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寶百日宴設在離傢不遠的一傢本幫菜館。大包廂擺瞭兩桌,女方一桌,男方一桌。深秋時節,氣候是最好的,寶寶穿上新買的羊毛套衫,下面是小牛仔褲,人撐起來不少,倒有些樣子瞭。被眾人輪著抱來抱去,臉頰上香瞭一記又一記。蘇望娣見瞭便道“小毛頭面孔不好親的,有細菌的”,也不管對方是誰,紙巾遞過去,關照“揩幹,輕一點”,再抹上潤膚油。葛玥父親對女兒道:“你這個婆婆,是千載難逢的好啊。”話當著蘇望娣說,客氣和捧場占瞭大半。女兒住在婆傢,自己這邊照顧不到,看樣子三代同堂的日子還要過下去。相比年初辦喜事那陣,一樣是客氣,現在更多瞭三分討好。葛父是老門檻,一眼便看出蘇望娣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便愈發說些窩心話:“女兒是嬌生慣養的,被我們寵得一點用沒有。虧得親傢姆媽能幹,大氣,人也好相處。玥玥每趟回來,提到親傢姆媽,一口一個‘阿拉姆媽’,倒讓我女人妒忌瞭,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一點不假。”蘇望娣得意揚揚,嘴上還要謙虛:“我們是粗人,什麼也不懂。親傢爸爸講得我難為情。”葛父一錘定音的口氣:“女兒交給你,我和她媽媽都放心。”蘇望娣一手抱孫子,另一隻手去攬葛玥的肩,也有些動情:“小葛也好的。兒子好不好都靠不住,兒媳好瞭,傢裡一大半希望就有瞭。親傢爸爸放心好瞭。”
席間,顧昕並不如何應酬,卻瞧瞭個空,去敬葛玥舅舅的酒。舅舅封瞭個厚厚的大紅包,顧昕過去客氣一番,說不好意思,讓舅舅破費瞭。舅舅是生意場上的人,“舅公呀,娘舅大過天,舅公就是天外天瞭,要給的。”瞥過顧昕神情,便猜他還有話要說。寒暄兩句,果然顧昕道:“舅舅最近生意順利嗎?”舅舅回答“還好”。顧昕說下去:“舅舅要是想貸款,我這邊有熟人。”舅舅一怔,有些意外,“哦。”
顧昕朝鄰桌望去,見馮茜茜拿著酒杯,朝他讓瞭讓,應該是表示謝意。她前幾日提瞭句“阿嫂舅舅不是開公司的嘛,幫我問問他”,他應允下來,說試試。她知道他會挑這個時機。平常也難得碰到的,又不好電話裡問。她拜托他的事,他倒也上心。眼神裡再加瞭三分感激。見他已轉過身去,動作稍有些不協調。老婆丈母娘都在邊上呢。愈是這樣,便愈是露瞭形跡。本來親戚間幫個忙,也說得過去。擺到臺面上也沒什麼。他偏要瞞著傢裡人。她便也順著他。連打報告換工作的事,也瞞著。“再待在那裡,整日憋著,要生惡毛病的。”那晚,他這麼對她說。又讓她保密。她自是不會說。照他的意思,是想換個科室,誰知報告上去,領導大筆一揮,把他調到瞭北蔡鎮政府。講起來萬紫園也屬於北蔡鎮轄區,因此上班並不遠,開車不過一刻鐘,又是去偏僻的角,上下班高峰都挨不上。也爽氣。這回連叫屈都沒由頭,是自己作死。臨離開前,顧昕去找那個剛評上副處的瘟生,那人負責浦東新區的綠化帶,一個項目正在尋合作銀行,顧昕把馮茜茜的名片拿過去。那人竟也同意瞭。同事一場,臨走幫個忙,也講得通。銀行到處都是,挑這個不挑那個,一句話罷瞭。事成後,馮茜茜請那人吃瞭頓飯,那人動瞭心思,偷偷問顧昕:“這小姑娘有男朋友沒?”顧昕再去問馮茜茜。馮茜茜回答“沒有”。顧昕建議:“那不妨試試,這人一傢子都是公務員,房子好幾套。”馮茜茜搖頭,“長得像豬玀——”顧昕笑,“人傢幫瞭你,還罵人傢”。馮茜茜道:“他幫阿哥,阿哥幫我,我心裡隻承阿哥的情。其他人不管。”顧昕聽瞭不作聲,心想這事做得有些過頭,竟像存心找事瞭。倒也談不上後悔,到這一步,做人行事竟是更無所謂瞭。上海話叫“橫豎橫拆牛棚(不管不顧)”。北蔡上班的事,傢裡人也沒多說,怕添他的堵。連蘇望娣也隻是咕噥一句“早曉得再往南,索性鎮上買套房子,還便宜些”。其實也好理解——往上走,憋著勁,咬牙切齒血脈僨張,樣子難看;真往下溜時,倒輕巧瞭,不疾不徐。日子前面那條線,是自己畫的,估算著差不多能到,錦上添花用的。真要差瞭十萬八千裡,便也釋然瞭,管他娘。自己過自己的日子。說到底是句喪氣話。
