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愛奴沒有掙扎,她就靜靜地躺在楊帆身邊,滿面的塵土,容顏憔悴,皸裂的嘴唇泛著血絲,可是看起來卻有一種楚楚可憐的清秀。
「二郎,別費勁兒了……」
她突然說話了,聲音很清晰,不復那種癡癡的感覺,楊帆不禁轉頭向她看去,天愛奴眼中那種迷惘和恐懼不見了,眼神似乎一下子恢復了清明。
她仰著臉,看看陰沉沉的天色,聽著那呼嘯而過的風聲,忽然向楊帆笑了笑,笑容很恬靜:「我們真的要死了……」
這一回,楊帆沒有反駁她的話,只是倔強地挪過去,抱住她的身子,想要把她拖起來,可是他的力量也已幾乎耗光了。
「二郎,你知道嗎?」
「嗯?」
楊帆低下頭,天愛奴無力地偎在他的懷裡,輕輕抬起手,撫磨著他被沙礫打磨得有些粗糙的臉頰,柔弱地道:「你知道嗎,我覺得……我是喜歡了你呢。」
楊帆想笑,可他只是咧了咧嘴,感覺到一陣嘴唇皸裂的痛楚,他的臉頰麻木的已經無法笑出來了。
「是真的。」
天愛奴往他懷裡靠了靠,閉上眼睛,輕輕地道:「我從來沒有這樣在意過一個人,牽掛他,惦念他,喜歡知道他的事情,喜歡打聽他的消息,喜歡看著他,喜歡想著他……」
天愛奴說到這裡,輕輕張開眼睛。凝視著楊帆,柔柔地道:「這大概就是喜歡了一個人吧。二郎。你有沒有……喜歡我,一點點?」
楊帆點了點頭。用力地點了點頭。天愛奴笑了,那張滿是灰塵的小臉,笑起來彷彿一朵靜靜綻放的曇花般幽謐而聖潔:「我曾經說,人不愛奴,天愛奴!可是今天……老天也不愛我了……」
天愛奴微微轉過頭去,望了望那灰濛濛的天空。又轉向楊帆,凝視著他的臉頰,手指輕輕蹭過他頜下硬硬的胡茬,低低地道:「幸好。還有你愛我,你是真的愛我吧?」
楊帆用力點了點頭,嗓子眼發哽,眼角熱熱的。
天愛奴放心地吁了口氣,輕輕地道:「我不行了,你自己走吧,希望……你能走得出去。我只求你……把我埋了,埋深一些,我不想被人或者鳥獸……吃進肚子……,我怕……真的好怕……」
沙丘下。天愛奴睡著了。
這幾天,其實她一直都沒有睡著過,當她徹底放棄的時候,那心魔便也不生作用了,她已坦然接受死亡。她只是睡著了,還有微弱的呼吸,但是她這一睡,很可能永遠都不會醒過來了。
楊帆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欲哭無淚。
不知什麼時候。風改變了方向,楊帆並沒有察覺,他也沒有走出去的意志了,如果兩個人注定要死在這沙漠裡,那麼就讓他們死在一起吧。
楊帆把天愛奴輕輕放下,抽出了腰間的刀,他想趁著還有一點力氣,掘一個深深的坑,把他和天愛奴都埋在裡面。
很多年前,他還是一個孩童的時候,他曾經為妞妞的娘掘過墳墓,那時的悲涼與此刻的心情卻是完全不同的,現在,他是在為自己掘墓。
「嚓!嚓!嚓!」
嗚咽的風中,只有冰涼的刀鋒插進沙土的聲音,枯躁、單調,帶著凜凜的寒意。
風似乎柔了一下,撲到他的臉上,隱隱有些涼意。
不是寒,真的是一種涼意。、
楊帆用掌背輕輕擦了一下臉頰,感到一抹澀澀的濕意,「我流淚了麼?」楊帆停下刀,抬起臉龐,又是一片東西粘到了臉頰上,迅速化成一抹濕痕,楊帆怔住了,怔了半晌,突然丟下刀子,手腳並用地往沙丘上爬去。
楊帆氣喘吁吁地爬上了沙丘,風撲面襲來,涼意!真的是涼意,濕濕的涼意!
