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宇終於出手了。世家的力量雖然如水無形,但是一旦動用起來卻是浩蕩磅礡,就像一條河,潺潺涓涓潤物無聲時是它,奔湧咆哮摧毀一切時也是它。
在如今的長安,有能力把正相互敵對、相互算計的千年世家、百年豪門,大唐建國便扎根長安的勳戚權貴人家以及如今陪都官場上的各路重臣要員們聚合到一起的,也就只有世家了。
這一天,曲池江畔芙蓉樓下,車馬川流,熱鬧非凡,許多平時難得一見,跺跺腳九城亂顫的重要人物紛紛趕到這裡,有資格出現在芙蓉樓上的,任哪一個都是舉足輕重的一方要員貴人。
芙蓉樓接待過的權貴要人並不少,但一次趕來這麼多的權貴人物卻尚屬首次,芙蓉樓大掌櫃的親自趕來扮起了跑堂兒,生怕手下的夥計們惹出什麼紕漏來叫人看在眼裡,今天這場面,不誇張地說,那就是整個長安。控制著這座城市、確保著它的運轉的各方頭面人物,今天已盡數出席了。
時間還沒到,但是大多數人都已趕到,這些大人物平時都是習慣於讓一桌人或者一群人在酒席宴前等著他姍姍來遲的,可是今天沒有人敢托大,他們並不是給陳東和胡元禮面子,而是因為今天來的人物中,總會有一個老傢伙,論資歷論地位要在他之上。
陳東和胡元禮還沒到,以他們今時今日的地位,如果他們是長安人士,如果他們此時已致仕還鄉,那麼憑著他們的出身地位,完全可以成為士紳中的一員,和此刻席上的大多數人稱兄道弟。但是今日這種場合,他們未必夠份量參加。
但如今不同,如今他們大權在握,作為欽差,長安一地的司法大權現在就掌握在他們手中,他們手中的權力不像這些世家豪門一樣穩固,但是他們此刻掌握著的是皇帝賦予的大權,一朝大權在手,就如掌握著一柄無堅不摧的出鞘利劍。誰敢輕掠其鋒?
所以,儘管他們迄今還沒趕到,各路權貴要人依舊耐心地等待著,他們不是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不會受到一點輕慢就拂袖而去。當然,陳東和胡元禮對他們的輕慢早晚是要付出代價的,但不是現在,。
現在這兩條攪屎棍的殺傷力還是蠻大的,他們攪得整個長安動盪不安,他們這是想幹什麼?想效仿當初周興來俊臣一班酷吏以求幸進麼?這已不是女皇登基之前、也不是女皇初登帝位的時候,想做孤臣酷吏。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與此同時,灞上也召開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和談。
他們之間並沒有一個像鄭宇這樣的中間人從中斡旋調停,而是在雙方幫派首腦都被官府控制起來後,雙方的掌舵、管事們嘗試接觸。漸漸達成的一個共識。
他們之所以明爭暗鬥,根本目的還在於想掌握漕運方面更多的資源和利益,而不想同歸於盡,如今雙方首腦被一網打盡。糾纏於官司之中,灞上群龍無首。河道正在解凍,渭河的冰層在一天天變薄,每當陽光暖暖地照下來,房簷下懸掛的冰稜就開始嘀嘀嗒嗒地滴水。
水滴在地上,卻像是鼓槌敲在他們的心上,他們急啊,漕運要利用河道水網,而河道水網並不總是適宜行船的,有的河段要在汛期才能行船,有的河段因為水流太急,要過了汛期才能行船。
水情之複雜又與氣候有著莫大的關係,一旦延誤了行程,整個漕運都要大受影響,漕運受了影響他們就賺不到,灞上十幾萬人來年吃什麼?有鑒於此,如今附庸於東西兩盟的幫派弟子們紛紛向各路管事施壓,他們實在是拖不起了。
日過正午,御史台胡元禮和刑部陳東依舊不見蹤影,芙蓉樓上各路貴人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憤怒之急溢於言表:這兩個人竟敢如此托大,眼看宴客時辰將至,他們真敢讓長安權貴在此坐候?