寶寶取名叫顧詠霖。葛父抱著去一個大師那裡求的。說屬相是隻小狗,太大氣的名字怕他撐不住,這樣秀秀氣氣的倒好。百日宴上,葛父拿出一塊玉牌給外孫,長兩寸左右,上面刻隻小狗,旁邊是個燙金的“福”字。廟裡開過光的。“福氣就是運氣。到我這歲數,就曉得什麼都是假的,運氣好才是真的好。”他笑著感慨。又把女兒女婿叫到一邊,鄭重地關照:“都有小的瞭,好好過日子。你們還年輕,有的是希望。”後面這句主要是對著顧昕。調去北蔡的事,老丈人其實是有些窩火的。年輕人沉不住氣,不懂韜光養晦的道理。大丈夫能屈能伸,憋屈幾年又如何。偏就這麼莽撞。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新區政府門檻高得多,是大江大海,他偏要矮身往小泥潭裡鉆。而且還先斬後奏,一點餘地不留。葛父瞥過女婿,恨恨地,原先還當他穩重,現在看來竟是裝的。心裡嘆口氣,也不好多說什麼。都說小一輩是草莓族,外表光鮮硬朗,其實一戳就爛。不管真假,反正是打不得罵不得。女兒比起他,更像豆腐,裡外都是軟的。操不完的心。葛父到這步,更是看重那個“福”字。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放在一年前,誰能想到他會落至這般境地。陸傢嘴、外灘,還有古北,統共四五套房子,一並被沒收,那瞬真是血都要吐出來。錢財還在其次,半輩子積下的做人的志趣,也統統沒瞭。像脊柱上那根筋,一股腦被抽去瞭。此後再挺胸收腹,終究是外人面前硬撐。上瞭年紀的人,倒也罷瞭。擔心的是女兒。現在還多瞭個外孫。葛玥的祖父,從蘇北到上海跑船,窩在船艙裡抽煙,不通風,生生把肺熬到烏黑,得癌早早便沒瞭,臨死前抓住兒子的手,眼睛瞪得通紅,憋出兩個字——“摒牢”。葛玥父親十幾歲去農場,得過血吸蟲病,九死一生,後來回到上海,煉鋼廠燒瞭七八年大爐,一邊幹活一邊讀書,腦子裡想的隻是“摒牢”,一點點往上走,再艱難也要往上。上坡路難走,下坡路也難走。另一種苦,不提瞭。葛父隻盼外孫能沾上那個“福”字,順當些。
隔瞭幾日,葛玥舅舅便給顧昕打電話,說起貸款的事。“現在融資不容易,尤其房地產這塊,有政策的。”試探顧昕的口氣。顧昕去問馮茜茜,回答是“沒問題”。他提醒她:“我丈人出事,跟葛玥舅舅多少搭點界。房地產不比別的,形勢擺在那裡,你自己拎清。”她道:“我隻管報上去,審批又不是我的事。再說我學徒工一個,壞賬總不見得讓我賠。”顧昕聽瞭,忍不住笑,“我以前覺得你比你姐姐老實,現在看起來,你更滑頭。”
她問他:“為什麼幫我?”他說:“自己人。”她追問:“傢裡那麼多自己人,為什麼單單幫我?”他道:“他們又沒找我。”她道:“你的意思是,我比較皮厚?”他搖頭,“不是皮厚,是漂亮。我隻幫漂亮的自己人。”這話有點突然。撩人的和被撩的,神情都有點蒙。像是沒做好準備。各自笑瞭一下。她朝他看,湊近瞭,在他臉頰親瞭一記。嘴巴比大腦快半拍,說話如此,親吻也是。他還有點蒙,半晌,伸出一隻手,慢慢移到她腰上。
