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暢連著幾日,都在醫院。倒不是顧老太那傢公立醫院,而是另一傢三甲醫院。
老黃出事瞭。前幾日他與另一個同事值晚班,鍋爐爆炸,那人當場炸死,他命大,彈到墻上又落下來,地上一大攤血,炸飛瞭兩隻耳朵、一隻手掌、一條腿。人竟是沒死。
他八十歲的老母親昏過去幾次,廠裡派瞭人專門照顧。還有他父親,坐著輪椅來瞭一趟,也是激動得尋死覓活。相比之下,老黃自己倒是無事。床上躺瞭三天三夜,還是不醒。醫生說傷到瞭腦幹,成為植物人的概率很大。高暢從早到晚陪著,其實也沒什麼事,醫生護士都會料理,晚上也無非在旁邊沙發上睡一覺。特需病房,條件都很好。廠領導來瞭兩次,一次他母親在,主要是慰問,說錢的事不用擔心,無論是本人的醫藥費,還是傢屬的生活費,廠裡會負責。另一次隻有高暢在,也沒其他人,雖說是病房,實際也同廠裡說話沒什麼兩樣的。領導說高暢,“辛苦瞭”,又看看床上的老黃,嘆氣,說“不醒也好啊——”。高暢懂意思。心想炸死那人其實倒是走運,一瞭百瞭,傢屬再難受,終究也不會一世。反倒是傷害值降到最小瞭。但這話不好說。道理上也是轉瞭幾個彎,一兩句話說不清。便打心底裡盼著老黃別醒,躺一輩子,反正公傢買單。醒瞭反是活不成瞭。
老黃躺著不動。一張臉呈棕黃色,像是得瞭黃疸。全身插滿各種管子。氧氣泵發出咕嚕嚕的聲音,還有心臟監測儀,嘀嘀響個不停。高暢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靜靜看著他。認識他大半輩子瞭。從技校開始就是好兄弟。兩人性格完全不同,一個悶,一個騷,湊起來倒是合適。年輕那陣,高暢隔三岔五換女朋友,他卻從未談過一個。到老瞭依然獨身。當年合資,他本來已在名單裡瞭,硬生生被廠長的關系戶擠掉,旁人攛掇他去鬧,他說:“算、算瞭,哪裡都一樣幹、幹活。”一人吃飽全傢不餓。他便是這樣知足又老實。前兩年他父親車禍撞斷腰,隻能臥床,他母親身體也差,肺病,常年低燒。傢裡都靠他操持,也從不叫苦。他這人,外頭看著軟弱,內裡卻是堅硬。顧士蓮剛得癌那陣,高暢有些想不通,隔三岔五找他喝酒,說沒想到日子會過成這樣。“是、是男人就、就撐下去——”被他結結巴巴一通勸,啤酒加紅酒再加白酒,深水炸彈,K廳唱通宵,居然也真的撐瞭下去。一撐就是二十多年。小高小黃變老高老黃,臉上的膠原蛋白統統長到瞭肚子和屁股上。日子也像個講話結巴的男人,斷斷續續茍延殘喘,大致意思總也連得上,不至於豁邊。最後一次見到活生生的他,是顧士蓮住院,他來探望,帶瞭水果,還有兩千塊錢。“阿、阿嫂今朝氣、氣色好、好、好——”旁邊高暢幫他接下去:“——好許多。”他松口氣,又組織新的句子:“會好、好、好——”每到那個“好”字,便說不下去。顧士蓮聽得吃力,“曉得,會好的。你也好,我也好,大傢都好。”他咧開嘴,笑得一臉褶子。
醫院回到傢。高暢許久沒喝過酒瞭,這晚把自己灌個爛醉。吐瞭好幾回。顧士蓮沒罵他,給他洗臉、換衣服。聽他說瞭一夜夢話,哭哭笑笑。第二天酒醒,照例煮瞭碗桂花雞頭米給他。養胃補脾。猜他必然還要激動一陣,誰知他坐瞭片刻,竟是平靜瞭。
“那個‘好’字,他總歸是太吃力,講不出來。命中註定的。”他嘆道。
顧士蓮在他肩上撫瞭一記。也嘆氣。“這個世界,好太艱難,苦倒是容易。”
沉默一會兒,他勸她:“想想老黃,我們要知足。”顧士蓮嘿的一聲,說這是“毒雞湯”。他道:“毒雞湯也是雞湯。老百姓過日子,都是盯著人傢的短處。”她不信:“總歸是比我們好的更多。”他道:“你怎麼曉得?你調查過瞭?我走出去也是山青水綠,皮夾克裡面白襯衫領帶,到處搶著買單,時不時蹦兩個英文單詞,現金塞滿皮夾子。一會兒說要去夏威夷旅遊,怕老婆睡不好,狠狠心,來回公務艙;一會兒又說上禮拜跟朋友去瞭外灘幾號,沒意思,味道也就那樣,吃環境——人傢看我也跟大富翁一樣。你看人傢好,怎麼曉得人傢不是豁胖呢?人傢不順心的事又不會同你講。”
顧士蓮不語。
“你自己說,除瞭身體稍微差一點,我們哪裡輸給別人瞭?再說現在得這種毛病的人不要太多,你再摒摒,興許過兩年醫學上就攻克瞭,一針就解決瞭。以前沒青黴素的時候,手指頭長個癤子都是性命交關,現在呢,開膛破肚也是小事情。所以啊,想開些,沒有過不去的坎。我們多好啊,有吃有穿,沒有房貸,也沒有老的要服侍,夫妻恩愛,女兒也爭氣。你兩個哥哥,一個是沒老婆,一個是老婆跟仇人差不多,怎麼跟我們比?你老公這麼帥,這麼體貼,這麼善解人意——”
顧士蓮打斷他:“‘善解人意’那是用來形容女人的。”他問:“那形容男人該怎麼說?”她斜眼過去,“死腔。”他道:“要成語,四個字的。”她也真的思考瞭一下,“賊骨牽牽(滬語,指行事鬼祟,不大方)。”他做個苦相,隨即把妻子攬進懷裡,感慨:“這兩天在醫院,我也是真的看開瞭,生老病死,人生下來世上走一遭,講起來是命,可到底也要看怎麼活法。我們再慘,還能慘得過老黃?人傢爹媽不也要往下過日子?——老婆,你不要擔心,就算天塌下來,還有我替你撐著。”
顧士蓮被說得眼圈一紅,手在他胸上輕輕捶瞭一記,“你這麼會講話,怎麼不去當律師?黑的說成白的,苦的說成甜的。”
他趁勢勸她,兄妹就是兄妹。“你還能別扭一輩子不成?你要真是這麼硬頸的人倒好瞭,我倒也不怕瞭,可你明明心軟得要命,天底下哪裡找你這麼好的妹妹?人傢傢裡,給一萬兩萬就是花好稻好,可你呢,一套房子送上去,反弄得跟仇人似的。你自己說,是不是傻?兩條路,要麼你索性就把房子討回來,打官司找律師撕破臉皮,我倒也舉雙手贊成,反正是你哥哥又不是我哥哥,無所謂;要麼就手一揮,都過去瞭,不提瞭,隻當去澳門賭博,一夜輸掉一套房子,賭博還是輸給外頭人,現在至少是給瞭自己親哥哥,當初倘若沒那套房子,他們連個落腳點也沒有,也作孽。不管是好心還是傻帽,總歸是積德的。我們這種人傢,多一套房子,少一套房子,日子還是一樣過,不會富得流油,也不至於過不下去。你講是不是?”
