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雙眼睛都在跟著方孟敖走出去的腳步。
方孟敖的腳步走到客廳門外又停住了,慢慢回過頭,望向何孝鈺:「送送我,總應該吧?」
程小雲和謝木蘭緩過神來,跟著望向何孝鈺。
程小雲遞過去一個眼神。
謝木蘭則是將下巴直接擺向大哥那邊,示意何孝鈺趕緊去送。
何孝鈺確定他這是要找自己了,當著程小雲和謝木蘭不得不裝作勉強地走了過去。
走到方孟敖身前,何孝鈺望向一邊,低聲問道:「你到底要幹什麼?」
方孟敖也壓低了聲音:「跟我出去,我有話問你。」
何孝鈺只得望向他。
方孟敖聲音壓得更低了:「裝作不願意,跟我走就是。」說完,一把拉起何孝鈺的手,便向院門走去。
程小雲開始眼中還是一片迷茫,接著便亮了。
謝木蘭的眼睛早就亮了,門外的日光亮得像一片銀幕:
——白瑞德將郝思嘉扛在了肩上!
何宅二樓何其滄房間。
能聽見,窗外吉普車一聲轟鳴,飛快地走了。
「這個孽子!」方步亭收回目光,一拍桌子,倏地站起來,便向房門走去。
「幹什麼去?」何其滄也坐直了身子。
方步亭:「找我就找我,查賬就查賬,不能讓他把孝鈺也牽進去!」
何其滄:「你那個車追得上他嗎?」
方步亭站在房門口,顯得心亂如麻:「你不瞭解。他是跟著美國那些大兵混出來的,真幹了什麼對不起孝鈺的事,你讓我何以自處?」
何其滄:「什麼何以自處?啊?什麼意思,你說明白!」
「!」方步亭轉過頭,「你不知道……」
何其滄:「你的兒子你不知道,我的女兒我還知道。方步亭,你一生誤就誤在太聰明上。我就不明白了,好多事情本來簡單,你們這些聰明人為什麼總要弄得那麼複雜。幾十年的同學,今天你來找我,我就告訴你一句話,不要再把事情弄得複雜了,應付了幣制改革這個事,趕緊從中央銀行出來。後輩的事,青年人的事,尤其不要去管。」
方步亭被何其滄這一番話說得怔在那裡。
一樓的電話偏在這時響了。
過了少頃,傳來程小雲的聲音:「行長!姑爹從家裡來的電話!」
方步亭望向何其滄。
何其滄:「去接呀。看著我幹什麼?」
方邸二樓行長辦公室。
謝培東站在辦公桌前捧著電話,郭晉陽和邵元剛兩個人就在他身邊翻著賬冊,雖沒有盯著他監視,那神態也是在聽他說什麼話。
「是的,行長。」謝培東答道,「現在是稽查隊的兩個長官在查賬,很多話我跟他們也說不清楚。孟敖要是在你那裡,就請他立刻過來……」
電話那邊方步亭的聲音顯然很低。
謝培東聽著,突然沉默了。
郭晉陽和邵元剛不禁乜了過去。
——他們發現謝培東愕在那裡。
「行長,這樣不行。」謝培東緩過神來,他一向處亂不驚,何時這般焦急過,「要查賬我們配合,怎麼能讓孟敖把孝鈺牽進來?您知道孝鈺是學聯的人,這個時候再鬧學潮就無法收拾了。行長,趕緊用你的車載著何副校長去找吧,怎麼也得把孝鈺找回來……」
郭晉陽和邵元剛都不翻賬冊了,停在那裡,看著謝培東。
都是飛行員,聽力都極好,都聽見了電話那邊匡的擱了。
謝培東還捧著電話,兀自不願放下。
郭晉陽和邵元剛對視了一眼,笑了一下,又開始翻賬冊。
北平城外西南郊公路關卡。
8月的天,又是午後,太陽流火。
公路左邊是一道望不到頭的戰壕、鐵網,公路右邊也是一道望不到頭的戰壕、鐵網;還有依然在挖著戰壕的士兵。
公路欄杆兩邊則是兩圈堆得一人高的麻袋工事,鋼盔架著機槍。
欄杆邊方孟敖的吉普車旁,看證件的是一個少校營長。
「長官!」那個營長碰腿行禮,接著雙手將證件遞還駕駛座上的方孟敖,「再過去幾十公里就有共軍的部隊,很危險。請長官返回。」說到這裡忍不住望了一眼副駕駛座上的何孝鈺。
「我就是過去視察前沿陣地的。」方孟敖對他也還客氣,「打開欄杆。」
那個少校營長:「請問長官,這位小姐……」
「《中央日報》要報道前方戰事。」
又是國防部,又是《中央日報》,那個營長為難了:「長官,能不能等五分鐘,我向上面報告一下。」
方孟敖:「可以。不過五分鐘後,你的什麼上面同不同意我都要過去。」
「是。」那個營長這一聲答得有些勉強,向一旁哨所走去。
方孟敖拿起了車內的軍用水壺,遞向何孝鈺:「乾淨的。可以喝,也可以擦擦臉。」
何孝鈺髮際間都是汗,夏布單衣濕貼得身上凹凸畢見,哪能去接水壺,側著身子只望著右邊窗外出神。
方孟敖提著水壺上的繩,舉吊過去。
水壺在眼前晃著,何孝鈺只好接了。
「我下去抽支煙。」
方孟敖把軍帽留在車座上,下了車。
何孝鈺忍不住去望駕駛座上那頂空軍大蓋帽,發現帽簷也都汗濕了。望向駕駛窗外的後視鏡,心裡怦然一動,忽然想起了那首《斷章》——方孟敖點了雪茄,曬著太陽,在看遠處太陽下挖著戰壕的士兵——自己卻在後視鏡裡看方孟敖。