小區後門那幢樓裝修好瞭。上下打通,大門拓寬,正氣不少。走進去,佈置得清爽雅致。架子上十餘盆蘭花。滿室生香。展翔花瞭大價錢從雲南運來,都是珍品。舉頭一塊匾,上寫著“不晚”兩字。名傢的墨寶,筆法蒼遒。意思卻是自己想的,比“夕陽紅”“老來樂”什麼的要好,也文雅。展翔對馮曉琴說:“要做就要與眾不同。”馮曉琴點頭:“那是肯定的。”
找瞭個大師看風水。說總體也沒啥,正對著小區高樓,擋住瞭陽光,陰氣太重,不利財。平常多開窗,多買幾個吊燈,一年四季開著,便也差不多瞭。展翔炒瞭這些年的房地產,半個生意人,信這些,說準備再叫和尚做場法事,“幾十年前這裡都是荒地,難保不是剛巧建在個墳墩頭上面。前頭那些人清一色賠本,不好不防的。”馮曉琴不答應,說做法事太難看,“裝修得再上檔次,君子蘭再多,爺叔你骨子裡還是個鄉下人。”
“我出錢,出地方,反過來還被她罵鄉下人。”
展翔對著張老太說起這事,憤憤不平。張老太是第一個客人。其實也不叫客人,馮曉琴攙著手領她進來,椅子上一坐,“我年輕時做過會計,可以幫你們管賬。”老太一臉正色。展翔有些蒙。馮曉琴竟真的拿個簿子出來,往她面前一攤,“交給你瞭。”張老太又問:“生意呢,沒生意讓我記什麼?”馮曉琴道:“沒生意,你就隨便寫。想到什麼寫什麼。”張老太眼珠轉幾下,低下頭,在簿子上一筆一畫地寫道:“今朝太陽不錯,等下問問張衛國,要不要出去兜兜。”馮曉琴見瞭道:“你這樣不對,還沒工作呢,就想著出去兜。”張老太並不聽她說話,自顧自地發呆,一拍腦袋,又加上:“大衣也要拿出來曬曬。”
張老頭是按天數付錢。本來規定是一個月一交,請假必須提前24小時提出,否則不予退款。但馮曉琴說,張老太不一樣,“來一天算一天,試營業呀,阿婆是我的活廣告。”價格也打瞭八折。除瞭張老太,還有3號裡翻垃圾的周老太,她兒子兒媳實在吃不消瞭,寧可出點錢,也要把她安頓好,免得被人戳脊梁骨。她兒子在一傢國營企業當主管,一張臉黑裡泛紅,還餘些莊稼人模樣。孫子倒是生得粉妝玉琢。真要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也罷瞭,愈是出身那樣,便愈是要面子,最怕人傢翻老底,說一聲“難怪”。老娘那雙手,外頭翻垃圾,回傢再做飯帶孩子,想著便難受。也是鐵瞭心瞭,非把老人傢拗過來不可。
頭一批大約五六個老人,有男有女。剛開張便有這成績,已比想象中好瞭。到底不是買米買油,要觀念跟上,也要手頭捻得開。鈔票統共那幾張,花在小孩身上,再怎樣都舍得。老人就未必肯瞭。價格方面,馮曉琴與展翔盤算過,前期倒也不為賺錢,口碑更要緊。便是每天都來,也不比外面敬老院更貴。何況離傢近,靈活,又知根知底。早上送過來,晚上再接回去。不用擔心吃飯和安全問題。餐食都是附近的本幫菜館訂的,關照老板,味道好,更要幹凈。下午有點心,水果面包牛奶,也保證新鮮。桌角墻角都貼上防撞條,小孩用的那種。老人說到底就是老小孩,謹慎些總是不錯。除瞭安全,到底比傢裡更有意思。電視機、麻將桌、健身房、書報區……幾隻iPad聯網“鬥地主”。還有卡拉OK。畫板也有,水彩筆、毛筆,想塗鴉或是練字,悉聽尊便。鋼琴也買瞭一架,擺在門廳,既是撐場面,也是實用,便是不會彈,上去擺弄兩下,嘻嘻哈哈也是好的。老人也喜歡新事物,中意熱鬧。每天下午兩點,還有按摩師過來,經絡疏通或是肩頸理療。與史老板那邊合作,隻收老人一半價格,另一半“不晚”貼。史胖子說展翔:“學雷鋒啊,三月五號早過瞭。”展翔道:“眼光放遠,別老盯著那些蠅頭小利。”史胖子嘿的一聲,“我曉得你的心思,私人開養老院,所得稅和營業稅都免征,掛羊頭賣狗肉,鉆政策空子。你小子不聲不響,做事野豁豁。”展翔搖頭嘆息:“壞料就喜歡把人往壞處想,一點辦法沒有。”史胖子又問:“——馮曉琴現在是老板娘瞭?”展翔手裡一團紙巾扔過去,“少放屁!”