她不吭聲。依然是糟豬爪,玻璃飯盒裝瞭兩份,又把剛燒好的南瓜粥倒進保溫桶,叮囑他:“先送去二哥傢,再去醫院,今天是蘇望娣陪夜,豬爪給她,讓她回去。你欠她一個夜班。”高暢好笑:“搞得像在廠裡,班頭還來還去。”依言先去瞭顧士宏傢。再坐地鐵去醫院,蘇望娣和顧昕都在。顧老太醒著,見到高暢,便叫“阿海”。高暢道:“姆媽,我是小高。”把南瓜粥倒出來,要喂顧老太。蘇望娣搶過去,“我來吧,她剛拉過屎,換瞭幹凈衣服,萬一粥弄在身上,再換,又是大進攻。”高暢隻好退下,“——阿哥在傢裡?”蘇望娣鼻子出氣:“感冒瞭。”高暢哎喲一聲:“阿哥這幾日辛苦瞭。”蘇望娣把病床搖高些,再給顧老太戴個圍兜,試瞭冷熱,拿勺子一口口地喂,“小病是福。你阿哥是有福氣的人啊。”高暢停頓一下,“阿嫂,你等下就回去,晚上我來。”把豬爪遞過去。蘇望娣看一眼,“你傢天天燒這個,不怕膽固醇超標啊?”高暢訕訕的,隻是笑。蘇望娣又道:“不搭界的。清俞不是請瞭人嘛,也剩下沒兩天瞭,老太一大半是我服侍的,這叫有始有終。你也辛苦的,前兩天不是也在醫院陪夜?”高暢道:“那邊是一個人一間,晚上好睡覺的。不辛苦。”蘇望娣搖頭嘆息:“所以啊,千好萬好還是鈔票最好。”轉向顧昕,“你將來要是不肯服侍,現在就要拼命賺錢,弄個大單間,你愜意,我也愜意。否則跟我一樣,端屎端尿,逃不脫的。”顧昕皺眉,“媽——”蘇望娣朝高暢笑笑,“回去吧,不用客氣。顧昕跟姑夫一同回去。豬爪拿好,你爸不是辛苦瞭嘛,拿回去讓他好好補一補。”
“姑父,那人現在情況怎麼樣?”路上,顧昕問高暢。
高暢一怔,“嗯?”
“就是你朋友,出事的那個。”
“哦,還沒醒。”高暢忽然想起來,“——制藥廠是你們的轄區,對吧?”
顧昕點頭,“我也是聽他們在聊。鎮長明年退休,這個節骨眼上出事,頭都大瞭。”
“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高暢搖頭嘆息,“本來那天不該他值夜班的,一個同事去喝喜酒,臨時跟他換的。唉,這就是命啊。人傢說,戇人有戇福。老黃戇瞭一輩子,啥福氣都沒輪到。”
“聽說是機器過瞭保修期,一直沒處理?”顧昕問。
高暢揮瞭揮手,“不談瞭。談瞭就一包氣,想打人。”
次日是周六,一傢老小照例又到醫院,床邊站瞭一圈。顧老太精神又好瞭些,身後墊兩個枕頭,吃顧清俞帶來的腰果芋泥,“味道蠻好——”,聲音兀自有些裹牙粘齒。顧清俞說:“奶奶,我後日就走瞭。”老太反應慢,卻從周圍人的神情讀到些意思,“還回來嗎?”顧清俞忍不住笑:“當然回來。去工作呀,又不是移民。”瞥見一旁顧士宏黯然的神情,轉向眾人,“歡迎大傢來新加坡玩,食宿我全包。”
午飯是顧清俞做東,在附近一傢五星級賓館裡,淮揚菜。顧老太睡午覺,正好是個空當。算上小毛頭,總共十二個人,團團一桌。菜點得很上檔次,都是人手一盅一份的菜式,精致又清爽,平常也不大吃的。吃完一道,便有服務員收走,再上下一道。周到是周到,卻也吃得拘謹。生怕吃不完浪費,像趕火車,一個個埋著頭,心思都在面前的碗碟上。壓力很大。酒也是好酒。除瞭上菜,另有專門倒酒的服務員,拿著醒酒器一圈圈地走,丟手絹似的,暗中留心,看誰杯裡空瞭,立刻便續上。一個包房倒有三四個服務員。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對上眼便是傻笑,也不知說什麼好。隻好聊天氣,說新加坡天熱,紫外線強,葛玥建議:“阿姐你多帶幾瓶防曬霜——”顧昕好笑,“那邊不能買嗎,新加坡又不是什麼第三世界國傢,你搞來。”葛玥也難得發聲音的,被丈夫頂回去,臉頓時發燙。蘇望娣嘿的一聲,對葛玥道:“他傢祖傳的,不把老婆當回事。你下次也不要對他客氣,想嘲就嘲,往死裡嘲。”顧士海旁邊聽瞭,板著臉不作聲。這時服務員遞上一盅湯,顧士海看瞭,道“我痛風,不吃菌菇的”。葛玥忙糾正:“爸,是鮑片,你大概看成白靈菇瞭。”蘇望娣噗的一聲,笑得無遮無攔。眾人低下頭,各自喝湯。葛玥頓時意識到不妥,竟像故意笑話公公似的。臉更是漲得通紅,一個沒拿穩,筷子跌在地上。她彎腰去取,剛低下身子,忽見旁邊顧昕的腿飛快一縮,倒嚇瞭她一跳。與此同時,鄰座一條穿裙子的腿也是極快地彈回。她一怔,雖不是很確定,但有種感覺——這兩條腿剛才是纏在一起的。她拾起筷子,坐正,眼神與丈夫相對,便是再木訥,也察覺出這男人眼裡的一絲驚惶。她又看向他的鄰座——馮茜茜若無其事地夾起一片黃瓜,細嚼慢咽。動作篤定得過瞭頭,反而不自然。葛玥想起來,上次搬傢聚餐,這兩人似是也坐在一起。傢裡十幾口人,夫婦、父女、兄弟,小傢庭裡還有小傢庭……論關系該是最疏遠的,偏偏這麼巧,次次都坐在一起。也是有意思。
顧老太是當天夜裡沒的。上瞭年紀的人,便是這麼突然,白天還沒事人似的,晚上突然整個人抽筋,先是有幾分低燒,背上摸去竟是冰冷,很快發到四十度半,吊瞭水,體溫下來,整個人望去便與白天完全不同瞭,眼窩那裡凹成洞,出氣不暢,嘴唇也是煞白。陪夜的是顧士蓮,心知不對,一傢傢打電話。總算來得及。顧士宏和顧士海叫瞭車先趕過來,老太還有呼吸,人也清醒,一手拉住一個兒子,叫聲“阿宏”,後面那聲“阿海”便輕瞭下去。等到人來齊,老太已經差不多瞭,眼睛半閉,嘴巴微張,眼前一圈人,也不知是看清瞭還是沒看清,數人頭似的,忽地蹦出個詞,顧清俞反應快,從口形辨出是“磊磊”,心頭酸瞭一下,說“奶奶,都在的,都好的”。
顧老太“嗯”的一聲,聲音輕不可聞,手一松,去瞭。
