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孝鈺知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過了少頃,方孟敖終於有了反應,卻是這樣一問。
謝培東也沉默了少頃,答道:「到目前為止,孝鈺還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是為了讓何孝鈺在感情上沒有負擔,還是為了使梁經綸不懷疑上何孝鈺?」方孟敖依然如此冷靜,冷靜得讓謝培東都暗自吃驚。
——幾十年潛伏,上至接受周副主席的教導和指示,下至同國民黨方方面面的人物周旋,他都從來沒有像今天跟方孟敖接頭這樣吃力。腦子裡瞬間冒出了好些人的形象——徐鐵英、曾可達、馬漢山……接著是方步亭、崔中石……
他理解了那些跟方孟敖打交道的人是何等的棘手、頭疼。
同時,對崔中石這幾年發展方孟敖所做工作的艱難有了更深切的感受。
更深一層的是警覺,鐵血救國會那個領袖人物竟能這樣不顧一切地起用他,這個組織,以及掌握這個組織的人物,比組織所估計的更厲害,這一層必須向上級及時明確匯報!
這都是紛紜而過的念頭。眼下最重要的是從方孟敖這裡瞭解張月印所要向上級匯報的情況。而在向他瞭解情況前,更為重要的是,讓方孟敖放下長期背負的包袱,正視現實,堅定信念。
想到這裡,謝培東答道:「幹我們這個工作,最難做到的就是要將個人的感情埋在心底,這很難。對於經驗不足的同志,盡量不讓他們知道更多的真實情況,是對他們最好的保護。就像不讓你知道更多的情況一樣,組織不能讓何孝鈺同志知道梁經綸的真實身份。」
「崔叔都為我死了。」方孟敖再也掩飾不住激動,「是你派他來發展的我。這個時候你還躲在背後,卻派一個毫無經驗的何孝鈺來跟我接頭!」
謝培東望向方孟敖,方孟敖卻並不看他。
竹風拂面,淹沒了謝培東的那一聲輕歎:「我在黨內的作用沒有那麼重要。只是國民黨那個用你的人太重要。」說到這裡,他又望向了仍然不看他的方孟敖。
「我在聽。」
謝培東:「他今年也不過三十八歲,可從同盟會的元老到黃埔一期的人都稱他經國先生,他的部下一律稱他建豐同志。在我們黨內,對他的看法也很複雜,十分重視,這當然有他是蔣介石長子的身份原因,可也不只是因為這個原因。」說到這裡,他又停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如此重要的人在這個時候如此重用你。現在,你在黨內的作用比我重要。」
方孟敖終於正面望向了謝培東。
謝培東:「你在十七歲的時候參加空軍,投入抗戰,二十六歲才經崔中石同志介紹入黨。可國民黨重用你的這個人,在十五歲的時候,就經我黨的創始人之一李大釗先生介紹去了蘇聯。在那裡經歷了共產國際十二年複雜的鬥爭。1937年回國,又經歷了十一年國共兩黨合作抗戰和對立內戰。這個人對我們黨的性質和目標、政策和策略,認識之深刻,不只是你難以想像,甚至超過了我們黨內許多領導同志!今年4月,他成立鐵血救國會,已經認識到國民黨政權面臨全面崩潰的關頭。提出了『一手堅決XX,一手堅決反腐;一次革命,兩面作戰』。對他成立的這個組織,以及他採取的行動,國民黨內部震動,我們黨也在高度關注。但沒有想到,他會突然親自介入,大膽起用你,用我們黨的特別黨員來反對國民黨的貪腐。你率領飛行大隊來北平,不只是中石同志和我事先沒有預料到,上級組織也沒有準備。這種『兩面作戰』,給我們出了一道大難題呀。」
方孟敖:「因此崔叔也不得不否認他是共產黨、我也是共產黨?」
「唉!」謝培東又長歎了一聲,「告訴你一個事實,你要冷靜。」
方孟敖:「我不冷靜嗎?」
謝培東:「冷靜就好。告訴你吧,最早發現中石同志是共產黨,不是鐵血救國會的,是你爹!」
方孟敖倏地站起來:「是他向曾可達告發了崔叔!」
「不是。」謝培東明確地答道。
方孟敖緊盯著謝培東:「那天去警察局救崔叔,我爹已經知道他是共產黨了?」
「是。」
方孟敖:「為了我?」
謝培東:「至少那一次是為了你,為了你,還有孟韋跟你們崔叔的感情。你調好了鋼琴,讓你爹彈《聖母頌》。你懂音樂,應該聽得出,你爹當時確實動了真情。人可以說假話,音樂說不了假話。」
「可崔叔還是死了。」
謝培東望向竹梢間的天空:「其間太複雜,我現在不能一一跟你說明。可有一點是中石同志必死的原因,那就是鐵血救國會必須切斷你跟中石同志的單線聯繫,之後才好利用梁經綸在我黨學委的身份派何孝鈺來試探你、監視你。我們也才不得不派孝鈺同志冒險跟你接頭。」