一瓣雪花再度扑打到他的臉上,楊帆撫摸著臉頰,突然大笑起來。
他笑著,整個人往後一翻,咕嚕嚕地滾下了沙丘,衝到天愛奴身邊,抱起她,大聲疾呼:「阿奴!下雪了!下雪了!我們已經走到邊上了,快出去啦!阿奴?」
阿奴的身子似乎都要凍僵了,任憑楊帆大聲呼喊,依舊不言不動,她的意識已經安眠了,除了細不可察的一縷呼吸,她現在已經與一具屍體沒有兩樣。
楊帆拍拍她凍得梆硬的臉蛋,喊道:「阿奴!阿奴!」
天愛奴依舊沒有任何反應,她餓極了、渴極了,也困極了,她再也不用擔心沒有食物的恐懼,她想就此長眠在一個沒有飢餓的世界裡。
雪,真的來了。
越下越大,一些雪花被風刮著,捲到這沙谷裡來,雖然不多,卻帶來了希望。
可天愛奴依舊沒有醒……天愛奴睡著了。
她已感覺不到寒冷、感覺不到飢渴,也感覺不到恐懼。夢裡,她依稀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她在院子裡快樂地追著小雞,轟得它們「嘰嘰」叫著跑來跑去。
阿娘端著一碗熱粥追在她的後面,又笑又氣地嗔罵著她,要她停下吃東西,她忽然嗅到一陣香氣,馬上就覺得飢腸轆轆了,於是乖乖停下來。
那粥很香、很甜,她捧著碗,大口地吞嚥著,忽然,一大片蝗蟲撲天蓋地的飛來,大地皸裂、樹木啃光,碗裡的粥突然一滴都不剩了,整個院子都破敗下來,空空蕩蕩……
「不要!」
天愛奴驚叫一聲,睜開了眼睛,然後,她就發現,她還躺在冰冷的沙漠裡,躺在楊帆的懷抱裡。楊帆半蹲著,抱著她。他的手腕正貼在自己嘴邊,天愛奴感到嘴裡有一股腥甜的味道。那是……血的味道。
「你……你……」
天愛奴一下子明白了:「他在救我!他割破了自己的手腕,用他的血救我!」
楊帆見她醒來,驚喜地道:「阿奴!我們有救了!我們已經走到邊緣了!你看,你快看,下雪了,真的有雪花!」
天愛奴根本沒有看天空。也沒有去感覺究竟有沒有雪花,她一頭撲進楊帆懷裡,放聲大哭起來。
她不怕死,她怕的其實也不是飢餓。她怕的是那種在飢餓之下已徹底泯滅了的親情和人性!在那飢餓之中,人都變成了野獸,人吃人,甚至吃自己的親人。她忘不了被自己的父親推進枯井時那無助、恐懼、悲傷與絕望。
那一幕,成了她無法征服的心魔,一直深深地埋藏在她心底!
這一刻,那心魔終於被楊帆的鮮血徹底消滅,她心底的堅冰終於融化,這是喜極而泣的淚,是心結終於解開的淚。壓在她心頭的沉甸甸的重負終於解脫了。她哭得死去活來,好像這麼多年的苦,都在這一刻傾瀉出來……筋疲力盡的兩個人重新站了起來,相互攙扶著,迎著雪花飄來的方向走去。
其實,有兩件事楊帆並不明白。
一個是他的血液並不能為天愛奴解渴。倒不是人們慣常以為的血液含有鹽份的問題,血液中才有多少鹽份,那裡邊百分之九十多都是水份,問題是。除非你割破動脈,把你全身的血都灌給別人喝,否則那點水份根本不足以挽救一個人的生命。
可是,天愛奴其實主要崩潰於她的意志,當那熱的血漿把她喚醒的時候,當她看到楊帆甘願為她捨卻生命的時候,她的心結得以解開,也就有了求生的意志和勇氣。
楊帆所不知道的第二點是,沙漠裡並不是永遠不下雪的,下雪的區域也並不一定就是在沙漠的邊緣,但是幸運的是,他們的確已經走到了沙漠的邊際。
兩個人相互攙扶著,又走了大半夜的時間,腳下的沙地上白濛濛一片,已經積了一層雪。他們吃了一些雪,補充了水份和體力,繼續往前走,當兩個人都快堅持不住的時候,他們的雙腳踏上了堅實的地面。
前方是一片戈壁,戈壁上有一片氈帳,兩個人幾乎是同時撲倒在柔軟的雪地上,那顆心一下子就踏實下來……
……
飛狐口,是突厥人南侵隴右的第一道關隘,白亭守軍共有一萬五千人,其中有五千人駐紮在飛狐口,另外一萬人駐紮在明威戍,明威戍前面有休屠澤、日亭海兩處湖泊,通過馬城河與涼州相連。
長城是依據地理形勢修築於明威戍的,這裡才是涼州守軍的第一道堅固防線,不過由於明威戍前方有兩個湖泊,周圍的水草很是豐美,有一些隸屬於大唐的小部落在此生活,所以唐軍把第一道防線延伸到了飛狐口,除非有大股突厥軍隊趕來,否則小股軍隊或者馬匪是無法由此進入,襲掠邊民的。
飛狐口是賀蘭山脈綿延至此形成的一個缺口,由於缺口較大,兩側的山勢至此也比較平緩,要在這裡修築城堡把兩山連接起來的話需要動用龐大的人力物力,耗費大量的財力,因此這裡遲遲沒有倚山勢修築城堡,否則涼州的第一防線早就設在這裡了。
飛狐口挾兩山駐有軍營,有守軍五千人,專為應付小股前來襲掠的突厥部落和馬匪而設,守將是一位鷹揚郎將,名叫徐義生。徐郎將今年三十出頭,眉目英朗,頜下三縷微鬚,看起來風度翩翩,有幾分儒將風彩。
此刻,徐義生正背著雙手,狐疑地繞著捆綁至面前的幾個突厥人轉著圈子。
這幾個突厥打扮的人正是高捨雞、熊開山和言知何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