三日後大殮。按歲數是喜喪,醫院待瞭沒兩天,苦頭也吃得不多。老太是有福氣的。本地的親戚,再加上紹興老傢的,好幾輛大巴。提前一天訂瞭賓館,讓他們先住進去。顧清俞公司的協議價,價格優惠,條件又好。整個過程算比較順利。顧士宏事先關照高暢,顧士蓮身體差,你不用管別的,照顧好她就行。果然向遺體告別時,顧士蓮哭得岔氣,腳一軟,差點昏倒。高暢和顧清俞一手一個,夾住。靈堂裡哭聲此起彼伏,高高低低,迅速連成一片。顧老太躺在鮮花叢中,臉頰反比平常要紅潤,神情也安詳。顧士海哭著叫聲“媽——”,撲通跪瞭下去。顧士宏想起上次躺在這裡的兒子,還有早年病死的妻子,隔再久,眉眼都是清晰的,仿佛還在跟前。生死隻隔著一線,猝不及防或是意料之中,都是要命。倏忽一下,這世上便少瞭個人。其餘人都好好的,該怎樣就怎樣,一切不變,隻是少瞭一個人。窩塞便窩塞在這裡,那瞬,世間的悲慟仿佛隻落在他身上,定點爆破那樣精準。馬路是那條馬路,樹是那棵樹,傢也還是那個傢。連身上氣味也在。來來回回,一天一天。日子還是往下。可真正是少瞭一個人啊。無論如何也回不來瞭。一顆心生生被剜去似的,刀子太快,血竟似也沒一滴,隻覺得酸楚到極點,慢慢地,才一點點滲出來,痛得駭人,外傷內傷的苦都吃盡——眼淚止不住地流瞭下來。
晚飯時,顧士海來敬他酒:“阿弟,悼詞作得好——”顧士宏叫聲“阿哥”,兩人一口把酒幹瞭,也是奇怪,平常喝酒倒不如現在爽快。顧士宏說:“不好多喝的,那麼多人要招呼。”顧士海點頭,又端著酒杯到顧士蓮面前,“你抿一口,我幹瞭。”顧士蓮站起來,與他碰杯,“你也少喝點——酒入愁腸愁更愁。”顧士海嘿的一聲,“老娘這把年紀瞭,早曉得有這麼一天,但還是難過。”顧士蓮道:“老娘走瞭,隻剩下我們兄妹三個瞭。”高暢一旁插嘴:“我不是人啊——”顧士蓮道:“你是外頭人,沒血緣關系的。”顧士海把酒喝瞭,要走,又覺得有話沒說盡,站著有些突兀,憋出一句:“老娘最後一晚,是你陪著,蠻好,母女倆總歸是最貼心的。”顧士蓮脆生生道:“老娘偏向兒子,大傢都曉得的。”這話是開玩笑,看見顧士海臉色一尬,怕他多心,忙道,“更加偏向小兒子。大哥你這種脾氣,也不是討爹媽歡喜的風格。”竟又是奇怪得過瞭頭。把話一點點說僵,便是這種情形。顧士蓮在杯中倒滿酒,又給他斟上,“再吃一杯。”顧士海啼笑皆非,“剛才還讓我少喝——”顧士蓮道:“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剛才看你有點討厭,不想跟你喝,現在不曉得怎麼回事,這張面孔又看著歡喜起來。”顧士海吃不消這妹妹,隻好幹瞭。顧士蓮自己也幹瞭。高暢旁邊罵她:“作死。”她端著空酒杯,沉默幾秒,“阿哥,”聲音低下去,“還是那句,現在隻剩下我們三兄妹瞭。”顧士海也沉默瞭一下,“——沒錯。”
顧老太最後那晚,前半夜平靜如水。神志似也比平常清醒幾分,問顧士蓮:“今天怎麼是你陪夜?”顧士蓮道:“我不是你女兒啊?”老太道:“你身體吃得消?”顧士蓮道:“吃得消吃不消那是另外一碼事。老娘生病,做女兒的一夜不陪,將來話又要給你說去瞭。”老太咧開嘴,露出鮮紅的牙齦肉,“我說什麼,我又說不過你。”顧士蓮道:“今晚本來輪到大哥,他不是感冒瞭嘛,總不好又讓蘇望娣來,她也辛苦的。”顧老太道:“她是勞碌命。”顧士蓮道:“啥叫勞碌命,有誰是天生的勞碌命?你幫兒子也不要幫得太明顯。”顧老太道:“將來朵朵結婚,我看你找個兩手一攤的女婿。”顧士蓮道:“我跟你不一樣,一碗水就算不能完全端平,至少也要過得去——四六開差不多。”顧老太問:“朵朵是四還是六?”顧士蓮笑瞭一下,“總歸是四。”顧老太道:“男人傢,就算反一反,朵朵是六他是四,也說得過去。”顧士蓮撇嘴,“大哥不是四,是零。最多零點五。”顧老太道:“夫妻都是配好的。你再看不慣,人傢也過瞭幾十年瞭。天底下哪裡有絕對公平的事?你平常訓小高像訓灰孫子一樣,你們不也好好的?”顧士蓮道:“他是在外人跟前給我面子,傢裡我做牛做馬你沒看到。”顧老太道:“夫妻間的事,講不清的。我老太婆反正不管。”顧士蓮嘿的一聲,“你都不管。夫妻的事不管,兄妹的事也不管。什麼都不管,隻管你自己。”顧老太沉默著。顧士蓮又道:“我曉得,你平時都是裝糊塗。你腦子比誰都清楚,隻是怕得罪人,不說出來。你好我好大傢好。”顧老太依然沉默,半晌,忽地嘆瞭口氣:“——乖囡,我曉得,你不容易。”
顧士蓮後來回想,便覺得那晚顧老太是清醒得過瞭頭,不正常,真正是回光返照瞭。說話一句是一句,意思也清楚。她說顧士蓮的病是遺傳:“你兩個哥哥都有點禿頂,禿子雄性激素分泌高,倒不容易得那種毛病。你兩個姨媽也一樣的,一個乳腺癌,一個胃癌。還有你外婆。我不是也得瞭?”顧士蓮道:“你這把年紀不算的。你福氣好,比爸爸福氣好。爸爸頭頂也禿,不照樣也得瞭那種病?”顧老太嘆道:“你爸心事重,毛病是自己捂出來的。稍有點風吹草動,他就緊張,擔心日子過不下去。我跟他講,再怎樣,日子都要過,中國有幾億人口呢,人傢不是也一樣過日子?想得太多,自己吃苦頭。”顧士蓮道:“爸爸是多愁善感。男人裡面的林黛玉。”顧老太道:“他那種性格,就算再撐兩年,撐到你大哥去黑龍江,也是撐不下去的。早點晚點的事。有時候書讀得多,未必是好事。”顧士蓮道:“爸爸作孽,一天好日子都沒輪到。這輩子光吃苦瞭。”顧老太道:“你爸吃虧在忒聰明,像我這種傻大姐,倒是長命百歲。”顧士蓮道:“你才是真聰明,傢裡這些人,就數你糨糊搗得最好。你是悶聲大發財。”顧老太道:“發個屁財,我哪裡來的錢?”顧士蓮道:“二哥平常不給你點?”顧老太道:“你二哥又不是大老板。”顧士蓮笑,“清俞總歸給你點吧?”顧老太也笑,神秘兮兮:“每年過年一隻紅包。我不要,她硬塞過來。”顧士蓮問:“多少?”顧老太道:“清俞是大戶,少是不會少的。”顧士蓮感慨:“所以說啊老太,你是有福氣的。日子好過啊。”顧老太笑得一臉得意,忽地,神情鄭重起來,音量也壓低:“——等我走瞭,鈔票一多半都留給你。”顧士蓮一口回絕:“我不要。”