政策規定,要配備專業的護理人員。相關證書都要齊全。三千金的媽媽,已經哭哭啼啼準備回鄉瞭,被展翔一通電話叫回來。還當自己聽錯瞭。“再去考個營養師證,”展翔關照她,“越快越好。”又問她男人,“回老傢準備做點啥?”男人怔瞭怔,“打雜,賣苦力,什麼都幹。總不能讓三個丫頭沒飯吃。”口氣兀自有些硬邦邦。展翔道:“一樣打雜,就來我這邊吧。白雲公寓有套一室一廳,你們搬過去,房租就算瞭,工資別指望高。看情況要是好,後面給你們補上,要是不好,你就再滾回老傢吧。”
“鈔票就是個數字。多個零少個零,一樣過日子。”展翔把這話說給顧清俞聽。有些討好的口氣。顧清俞道:“那你還做什麼生意?全捐給國傢算瞭。”展翔一笑,“那我也沒境界這麼高。我的意思是,”停瞭停,“我並不是那種掉到錢眼裡的人。即便是暴發戶,也是個有節制的暴發戶,把社會效益放在個人效益之上的暴發戶——”瞥見她嘴角擠出個古怪的笑,忙道:“是真的。那隻癟三,背後壞我名聲,說我是黃世仁,大年三十討債。你說,他欠我幾萬塊房租,我不討他就不給,他欠債沒關系,我討債就是黃世仁瞭,哪有這種道理?跟我打架,把老婆頂在前面,轉過頭就罵我打女人,弄得街道婦聯幹部還來找我談話,說我不好這樣的。我說,帶她去驗傷!驗出來我房租全部免掉。自己混不下去瞭,灰溜溜回老傢,一雙雙眼睛都盯著我,好像是被我逼走的。我說,形勢你們懂嗎,大環境拎得清嗎,以後個體經營越來越難,上海生活成本又擺在那裡,物價飛漲,外地人排隊返鄉的日子就在眼前。最可惡的是,癟三還去你爸那裡告狀——”顧清俞道:“我爸可沒說什麼。”展翔道:“那是你爸講道理,識大體顧大局。”顧清俞好笑,“我爸不稀罕你表揚。你繼續自我標榜吧。”展翔嘆道:“以德報怨。講的就是我這種人。”說完停下來,朝她看,“你要是肯嫁給我,我就把房子統統賣掉,以你的名義開十七八傢敬老院,不賺錢,保本就行。每天中午包個公益場,這附近70歲以上的老人傢,都可以免費過來吃飯,兩葷兩素,管夠。再去山區建幾所希望小學,統統拿你的名字命名,‘清俞小學’。”
這樣的求婚有些古怪,像在拍公益紀錄片。馮曉琴就在隔壁,房間隔音效果不大好。張老太拿毛筆,在舊報紙上一筆一畫地寫——“不答應”。馮曉琴說一句,張老太寫一句。練字對老年癡呆有好處。她說“少肉麻”,張老太便寫“少肉麻”。她說“你們不相配”,張老太寫“你們不相配”。她說“三克拉的鉆戒也沒用”,張老太寫瞭“三克拉”,忽地抬頭,“三克拉很大瞭,可以嫁給他瞭。”馮曉琴一怔,啞然失笑,“你曉得是誰嫁給誰?”張老太撇嘴,“我又不是聾子。”馮曉琴停瞭停,“你覺得,他們倆配不配?”張老太笑得挺有內容,“你是不是有點吃醋?”馮曉琴又是一怔,板起面孔:“——瞎講。”
周老太的兒子來找馮曉琴,一是表示感謝,“我媽來瞭半個月不到,臉就圓瞭一圈。她是節儉瞭一輩子的人,賺她的錢不容易,要不是真覺得好,早吵著鬧著回傢瞭。”接著,吞吞吐吐地,問馮曉琴這邊晚上可不可以住,“也不用每天,周一到周五住,周末不用。”加上一句,“錢不是問題。”馮曉琴忙答應下來:“好,我跟老板商量商量。”
好在房間夠多,鋪得開。二樓後面幾間暫時空著,便是為瞭日後打算。馮曉琴對展翔道:“做托老所,最後肯定是24小時,逃不脫的。”展翔搖頭,“想不通。小時候看《上海灘》,想著哪天要是有鈔票,就開賭場和夜總會,金碧輝煌,穿西裝戴領結晃來晃去,腔調不要太好。結果眼睛一眨,竟然開起托老所瞭,望出去都是老頭老太。想不通啊。”馮曉琴垂著眼瞼——“不是還要再開個十七八傢嘛,每天免費午餐,還有‘清俞小學’呢。”——這話自然不會說。“開賭場犯法的,”她道,又建議,“要麼偷偷摸摸發小廣告,白天托老所,晚上搞賭場。范圍縮小,保密工作到位,也不是不可以。爺叔想當許文強,還有機會。”展翔嘿的一聲,“真這樣,倒被史胖子說準瞭,掛羊頭賣狗肉。我展翔不搞這種名堂。”
