兆。」
「豈有此理!」
「老哥哥少安毋躁。」呂不韋笑得一句,說了一番前後原委。
還在蔡澤一力辭官又奔走辭行之際,呂不韋便依照法度,將《呂氏春秋》全部謄刻足本交謁者傳車(謁者,秦官,職司公文傳遞。傳車,有謁者署特殊旗幟與標記的公文傳送車輛),以大臣上書正式呈送秦王書房。呂不韋之所以沒有親自呈送——那樣無疑可直達秦王案頭,並使秦王不得不有某種形式的回復——意圖在於不使秦王將《呂氏春秋》看作一己私舉,而看作一件重大國事。謁者當日回復說:秦王不在王城書房,全部二十六卷上書已交長史王綰簽印妥收。三日後,呂不韋奉召入王城議事,年青的秦王指著旁案高高如山的卷宗,順帶說了一句,文信侯大書已經上案,容我拜讀而後論了。後來直至議事完畢,秦王再也沒有提及此事。月餘過去,年青的秦王依然沒有任何說法。後來,呂不韋在王城之內的丞相專署不意遇見長史王綰,這位昔日的丞相府屬官竟是默然相對,最後略顯難堪地說了一句,秦王每夜都在讀書,只不知是不是《呂氏春秋》?說罷便抱著幾卷公文匆匆去了。直到三日之前,《呂氏春秋》一入王城便如泥牛入海。
「於是,你決意公開這部大書?」
「時也,勢也。」呂不韋喟然一歎,「依秦王之奮發與才具,決然不是沒讀此書。沉沉擱置,分明大有蹊蹺。反覆思忖,呂不韋晚年唯此一事,此事則唯此一途,若是不為,老夫留國何用?倒不如重回商旅。」
「文信侯,不覺疑心過甚麼?」
「老夫一生陽謀,何疑之有?此乃時勢直覺也,老哥哥當真不明?」呂不韋啪啪拍著大案站了起來,在厚厚的地氈上轉悠著感慨著,「倏忽半年,朝局已是今非昔比矣!今日王城,竟能對你我這等高爵重臣封鎖了聲氣,要你不知道,便是不知道。僅此一節,目下之秦王便得刮目相看。說到頭,誰也駕馭不了他。你,我,《呂氏春秋》,都不行。唯有借助民心之力,或可一試。」「既然如此,老夫更是不明!」蔡澤呷呷嚷著也站了起來,「你老兄弟看得如此透徹,卻何須擺這迷魂陣也?又是著書立說,又是公然懸賞,驚天動地,希圖個甚來!若無這般折騰,以文信侯之功高蓋世,分明是相權在握高枕無憂。要借民心,多行寬政便是。一部書,能有幾何之力?書既公行,民心又起,你卻還是憂心忡忡,怪亦哉!老夫如何看不明白?」
「非老哥哥不明也,是老哥哥忘了化秦初衷也。」呂不韋突然笑了,幾分淒然幾分慨然,「若欲高枕無憂,呂不韋何須拋棄萬千家財?今日剖說時勢,非呂不韋初衷有變也,有備而為也。將《呂氏春秋》公諸天下,先化民心,借民心之力再聚君臣之心,而後將寬政義兵之學化入秦法,使秦法剛柔相濟,真正無敵於天下……說到底,此乃一步險棋,不得已而為之也。」
「明知不可而為之!」蔡澤搖著頭嚷了一句。
「不爭也罷。」呂不韋淡淡一笑突然低聲道,「今日老哥哥已打過了開場,《呂氏春秋》從此與你無涉。不韋將老哥哥請回,只有一事:立即打點,盡速離開咸陽。」
「哎——!卻是為何?」蔡澤頓時黑了臉。
「綱成君!」呂不韋第一次對蔡澤肅容正色,「你也是老於政事了,非得呂不韋說破危局麼?三個月來,被太后嫪毐罷黜的大臣紛紛起用。山雨欲來,一場風暴便在眼前。秦國已經成了山東士子的泥沼,走得越早越好。你走,王綰走,王翦走,李斯走,鄭國也走。凡是與呂不韋有涉者,都走!實不相瞞,陳渲、莫胡、西門老爹與一班門客幹員,半個月前已經離開了咸陽。綱成君,明白了?」
「嘿嘿,我等都走,獨留你一人成大義之名?」
「糊塗!」呂不韋又氣又笑,「你我換位,我拔腳便走。換不得位,卻糾纏個甚?我在咸陽斡旋善後,你等在洛陽籌劃立足。兩腳走路,防患未然。」
「啊——」蔡澤恍然點頭一笑,「兩腳走路,好!老夫明晨便走。」
「不。今夜便走。」
蔡澤愕然片刻又突然呷呷一笑:「也好,今夜。告辭。」
望著蔡澤大步搖出庭院,呂不韋長吁一聲軟倒在坐榻之上。