顧老太嘖的一聲,手捶瞭一下床,“你做什麼,你不要拎不清!”顧士蓮道:“我不用你扶貧。”顧老太道:“那你當年送房子給阿海,算不算扶貧?就許你摜派頭,不許人傢稍微意思意思?我跟你講,人啊,不要太較真,差不多叫有原則,過瞭頭就叫十三點。你自己憋口氣,你讓小高怎麼辦,他以後跟阿海怎麼相處?再說還有朵朵呢。你做人不要忒自私。”顧士蓮好笑,“我自私?”顧老太道:“自私也分好幾種的。事情做絕,不給別人做人的機會,你這種自私,是最促狹的那種。”顧士蓮無語:“老太,你一百年不開口,一開口就是上綱上線。嚇人。”顧老太嘿嘿地笑:“今天讓我逮著機會,不罵白不罵。”停頓一下,“——我跟你講的話,你記在心裡。不要腦子搭錯。”顧士蓮嘴巴動瞭動,沒忍住:“我當年把房子讓出去,你一聲不吭,連隔壁鄰居都來勸,說小顧你不好這麼做的。你就是不響。這些年,隻當沒這件事,愜愜意意打拳吃茶——你自己講,你是不是偏向兒子?”顧老太搖頭,“你隻養瞭一個女兒,有些事情跟你講不清。”顧士蓮道:“你講講看。”顧老太道:“當爹媽的,又是那種年月,想的就是兒女都能過下去。一個吃肉,一個哪怕啃骨頭,隻要有口飯吃,也就看得下去瞭。”顧士蓮插嘴:“好肉長在骨頭上。啃骨頭的都是大戶,散戶才吃肉。”顧老太白她一眼,說下去:“——要是有人餓肚皮,就不一樣瞭。這時候一個子女跳出來做好事,碗裡的肉分一半給另一個。爹媽曉得不公平,但也沒辦法,總希望每個人都能活下去。有飯大傢吃。”顧士蓮嘿的一聲。顧老太嘆道:“你對我有怨氣,我也曉得。可你話都說出口瞭,我攔在前面,阿海肯定要怨死我,他那個人,平常不聲不響,真發起犟脾氣來是嚇人的。你房子讓給他,是你做妹妹的情分,再說你那時條件也蠻好,就算後來生病,底子擺在那裡,總歸也不會過不下去。你老娘也是人,精力有限,怕你們過不下去,怕你們互相吵,也怕你們跟我吵。年紀越上去,越是懶,我要是四十歲,那就是另一碼事瞭。你爸又老早沒瞭,我勞保工資也不多,心裡沒底,我將來是靠在你們身上的,你們太平,我就太平。你懂吧?”顧士蓮聽著,不語,半晌說瞭句:“你這也是自私。”顧老太手移過去,按住女兒的手,到底上瞭年紀,一隻手伸出來雞爪似的,這幾日天天吊針,手背上青筋揪起來,一團一團,像沒捻開的橡皮筋。話說多瞭,終是有些累,停頓一下,語速也慢下來:“——乖囡,不要怪我。”撒嬌似的。顧士蓮看她,“我現在肉吃不起瞭?”老太嘿的一聲,咧開嘴,“你不是說的,大戶吃骨頭,散戶才吃肉?你現在吃的是小排骨,燒湯蠻好,老娘私房銅鈿幫一把,肋排就吃上瞭。”在她手上一拍,“——聽話,讓我放心。”又是哄小孩的口氣瞭。
“老娘最後一句,‘告訴阿海,做人開心點,自己不開心,旁邊人看著也難受。阿宏不要學他爸爸,一本正經面面俱到,忒辛苦,也沒意思。三個子女各有各好,手指頭伸出來還有長短呢,老娘這把年紀瞭,腦子也糊塗瞭,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你們多擔當。’”顧士蓮說完,給兩個哥哥酒杯都倒滿,自己端起來,與他們一碰,幹瞭。旁邊高暢急得跳腳,“你今天昏瞭!”顧士宏先是看著酒杯,鼻尖那裡聳瞭一下,隨即笑道:“老娘總結性發言,批評與自我批評,蠻好。”一口喝幹。顧士海不說話,嘆口氣,也把酒幹瞭。
馮曉琴走到飯店門口,瞧個偏僻的空當,掏出煙,還沒點上,便聽旁邊一人道:“阿嫂,給我一根。”竟是葛玥。
兩人倚著樹,同時想起上次,顧磊大殮那天,也是這樣。裡面豆腐飯,外面妯娌吞雲吐霧。像偷溜出來的小孩,仗著大人無暇顧及,便肆無忌憚。兩人統共沒說過幾句話,大半竟是在這種情形下。都說抽煙容易培養感情。一根搭訕,兩根有點感覺,三根下去,就相見恨晚瞭。馮曉琴本來對這女孩沒啥好感,也談不上討厭,傢境差瞭十萬八千裡,還有個性也是,不搭界的。喜怒哀樂都不是一個頻道。抽煙一看也是新手,嗆得直咳嗽。拿煙姿勢也是生澀。那時她還大著肚子,馮曉琴勸她別抽,她蹦出一句:“阿嫂,做人實在吃力。”馮曉琴一怔,也無從勸起,“當心孩子——”她道:“阿嫂,我很佩服你的,換瞭我,都不曉得怎麼辦才好瞭。”馮曉琴猜想她是指顧磊沒瞭,女人死瞭老公,總是值得同情的。誰知她接著道,“阿嫂,你教教我。”馮曉琴奇道:“教你什麼?”她道:“教我過日子。”馮曉琴又是一怔,“——我哪裡有這個資格,日子讓我過得一塌糊塗。”葛玥道:“要是能讓我揀,我寧願過阿嫂這樣的日子。”馮曉琴揣摩這話裡的意味,嘴上玩笑:“死掉老公的日子嗎?”她應是覺得不妥,臉紅瞭一下,意思卻沒停:“就算沒老公,阿嫂也過得下去。我就不行。所以讓阿嫂教教我。”
那次是有些交淺言深瞭。以至於後來每次見面,反比之前話更少瞭。更客氣。馮曉琴知道她傢裡的情況,從天上到地下,也就是一夜間的事。雖不至於為她難過,總是有些感慨。“你現在的起點,其實已經是許多人向往的終點瞭。”那天拿這話安慰她,瞥見這女孩紅著鼻頭,想哭又忍住的模樣,勸她:“想哭就哭出來,憋著對小孩也不好。”她道:“阿嫂你也是,想哭就出來。”馮曉琴搖頭,“——我不是憋著,是真的哭不出來。”
裡面的人陸續出來,有眼尖的,見到兩人,便露出詫異的神情。停下,看一眼,走幾步,再看一眼。同上次一樣。兩個女人抽煙,又在這種飯店門口,總歸有些奇怪。葛玥瘦瞭些。下巴那裡尖瞭。或許是視角原因,人也顯高,穿一條黑色連衣裙,竟多瞭幾分韻味。不似原先清湯寡水的模樣。抽煙動作還是生澀,神情相比上次,竟是自若瞭許多。
“阿嫂,”她道,“你還記得張曼麗嗎?”
馮曉琴停頓一下,“顧昕大學裡的女朋友。”
“我見過她,真是漂亮啊。難怪跟‘張曼玉’就差一個字。同她站在一起,其他人就像發育不良似的。我那時就想,顧昕居然舍得跟她分手,也是奇怪的。阿嫂,你見過她嗎?”