北平警察局徐鐵英辦公室。
電話就在身邊響著,徐鐵英靠在椅背上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沒睡著,兩隻眼袋比平時大了一半,就讓電話響著。
電話還在響。
徐鐵英眼睛依然閉著,卻倏地伸過手去,提起話筒,同時按了機鍵,乾脆將話筒扔在一邊,又靠向椅背。
徐鐵英昨夜去抓馬漢山,自己的秘書反被抓了,鎩羽回來,便向南京黨通局郭局長訴苦,卻反被罵了一頓。接著,他便罵退了所有來報公事或來討好的人,打開衛生間的水龍頭衝到天亮,就坐在椅子上睡著,只想睡到這個黨國倒台為止。
「局長,局長!」門外偏又有不怕挨罵的人在叫,叫聲很輕,顯然還是怕挨罵的。
徐鐵英聽出了是單福明,也懶得發怒,只是不理他。
居然又敲門了,徐鐵英還是讓他輕輕地敲著。
門從外面拉動把手被推開了,那個單副局長的聲音就在門邊:「局長……」
「出去。」徐鐵英依然不睜眼。
「局……」
「出去!」徐鐵英操起桌上的手槍指向聲音方向。
單福明立刻一閃,閃到了門外,躲在門外說道:「陳副總司令打來的電話……說再不接他的電話就要改組北平警察局。」
徐鐵英放下了手槍,卻依然靠向椅背閉著眼睛:「你去回他的電話,北平警察局早就解散了。」
單福明門外的聲音:「局長,陳副總司令要是罵我,我用什麼理由回他……」
這已經十分伏小了,徐鐵英想生氣也生不起來,只好教他:「就說我說的,北平已經由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全面接管了。有事情他陳副總司令找曾可達去,或者乾脆叫那個方孟敖來當局長。」
「局長!」門外單福明的聲音突然大了,「陳副總司令說,那個方孟敖開著車出了西南防線,往共軍方向去了。他打電話就是和你商量怎麼抓他的……」
徐鐵英的眼睛倏地睜開了,望向了桌上被他撂在一邊的話筒,接著立刻拿起話筒,又想起了門外還站著單福明:「去回話,說我昨晚吃了安眠藥,是你把我推醒的。我正在用冷水沖頭,請他把電話打過來。」
「是!」這一聲答得很響亮。
北平西北郊軍統秘密監獄機要室。
王蒲忱也正在接聽緊要電話,用的是大耳機話筒。
厚鐵門依然關著,風扇依然沒開,他站在機要桌前,望著那幅「北平戰區軍事要塞圖」,臉上也流汗了。細長的手指循著地圖上一條公路線滑了過去,對著話筒報告:「是西南方向,建豐同志。現在已經過了外城防線,過了盧溝橋再往前開就是涿州防線……對,與共軍的膠著地帶……是,還有很遠的距離……是,我也覺得方孟敖不可能到那裡去跟共產黨接什麼頭。我擔心的是車上那個何孝鈺,她背後是不是有共產黨學委的背景。需不需要我立刻通知涿州防線我們的人堵住他們,然後秘密調查……」
建豐同志立刻打斷了他的話,指示顯然很明確。
王蒲忱立刻答道:「是。我不插手這件事的調查。這就給可達同志打電話……是,給曾督察打電話,只告訴他是陳繼承在追問。讓他處理,隨時向您報告。」
京石公路盧溝橋段。
方孟敖的車呼嘯而過,盧溝橋就在眼前了。
「七七事變」三週年紀念日剛過去一個月零四天,抗戰勝利三週年紀念還有五天,神聖的盧溝橋卻沉默著躺在前方!
戰事再緊張,國軍華北「剿總」還是沒有敢在橋頭設置工事,而是在距盧溝橋兩側約五百米處各設了沙包掩體,崗亭欄杆。
方孟敖那輛吉普飛馳而來。
顯然已經接到指示,盧溝橋東北方向的欄杆立刻拉起來。
車到橋頭,嘎地停了。
何孝鈺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坐在車內望了片刻,接著推門下車。
何孝鈺在車內望向車外的方孟敖。
方孟敖走到車前,唰地向盧溝橋行了個肅穆的軍禮!
他又回來了,上車關門,用最慢的速度緩緩開過盧溝橋,就像在母親的身上緩緩爬過。
何孝鈺來盧溝橋也不知道多少次了,但從來沒有像這次的感覺,一個個獅子都在出神地望著自己。
她偷偷地瞟向方孟敖,方孟敖卻一直目視前方,仔細看,才發現他的眼睛有些濕潤。
何孝鈺心裡驀地一酸。
終於緩慢地過了橋,車速猛地又快了。
顯然也接到了指示,盧溝橋西北方向的工事欄杆遠遠就拉起來了,一任方孟敖的吉普呼嘯而過。
盧溝橋連同那條永定河遠遠地被拋在車後。
曾可達房間裡。
「盧溝橋嗎?」曾可達的電話這時才追到了盧溝橋段崗亭。
對方答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