網上訂制瞭幾張單人床。展翔原先的意思是,就買那種醫院裡的病床,專業,也好打理。馮曉琴不同意:“一看就像醫院,老年人不會喜歡的。要溫馨一點,舒服一點,就跟在傢裡一樣。”除瞭床,床頭櫃和臺燈的式樣,亦是馮曉琴精心挑選的,床上幾件套,淡紫色大團繡花,緄金邊,又秀氣又富貴。老年人不能太花哨,也不能太素。張老太說,與她結婚時的花色倒有幾分相似。周老太盯著看,半晌,拿手去摸,聲音澀澀地:“你倒是好,我結婚時候,連床也沒有,地上鋪塊墊子就睡瞭。一傢六七口,吃喝拉撒都在一間。”
周老太叫張老太“阿姨”,到底年輕瞭十幾歲,腦子也清楚。她說她不怪兒子,“他是當幹部的人,要面子,怕人傢背後說閑話,說他連個老娘都養不起,還在外面撿垃圾。”馮曉琴趁勢道:“所以呀,你就忍一忍。”她道:“實在忍不住啊,走到垃圾桶就會停下來,礦泉水瓶一隻隻撈出來,踩扁,收好。手上抹瞭油似的,動作都不帶停頓的。”馮曉琴問她:“一個月能賺多少?”她道:“你猜。”馮曉琴往小裡說瞭個數字。她有些得意地伸出一隻手,正面反面翻瞭翻。馮曉琴問:“五百?”她嘿的一聲,“這不翻瞭兩下嘛,一千!”又道,“要不是我兒子攔著,還得多一倍!”張老太旁邊插嘴:“你兒子一副麻將的事。”她眼睛瞪過去,“我兒子不玩麻將。”張老太道:“你兒子不稀罕你這點錢。”周老太反駁:“我沒說他稀罕。”張老太道:“把你送過來,這錢夠你撿幾個月礦泉水瓶瞭。”這話點瞭周老太的死穴,頓時板起面孔,不作聲。半晌,憋出一句“老不死”,也不知是罵張老太還是自己。
到月底,“不晚”又多瞭幾個老人。大半是放白天,也有三四個住宿。除瞭三千金媽媽,又招瞭一個護理師,姓劉,也是衛校畢業,有相關工作經驗。還有兩個打雜的女人。加上三千金爸爸,也有些規模瞭。馮曉琴是總管,並負責一些接待工作。每天過來咨詢的人不少,替傢裡老人打聽,看看這邊情況,心裡再盤算一下價格。最多便是那句——“靠得住嗎?”馮曉琴不厭其煩,一樁樁解釋,一間間房領他們參觀。有脾氣直的,問:“真要有什麼事,你們負得瞭責嗎?”馮曉琴說:“我們一切按程序來,隻會比傢裡做得更到位。傢裡出不瞭事,這裡就出不瞭事。真有突發情況,這邊24小時有人的,會第一時間打120。”那人徑直又問:“會虐待老人嗎?”馮曉琴笑,“這裡全部視頻監控,你去前臺掃個碼,加我們的公眾號,隨時可以在線上看到你爸媽的情況。”也有人看瞭一圈,丟下一句“私人開的,總歸嚇噝噝”。馮曉琴便拿出這附近幾傢敬老院的資料,有照片也有文字,條件價格清清楚楚,連菜單也有,“你們可以自己比較。”又道,“幼兒園小學中學都有私立的,比公辦還搶手。中國已經是老齡化社會,三分之一都是老人,國傢管不過來,將來私立敬老院肯定比公立的要多。爺叔阿姨觀念要變一變。現在還挑挑揀揀,將來辦得好瞭,名氣響瞭,就算想進也進不來瞭。”說完抿嘴笑。
史老板問過展翔幾次,到底為啥要辦托老所。“真的能賺錢?”他好奇。展翔老老實實地說:“沒把握。就是試試。”史老板便嘆氣:“歸根結底還是你有米。既是富一代,又是富二代,自己賺錢自己毀。”展翔道:“那也沒這麼悲觀。小馮可不是一般人。”史老板嘿的一聲,“醉翁之意不在酒,全世界人都看出來瞭,你少裝糊塗。”展翔問:“我裝什麼糊塗?”史胖子拿筷子蘸水,在桌子上畫瞭個“心”,笑得賊忒兮兮,“你懂的。”是笑他前幾日,買瞭鉆戒,不肯好好送,偏要拿一打氣球,底下繩子綁住首飾盒,再用紅筆在氣球上畫個大大的“心”,飄到顧清俞窗前。誰知那天一陣妖風,徑直將氣球吹開,線也斷瞭,眼看著愈飄愈遠。總算展翔事先有準備,盒子裡隻是一張卡片,戒指還揣在褲兜裡。到底是貧苦出身,再玩浪漫,身傢還是要保住的。戒指面對面給,更穩當。