“見過照片,”馮曉琴道,“網紅臉,男人喜歡。”
“後來嫁瞭個富二代,生瞭個女兒。在葡萄牙。不工作,就帶孩子、養狗、種花。傢裡房子也很大,在海邊。她老公,臉圓圓的,皮膚有點黑。”
“他們現在還有聯系?”馮曉琴忍不住問。
她搖頭,“我是在顧昕朋友圈裡看到的。”
馮曉琴嗯瞭一聲。氣氛有點怪,說不出的。拿腳在地上搓出兩道白印子,想著抽完這支就進去。倒不是討厭她,這女孩話比上次多,閑話傢常的成分也更濃些,但眉宇間的愁緒是掩不住的。還有稚氣。想要表達某些意思,鋪墊做得太久,也是故作老成。馮曉琴看在眼裡,忽然有種預感,又有些害怕,不知她後面會說些什麼。
“淘寶上有賣那種軟件,悄悄給手機裝上,能同步微信QQ,還有電話短信。阿嫂,你不要看不起我,我也是被逼得沒辦法。真要是那種整天吵吵鬧鬧的夫妻倒也算瞭,至少還有發泄的機會。我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打不到底,也彈不回來。要得抑鬱癥的。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做噩夢,夢到他跟我離婚,行李一卷,頭也不回地走瞭。醒來就想,要是真那樣倒也好瞭,話講清楚,該打打,該罵罵,該一刀過去,也就拉倒。這樣不死不活算怎麼回事?我就是想要個痛快。”她說到這裡,停下來,“——阿嫂,顧昕外面有女人。”
馮曉琴沉默著,拿煙的手有些僵,換個姿勢。煙沒拿住,掉在地上。“是張曼麗?”自己也覺得問得傻瞭。葛玥道:“張曼麗是過去式。”馮曉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隻好問下去:“是誰?”心怦怦地跳。
她沒回答。“阿嫂,換作你,你會怎樣?你教教我。”同上次一樣的聲氣。
“我能教你什麼?”馮曉琴苦笑,“——顧磊外面也沒有女人。”
“阿嫂隨便說。想到什麼說什麼。”
馮曉琴又點上一根煙。索性也不急瞭,裡面坐著也沒勁,親友間敬來敬去,這種場合也不好放開,意思卻又要到位,情緒半吊子,悲傷不像悲傷,歡喜不像歡喜。豆腐飯便是這麼別扭。方才與茜茜坐在一起,聽她說銀行裡的事,說最近做成一樁大單,“講起來還要謝謝阿哥,”她指顧昕,“阿哥把他單位的業務介紹給我。”顧昕忙客氣道:“自己人,小事情。”又對旁邊的葛玥道,“喏,就是娘舅公司那樁。”葛玥哦瞭一聲,眼裡分明寫著“初次聽說”,嘴上跟著客氣:“都是自己人,能幫就幫。”馮曉琴冷眼旁觀,茜茜倒還好,顧昕應該是老婆在邊上,稍有些局促。茜茜膽子忒大瞭些,不該這當口提這茬。倒像戲弄那男人似的。馮曉琴一直想找機會勸妹妹,這陣傢裡事多,倒耽擱瞭。其實那才是大事,處理起來也麻煩。自己妹妹,怕她受傷,也怕她被人罵。但怎麼開口也是個技術活,便是親姐妹,也不好橫沖直撞的。馮曉琴前天說給她介紹男朋友,是真話,亦是試探,她倒不拒絕:“好的呀——”馮曉琴問她,是否一定要上海男人,拐彎抹角帶到顧昕,“像他那樣的上海男人,其實也沒啥好,”還問她,“你說呢?”馮茜茜笑而不語。馮曉琴其實能猜到幾分,妹妹是要強的個性,打拼不易,顧昕就像當年的史胖子,喝酒套近乎,揩點油,保單就簽瞭。否則又怎會尋到他。依著馮曉琴的眼光,顧昕其實還不如顧磊,至少好弄得多,長相也談不上帥,人又悶,真正是沒啥優點。更何況還是已婚。妹妹腦子清爽,這方面馮曉琴倒是不大擔心,跟男女感情那些不搭界。但顧昕是傢裡人,隔得近,萬一捅破,女人總歸更吃虧些。便是年輕恢復得快,終究要過一陣才行。
“阿嫂——”葛玥看向她。
她避過葛玥的眼神,不知該怎麼回答。對這女孩多少有些愧疚。弱肉強食,那時候常把這話掛在嘴上,對著茜茜,還有馮大年。勸他們發奮。食物鏈爬得越高越好。長跑時牢牢盯緊前面人的後腦勺,才不會掉隊。上海人是假想敵,就像顧清俞那種。跑過一個,便留後腦勺給後面人看。臉上表情俱是不管。前面後面都是。哭還是笑,隻能憑想象。其實隻是一個個人影,拉遠瞭,更隻是一個個黑點。別說表情,連是人是鬼都看不清。
“我認識一個上瞭年紀的人,她把她追求老公的經過說給我聽。唱越劇,買他喜歡吃的零食,穿他喜歡的衣服,還給他織毛線帽子。她說,男人女人都一樣,隻要是人,就有弱點。我說,又不是打仗,還弱點強點呢。她說,要過一輩子呢,這比打仗還驚險,輸掉一輩子都抬不起頭。”
葛玥怔怔聽著。馮曉琴說下去:
“抓大放小。大事情把握住,小事情就讓他去。”
“什麼是大事情,什麼是小事情?老公外面有女人,這算大事還是小事?”她直直地問。馮曉琴思索一下,“你能看得過去的,都是小事,真看不過去瞭,那就是大事。”
葛玥沉默著,“這是逼著女人都變成傻子。”
“真到那一步,那就不是傻子瞭。你越不把他放在眼裡,什麼都看得過去,變傻的就是他瞭。不是你拿他沒辦法,而是他拿你沒辦法瞭。”馮曉琴瞥見這女孩怔怔的神情,即便此刻這樣的情形,竟還是隱忍。換瞭別人,剛才飯桌上便扯頭發扇耳光瞭。忍不住暗自嘆息,勸她:“日子是為自己過的,其他人都是假的,別太當回事。”
“越劇我也會唱,還會一點點滬劇。”她問,“阿嫂,你會唱什麼?”
“我隻會唱黃梅戲。”
“茜茜呢?”她又問。
“茜茜什麼也不會。她這人傻乎乎的,做事沒長性,三分鐘熱度。”馮曉琴說到這裡笑笑,加重語氣,“——到底還年輕,什麼都當成玩。”
“把日子過得像玩,那是本事。”葛玥問,“阿嫂,茜茜有男朋友瞭嗎?”
“給她介紹過,沒相中。”馮曉琴反問,“你手頭有合適的嗎?”
“我找找看,”她停頓一下,“也讓顧昕幫忙留心——茜茜喜歡什麼類型的?”
“高一點,帥氣一點,熱鬧一點,最好不要是公務員,”馮曉琴對她道,“講句笑話你別不高興,茜茜以前跟我提過,顧昕阿哥那種類型,她是吃不消的,一起過日子要出人命的,不是她被他憋死,就是他被她打死。”她說完抿嘴笑。自知是有些矯枉過正瞭,在人傢老婆面前提這個,倒像故意找晦氣。但不說句表態的話,隻怕這女孩晚上要睡不著覺。再者也是為妹妹考慮。馮曉琴心裡忽然有點酸,便愈發做出開玩笑的樣子,在葛玥肩上拍瞭拍,“拜托啦,十八隻蹄髈我先準備好。”
兩人回到座位。客人陸續離開。顧士海兄弟站在門口送客。曲終人散的感覺,也是一樁大事完成。大廳漸漸空瞭,最後留下的,都是嫡系,聚攏來坐成一桌。也不說話,隻是靜靜坐著。不知誰問瞭句“清俞幾時再去新加坡”,顧清俞回答“還沒定”。又是安靜一陣,服務員上來收拾碗筷,乒乒乓乓。眾人站起來朝外走,挽著肩,或是搭著手臂,這樣的日子,是比平常更需要彼此扶持。有些脫力的。心裡空蕩蕩,連說話都似是帶著回音,盤桓幾圈才出來,多瞭些滄桑感覺。
出租車上,顧清俞收到施源的短信:“節哀順變。”她回過去:“謝謝你送瞭花圈。”白天也是無意中看到,某個花圈上落款是他的名字,粗粗過瞭一遍,沒見到人。他道:“小時候奶奶常做蘿卜絲餅,我待在旁邊看,揩瞭不少油。那味道,我現在都忘不掉。”顧清俞道:“小時候的味道,是記得牢些。”半晌沒回音。把手機放回包裡。心想發信息便是有這好處,想停就停。轉向窗外,淅淅瀝瀝開始下雨,街景成瞭模糊的光影,一圈圈的,暈開。像淚眼望去的世界。這時手機振動瞭幾下。是電話,施源打來的。
“還沒休息吧?”他問。
“在車上。”
“心情好點沒?”
“還好。”她停頓一下,“謝謝。”
沉默片刻。他告訴她:“——我媽也沒瞭。”
她吃瞭一驚,“幾時的事?”
