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外的院子裡,但見邵元剛和郭晉陽立刻走近了方孟敖,聽方孟敖說了幾句,一同點頭。
接著,這兩人留在那裡,方孟敖卻獨自走出了大門。
謝培東一驚,邵元剛和郭晉陽已經向這邊望來,顯然在等著他。
謝培東緩過神,疾步向他們走去。
那個郭晉陽:「我們繼續查賬吧。」
二人向洋樓走去。
「你們隊長呢,他不查了?」謝培東依然站在那裡。
「去何副校長家了。」
「找我們行長?」
「找什麼你們行長?」郭晉陽回頭望向謝培東時,曖昧地一笑,「找何小姐去了。他沒告訴你?」
「哦……」謝培東嘴裡漫應著,腦子裡卻是轟的一聲。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何其滄由於腰腿有疾,在躺椅上很少這樣坐直著身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人打字。
除了梁經綸,這是他見過第二個能如此快速敲擊這台老式英文打字機的人,而現在這雙手敲擊的節奏顯然比梁經綸還好。
望著全神貫注在打字的方步亭,何其滄突然問道:「還彈鋼琴嗎?」
「好多年不彈了。」方步亭的手仍然未停,「前些天孟敖和孟韋將我那台鋼琴搬了出來,才又彈了一回。」
何其滄:「擱了那麼久,音也不准了,還能彈嗎?」
「孟敖調的音。」方步亭仍在快速打字,「十多年不見,也不知他在哪裡學的。」
「孟敖也會彈?」
「應該會。可那次是我彈,他唱。唱得真不錯。這孩子,是我耽誤了他。」
「國破家亡的時候,也不能全怪你。」何其滄滄桑地一歎,「還彈的那首《月圓花好》嗎?」
方步亭的手瞬間停了一下,接著敲擊:「是古諾的《聖母頌》。」
何其滄沉默了。
方步亭敲擊鍵盤的手這時像是在敲擊《聖母頌》的旋律。
何其滄:「他這是在懷念他媽了。」
方步亭:「應該是吧。」
何其滄:「孟敖孟韋的媽和我們家孝鈺的媽都是好女人啊……」
「孝鈺很像她媽,難得的好孩子。」說完這句,方步亭的手慢慢停下了,悄悄望向何其滄。
何其滄卻沒看他,望著窗外的梧桐樹:「打了好幾個小時,你還是當年在哈佛那股勁頭啊。歇歇吧。」
「好。」方步亭答著,「打幾句閒話,英文翻譯的中國幾句古詞,考考你,還記不記得出處。」
「好哇。」
兩個老人彷彿又回到了恰同學少年的時期。
方步亭很快一陣敲擊。
「打完了?」
「就幾句話嘛。」
「念吧。」
方步亭用英文念了起來:「(英文大意)騎上馬我們追趕少年的時光,追到今天才發現我們已經變了模樣,春風吹綠了原野,吹白了我們的鬍鬚。我們還能幹什麼呢?把那本一萬個字的理想,送給莊園主,讓他去種自己的樹吧。」
何其滄眼中也有了亮光:「讓我想想……是辛棄疾的《鷓鴣天》吧?」
「對了!原詞呢?」
何其滄閉上了眼,又想了一陣子,倏地睜開了眼,似窺破了他的伎倆:「你偷換了概念?」
方步亭笑了,不答,等他背詞。
何其滄慢慢念道:「『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這就是這首詞的序文。你翻的那幾句還要我念嗎?」
方步亭:「當然。」
「聽好了。」何其滄提高了聲調,「『追往事,歎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鬚。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念完,緊盯著方步亭,「最後一句明明說的是換一本東家種樹的書,怎麼被你改成讓東家自己去種樹了?」
「你明白就好。」方步亭哈哈大笑起來。
何其滄也被他感染了,哈哈大笑起來。
兩雙老眼,很快都笑出了眼淚。
何宅一樓客廳。
這棟樓何時有過這樣的笑聲!
而且傳來的是師道尊嚴的何副校長和矜持風度的方大行長在這樣地大笑!