“小女人每天陪你玩過傢傢。就差也畫顆‘心’送到你面前瞭。”史胖子道。
“不搭界。”展翔搖頭,“英雄惜英雄,懂嗎?小馮是人才,她辦事,我放心。”
“人才肯定是人才。方圓十裡找不出比她更厲害的。”史胖子兀自惦著這些年白花在她身上的心思,別的不提,光是送她姐妹倆的足浴卡,加起來也有好幾千。肉包子打狗。恨恨地,“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我不好跟你展老板比。財雄勢大,境界也比我們高。敬老院也搞起來瞭,下一步就是人大代表瞭。”
“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無聊。”展翔笑罵。又道,“人傢才幾歲,小一輪都不止。”
“她自己願意被老牛啃,你管?再說你也不是普通的牛,金牛!”史老板很認真地對他道,“——總體而言,老展,你屬於比較順的。”
展翔嘿的一聲,“上禮拜剛求婚失敗。”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也別發嗲,自找的。這女人真要貼過來,你反倒沒勁瞭。要的就是這牽絲攀藤的味道。上輩子你肯定是隻狗,姓顧的是根肉骨頭。或者你是隻驢子,她是蕩在你鼻子前面的那根胡蘿卜,看得到,吃不著。癢死你。”
展翔把這番話學給顧清俞聽。“胖子有時候看問題蠻犀利。”
顧清俞問他:“首飾盒裡那張卡片上寫瞭啥?”他道:“無非就是那些肉麻話。都飛上天瞭,說瞭也沒啥意思。”她停頓一下:“對不起。”他打個哈哈:“男歡女愛,老天爺都沒法子。新社會瞭,又不好王老虎搶親。”她又是一頓,“——你會找到好姑娘的。”
他問她施源的情況:“後來見過嗎?”她說,沒有。他道:“他沒找你,你也沒找他?”她嗯瞭一聲。他道:“他倒是摒得牢。”她道:“我也摒得牢。”他道:“你是鐵石心腸,這我早曉得瞭。”說完笑笑,扯開話題。到這步,便不想再糾纏,倒顯得小傢子氣。愈發像個朋友那樣,拜托她:“有空群裡給我起起蓬頭,講幾句好話,生意剛起步,全靠大傢幫忙吆喝。”她答應下來:“我找公司小妹給你做個文案。”他聽瞭笑:“那也不用。”
張老太患有卵巢癌的事,是三千金媽媽告訴展翔的。她發現老太最近有些消瘦,肚子卻很大,臉色也差。問她,回答說是兩年前就查出來瞭,年紀大,醫生建議保守治療。展翔再去問馮曉琴:“你曉不曉得?”馮曉琴說“曉得”,又道“癌癥又不是艾滋病,不會傳染”。展翔有些顧慮,怕第一批客人便出狀況,不吉利。馮曉琴說:“老太身體硬朗著呢,都撐瞭兩年瞭,一時半會死不瞭。”是寬老板的心。次日清早,張老頭趕過來,見到展翔便作揖賠不是:“給你們添麻煩瞭。老太婆喜歡這裡,喜歡小馮,我也沒辦法。你放心,真要不行瞭,肯定馬上就走,不讓你們為難。”張老頭話說得實在,又是長輩,展翔也不好多說什麼。轉頭埋怨馮曉琴:“我是老板,有知情權的。”馮曉琴說瞭句“阿婆可憐”。展翔看她一眼,嘖嘖道:“大腳裝小腳,孫二娘扮小白菜。”開玩笑的口吻。誰知馮曉琴沒吭聲,徑直走開瞭。展翔愣瞭一下,想,可別真生氣瞭。上前逗她:“發工資瞭!幹得不錯,爺叔這個月給你雙份,讓你開心開心。”她霍地轉頭,朝他看,“爺叔,你是不是覺得,我眼睛裡除瞭鈔票,沒有別的。隻有鈔票才能讓我開心,是不是?”
