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嘴!」那個孔副主任比她曉事些,喝住了她,望向方孟韋,「是北平警察局的嗎?麻煩你過來先將我們的手銬解了,免得將事情鬧大。」
方孟韋問軍統那個行動組長:「他們是什麼人?」
軍統那個行動組長:「揚子公司的。奶奶的,他們賺錢,弄得我們自己人跟著戴手銬。什麼事!」
「先委屈一下吧。」方孟韋安慰了一句,再不看那一男一女,接著問道,「方大隊長在哪裡?」
軍統那個行動組長手一指。
方孟韋順著手勢望去,方孟敖高高地站在一輛卡車的糧堆上,正接過一袋拋上來的糧食,輕輕地一碼,碼在最上層。
方孟韋無聲地歎息了一下,向大哥那輛卡車走去。
北平西北郊通往燕大公路旁的樹林裡。
「梁經綸同志,我說的這個共黨林大濰,不知道能不能讓你佩服?」曾可達講完了林大濰的事,緊逼著問了一句。他需要梁經綸的表態。
梁經綸一直低著頭沉默地聽他說著,這時才抬起了頭望著曾可達:「我還是不明白,可達同志要我佩服他什麼?」
「忠誠!對自己組織毫無保留的忠誠!」曾可達有些被激怒了,「一個共產黨的特工,替共黨幹著如此重要的工作,十年來可以不拿共產黨給他的一分錢津貼,也從來沒有提出要他的組織給他任何保護!獨自一個人將國軍秘密軍事情報不斷地發給他的那個黨,甚至不惜暴露自己,坦然赴死!拋開他的信念不講,這個人對自己組織的忠誠難道不值得你我佩服?」
居然拿一個共產黨的忠誠來指責自己的不忠誠!梁經綸的心已經寒到了冰點。他無法再拒絕代表組織的上級給自己強行下達的任務,但他絕不違心地接受曾可達對自己的這種看法和評估:「可達同志,我接受組織的任務,一定堅決貫徹,嚴格執行。至於剛才討論的問題,我想進一步申訴自己的觀點。我既然選擇了不能再選擇,就不會佩服任何一個共產黨!」
輪到曾可達怔住了。
梁經綸:「可達同志還有沒有別的指示?如果沒有,我立刻去見何孝鈺,執行你的決定,給她下達進一步接觸方孟敖、爭取方孟敖的任務。」
也不再等曾可達回話,身著長衫的梁經綸這時竟向他舉手行了個青年軍的軍禮!
曾可達又是一怔,還在猶豫該不該給他還禮,梁經綸已經轉身走向稀疏的樹林,走向燕大方向那片微弱的燈光。
曾可達猛地一轉身,向公路旁那幾輛自行車走去。
腳上是布鞋,腳下是泥土,他的步伐仍然踏出了聲響,踏出了心中不能容人的聲響——他處處模仿建豐同志,卻永遠也模仿不像建豐同志!
北平火車站貨運站台。
方孟韋已經在那輛卡車下站了有十分鐘了。
大哥在車頂上其實早已看見了自己,卻依然在那裡接糧袋碼糧袋,直到碼完了最後一袋糧食,這才從高高的車頂上向自己這邊跳了下來。
方孟韋立刻伸出手,方孟敖在半空中搭住了他的手,方孟韋使勁一撐,盡力讓大哥能輕身跳下。
「你來幹什麼?」方孟敖不出所料說的果然是這一句話,「要來也該是曾督察和徐局長來。帶你的隊伍回去!」
「是五人小組叫我來的。」方孟韋答道,「大哥,你幹的事情都對,但你沒有幹過軍警,有些事不能這樣處理。」
方孟敖的眼睛又瞇了起來,嘴角一笑:「你教教我。」
方孟韋:「我不是這個意思。先把第四兵團和軍統的人放了吧。五人小組現在正等著將揚子公司那兩個人帶過去問情況。抓一件事就抓一件事,不要把事情牽涉太寬。」
方孟敖:「他們叫你來把揚子公司的人帶去?」
方孟韋:「我接到的命令就是把揚子公司的人立刻帶到五人小組去。」
方孟敖犀望著弟弟:「過來。」
已經很近了,方孟韋愣了一下,還是更靠近了一些。
方孟敖在他耳邊更低聲地說道:「揚子公司的人和央行北平分行有沒有關係?」
方孟韋一怔,聽出了大哥的弦外之音。
方孟敖:「不會沒有關係吧?那這兩個人跟北平分行的行長有沒有關係?」
方孟韋心裡驀地冒出一陣複雜的難受,北平分行的行長是誰,不就是自己和大哥共同的親爹嗎?他能理解大哥不認父親,卻不能理解大哥這樣稱呼父親。
方孟敖沒有在乎他此刻的感受,接著說道:「北平警察局還有那麼多副局長,徐鐵英為什麼不叫他們來帶人?方副局長,你是干軍警的,你知道怎樣處理事情。你要真知道就不會傻傻地帶著人接受這個任務了。我可以不認北平分行行長那個爹,你做不到。做不到就不要來,明白嗎?」
方孟韋這才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大哥宅心仁厚!這個大哥還是十年前那個大哥,永遠像一棵大樹挺立在自己背後罩著自己的大哥!任何時候,幹任何事情,自己都不可能有大哥的胸襟和眼光!他愣在那裡。
方孟敖:「既然來了,就聽我的。第四兵團和軍統那些人都交給你了,放不放你處理。還有,這些糧你帶著你的警隊和我的稽查大隊運到我的軍營去。一袋也不能丟!」
方孟韋低聲答道:「是,大哥。」
方孟敖大聲下令了:「稽查大隊所有的人現在都聽方副局長的,將糧食運到軍營去!邵元剛和郭晉陽跟著我,把揚子公司這兩個人押到五人小組去!」
一個晚上了,方步亭的背影一動不動,一直坐在二樓辦公室陽台的窗前,望著窗外。
整個晚上,都是謝培東在大辦公桌前接各個方面打來的電話,方步亭不置一詞,所有的詢問都是謝培東在解釋,所有的指責都是謝培東在承受。每一個電話謝培東必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們行長出去了。」
「孔總,您著急我們也著急。」謝培東這是第三次接到「孔總」的電話了,「我已是第三次跟您說了,我們行長今晚十二點就出去了。鬧出這麼大的事,我們行長當然坐不住啊……等他回來應該會有結果……」
對方的聲調越來越高了,又是深夜,就連坐在靠窗邊的方步亭也能聽見對方年輕氣盛的吼罵聲。
——「什麼等他回來!事情就是他那個混賬兒子鬧出來的!十分鐘,我就給你十分鐘,立刻把方步亭叫回來,立刻給我打電話!今晚不把他那個混賬兒子鬧的事擺平了,他這個行長明天就不要當了!」
方步亭猛地站起來,大步向電話走來!