方孟敖:「接下來組織還讓何孝鈺跟我接頭?」
謝培東:「現在是我跟你接頭了。」
方孟敖:「梁經綸呢,那個什麼學委呢?他們會不會讓何孝鈺繼續來發展我?」
謝培東:「會派孝鈺繼續來接觸你。好在孝鈺不知道梁經綸的真實身份,梁經綸也不知道何孝鈺特別黨員的身份,只知道她是學委的外圍進步青年。外圍青年沒有資格發展你入黨。目前梁經綸安排何孝鈺跟你接觸,只是試探和監視。真要發展你,必須由梁經綸先向學委請示,得到學委的同意,他才能正面跟你接觸。可據我們分析,鐵血救國會大膽起用你,是看中了你對國民黨貪腐的深惡痛絕,利用你跟你父親的矛盾的特殊關係,從北平分行入手,逼中央銀行反對幣制改革的人就範,讓你為他們即將推行的幣制改革充當工具。要達到這個目的,他們要做的是切斷你跟我黨的組織關係,應該不會再讓梁經綸來發展你入黨,但仍然會派何孝鈺同志甚至是梁經綸親自來跟你接觸,時刻試探你的政治態度,監視組織是否秘密跟你接頭。今後,組織不會再讓孝鈺同志跟你接頭。更重要的是,你再跟孝鈺同志接觸時,不能對梁經綸的真實身份有絲毫的流露,否則孝鈺同志就會有暴露的危險。你的安全,組織來保證;她的安全,更多要靠你來保證了。」
方孟敖這一次是真正沉默了。以往或動若脫兔,或靜若處子,可無論一言一行,無不真實,無不發自內心。而現在的沉默,意味著他今後可能要一反平生所為,不能再那樣真實地活著。他一生反感政治,也是為此。只因為追求理想,他接受了崔中石,選擇了共產黨,可從一開始他也就只是接受了到關鍵時刻率領一支飛行大隊飛到解放區去。跟崔中石的約定就是不參加複雜的政治。現在複雜的政治還是纏上了自己,何況這種複雜最後又落在何孝鈺這樣一個女孩身上!
一種要保護何孝鈺的念頭油然而生:「好。我現在該做什麼?」
「查賬。代表國防部調查組查賬。」
「真查還是假查?」
「那是他們的事,有時候會叫你真查,有時候會叫你假查。」
「他們知道,我從來不幹弄虛作假的事。」
「他們還知道你不懂經濟。賬面上的假你查不出來,賬後面的假你更查不出來。」
「可是您知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方孟敖真是較真了,「組織上的態度呢?是讓我真查,還是讓我假查?」
「組織上當然有態度,到一定的時候該怎樣配合,我會配合你。」謝培東答完這句,立刻切入了今天的核心主題,「這也是組織派我現在跟你接頭的重要原因。據我們在南京的情報,瞭解到他們已經策劃了一個行動方案。這個行動方案應該就牽涉到你目前的查案。組織上希望從你這裡瞭解情況,進一步分析他們下面的行動和目的。」
方孟敖十分認真地在聽。
可說到這裡,謝培東又停下了,沉默了少頃,放緩了語氣:「幾年了,這也算組織第一次給你佈置的工作任務吧。」
所謂適得其反,方孟敖剛才那種認真一下子又消失了。他是如此不習慣這種虛與委蛇的說話方式,立刻覺得這位自己的親姑爹,更高的上級,怎麼也不如崔中石平實親近,便也淡淡答道:「只要我知道,告訴你就是。這也不算什麼任務。」
「那就不當任務吧。」謝培東也立刻悟到自己的舉重若輕反而成了舉輕若重,不再虛言,直接問道,「他們策劃的這個行動,是用一首古詩做的行動代號,你知不知道?」
方孟敖:「知道,叫『孔雀東南飛』。」
謝培東輕輕點了下頭,過了少頃才接著問道:「執行者的代號和具體的執行人你知不知道?」
方孟敖:「代號是焦仲卿和劉蘭芝。昨天晚上曾可達告訴我了,焦仲卿就是我。」
謝培東:「劉蘭芝呢?」
方孟敖:「沒有告訴我。」
謝培東沉吟了片刻,斷然說道:「那你就千萬不要主動向曾可達打聽。焦仲卿的任務是什麼?」
方孟敖:「恢復北平青年航空服務隊的飛行編製,組成特別飛行大隊,配合新發行的貨幣,為北平運輸緊急物資。」
謝培東輕輕點了下頭,接下來又沉思。
「能不能告訴我,我要不要為他們的什麼幣制改革運輸物資?」方孟敖卻不容他沉思。
謝培東:「給我一天時間,我請示上級後明確告訴你。」
方孟敖:「哪個上級?」
謝培東一愣,只能望著方孟敖。
「我希望這個上級是周副主席。」方孟敖不再等他回答,說完這句,便向竹林外大步走去。
「孟敖!」謝培東試圖叫住他。
「沒有周的指示,別的話我都不想再聽。」方孟敖的身影如此之快,立刻出了竹林。
謝培東怔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