程小雲、謝木蘭都望向了何孝鈺。
何孝鈺望著二樓,也有些不敢置信。
三個人互相望著,笑聲還在傳來。
「我去看看!」謝木蘭跳躍著就要上樓。
「別去!」程小雲低聲喊住了她。
笑聲戛然停了。
三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很安靜,便聽見另一個聲音從外面傳來。
向來安靜的燕南園,誰敢將汽車開得這麼快,發出這麼響的轟鳴?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眼裡還殘留著笑出的淚,方步亭在望著窗外猛然停住的車,望見從車上跳下來的大兒子。
「是孟敖來了?」何其滄猜著了。
「他這是找我來了,我下去吧。」方步亭站起來,「自己種的果子總得自己吃呀。」說著便向房門走去。
「讓他上來。」何其滄叫住了他。
方步亭:「方案要緊。不能讓他煩你。」
「方案有什麼要緊。」何其滄儼然當年學長的派頭,「我喜歡他煩。坐下,等他上來。」
點了點頭,方步亭回到了桌前,聽話地又坐下了。
一直坐著的何其滄這時躺了下去:「把腿架起來,像個父親的樣子。」
方步亭這才感覺到自己在正襟危坐,尷尬地笑了一下,放鬆了,移動椅子朝向房門,再坐下時,撩起長衫下擺,將右腿架到了左腿上。
何宅一樓客廳。
「小媽在這裡?我爸也在這裡?」客廳門是開著的,方孟敖站在門口,目光望著程小雲。
程小雲的心揪得更緊了,望了一眼何孝鈺和謝木蘭,再望向方孟敖:「你爸的車就停在門外,你應該看見的。」
「我看見了。」方孟敖目光轉向了何孝鈺,「我能進來嗎?」
何孝鈺:「如果是代表什麼國防部調查組,能不能換個時間再來。我家裡有客人。」
「我就代表我自己。」
「幹什麼弄得這麼緊張兮兮的。」謝木蘭解圍了,「大哥,快進來吧。」
方孟敖依然在等何孝鈺的回復。
何孝鈺不再迴避他的目光:「不要上樓吵了我爸,他有病,也不喜歡你。」
方孟敖走進來了。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房門剛才被方步亭打開了,一樓說話,有些能聽見,有些能想見。兩個老的,一個躺在椅上,一個坐在桌前,相互都不再掩飾,目光對視,專注地聽著下面的動靜。
知道方孟敖進門了。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何其滄突然念起詩來,聲調鏗鏘,將方步亭驚了一下。
何其滄嘴角一笑,接著說道:「剛才是你考我,現在我考考你。這是剛才那首詞的開頭兩句,接下來兩句是什麼?」
方步亭搖著頭,尷尬地笑了笑,沒有回答他的考問。
「答不出來了吧。那就我替你答。『燕兵夜娖銀胡簶,漢箭朝飛金僕姑。』」背完這兩句,何其滄的目光望了一眼門外,接著伸出一根指頭指向方步亭,點道,「當今的辛棄疾要來抓張安國了。」
方步亭只能苦笑了:「好啊,那就靠你來替我擋箭了。」
「還當真了。」何其滄手一揮,「你不是張安國,我更不是金軍。等他上來再說。」
何宅一樓客廳。
何孝鈺的背後就是樓梯口,前面站著方孟敖。
方孟敖一動沒動,目光卻從何孝鈺的頭頂望向二樓走廊,望著何其滄那間房門。
站在一邊的程小雲和站在另一邊的謝木蘭更緊張了,她們知道方孟敖想上樓,隨時都能幾步登上樓去。
方孟敖卻突然笑了,問道:「你們聽見了嗎?」
一個女人、兩個女孩飛快地碰了一下眼神,又都望向方孟敖,沒人回話。
方孟敖:「我聽見了,何伯伯好像念的是辛棄疾的詞。小媽,你的古文好,告訴我們,何伯伯念的是哪首詞?」
「我沒聽見。」程小雲只好答道,「我真沒聽見。」
方孟敖:「小時候家裡逼著我背辛棄疾,後來全忘了,只記住了幾句。」說到這裡便望著何孝鈺,要她接言。
何孝鈺這時不會接言。
「大哥,哪幾句?」謝木蘭終於又能插上嘴了,儘管知道今天自己起不了什麼作用,「背給我們聽聽。」
方孟敖把目光直望向何孝鈺背後的樓梯,念道:「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念到這裡戛然停住。
這就有些故意製造緊張了,況且是針對女人和女孩。
何孝鈺還來不及反應自己的牴觸,發現方孟敖的目光直射了過來,緊盯著自己的眼睛。
何孝鈺這才感覺到,他這次突然闖來或許不是找他父親,而是要找自己,便也直望著他,與他對視。
方孟敖果然挑話題了:「後面一句記不起了,只記得是什麼『為賦新詩……』孝鈺應該記得。」
何孝鈺心裡驀地一緊。
——長城腳下。
——新月派。
——新詩!
方孟敖是願意來跟自己接頭了!
可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
何孝鈺不知道怎麼接言。
「是『為賦新詞……』」謝木蘭哪知就裡,搶著接言為何孝鈺解圍。
「沒有問你。」方孟敖打斷了謝木蘭,依然緊盯著何孝鈺。
「是『為賦新詩強說愁』!」何孝鈺只有大聲接言了,「別人怎麼說都是錯的,只有你是對的,滿意了吧?」
程小雲和謝木蘭都感覺到了,何孝鈺和方孟敖是在說只有他們自己才明白的話,不禁對望了一眼。
方孟敖接下來的神態更耐人尋味了。
他瞇縫著眼,似笑非笑,閃出多數女孩都會敏感的那種男人的魅力挑逗。
程小雲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從方孟敖的眼睛突然看見了一種熟悉的目光,方步亭當年望自己時就是這種目光!
站在另一側的謝木蘭也莫名其妙地心跳起來,她突然想起的卻是《亂世佳人》中的白瑞德!何孝鈺當然就是「郝思嘉」了!
何孝鈺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慌亂,目光倏地轉向別處:「滿意了就請你出去。今後要調查什麼也請不要到我們家來。」
「好。」方孟敖兩腿挺立靠得如此之近,居然還能靴跟一碰發出響亮的聲音,「我出去。」
——就這樣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