謝培東立刻摀住了話筒:「行長,不要跟他一般見識……」
「給我!」方步亭從來沒有在謝培東面前這樣嚴厲過,「把電話給我!」
謝培東只好把話筒遞給了他。
「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電話那邊那個「孔總」仍在吼著!
「我都聽見了!」方步亭一字一句地大聲回道,「還有什麼混賬話要說嗎?」
話筒那邊的「孔總」顯然一下子沒緩過神來,好幾秒鐘都是沉默。
「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方步亭的聲調十分嚴厲,「回話!」
「是方行長嗎……」那邊緩過神來,語氣也不像剛才對謝培東那樣無禮了,「你不是出去了嗎……」
「我為什麼要出去?我出到哪裡去?」方步亭毫不客氣,「這裡是中央銀行北平分行,是我方步亭的辦公室,我不在這裡,我到哪裡去?!」
那邊的「孔總」:「那一個晚上你為什麼都不接我的電話?方行長,你的兒子抓了我的人,扣了我們揚子公司的糧,你又不接我的電話,你們到底要幹什麼?」
方步亭:「想知道嗎?我這就告訴你。抓你的人、扣你糧的是國防部經濟稽查大隊隊長方孟敖,不是方步亭的什麼混賬兒子!想要他放人,要他退糧,你可以找你爹,也可以找你的姨父,叫他們去找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局長兼總統親批的鐵血救國會會長!你敢嗎?這是我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我是中央銀行正式任命的北平分行行長,不是你們揚子公司哪個部門的行長,我可以接你的電話,也可以不接你的電話。還有,第三個問題,你剛才說明天就叫我不要干行長了,我現在就告訴你,你們在中央銀行拿走那麼多撥款和借款,僅北平分行就有上千萬美元!這個窟窿我還真不想替你們守了。明天我就拿著這些呆賬壞賬去南京找央行的劉攻芸總裁,主動辭職,讓他來替你們揩屁股!」
話筒那邊這回是真正的沉默了。
謝培東在一邊也露出了因解氣而佩服的神態。
「還有什麼問題嗎?」方步亭給了對方幾秒鐘回話的時間,「如果沒有,中央銀行北平分行的行長方步亭就要掛電話了。」
「方行長!」那邊的聲音說不出來是氣還是急,「你對你剛才說的話可要負責任……」
「向誰負責任?」方步亭厲聲打斷了他,「我沒有任何義務向有些人的混賬兒子負任何責任!」
卡的一聲,方步亭把電話重重地擱下了!
又在電話機旁站了一陣子,方步亭才慢慢轉過身來,望著謝培東,眼睛裡滿是淒涼:「培東,你說我們這個中華民國還有藥可救嗎?」
謝培東:「行長,中華民國可不是你能夠救的。想想我們這個家吧。剛才孟韋來的那個電話你也知道了,孟敖押著揚子公司的那兩個人去五人小組了。我估計明天一早南京那邊就會插手。宋家和孔家真的一過問,什麼五人小組都是頂不住的,他們也不會頂。最後鬧出來的事還會落在孟敖的頭上,當然,國防部預備幹部局會給他撐腰。可他也就真成了兩邊爭鬥的一把槍了。」
「豈止這兩邊爭鬥的一把槍呀。」方步亭憂心如潮般湧了出來,「我最擔心的是另外一邊哪……」
謝培東不接言了,只是望著他,等他說下去。
「崔中石今天跟孟敖見面沒有?」方步亭緊望著謝培東。
謝培東:「行長不問我還真不好說……」
方步亭:「他們見面了?」
「沒有。」謝培東搖了搖頭,「今天白天孟韋去見崔中石了,跟他攤了牌,叫他不要再見孟敖。」
「孟韋又攪進去幹什麼?」方步亭的臉色立刻更難看了,「崔中石要真是共產黨,孟韋難道還要放他一馬?我已經把一個兒子攪進去了,不能再把另一個兒子賠進去!這麼大的事你也瞞著我?」
謝培東低頭沉默了少頃,然後抬起頭,望著方步亭:「我是想明天孟韋回來後讓他親口跟你說。內兄,我這個姑爹也不好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