次日清晨醒來,沐浴更衣後進得廳堂,呂不韋沒了往日食慾,只喝得一盅清淡碧綠的藿菜羹,不由自主地走進了書房。這座裡外兩進六開間的書房,實際上是他這個領政丞相的公務之地,被吏員們呼為大書房。真正的書房,只不過是寢室庭院的一間大屋罷了。多少年來,清晨卯時前後的丞相府都是最忙碌的。各署屬官要在此時送來今日最要緊的公文,人來人往如穿梭;長史將所有公文分類理好,再一案一案地抬入這間大書房,以使他落座便能立即開始批閱公文部署政務。曾幾何時,清晨的大書房不知不覺的安靜了,裡外六隻燎爐的木炭火依然通紅透亮,幾個書吏依然在整理公文,除了書吏衣襟的窸窣之聲,木炭燎爐時不時的爆花聲,整個大廳幽靜得空谷一般。從專供自己一人出入的石門甬道進入書房,一直信步走到前廳,呂不韋第一次覺得,朝夕相處的大書房竟是這般深邃空闊。晨風掀動廳門布簾,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徜徉片刻,呂不韋還是坐到了寬大的書案前。事少了也好,他正要清醒冷靜地重新咀嚼一遍《呂氏春秋》,再重讀被秦人奉為圭臬的《商君書》。終有一日,有人要拿這兩部書比較。直覺警示他,這一日近在眼前。
「文信侯,王城密件!」一個親信書吏匆匆走了進來。
呂不韋接過書吏從銅管中抽出的一卷羊皮紙,卻是王綰的工整小篆:
門人王綰頓首:得尊侯離秦密書,綰心感之至。然,綰蒙尊侯舉薦事王,業已十年,入國既深,又蒙知遇,今身在中樞,何能驟然撒手而去?綰不瞞尊侯,自追隨秦王以來,親見王奮發惕厲,識人敬士,勤政謀國,其德其才無不令綰折服備至。綰敬尊侯,亦敬秦王,不期卒臨抉擇,綰心不勝唏噓矣!然,綰回思竟夜,終以為貴公去私為士之節操根基。綰事秦王為公,綰事尊侯為私。貴公去私,《呂氏春秋》之大義也,綰若捨公而就私,何以面對尊侯之大書?綰有私言,願尊侯納之:國事幽幽,朝野洶洶,尊侯若能收回《呂氏春秋》而專領國政,誠補天之功也!
「怪亦哉!」羊皮紙拍在案頭,呂不韋長歎了一聲。
王綰錯了麼?沒錯。自己錯了麼?也沒錯。這心結卻在何處?依著呂不韋謀劃,公示大書若不能奏效,諸士離咸陽便是第二步。呂不韋很清楚,王綰、王翦、李斯、蒙恬、鄭國,還有丞相府一班能事幹員,都是目下秦國的少壯棟樑。王綰已經職掌長史樞要,王翦、蒙恬已經是領軍大將都城大員,李斯、鄭國則正在為秦國籌劃一件驚世工程。此中要害在於,除了蒙恬,這幾個少壯棟樑都是呂不韋門下親信。王綰是呂不韋屬下年青的老吏,王翦是呂不韋一力舉薦的上將軍備選人,更是奉了呂不韋秘密兵符入雍勤王才有了大功的。李斯更是呂不韋最器重的門客,鄭國是呂不韋一己決斷任命的總水工,兩人都是涇水工程的實際操持者。如此等等,呂不韋看得清楚,相信秦王政也看得清楚。若《呂氏春秋》不能被當做治秦長策,屆時這幾個少壯棟樑一齊離開秦國,便將對秦王造成最直接最強大的壓力,若秦王政要請回這些棟樑人物,必然得承認《呂氏春秋》的治國綱要地位。
從謀事成敗說,這一步棋遠比民心更為重要。
民心不能不顧,然也不能全顧。蓋民心者,有勢無力也,眾望難一也。推行田制之類的實際法度要倚賴民心,然推行文明大義之類的長策偉略,民心便無處著力了。唯其如此,公示《呂氏春秋》而爭民心之勢,虛兵也。少壯棟樑去職離秦,實兵真章也。然則,令呂不韋預料不到的是,最牢靠的王綰第一個拒絕離秦,而理由竟是《呂氏春秋》倡導的貴公去私!更為蹊蹺者,王綰最後還有「私言」,要他收回《呂氏春秋》而專一領國。第一眼看見這行字,呂不韋心頭便是一跳。王綰雖忠秦王之事,然在治學上卻歷來推崇呂不韋的義兵寬政之說,斷無此勸之理;出此言者,得秦王授意無疑。果真如此,便是說,年青的秦王政向自己發出了一個明確消息:收回《呂氏春秋》,文信侯依然是文信侯,丞相依然是丞相。雖然沒說否則如何,可那需要說麼?這個消息傳遞的方式,教呂不韋老大不舒坦。年青的秦王政與呂不韋素來親和,往昔艱難之時,老少君臣也沒少過歧見,甚或多有難堪爭辯。然無論如何,那時候的嬴政從來都是直言相向,呂不韋不找他去「教誨」,他也會來登門「求教」。即或是最艱危的時刻,嬴政對呂不韋也是決然坦言的,哪怕是冷冰冰大有憤然之色。曾幾何時,如此重大的想法,嬴政卻不願直面明言了,因由何在?