“就上個禮拜。前天大殮。”
窗外的雨又大瞭些。雨刮器來回跳動,發出吱嘎的聲音。她問他:“你在哪裡?”他道:“不用來安慰我,我現在挺好。”她又問:“你爸呢?”他道:“我叔叔陪著他。”她一怔,“叔叔?”他道:“我爸的表弟,從加拿大回來。”她哦瞭一聲。手指在腿上彈動幾下,沒忍住,“定位發給我。”語速有點快。他愣瞭愣,“什麼?”她道:“我過來找你。”他道:“我說瞭,不用安慰——”她打斷:“不是安慰你,是讓你安慰我。”
葛玥把寶寶哄睡著,洗完澡,拿瞭本雜志,上床。一旁,顧昕對著筆記本電腦。她瞥一眼,“單位裡挺忙?”他嗯的一聲。她道:“再忙也要註意休息,這兩日已經夠辛苦瞭。”他目光不離屏幕,“曉得瞭。”她放下雜志,起身去廚房給他削瞭個蘋果,切成片端過來,“吃點水果。”他一怔,“深更半夜吃水果?”她道:“反正你還沒刷牙。”他道:“蘋果要白天吃,金蘋果,晚上就是銅蘋果瞭。”她笑笑,“央視都辟過謠瞭,沒這回事。蘋果什麼時候吃都一樣有營養。”叉瞭一塊遞過來。他察覺她的執著,接過,目光掃過她身上,又是一怔——她穿著白色超短睡裙,胸口處透明蕾絲圍成一個偌大的心形,上半身若隱若現。再看去,臉上竟還化著淡妝。她目光與他相對,“新買的裙子,你說過,喜歡看我穿白色。”他擠出個微笑,“不錯。”又轉向電腦。她停瞭停,伸手過來,搭住他的手臂:“——我唱段越劇給你聽,好不好?”
他朝她看。她臉上帶笑,笑得比往日要甜,塗過睫毛膏的眼睛亦添些嫵媚。她不待他答應,便開始唱:“我傢有個小九妹,聰明伶俐人敬佩——”唱得居然不錯,聲音與平常說話時略有不同,更圓潤嬌柔些。他畢竟與她是夫妻,很快聽出尾聲那絲不易察覺的哭腔,像激動又像悲慟,夾在歡快的音調裡。此刻的她,一面是強自掩飾,一面又似要把所有的東西端到他跟前,劈頭蓋臉地。與她身上那件性感睡衣一樣,衣服和人是脫節的,意思到瞭,感覺卻還差瞭一截。仿佛肉體和靈魂的差距。她就是這樣一個矛盾的人。他覺得滑稽,但也有些局促。在她面前他很少這樣。當初追她的時候,他也是很隨意的,一是本就興致不高,二來她也不是讓男人費心費力的類型,像隻聽話的小狗,稍做個手勢,她便過來瞭。
一曲結束,她湊近,把頭靠在他胸口,或許是想到這姿勢不利於睡裙的展示,便轉過身,正面對著他,微微仰頭,凸顯曲線。半濕的長發滑過他頭頸,他不自禁縮瞭一下。想說話,嘴巴一動,便被她搶瞭先:“我唱得好不好?”他問她:“學過?”她道:“跟著收音機裡學的。”他點頭,“那不容易。”她問:“再給你唱一段?”他道:“這麼晚瞭,爸媽聽到多奇怪。”她有些倔強地按住他的手,臉上還是笑,“我唱得輕一點。”他隻好不動。她果然唱得很輕,越唱越輕,漸漸聽不清詞,倒像哼小調。一邊哼,一邊抓住他的手,順著胸口的“蕾絲愛心”,有節奏地,慢慢往下。他有些僵。做這種事還自帶配樂,是第一次。想笑,又笑不出。他瞥見她眼角一滴淚滲出,鼻尖聳瞭聳,又是一滴淚。她撩一下劉海,變魔術似的,淚水便隱去瞭。或許是男人的本能,他下意識地,抱緊瞭她。她真是瘦啊,好像再用點力,就能把她攔腰折斷似的。觸手都是骨頭。那瞬他想,似乎很久沒這樣抱她瞭,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從來沒有好好地抱過她。
臨睡前,他發現電腦裡有封新郵件,是馮茜茜發來的:
“你老婆知道瞭。她在你手機上裝瞭個東西,電話、微信、QQ都能看得見。”
顧昕一凜,霍地朝床上的女人看去。那頭因為太累,已經睡著瞭。他拿過手機,想想又放下瞭,在電腦上回復郵件:“你怎麼知道的?”
馮茜茜倚著床,看手機。馮曉琴坐在床沿上,朝向妹妹。兩人不說,也不動,有些對峙的架勢。很快,馮茜茜笑起來,“幹什麼呀——都拷問瞭一個多小時瞭,幹脆上老虎凳吧。”馮曉琴道:“少嬉皮笑臉。”馮茜茜道:“我對那人沒興趣。”馮曉琴道:“我不管你有沒有興趣,離他遠點。”馮茜茜道:“工作關系,沒辦法的。”馮曉琴道:“工作關系,他天天在地鐵站等你一起上班?下班也是地鐵站碰頭,到小區門口再分開,一前一後鬼鬼祟祟——你們怎麼不去當特務?”馮茜茜怔瞭怔,“你跟蹤我?”馮曉琴嘿的一聲,“地鐵站離小區也就幾百米遠,人來人往的,你能瞞多久?”馮茜茜停頓一下,“反正我對他不是那種意思。”馮曉琴道:“是不是那種意思,人傢老婆會判斷。短信還有電話,人傢那裡有記錄。”馮茜茜先是不語,忽地,有些煩躁起來,“她又不會離婚!”
“萬一她想不開呢?”馮曉琴道,“她是怎樣的人,你該知道的。她也不是一帆風順,傢裡出瞭那種事,她也很艱難。再怎樣,總歸不能欺負老實人。”
“誰欺負她瞭?”馮茜茜喊瞭聲,想想不對,又壓低音量,“她自己找瞭個渣男,前腳張曼麗剛走,後腳不管是誰,手勾一勾就豁上。就算沒有我,也會有其他女人。姐你搞清楚,不是我欺負她,是她老公吃定她。我哪有那麼好的精神去拆散人傢傢庭,我自己都焦頭爛額,你又不是不知道。業績每個月一評,稍微松一松,後面人就上來瞭。臺灣人又摳門,業績好的時候把你捧到天上去,業績一差,翻臉比翻書還快,一腳踹飛你,半毛錢也不會多給。姐,我現在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不抓牢顧昕這棵救命稻草,我做到六十歲也就是個小職員,還不如在老傢混著,至少人還輕松些。”
“兩碼事。要抓牢他,送點禮物說點好話也是抓牢。沒必要人貼上去。”
馮茜茜停下來,朝姐姐看,竟笑瞭笑,“——那史胖子呢,當初送點禮物說點好話不是也可以?你幹嗎整個人貼上去?你以為是幼兒園小朋友過傢傢,交換禮物握個手,就成好朋友瞭?姐,你明明是思路很清爽的一個人,又何必故意跟我搞?”
“我沒有跟你搞。”馮曉琴緩緩道,“我也沒有貼過史胖子。”
“我承認,欲擒故縱把男人耍得團團轉,吃不著還惦記,這套把戲姐你玩得比我好。你不用舍孩子也能套到狼。我段位沒那麼高,隻好老老實實赤膊上陣,該貼就貼。隻要套到狼,孩子舍瞭也就舍瞭。我知道,你現在級別不一樣瞭,山大王被招安,反過來幫著朝廷對付我們這些散兵遊勇,看我們都是社會渣滓,何必呢?”
