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茹得瞭張月兒讓她禁足的消息時,頗有些意外。
張月兒對她算不上好,但為瞭討柳宣的歡心,她一向是一副慈母姿態,雖然是個妾室,但是為人處世,卻也不落正室風度半分。這些年來,她雖然從不培養她,但也向來不拘著她,為瞭顧九思一樁戲弄禁足於她,便讓柳玉茹有些詫異瞭。
來傳華的侍女桂香看出柳玉茹的疑惑,笑瞭笑,解惑道:“大小姐也別怪月姨娘,姨娘說瞭,您如今和以前不同,她禁您的足,也是為瞭傳出去說我們柳傢傢教森嚴,是為瞭您的名聲著想,還望您見諒。”
桂香這番話合情合理,若非柳玉茹深知張月兒的品性,幾乎都要覺得,張月兒真是再好不過的姨娘瞭。
然而她清楚知道張月兒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人,她突然這麼為她著想,柳玉茹不由得有些不安。不過她面上不顯,老老實實接瞭這個禁足的懲罰,送走瞭桂香後,她從房裡拿瞭針線,便帶著印紅在小院裡坐著繡花。
印紅是個直率的,有些疑惑道:“您說月姨娘這是怎麼突然轉性瞭,都開始真心實意為著您著想瞭?”
柳玉茹繡著花的手頓瞭頓,想瞭想後,她終於道:“大約是怕我和葉傢的婚事出什麼變故吧。”
畢竟,她的婚事對於張月兒而言,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她沒有兄弟,日後這柳傢的傢產都是張月兒的兒子繼承,所以這些年來,她在外想要謀求一門好的婚事,張月兒心知肚明,也從不阻止。
因為沒有核心利益沖突,甚至還類似於盟友的關系,所以這些年來,柳府內宅一向和睦。而柳玉茹清楚的知道,在自己母親沒有一個兒子的情況下,能讓母親過得好的唯一辦法,就是她嫁得好。
她能嫁得好,張月兒就算看在她的臉面上,也要好好對待蘇婉。
於女人而言,出生是第一次投胎,決定瞭婚前的命運。那婚姻就是第二次投胎,決定瞭一生的命運。柳玉茹相信這個道理,所以她從懂事以來,日日夜夜,費盡心機,就為求一門好姻緣。而如今她終於求到瞭,或許也是因此,張月兒改變瞭態度吧?
柳玉茹想著,心裡放心瞭不少。
她繡好瞭一對鴛鴦,覺得眼睛有些疼,便放下瞭針線,起身去瞭屋裡。
“小姐,”印紅知道她要去做什麼,不免有些奇怪,“又讀書啊?”
柳玉茹應瞭一聲,她將一本《小石山記》拿瞭出來,柔聲道:“上次去葉府,阿韻同我說,葉公子之前讀過這本書,十分喜歡。我須得跟上,日後同他才好有些話說。”
印紅聽到這話,嘆瞭口氣:“小姐,您可想得太遠瞭。為瞭和葉公子說得上話,您都快成個才女瞭。”
聽到這話,柳玉茹笑笑,卻也沒多說。
她低下頭去,翻閱著這本《小石山記》。
從她決定嫁給葉世安起,她就一直在和葉韻打聽他的情況。葉韻知道她的心思,作為閨蜜,也從不遮掩。葉世安看過什麼書,喜歡什麼東西,她都一清二楚。這些年來,為瞭日後能同葉世安好好相處,她讀過葉世安讀過的書,也學會瞭琴棋書畫,能寫幾首上得瞭臺面的詩,還臨瞭一手和葉世安極為相似的小楷。
她默默付出瞭這麼多努力,就等著有一天能嫁給葉世安。一個人努力得久瞭,付出得多瞭,難免就有瞭一些錯覺,她同葉世安沒見過幾面,也沒說過幾句話,葉世安打從十三歲就去瞭白鷺書院,她對他的印象都在十三歲以前,可就這樣,她心底卻就會覺得,自己似乎、應該,是喜歡葉世安的。
她從沒想過嫁給其他人。
她看著《小石山記》,心底裡想象著葉世安翻看這本書的模樣,猜想著他會想什麼,等看完的時候,她嘆瞭口氣,抬眼看向印紅,有些苦惱道:“你說葉公子什麼時候才回來啊?”
“放心吧。”印紅笑著道,“葉公子很快就回來瞭。”
說著,印紅壓低瞭聲,小聲道:“很快就回來娶您瞭!”
“別瞎說!”柳玉茹推瞭她一把,卻笑意不減。她私下會放縱一些性子,印紅也知道。兩人玩鬧瞭一陣,柳玉茹才洗漱睡下,睡前她睜著眼,看著旁邊的書,她也不知怎麼的,就忍不住小聲開口道:“葉公子,你要快點回來,我這輩子,可就靠你瞭。”
說著,她就將書抱進瞭懷裡,仿佛抱緊瞭自己所有的期望。
第二天清晨,柳玉茹照常起身,她先是臨摹瞭幾幅字帖,不久後,就聽到瞭外面喧鬧之聲。她有些奇怪,便同印紅道:“你去看看,怎麼回事?”