“你越是這麼說,就越是說明你在乎他。你怕他看輕你。”事後,張老太這麼對馮曉琴說。老太腦子搭進搭出,糊塗起來連自己老公都不認識,一轉眼,思路又清爽得讓人生畏。說話一針見血。她像個經驗豐富的婦女幹部,措辭大膽毫不顧忌,逐條替馮曉琴分析,年齡、出身、相貌、品性……假想敵便是顧清俞。這她居然也知道,吃不消這老太。總結下來便是“你不要擔心,我要是男人,到頭來還是揀你”。馮曉琴聽著,不反駁也不附和。讓老太多說話,有助於她的病情。便順著她,隨她去。張老頭每天也會過來,上午下午各一小時,陪她坐會兒,聊聊天。老頭老太並排坐在靠窗的雙人沙發,半張臉浸在陽光裡,大多是各做各的。老頭看報,老太織毛線,一條圍巾織織停停,才打瞭個底。老頭報紙一面翻過,便放下,側頭看老太,靜靜地。老太並不察覺,自顧自地。不是賢妻良母的路數,織毛線的動作別扭得很,像順拐。老頭看著,不言不語,臉上表情也不動。雕塑似的。半晌,抬腕看表,“時間差不多瞭,不好打擾你們的。”對著馮曉琴。起身便要走,叫聲“老太婆,我走瞭”。張老太隔著老花鏡看他,擠出幾道抬頭紋,有些顢頇地:“張衛國,明朝給我帶件羊毛衫,冷瞭。”他答應著,對馮曉琴笑笑,“辛苦你們瞭。”走到門口停下,又朝老太多看幾眼。或許是自覺忒婆媽,訕訕地,加上一句:
“這就是過日子啊。”
各人過各人的日子。閑暇時,馮曉琴也靜下心來,想這些年的日子。顧磊的遺照擺在床邊,還有一傢三口的全傢福,每天要看好幾遍。小老虎倒不常提及爸爸,是粗線條,還是內斂,其實也難講。男孩到瞭十來歲,本就是最麻煩的年齡。馮曉琴書讀得少,生孩子又早,換瞭別的上海女孩,這會兒自己還是半大小人呢。教育上也沒什麼章法,就是咬著牙,拿根鞭子在後頭抽,半分不敢懈怠。男孩子管得嚴些,總是不錯的。有時候小傢夥被管得狠瞭,到爺爺那裡訴苦:“媽媽兇——”顧士宏自己也是當老師的人,哄幾句也就罷瞭。顧老太心疼重孫,加之上瞭年紀,話便說得有些那個:“也可憐,小小年紀沒瞭爹,你稍稍眼開眼閉些,又能怎樣?”馮曉琴如今連顧清俞都不忌憚,又怎會把這個九十來歲的老太放在眼裡。面上還是客氣,跟著兒子叫她“太太”:“太太,男孩子慣不得的,否則將來要麼太惡,要麼太軟。我們這種人傢,不是那種有錢有勢的,女孩嬌養些也就算瞭,男孩萬萬不能的。”顧老太道:“我也沒叫你嬌養,就是別釘得太緊。天底下沒錢沒勢的人傢多瞭,總不見得都把小的往死裡整。”馮曉琴笑,“哪裡往死裡整瞭?是我親生的呀,我也不舍得的。”顧老太橫她一眼,“別人做不出來的事,你未必也做不出來。”這話有些過頭。馮曉琴隻當沒聽見。顧老太倚老賣老,加上一句:“小老虎姓顧,將來要靠他傳宗接代。顧磊已經沒瞭,性子惡也好,軟也好,好好活著就是最好。”
“嫁給上海人,到底有啥開心?”史老板到“不晚”找馮曉琴,瞥個空當,拿話撩她。“你這樣的小姑娘,就算嫁到原始部落,也照樣能過得好好的。”高帽子先給她戴上,閑雲閣的金卡再遞過去,“你一張,妹妹一張,給爺叔個面子,常來。”
“無功不受祿。”馮曉琴眼皮不抬。
“現在每天下午不是安排一個師傅過來做按摩嘛,”史胖子建議,“一樣是做,不如多安排幾個。”
馮曉琴好笑,“現在都閑得沒事呢。老人心疼錢,半價也舍不得。除非你史老板請客。”
“我請客,就我請客好瞭。”史胖子拍胸脯,“你那邊統共幾個老人,我全包瞭。”
“那也不好白占你史老板的便宜。”馮曉琴搖頭,裝作不懂他的意思。胖子是想把“閑雲閣”搬到“不晚”,省一筆租金。反正小區裡都是熟客,不影響。“不晚”也有的是空房間。閑雲閣在小區廣場中心,位置好,租金貴。足浴生意最近在走下坡路,競爭激烈,經濟形勢也不好,不比前幾年,客人成千上萬地往卡裡充錢。省一點是一點。馮曉琴是總管,裡裡外外一把手。求她比求展翔管用。拿老板的錢,做順水人情。史胖子猜想這事有得搞。一隻手插在口袋裡,捏著一張傢樂福超市的儲值卡,三千塊。等著她說“不”,便拿出來。
