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步亭竟伸過手去一把握住了謝培東的手:「我的這兩個兒子就是你的兒子,你也不只是他們的姑爹。就像我看木蘭一樣,從來就沒把她當外甥女看。培東,這個局勢維持不了多久了,我方步亭為民國政府拼了半輩子命,也對得起他們了。這個時候你得幫我,也只有你能夠幫我。」
謝培東:「不要說幫字了。內兄,我們兩家早就是一家了。孩子們的事,你說,我去做。」
方步亭:「我們分頭去做。不只是孩子們的事,還有行裡的事。你盯住崔中石,最要緊的是把他管的那些賬全接過來,查清楚。我最擔心的是,他要真是共產黨,一定會利用國民黨內部的貪腐把內情繼續洩露出去。還有更要命的,進賬、走賬都在他的手裡,他完全有機會把錢弄到共產黨手裡去!到時候他就會逃走,孟敖就有可能成為替罪羊!」
謝培東十分震驚:「真要這樣,我現在就去崔中石家。把他帶到行裡,叫他把所有的賬都交出來!」
方步亭:「不急在這幾個小時。現在已經三點多了,先看看明天一早五人小組那邊會鬧出個什麼結果。然後你去找崔中石,我去找何其滄。無論如何,不管花多大的代價,請他打通司徒雷登大使的關節,我再去求顧維鈞大使,給孟敖活動一個駐美大使館武官的職務,讓他盡快到美國去!」
謝培東:「何副校長會幫這個忙嗎?」
方步亭:「十年前我們兩家就有約定,孟敖的媽和孝鈺的媽都說好的,只等兩家的孩子大了,就讓孟敖娶孝鈺。這幾天我看他們互相也還有好感。何副校長為了自己的女兒,也會去求司徒雷登大使。」
謝培東立刻露出欣慰的神色:「我也側面問過木蘭,孝鈺這孩子對孟敖印象很好。行長,這步棋走得通。」
燕南園何其滄宅邸小院。
輕輕地,梁經綸進了院門。
走到一樓客廳的門外,梁經綸站住了,剛要敲門的手僵在那裡。
一線細細的燈光從門縫裡透了出來,何孝鈺給自己留了門!
梁經綸叮囑何孝鈺等自己,現在卻害怕何孝鈺在等自己。
曾可達催逼他去證實方孟敖是共產黨,嚴春明又突然代表北平城工部同意他去爭取方孟敖。經驗告訴他,自己已經處於國共兩黨最複雜的博弈之中了,而這步險棋還要讓何孝鈺去走!他隱約感覺到,只要推開這扇門,等待自己的就很可能是失去何孝鈺,對不起自己的恩師。
他伸手抓住了門外的把手,暗中用力將門往上抬著,然後極慢極輕地一點一點往內推,門被無聲地推開了一半,剛好能夠容他側著身子輕輕地進去。
何孝鈺竟在一樓客廳睡著了,雙臂枕著頭斜趴在沙發的扶手上,那樣恬靜,毫無防範。
梁經綸靜靜地站著,居然不敢再向前邁出一步。如果能夠就這樣一直讓她睡著,不要驚醒她,不要去讓她接受自己都不願意接受的任務,這個世界將是何等的美好。
他決定慢慢地退出去了,望著沉睡的何孝鈺,輕輕地向門邊退去,一旦發現她可能醒來,便立刻停住腳步。
何孝鈺仍然睡得像院子裡沉睡的海棠,梁經綸的腳步卻停住了。
他發現沙發前茶几上的餐盤裡有兩片煎好的饅頭,一杯只有何其滄每天才能喝到的特供的牛奶。
——這顯然是何孝鈺給自己準備的。
梁經綸的腦海裡出現了曾可達嚴厲的面孔!
接著,腦海裡又疊出了嚴春明嚴肅的面孔!