驀然之間,呂不韋心頭一沉。
自嫪毐之亂平息,嬴政突兀患病,臥榻月餘。呂不韋與秦王政的會晤,已經少得不能再少了,大體一個月一次,每次都是議完國事便散,再也沒有了任何敘談爭辯夤夜聚酒之類的君臣相得。呂不韋反覆思忖,除了自己與嫪毐太后的種種牽連被人舉發,不會有別的任何大事足以使秦王政如此冷漠地疏離自己,而自己只能默默承受。然則,果真如此,這個殺伐決斷強毅凌厲的年青秦王如何便能忍了?半年無事,呂不韋終於認定:秦王政確實是忍下了這件事,然也確實與自己割斷了曾經有過的「父子」之情,只將自己做丞相文信侯對待了。如果說,別的事尚不能清晰看出秦王的這種心態,目下這件事卻是再清楚不過——年青的秦王再也不想見自己,再也不願對自己這個三安秦國的老功臣直面說話了。
雖無酒意唏噓,心頭卻是酸楚朦朧。
呂不韋素來矜持潔身,不願在書房失態,便扶著座案搖晃著站了起來。走到了廊下,迎著清冷的秋風一個激靈,呂不韋精神頓時一振。轉悠到那片紅葉遍地枝幹猙獰的胡楊林下,呂不韋已經完全清醒了。平心而論,呂不韋對嬴政是欣賞備至的。立太子,督新君,定朝局,輔國家,呂不韋處處呵護嬴政,事事督導嬴政,從來沒有任何顧忌,該當是無愧於天地良知的。嬴政不是尋常少年,對他這個仲父也是極為敬重的。每每是太后趙姬無可奈何的事,只要呂不韋出面,嬴政從來沒有違拗過。若非嫪毐之事給自己烙下了永遠不能洗刷的恥辱,呂不韋相信,秦王政與自己會成為情同父子的真正的君臣忘年交,即或治國主張有歧見,也都會坦坦蕩蕩爭辯到底,最終也完全可能是相互吸收協力應事。此前二十餘年,一直是呂不韋領政,顯然的一個事實是:寬政緩刑在秦國已經開了先例,而且不是一次,足證呂不韋之治國主張絕非全然不能在秦國推行。年青的秦王親政以來,也從來沒有公然否定過寬政緩刑。然則,自嫪毐叛亂案勘審完畢,老少君臣便莫名其妙地疏離了僵持了……
「稟報文信侯:李斯從涇水回來,沒有來府,上了王船。」
「李斯?上王船了?」
呂不韋愣怔良久,逕自向霜霧籠罩的林木深處去了。
暮色時分,李斯匆匆來到了丞相府。
暖廳相見,呂不韋一句未問,李斯便坦然地簡約敘說了不意被請上王船的經過。末了,李斯略帶歉意地直言相勸,要呂不韋審時度勢,與秦王同心協力共成大業。呂不韋笑問,何謂同心協力?李斯說得簡潔,萬事歸法,是謂同心協力。呂不韋又是一笑,足下之意,老夫法外行事?李斯也答得明白,《呂氏春秋》關涉國是大計,不經朝會參酌而公然張掛懸賞一字師,委實不合秦國法度;寬政緩刑之說,亦不合秦法治國之理;文信侯領政秦國,便當恪守秦法,專領國事。呂不韋不禁一陣大笑:「足下前擁後倒,無愧於審時度勢也!」李斯卻是神色坦然:「當日操持《呂氏春秋》,報答之心也;今日勸公收回《呂氏春秋》,事理之心也;棄一己私恩,務邦國大道,時勢之需也,李斯不以為非。」
「李斯呵,言盡於此矣!」呂不韋疲憊地搖了搖手。
一番折辯,李斯隻字未提呂不韋密書,呂不韋隻字未問李斯的去向謀劃。兩人都心知肚明,門客與東公的路子已經到了盡頭。呂不韋一說言盡於此,李斯便知趣地打住了。畢竟,面前這位已顯頹勢的老人曾經是李斯非常崇敬的天下良相,如果不是昨夜之事,自己很可能便追隨這個老人走下去了。