印紅應瞭聲,然而她出去沒片刻,便折回來道:“小姐,守在外面的侍衛說您被禁足瞭,我也不能出入,他找人去看瞭,等一會兒回我們的話。”
柳玉茹點瞭點頭,她始終覺得有些不安,過瞭一會兒後,外面送瞭早飯過來,柳玉茹同來送飯的侍女道:“勞煩您去同月姨娘說一聲,便說我想去見見母親,問她可否。”侍女應聲下去,柳玉茹等在屋中,印紅同她道:“小姐,要不您先吃點東西,等吃完瞭,再去看看。”
柳玉茹知道印紅說得也是,總不能什麼事兒都沒搞清楚,就先慌瞭。於是她故作鎮定用瞭早飯,然後等著人來。
然而她坐瞭沒一會兒,就覺得雙眼有些困頓,這樣突如其來的強烈困意讓她有些不適,她忍不住道:“印紅,我怎得這樣困?”
“困?”印紅有些疑惑,“小姐要不睡一睡?”
柳玉茹有些迷糊瞭,她困得不行,含糊著點瞭頭,便由印紅扶著上瞭床。印紅笑著道:“小姐可是昨夜沒睡好,今天困成這樣?”
柳玉茹沒說話,她頭一沾在枕巾上,便徹底昏睡過去。
這一覺睡得綿長,等她醒來時,已經是下午。印紅輕輕喚著她:“小姐,小姐。”
柳玉茹愣瞭愣,印紅忙道:“小姐,起來瞭,月姨娘來瞭,說是有話要同你說。”
柳玉茹聽到這話,忙起身來。
她頭有些疼,這種不自然的不適感讓她內心警戒起來。可她仍舊搞不清楚發生瞭什麼,隻能是撐著起身,梳洗過後,到瞭外堂。
張月兒已經等候瞭一會兒瞭,看見柳玉茹進來,她面上露出瞭幾分哀愁:“玉茹……”
柳玉茹看見張月兒的表情,心裡就是咯噔一下,張月兒嘆瞭口氣道:“玉茹,我今日來,是要同給你說一件事兒。今日,”張月兒猶豫著道,“今日,顧傢來下聘瞭。”
聽到這話,柳玉茹猛地睜大瞭眼。
她幾乎是一瞬間就明白瞭發生瞭什麼!
然而她卻也不明白。
顧傢來下聘瞭。
顧傢怎麼會來下聘?!
柳玉茹身形晃瞭晃,旁邊印紅也連忙扶住瞭她。印紅整個人都慌瞭,她清楚知道柳玉茹多想嫁給葉世安,也知道柳玉茹在日日等著葉世安,怎麼就……怎麼就會有顧傢來下聘呢?
“父親,”柳玉茹由印紅撐著,艱難道,“父親……怎麼說?”
“老爺他已經應下瞭。”
張月兒惋惜出聲,柳玉茹痛苦閉上眼睛。
張月兒站起身來,握住柳玉茹的手,柔和道:“玉茹,這事兒,我知道你難受。可是你父親也是為你好。”
柳玉茹輕輕顫抖,她咬著牙關,一言不發。張月兒拉著她坐下,同她語重心長道:“原先你要嫁入葉傢,其實你父親就有顧慮,葉傢書香門第,規矩森嚴,我們商戶之傢,你嫁過去,別人怕多會輕賤於你。而且葉世安如今已去科舉,未來前途無量,若去瞭東都為官,日後怕是又有其他際遇,萬一當瞭陳世美,你成瞭糟糠妻,倒時你的日子就難瞭。”
說著,張月兒又露出幾分難過來:“而且真到瞭東都,山高水遠,日後父女難以相見,你父親心裡也十分難受。正巧顧傢上門提親。你父親想著,顧九思這人,雖然不學無術瞭一些,性子也放蕩瞭一點,但顧傢傢大勢大,顧夫人的兄弟在東都擔任高管,顧老爺又是揚州的首富,而顧九思沒什麼建樹,日後也不會去東都,你就可以留在揚州,金山銀山吃上一輩子。而且我們也同顧傢談過瞭,顧老爺和顧夫人十分看重你,日後嫁過去,你就是穩穩的正室大夫人,傢中還不是由你說瞭算?日子攥在手裡,顧九思那性子,就隨他去好瞭。”
柳玉茹不說話,她在張月兒的話語裡,已經慢慢平靜下來。
她知道發生瞭什麼。
顧傢來提親瞭,以顧傢的財力,必然許下重金,重金面前,嫁個女兒算什麼?得罪葉傢算什麼?能把錢攥在手裡,那才是最重要的。
張月兒為什麼禁踏足?今天早上她為什麼吃瞭早飯就困頓?那都是張月兒為瞭定下這門親事做的鋪墊,就怕她出來鬧,怕她不答應這件事!