他輕輕地向前走,走到了何孝鈺對面的茶几前,輕輕地在她為自己準備的椅子上慢慢坐了下去。
他的手慢慢伸了過去,拈起了一片金黃的饅頭。
饅頭好香,他好餓,和整個北平一樣,他也一直在忍受飢餓。
剛想把饅頭片放進嘴裡,又停住了,望了一眼仍然甜睡的何孝鈺,他不能這樣吃,焦黃的饅頭脆響聲會驚醒她。
他將饅頭片慢慢伸進了牛奶杯,饅頭片濕軟了,他這才小心地拿起塞到嘴裡,接著閉上了眼睛,用感覺讓它在嘴裡無聲地溶化,無聲地慢慢吞嚥下去,不致發出任何聲響。
何孝鈺的眼慢慢睜開了,趴著的身子卻一動沒動。
半埋在手臂裡的頭看見了坐在那裡的梁經綸,看見了他手裡捏著的小半塊濕潤的饅頭片。
梁經綸終於將那片潤濕的饅頭「吃」完了,這才又慢慢睜開眼睛,接著就是一怔。
另一片焦黃的饅頭正伸在自己面前!
何孝鈺正微微地笑望著他。
「醒了?」梁經綸難得地有一絲羞澀的神態,「在偷看我吃東西?」
「是你在偷吃,還說人家偷看。」何孝鈺仍然伸著那片饅頭,「爸爸一個月也才有半斤特供油,你也太浪費了。這一片不要濕著吃了。」
「已經夠了,留著給先生做早餐吧。對了……」梁經綸這才感覺到自己竟沒有問一聲何孝鈺餓了沒有,「都半夜了,你也餓了……」
何孝鈺停站在那裡,輕聲問道:「梁大教授,哲學裡有沒有三難選擇?」
梁經綸:「沒有。只有二難選擇。」
何孝鈺一笑:「一個挨餓的爸爸,一個挨餓的先生,我已經是二難選擇了。你總不能給我出一道三難選擇題吧?」說著將東西端進了碗櫃。
梁經綸心底裡那份感歎湧了出來:「是呀,幾千年了,中華民族的女性從來都不說自己餓呀。」
有時候就一句真誠的感歎,直教人酸徹心脾。好在背對著梁經綸,何孝鈺將胸口湧上來的酸楚生生地嚥了回去。從小因為要代替媽媽照顧父親而早熟懂事,使她失去了自己作為一個女孩應有的權利——哭。十三歲以後她就沒有在父親面前哭過,以至於父親有時候在女兒面前倒像一個孩子。慢慢地,她再沒有在任何人面前哭過。
梁經綸感覺到了她的異樣,卻不敢問她,只能默默地望著她的背影。
「感歎發完了,先生?」何孝鈺平復好了自己的情緒,轉過身來,看不出是強笑,「我來猜猜,先生這句對女性的偉大感歎是怎麼來的,好不好?」
何孝鈺這是有意在觸及梁經綸這時最怕的話題,他不想自己還沉浸在感情中就談這個話題,強笑道:「也就一句感歎,哪裡談得上什麼偉大,不要猜了。」
何孝鈺:「我可沒有說你偉大,我是想猜猜是哪個偉大的人、偉大的作品讓你今天發出了這麼偉大的感歎。」
梁經綸只好繼續強笑道:「那你就猜吧。」
何孝鈺假裝思索,突然說道:「你今天在給學生劇社修改《祝福》的劇本?你又被魯迅先生感動了?」
梁經綸驀地沉默了,怔怔地望著在等待自己回答的何孝鈺。
——他眼前的何孝鈺幻成了那天晚上的何孝鈺:「要是方孟敖愛上我了呢?」說完這句話就轉身上了樓!
——因為幻覺,此時就站在眼前的何孝鈺彷彿轉身了,就像那天晚上,頭也不回地上了樓!
梁經綸的目光猛地轉向了樓梯!
何孝鈺也隨著他的目光轉望向了樓梯!
通向二樓的樓梯空空蕩蕩的,沒有任何東西,也沒有任何聲響!