“史老板,手頭緊的話,就找茜茜。”她提醒他。
“借銀行錢,又不是借瞭不還。”他嘿的一聲,“再說能抵押的,我都抵押瞭。除非是裸貸。可我一個老男人,就算脫光也沒啥看頭,照樣沒人借錢給我。”
馮曉琴笑瞭一下,聽出史胖子話裡的淒涼。聽展翔說過,胖子把一傢一當都撲瞭進去,想把“望星閣”做大,可惜經營慘淡,有些入不敷出。胖子撲性大,胃口也大。“野豁豁,”展翔說他,“一口吃不成個胖子,你這塊頭,也不是一天吃出來的。”其實也難怪。附近做生意的人不少,各門各路,有大有小,最近都是逼仄。15號裡姓王的男人,在郊區開服裝廠,十幾年撐下來,上月到底是不行瞭,資金鏈沒跟上,關門大吉。還有四期一個,幼時得小兒麻痹癥,半身癱瘓,卻極為要強,從擺地攤到開網店,再兼做快遞生意,頂頂勵志的一個人,最多時手下有百來號人,上周裁瞭小一半,稅改後光是社保繳金就是一大塊,勉強撐著。最倒黴要算白雲公寓那個,原先在戲劇學院當老師,後來貪圖影視圈來錢快,一頭栽進去,成立瞭個工作室,掛在別人公司下面,主要是做宣傳企劃,資金流來流去,俱是賬面文章,自己到手有限。偏偏近來統一變成查賬征稅,將三年內的稅全部補齊,否則連關門也不許。這人素來隻是替公司走賬,算下來繳的稅都比之前所得還要多幾倍,真正是欲哭無淚。這樣的例子到處都是。生意難做。愈是心急,愈是要命。史胖子還炒股,今年一路向下。“差不多跌掉一套房子,”他對馮曉琴苦笑,“三室兩廳,像你傢那樣的,眼睛一眨,沒瞭。”
“再等一等。”馮曉琴對弟弟馮大年說。電話那頭急吼吼的口氣,隔幾日便催一次,被馮曉琴攔得都有些沒耐性瞭:“我外面自己找房子住,不給你添麻煩。”馮曉琴好笑,“自己找房子住,住哪裡?外環邊上的違章搭建房,毛坯都要六七百一個月。”
“反正我就是想來。”半大小夥子憋著勁,跟姐姐犟。
“來做什麼?拾垃圾嗎?那行,來吧。明天就來。”馮曉琴掛瞭電話。
房間那頭,周老太和張老太又開始打嘴仗。張老太嘴碎,語速又快,相形之下,周老太普通話都不標準,便落瞭下風。跟不上張老太的節奏,隻是自顧自地絮叨。說來說去,都是兒子。土棚裡飛出的金鳳凰。一是自豪,二來也是揭張老太的短,無兒無女是硬傷。張老太身高近一米七,個子高也成瞭罪狀。周老太說她:“女人長那麼高高壯壯做什麼,像座大山,看著就難受。”張老太反擊:“像你這樣矮腳冬瓜才好?新社會瞭,女人也是高的才好看。”周老太罵她:“老妖精,不像過日子的。”張老太回敬:“就你過的才是日子?一雙手伸出來,全是垃圾味。”兩個老太的鬥嘴,結結實實無遮無攔,夾槍帶棒。
馮曉琴旁邊看著,也不勸,由得她們。拿手機刷朋友圈,高朵朵今天去維也納,曬出父母送機的照片。一傢三口站在值機櫃臺面前,顧士蓮緊摟著女兒,臉都快貼上瞭。一百個舍不得。高朵朵後面跟上一句:老爸老媽,自己保重哦。傢裡人統統都點贊瞭。馮曉琴也點瞭個贊。顧磊以前說過,朵朵是領養來的。顧士蓮身體不好,到瞭四十歲便也死心瞭,偷偷去孤兒院抱瞭一個,為掩人耳目,還跑到鄉下待瞭一年,回來就說女兒已經生下瞭。朵朵命好。馮曉琴常這麼想,高暢夫婦雖談不上富裕,到底也是從小寵著長大的。捧著怕摔,含著怕烊。砸鍋賣鐵供她去外國留學。她生身父母也不知是哪裡的人,必然是無奈至極,才會把孩子丟下——“說出來都是故事。”馮曉琴忽想起展翔那句。為女主播花去幾十萬的宅男,連個“親”也沒掙上,被人傢一口一個“幹爹”地叫。還有那個在機場做搬運工的億萬富翁。好氣又好笑。世上各色各樣的人,一言難盡。說“可笑”不對,“可憐”也不像——還是那句,各過各的日子,冷暖自知。旁邊,兩個老太還在喋喋不休。馮曉琴阻止瞭她們,有些嚴肅地,手一擺:
“別吵瞭,睡午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