她說完,把劉海朝後捋去,露出泛著油光的前額。有些疲倦地。
“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累!”她說下去,“我現在隻想睡覺。姐你不要跟我談精神層面的東西,那些我懂得不比你少。我們銀行規定裡還寫著不能跟客戶私下交易呢,可實際上,如果誰真的照辦,就等著喝西北風吧。請客戶吃飯送客戶禮物,那隻是小意思,幫客戶偽造資料做假身份,也多的是。一套材料做得漂漂亮亮,其實隻是個空殼公司,管他娘,業績上去再說。上面也睜隻眼閉隻眼,真要出瞭事,全部自己兜進——你還記得吃我豆腐的那個財務主管嗎?”不待馮曉琴回答,“——關進去瞭。”
馮曉琴吃瞭一驚。
“葛玥的舅舅要貸款,因為是房地產公司,批不出來,就讓這男人搭橋,貸款先到他的公司,再轉到房地產公司。前不久被審計查出來,顧昕托瞭關系,替葛玥舅舅搞定,責任全推在那人身上。判瞭兩年。這人進去之前,給我送瞭個快遞,自制的土炸彈。虧得質量太差,比外面買的炮仗還不如,才沒出事。銀行要報警,被我攔下瞭。我跑去找顧昕,說我不想幹瞭,他給我介紹的那幾個項目,我讓他去找別人,就算獎金再高回扣再高,我也不想幹瞭,實在是太害怕瞭。我從來沒想過會害人坐牢,還有人給我寄炸彈。又不是拍電影。他聽我發瞭半天牢騷,隻說瞭句‘你要是不想幹,我支持你’,那時候我發現這男人還是挺厲害的,他太瞭解我瞭,他知道我肯定不會放棄。他還說,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出事的。這話我其實不太相信,但聽著還是挺舒服。那套房子市面上最起碼要八百萬,葛玥舅舅隻算我兩百萬。我知道他是看在顧昕的面子。還有上次你問我拿瞭多少獎金,其實葛玥舅舅給我的回扣,要比這多得多。害怕是害怕的,但是也刺激,渾身起雞皮疙瘩,像洗冷水澡,進去時候抖抖索索,洗開瞭就爽瞭。什麼都顧不上瞭。”
顧昕和衣躺在床上,把臺燈調暗。這樣的光線正好,暗是暗的,但也不至於完全看不清。適合獨自思考。手機上找瞭一圈,把葛玥偷偷裝的軟件卸載瞭。窗戶或許沒關嚴,總覺得有風透進來。這樣的夜晚,思考問題也像寫命題作文,夫妻關系、傢庭生活。一遍遍地想。還有個人前途那種,似乎也能搭點邊。葛玥娘舅那件事,他是求瞭副鎮長,“都是朋友嘛——”副鎮長一口答應。葛玥娘舅拿到項目,馮茜茜業績上去,鎮政府年度報告也多一筆亮點。皆大歡喜的事。“我們是一條船上的夥伴,我會遊泳,你不要怕。”那天,他這麼安慰馮茜茜。炸彈的事,把這女孩嚇壞瞭。其實他自己也有點害怕。但害怕是做,不怕也是做。總體還是穩的。是條大船。嚴格來講,那日是兩人關系的轉折點,至少對他是如此。多瞭些同甘共苦的情誼。話反比之前少瞭。面對面坐著,雖是沉默,但氛圍不算壓抑,空氣中發酵得漸漸渾厚,他與她那樣擺不上臺面的狎昵關系,反在那刻有瞭某種莊嚴的質感。她說:“我好像活成瞭我原先很討厭的樣子。”他問:“你原先想活成什麼樣?”她道:“講不清,反正不是現在這樣。”他道:“我小時候想開爿煙紙店,賣吃的喝的。”她道:“原來阿哥喜歡當老板。”他道:“萬紫園再往南不到一公裡,原先整條街都是小吃店和煙紙店,熱鬧得不得瞭,現在你再去看,都被拆得幹幹凈凈,一間不留——那塊地段,是我負責整治的。”她聽瞭,不語。他道:“我要是真開瞭煙紙店,現在就隻好等人傢來拆。”她依然不語。他道:“開煙紙店沒啥不好,拆店的也沒啥不對,但放在一起看,前面那種是悲劇,後面那種就是壞人。所以,我也是活成瞭我討厭的樣子。”她朝他看,“繞這麼大個圈,累不累?”他笑笑,“我是說真的,你不要不相信。”他隨即很認真地擁抱瞭她。有“安慰”兩字打底,便比平常更氣粗些。抱團取暖,那瞬他想到這個詞。他聞到她頭發上劣質燙頭膏的味道,有些心疼。她道:“如果我生在上海,也許會活成你堂姐那樣,你信不信?”他道:“你氣場不輸我堂姐。”
“如果我留在上海,沒去新疆,不曉得現在會怎樣。”施源問。
“孩子都可以打醬油瞭。”顧清俞回答。
施源帶顧清俞來到虹口區某個新樓盤。小高層的三樓,兩室兩廳,樓層不高,但正對景觀湖,位置不錯。簡潔裝修,傢具還沒到。空落落的。甲醛味道還未全散,窗戶開道縫,透氣。燈也沒裝,頭頂一個赤膊燈泡。打開,橙黃的光像個散步的老人,慢是慢的,該兜的都能兜到。角落裡竟有半瓶紅酒,還有未洗的酒杯。
“前天晚上過來的——”他道。
她點頭,知道是他母親大殮那天。
他把酒杯拿到廚房洗瞭,出來,倒上酒。一杯遞給她。她接過,“房子蠻好。”他笑笑,“你是鼓勵為主。”她道:“真的蠻好。”停瞭停,“——替你開心。”
他說房子鑰匙是上周末拿到的,“我媽沒撐住,晚走一天,就能看到新房。”
“是什麼病?”顧清俞問他。
“抑鬱癥,”他低下頭,晃瞭晃酒杯,“——割腕。”
顧清俞倒抽一口冷氣。
“搶救瞭兩天。還是沒救回來。”
瞥見她的神情,他反過來安慰她:“其實對她來說,可能也是種解脫。光這半年,就已經割過兩三次瞭。手腕上都是橫七豎八的刀疤。也試過跳樓,有一次掛在晾衣竿上,虧得我爸發現得早,一把抱住。我們不可能一直盯著她。早晚的事。抑鬱癥比癌癥還可怕,癌癥還有五年存活率、十年存活率,抑鬱癥基本上就一個結果。我和我爸都有心理準備。”
他說得很平靜,仿佛在講述一樁很尋常的事。他愈是這樣,她便愈是擔心。
“我媽是個很感性的人。小時候,看她聽個評彈都能聽得淚流滿面,不管哪裡聽到兩句蘇州話都會眼圈紅。她怕牲畜,可在兵團牧場上班,草場上那麼多牛羊,還有馬和駱駝,她隻好忍著。她有潔癖,可是條件擺在那裡,好幾天才能洗一次澡。也忍下來瞭。後來就漸漸習慣瞭。她其實比我爸更能適應環境。女人有時候比男人更堅強。男人反而不行,我爸到後來其實是死心瞭,什麼也不管,整天看書聽音樂。都是我媽在督促我功課,盯著我,告訴我‘考回上海就好瞭’。我傢墻壁上,貼滿瞭小紙條,“不要放棄”“考回上海”“做上海人”……我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其實那個時候她已經有點患病瞭,但還不嚴重,就是晚上睡不著覺。她去醫院配瞭‘利他林’,是一種抗抑鬱的藥。我爸總覺得這種藥多吃沒好處,就偷偷把藥倒出來,放助眠的藥進去。她不知道。高考的時候,傢長圈裡都在傳‘利他林’能提高註意力,考生吃一點可以超水平發揮。我媽瞞著我爸,把藥摻在綠豆湯裡,給我喝下去。還加瞭一倍劑量。她以為是‘利他林’,但其實卻是安眠藥。吃得我在考場上哈欠連天,就想睡覺——”
他說到這裡,竟還笑瞭笑。抬起頭,看到顧清俞眼裡泛著淚光。
“考不好,也不能完全歸結於這個原因。可能真的是水平不行,誰知道呢?”他又笑笑,語氣輕松得過瞭頭,像樹葉漂浮在水面上,軟綿綿不著力,“我其實倒還好,再怎樣,也不會真的想不開。我媽就不一樣瞭。”他說著,又停頓一下,“她第一次割腕,就是我高考成績單出來那天。我睡到半夜,聽到外面有聲音,出去一看,我媽坐在地上,旁邊一攤血,收音機還開著,在放評彈《方卿唱道情》——‘嘆方卿,大明朝,傢計貧,年紀小。多才入泮遊庠早,贓官冒庇墳糧事。親戚遠投路途遙,園中巧遇姑娘驕。到後來揚眉吐氣,方知勢利功勞’——她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聽著,木頭人一樣。被抬上救護車也是,醫生給她紮針,她眼睛眨也不眨,像是一點知覺也沒有。那個模樣,我到現在都忘不瞭。”
顧清俞拿過他手裡的空酒杯,放在地上。瞥見他眼角一點點滲出淚水。
“後來就是治療,每天吃藥,回到上海以後,還做心理疏導,加瞭個病友群,有幾個固定搭子,定期就到周邊旅遊,挺熱鬧。這十來年沒怎麼犯。即便是股票跌到肉裡那陣,吵歸吵,也摒過去瞭。我和我爸都很慶幸,以為治好瞭。其實沒有。這種病不太可能根治,隻能靠藥物控制。”他說到這裡,霍地停住。顧清俞猜想他後面的話必然很艱難,也不催促,伸出手,在他肩上輕輕拍瞭拍。拿起酒瓶,問他:“再來點?”他點頭,“謝謝。”她倒酒入杯,遞給他。
他接過,一飲而盡。
“其實我媽的死,我要負一大半責任。我要是混得好一點,她也會放松些。”
“不是你的錯,”顧清俞勸他,“這些年你也很不容易。”
“人人都不容易,再難也還是有機會,是我沒抓住。”忽地,他提到展翔,“——連那種癟三都可以混成人五人六,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呢?”