何孝鈺從來沒有見過梁經綸這種失神的狀態,輕輕地喚了一聲:「嘿!」
梁經綸的頭轉過來了,剛才還空洞洞的目光突然又閃出了亮光,何孝鈺仍然站在自己面前。
何孝鈺已經感覺到了梁經綸這時複雜的神態變化,有意問道:「看見什麼了?」
也就是這短短的幾秒鐘,梁經綸已經做出了決定,他要留住何孝鈺!在讓她執行接觸方孟敖、爭取方孟敖任務的同時,他要留住她的心!
他挨近何孝鈺耳邊輕聲說道:「你剛才沒有看見有個人向樓上走去嗎?」
何孝鈺:「什麼人?什麼樣子?」
梁經綸用另外一隻手臂摟住了她,輕聲地說道:「一個女人,穿著開襟的短衣,頭上梳著髻,提著一隻籃子,還拄著一根棍子……」
「你是不是出現了幻覺……」何孝鈺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手。
梁經綸:「不是幻覺,是真有個人。」
何孝鈺輕聲說道:「李媽?她白天就回去了……她也不像你說的那個樣子……」
梁經綸也輕聲說道:「不是李媽,是另外一個人,我認識,你也認識。」
何孝鈺:「誰?」
梁經綸:「祥林嫂!」
何孝鈺慢慢鬆開了抓著他的手,雙肩輕輕動了一下,想掙開梁經綸的手,又忍住了,只沉默在那裡。
梁經綸眼中漸漸浮出了極深的孤獨,輕聲說道:「我是在回答你剛才猜的問題。你猜中了,我是又被魯迅先生感動了,被他筆下的祥林嫂感動了。對不起,嚇著你了。」
「我沒有害怕。」何孝鈺,「只是有些奇怪,你今天怎麼會被祥林嫂這樣感動?」
梁經綸深歎了口氣:「那麼好的女人,不幸愛上了兩個好男人,又不幸被兩個好男人愛著……最後,她愛的人和愛她的人,兩個好男人在她心中竟變成了把她鋸成兩半的人……」
「你到底想說什麼?」何孝鈺終於掙開了梁經綸的手,「不是叫我等你嗎,是不是要談接觸方孟敖的事?」
梁經綸卻又沉默了,是有意的沉默,他要讓何孝鈺明確地感覺到他實在是不願意說這個話題。
何孝鈺不喜歡這樣的沉默:「我今天去方家見到方孟敖了。」
「方孟敖可以爭取嗎?」梁經綸緊緊地望著何孝鈺的眼。
「我不知道。」何孝鈺也望著他的眼,「這個人很難接觸、很難溝通。」
「我是問你能不能爭取?」梁經綸緊追著問道。
何孝鈺:「能夠爭取!」
梁經綸:「你不是說很難接觸、很難溝通嗎?」
何孝鈺:「那是因為我沒有好好地跟他接觸、跟他溝通。」
梁經綸竭力用平靜的聲調:「你準備怎樣跟他好好接觸、好好溝通,以達到爭取他的目的?」
何孝鈺突然轉過頭望了一眼二樓父親的房間,再望向梁經綸時,眼中閃著光:「我想知道,你是代表誰在叫我去爭取方孟敖……你可以告訴我,也可以不告訴我。」
梁經綸只是望著她。
何孝鈺壓低了聲音:「我幫你說出來,你不要點頭,也不要搖頭,只要沉默就行了。」
梁經綸望了她好一陣子,點了下頭。
何孝鈺:「除了學聯,你是共產黨嗎?」
梁經綸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慢慢地向何孝鈺伸出了手。
何孝鈺將自己的手交到了梁經綸的手中。
「為了飢寒交迫的人民。」梁經綸的聲音有些酸楚,「我這樣回答你,可以嗎?」
何孝鈺眼中驀地閃出了淚花:「為了飢寒交迫的人民,我會去爭取方孟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