「李斯呵,老夫最後一言,此後不復見矣!」
「願聞文信侯教誨。」
默然良久,呂不韋歎息了一聲:「足下,理事大才也。認定事理,審時度勢而追隨秦王,無可非議。然則,老夫與足下,兩路人也,不可同日而語矣!既尚事功,更尚義理,事從義出,義理領事,老夫處世之根基也。老夫少為商旅,壯入仕途,悠悠六十餘年,此處世根基未嘗一刻敢忘也!寬政緩刑,千秋為政之道也。《呂氏春秋》,萬世治國義理也。一而二,二而一。要老夫棄萬世千秋之理而從一時之事,違背義理而徒具衣冠,無異死我之心也,老夫忍能為哉!」
「文信侯……」李斯欲言又止,終於起身默默去了。
踽踽回到寢室,呂不韋渾身酸軟內心空蕩蕩無可著落,生平第一次倒頭和衣而臥,直到次日午後才醒轉過來。寢室女僕唏噓涕淚說,大人昨夜發熱,她夜半請來府中老醫,一劑湯藥一輪針灸,大人都沒醒轉,嚇死人也;夫人不在,莫胡家老也不在,大人若有差池,小女可是百身莫贖。呂不韋笑了,莫哭莫哭,你侍寢報醫有功,如何還能胡亂怪罪,生死只在天命,老夫已經沒事了。說罷霍然起身,驚得女僕連呼不可不可。呂不韋卻呵呵笑著走進了浴房,女僕顧不得去喊府醫,連忙也跟了進去。半個時辰的熱湯沐浴,呂不韋自覺輕鬆清爽了許多。府醫趕來切脈,說尚需再服兩三劑湯藥方可退熱。呂不韋笑著搖搖手,喝了一鼎濃濃的西域苜蓿羊骨湯,出得一身大汗,又到書房去了。
「稟報丞相:咸陽都尉都尉,秦國郡縣設置的兵政武官,職掌徵兵治安事,亦分別簡稱郡尉、縣尉,隸屬郡縣官署。都城設官等同於郡,故有咸陽都尉。軍中亦有都尉,為中級將領。請見。」
「咸陽都尉?沒看錯?」
「在下識得此人,是咸陽都尉。」書吏說得明白無誤。
「喚他進來。」呂不韋心頭一動,臉色便沉了下來。
片刻之間,廳外腳步騰騰砸響,一名頂盔貫甲鬍鬚連鬢的將軍赳赳進來,一拱手昂昂然高聲道:「末將咸陽都尉嬴騰,見過丞相。」
「何事呵?」
「末將職司咸陽治安,特來稟明丞相:南門外人車連日堵塞,山東不法流民趁機行竊達六十餘起,車馬擁擠,人車爭道,踩踏傷人百餘起。為安定國人生計,末將請丞相出令,罷去南門外東城牆《呂氏春秋》懸賞之事。」
「豈有此理!」呂不韋頓時生出一股無名怒火。依著法度慣例,一個都尉見丞相府的屬署主官都是越級。咸陽治安縱然有事,也當咸陽令親自前來會商請命,一個小小都尉登堂入室對他這個開府丞相行使「職司」,豈非咄咄怪事?明知此事背後牽涉甚多理當審慎,呂不韋終究還是被公然蔑視他這個三朝重臣的方式激怒了,冷冷一笑拍案而起,「南門之事,學宮所為。學宮,國家所立。都尉盡可去見學宮令,休在老夫面前聒噪。」
「如此,末將告辭。」都尉也不折辯,一拱手赳赳去了。
呂不韋臉色鐵青,大步出門登車去了學宮。在天斟堂召來幾位門客舍人,呂不韋簡約說了咸陽都尉事,並明白做了部署:無論生出何種事端,南門懸賞都不撤除,除非秦王下書強行。舍人們個個憤然慨然,立即聚集門客趕赴南門外守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