顧清俞記得,展翔似是也罵過施源“癟三”。上海話罵人的詞裡,“癟三”不算惡毒,但最是促狹,輕蔑的口氣從嘴角帶出來,不留餘地。男人間互罵尤其如此,盯著對方最不堪的那點,像蛇打七寸,誰又會沒軟肋呢,“癟三”這詞惡就惡在,戲謔的成分占瞭一半,看著不粘皮帶肉,卻又是入骨三分。顧清俞沉默片刻,換個話題,問他:
“不是說要等拆遷再買房嘛,怎麼突然就買瞭?”
“是我媽的意思。她說她等不下去瞭,她說再在那個破房子裡待著,人非發瘋不可。她拿瞭三十萬出來,又讓我爸寫信去問國外親戚借,我爸不肯,她說‘隻此一次,我也不要臉瞭,都這把年紀瞭,什麼都沒有瞭,還要臉做什麼”,那次他們又是大吵。我媽年輕時候很文雅的一個人,這幾年變瞭許多。我爸罵她,說你變得都不像你瞭,跟小菜場那些粗魯女人又有什麼區別。她說,怎麼沒區別,我過得還不如她們呢。”
顧清俞嘆口氣。幼時去施源傢,見過施源媽媽少女時的照片,清秀中透著高貴,氣質極好。施源的曾外祖早年在英國留學,回國後任政府參事,兩個兄弟也都在大學執教,一個姐姐還嫁給瞭清華的副校長。施源外公也是名校畢業,到施源媽媽那代,境況不同,但讀書人的傳統還在,五六歲時臨摹顏真卿的《多寶塔碑》,力道氣度,竟是不遜大人。施源父親傢倒是生意人,施源那時同顧清俞開玩笑,說“我外公其實是舍不得我媽的,覺得她嫁給我爸委屈瞭”。但那時的生意人,與現在又是不同,也是文文氣氣。況且愈到後頭,這些便愈是沒人說起瞭。都被歲月磨平瞭,變成一縷煙,漸漸地,亦無差別瞭。
“有一天,Sindy送我回來,被我媽看見,問,那是誰。我告訴她。她沒說什麼。我知道她肯定不舒服。還有我陪Kendy打高爾夫,我媽其實都清楚。我給Kendy買襯衫,顏色還是她替我挑的。我說,是個娘娘腔。她挑瞭件黛粉色的。高爾夫課程也是她找熟人介紹的,速成班。我把打球時的照片給她看,其實是形式大於內容,功架擺足,連個菜鳥都談不上。在那種地方,就像個笑話。我媽卻覺得蠻好,說我有點外公當年的模樣,‘你是讀書人的長相啊——’她一連說瞭幾遍,邊說邊嘆氣。又問我,覺得委屈嗎?我笑說,假結婚那種都做瞭,這些又算什麼。其實我真不該那麼說的,倒像在她面前賭氣。果然,她聽得哭瞭。我把手機銀行給她看,告訴她,這陣子賺瞭不少。努力一把,真的可以買新房瞭。我本意是想安慰她,沒想到她霍地一下,把手機摔在地上。她哭得撕心裂肺。我害怕極瞭她這種哭法,前一秒還是很安靜,後一秒就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哭出來。血都要嘔出來那種。就跟當年高考揭榜那天差不多。果然,當天晚上,她又割腕瞭。”
顧清俞蹙著眉,算日子。施源看出她的心思,“不是那次——”
她哦的一聲。
“那次救回來後,她對我說,她想通瞭。她說:‘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大傢都沒有錯,錯就錯在,生活跟我們開瞭一個玩笑。’她還提議一傢三口去吃火鍋,‘我這次真的想通瞭,真的,是真的想通瞭——’。她反復說著這句,更像是自我催眠。她說,怎麼活都是一輩子,隻要活著就好,管別人怎麼看呢。還有吃不上飯的呢,你看中東那些難民小孩,餓得一根根肋骨翻出來,白骨精似的,我們已經非常好瞭,還可以吃涮羊肉。”
施源說著,朝顧清俞笑笑。顧清俞也想笑,但被什麼堵住似的,完全笑不出來。
“我爺爺的弟弟,我應該叫他‘叔公’,一個月前去世瞭。他是個富翁,在加拿大有上百傢藥妝連鎖店,前後娶過三個太太,有七個兒女。然而在他的遺囑裡,居然有我爸的名字——他把蒙特利爾西山區的一套別墅留給我爸,價值五百多萬加幣。律師函發過來那天,我爸媽都以為是個惡作劇,直到叔公的小兒子來上海出差,我們才知道是真的。他是個音樂劇導演,經常來上海,但在遺囑公佈之前,他從未聽說過我父親。他把別墅的照片給我們看,外觀還有內飾。居然還帶遊泳池。他建議我們不要賣掉,因為那個區有良好的教育資源,房價一直在漲,許多中國人都喜歡在那裡買房。那天晚上,我們都失眠瞭。我媽說得對,生活真的跟我們開瞭一個大玩笑,從天上掉下來,撳到陰溝裡,弄得面目全非,再撿起來,沒頭沒腦地扔向天空。”
顧清俞想說“否極泰來”,忍住瞭。
施源停下來,說這番話像是耗盡瞭他所有的力氣。先是一動不動,隨即一屁股坐在地上,喘著氣。停瞭足有半分鐘,他告訴顧清俞:“——三天後,我媽就走瞭。她是鐵瞭心地想死,半夜兩三點鐘,廁所門反鎖,換瞭新的剃須刀,還吃瞭安眠藥,水龍頭打開,手臂浸在臉盆裡。血水一直流到客堂間。早上門撞開的時候,她靠著墻,血都流幹瞭。”
他像個孩子那樣失聲痛哭起來。喉音低沉,聽著更讓人肝腸寸斷。顧清俞低下身子,攬住他的頭,放進自己懷裡。柔聲安慰著,一遍遍地,任由他把鼻涕眼淚擦在她衣服上。哭吧,哭出來就好瞭,哭個痛快。她在心底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