樓下,鄭宇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天氣尤顯寒冷,他卻滿頭大汗。一路路探聽消息的人派出去,送回來的卻始終是未見兩位欽差蹤影。
長安府令柳徇天抽個空隙從芙蓉樓上下來,找到鄭宇,面色不善地道:「賢侄,人怎麼還不到,你可是與他們約定了的?」
鄭宇抹一把額頭的冷汗,對柳徇天道:「小侄大前天就向陳僉憲和陳選郎下了請柬,他們一開始自然是推辭了的,前日小侄再下請柬,他們才緩了口氣,說是若有暇,一定前來赴宴。」
柳徇天聽了,這才緩和了顏色,胡元禮和陳東既這麼說,那就是答應了。國人交往,很講究一個含蓄、委婉與分寸,很少把話說死,像西方人一樣直來直往,「若是有暇一定參加」,那其實就是同意了的,所謂若是,不過是故作矜持,拿捏身份。
柳徇天點了點頭,道:「既如此,本官先回樓上去,樓上的客人都有些不悅了,本官去安撫一下,你也不要一味等在這裡了,實在不行便派人再去促請一下。」
鄭宇連忙長揖道:「多謝世叔,有勞世叔。」
柳徇天點點頭,一提袍裾,緩步登階,剛剛踏上三步,就聽後面有人急叫:「公子,公子,刑部和御史台使人送來消息,說是公務繁忙,無暇赴宴,他們改日再向公子親自致歉。」
柳徇天一腳踏空,險些跌倒,他慌忙扶住欄杆,霍然扭頭,就見鄭宇臉色蒼白如紙,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兒,怔怔地道:「怎麼可能?他們怎麼會不來?怎麼敢不來!」
柳徇天默默站立片刻,舉步又登兩階,停住腳步想想,忽然搖頭一歎,轉身便向階下走來。
「世叔……」
鄭宇的一雙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柳徇天,柳徇天目不旁視,從他身邊從容走過去,對快步迎上來的一位家人吩咐道:「備車。回府!」
很快消息就傳到了樓上,樓上寂然無聲,沒有人大聲喧嘩,已然久候的各路權貴只是默然起身,一個個走出去,從呆若木雞的鄭宇身旁走過,彷彿他根本不存在。
在座的要麼是城府極深的官員權貴,要麼是身份貴重的勳戚耆老,他們縱然怒極。也不會像個炮仗似的一點就著,用謾罵和咆哮來發洩自己的羞辱和憤怒,但是他們的沉默比咆哮更可怕。
鄭宇臉色蒼白如紙,身形搖搖欲墜,只是喃喃自語:「怎麼可能?他們怎麼敢不來?」
他真的想不通。胡元禮和陳東怎麼敢不來,他們要麼根本就不要答應,既然答應了,最後卻又擺了大家一道,他們真的以為挾天子之令就能無往而不利?
他們不明白這一下就是得罪了長安所有的勢力集團?他們不明白即便眼下無人奈何得了他們,但是長安如此之多的勢力集團隨之而來的無孔不入的反擊,早晚會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他們……怎麼就敢不來?
但是。不管他是如何的想不通,他知道,胡元禮和陳東還沒完,他已經完了。從現在起,他已經淪為長安城的笑話,這些受到羞辱的人不會吝於把嘲弄與羞辱施加於他,他將因此被所有人摒棄。包括他的家族。
鄭宇忽然開始後悔起來:「我為什麼要接這件差使?當別人都遠遠避開的時候,我為什麼要上趕著去做這種事?盧賓宓、盧賓之、崔林……。一個個的都栽了,就連沈沐都被延鄜丹三州事鬧得焦頭爛額,現在籍故避於洛陽不肯跟他別苗頭,我為什麼……」
一見楊帆,誤終身吶!
灞上碼頭,五行會、圈子門、太平幫等西盟幫派的漕口掌舵、漕拳掌舵和大權在握的主要管事坐在左側,順字門、日月盟、三河會等東盟幫派的主要人物端坐於右側,雙方壁壘分明,中間空空,沒有那個舞劍的項伯,劍在他們的唇齒之間。
雙方雖然都存了息事寧人的念頭,卻都不願向對方做出大的讓步。對順字門等東盟諸幫來說,他們的首領只是作為證人留在刑部,而西盟諸幫首領是被扣押,他們佔了上風。
西盟諸幫則認為,現在長安各方勢力全都站在他們一邊,雙方若繼續僵持下去,他們未必會輸。雙方各有倚仗,自然不肯做出太多讓步。
可是雙方首領被扣,放不放人是官府說了算,他們眼下要商量的是放棄爭鬥、放舟南下,如果不能達成協議,大家的飯碗都要受到影響,必要的妥協和讓步又是必須的,因此雙方都很有耐心。
古竹婷作為順字門漕拳掌舵也坐在席上,她的注意力似乎並沒有放在雙方的談判上,眼神兒似乎總是悄悄睃向一旁,眉梢眼角似乎……有一抹難言的喜氣,沒錯,就是喜氣,就像一個新媳婦兒般的嬌怯羞喜。
在她身後,站著一排雄赳赳氣昂昂的漢子,人人一身短打,其中有一個大鬍子,很是英俊威武,和其他肅立的壯漢一樣,有意地挽著衣袖和褲腿,露出小腿和小臂,小腿和小臂上條狀的肌肉盡顯其精壯有力。
那是她將要陪伴一生的良人,他就在那裡,古竹婷心裡像喝了蜜一樣,甜絲絲的。
這時候,遠處有幾個人籍著碼頭上修補的船隻、待運的貨物等為掩護向正在談判的雙方悄悄靠攏過來,陽光映照在他們身上,在他們鬼鬼祟祟的移動中有點點寒光寒爍。
灞上,昔日曾是沛公劉邦屯兵的地方,他就是在這裡和項羽大軍對峙,最後演出了一幕鴻門宴,今日這裡會上演一出灞上宴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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