可她怎麼甘心?
柳玉茹幾乎是咬碎瞭銀牙。
她花瞭這麼多年才等到瞭葉世安。
她將自己一輩子的期許都給瞭葉世安。
到頭來卻告訴她,要嫁給顧九思?!
這個揚州城所有大戶千金都避之不及、聞之色變、人人都罵是混世魔王的顧九思?!
說什麼為瞭她好,說什麼日後她坐吃金山銀山,若是真的也就罷瞭,可若是那個夢是真的呢?!
如今幽州節度使已經是范軒,若是那個夢是真的,嫁給顧九思,她賠上的不僅是一輩子,還是一條命啊!
她固然不畏死,可她死瞭,她母親怎麼辦?
她母親隻有她一個孩子,一個無子的女人,在傢中隨時面臨著被休棄的危險,若是她死瞭,誰來給她母親撐腰?誰來照顧她母親?
而且,她若真的沒瞭,她母親還能活得下去嗎?柳玉茹心裡想著,整個人都冷瞭下去。
張月兒見柳玉茹不說話,她拍瞭拍柳玉茹的手,溫柔道:“玉茹啊,你別想不開。你若嫁進瞭顧傢,夫人也會過得好的。且不說其他的,就說夫人的病吧,以前大夫就說瞭,夫人這病啊,就得靠一些名貴藥材養著,隻是咱們傢沒這本事,找不到夫人要用的藥,你若嫁進瞭顧傢,這天下什麼天材地寶找不過來?玉茹,”張月兒半似勸導、半似威脅,眼裡滿是擔憂道,“為你母親想想,嗯?”
柳玉茹沒說話瞭,她張開瞭眼睛。
她突然就冷靜下來瞭,她靜靜看著張月兒,被這樣一雙清明的眼睛看著,張月兒心裡突然有些發寒,她覺得柳玉茹似乎是看明白瞭她所有的想法,可又覺得不大可能。
不過一個十五歲的女娃娃,能明白什麼?
她心中的顧慮一閃而逝,片刻後,她就看見柳玉茹低下頭,有些難過道:“我……我可否同母親商量一下?”
“傻孩子,”張月兒溫和道,“你父親已經決定瞭,聘禮也收下瞭,你還有回頭路嗎?”
“你要是退瞭親,月茹,你便再也找不到顧傢這樣的人傢瞭。”
這一點張月兒沒說錯,如果她真去退瞭親,她這輩子,或許就隻能往下嫁一些貧寒子弟,屠夫商販瞭。
柳玉茹沉默瞭片刻,做出認命的姿態,繼續道:“既然父親和月姨娘已經定下瞭,那便定下吧。但葉傢那邊……總該有個說辭。”
“這個你放心,”張月兒立刻道,“我已經派人去同葉老夫人說過瞭,顧傢這麼突然下聘,誰都沒想到,顧傢傢大勢大,我們也不敢得罪,葉老夫人會理解的。”
柳玉茹說不出話瞭。張月兒謀算著一切,沒有給她留半點餘地。
這一刻,她很想撕破臉,和面前這個女人同歸於盡。
然而理智克制住瞭她。
她沒有,她甚至還含著眼淚,低著頭,啞著聲道:“姨娘做事如此周全,月茹也放心瞭。”
說著,她站起身來,柔聲道:“姨娘,今日也到瞭我母親用藥的時間,我心裡放心不下,想去照顧一下,不知可否?”
張月兒沉默瞭片刻,她心裡琢磨著,柳玉茹終究是要嫁給顧傢的,能不結仇就不要結仇。現在柳玉茹看上去似乎也沒想明白是怎麼回事,繼續當個好姨娘,未來才能釣大魚。
於是她柔聲道:“若你不嫌累,便去看看,多照顧照顧你母親。如今你也定親瞭,咱們也不用做給外人看,這禁足令便免瞭。”
“謝姨娘。”
得瞭允許,柳玉茹感謝瞭一番,張月兒心滿意足走瞭。
等她離開後,柳玉茹抬起頭來,她捏著拳頭,神色冰冷。
“小姐……”印紅有些害怕道,“怎麼辦……我們要怎麼辦?”
柳玉茹沒說話,她隻是同印紅道:“你把外院的蕓蕓叫來,讓她跟我一起找我娘去。”
印紅不明白柳玉茹要做什麼,隻是應聲下去瞭。
等印紅走瞭,柳玉茹坐在椅子上,她咬著牙關,終於低下頭去,讓眼淚肆意流瞭出來。
完瞭。
她清楚知道。
不管她報復再多,做再多,她這輩子,已經完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