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卷 第十五章 徐鳳年再上武當,老侍郎寄身北涼

老人伸手指向遠方,朗聲大笑道:“這大好山河,我徐驍帶著麾下鐵騎踏遍瞭春秋九國!小年,最後替爹去北莽走一遭?”

徐鳳年點頭道:“好!”

從前有座山,叫武當。山上有座峰,叫蓮花。峰上曾經住著一個想下山卻又不敢下山的年輕道士,他叫洪洗象。隻是那位年輕掌教一趟下山返山後,聽說就離開瞭世間。

然後更為年輕的新一任掌教李玉斧,帶回瞭一名眉眼靈氣的幼齡稚童,他叫餘福。約莫是爹娘希望這個孩子年年都能攢下些福氣吧,窮人傢想要過上長久的安穩日子,無非是“節餘”二字。

元宵是大節日,為瞭迎接祥符二年的元宵佳節,武當山上的道士不論輩分,人人都在劈竹打造竹制燈籠,然後糊上宣紙,便是陳繇、俞興瑞這些輩分最高的大真人也沒有例外。

可惜山上年歲最大的祖師伯宋知命在去年去世瞭,也就是死瞭,沒什麼化虹飛升也沒啥羽化登仙,老真人走得很安詳,隻是碎碎念著要是小師弟還在世,就能煉出幾爐真正的好丹瞭。再就是老人臨終前那個月,山上道士經常看到宋祖師伯站在大蓮花峰的山門,望向山腳,不用問也知道是在等那位掌教師侄。武當自老真人的師父黃滿山起,到大師兄王重樓,再到小師弟洪洗象,最後到當代掌教李玉斧,宋知命除瞭那一幅幅祖師爺畫圖不說,活瞭兩甲子,見過瞭四位武當掌教,故而走得十分安詳。

老一輩真人日漸凋零,掌管戒律的大真人陳繇也難以掩飾老態,好在武當山對生老病死一向看得很淡,再者如今武當山香火鼎盛,山上數座山峰都舉辦瞭幾場不隆重卻不失莊重的“開山”儀式。

哪怕臨近元宵,天未亮的時分,仍有許多善男信女開始登山燒香。不同於離陽許多道觀、寺廟專門會為達官顯貴開後門,老百姓燒瞭一輩子香火都燒不上頭香,在北涼你隻要趕早,老百姓也能在武當山燒上頭香。

在武當山南神道上,香客絡繹不絕,甚至有許多操外地口音的外鄉人。時值北莽大軍南下之際,整個北涼三州就像個漏鬥,人口銳減,襯托得這些入境的外地香客頗像那逆流而上的鯉魚,足可見如今武當的盛況。更有傳言朝廷很快就要將龍虎山的道教祖庭稱號轉贈武當,用以安撫北涼。

在燒香大軍中,有一對小夫妻模樣的年輕男女,大概是小門小戶的緣故,沒有錦衣貂裘,也沒有讓人望而生畏的健壯扈從,甚至連盞燈籠也沒有。他們跟山腳偶遇的另外一傢老小結伴登山,一路借著那傢人的燈火好走山路。

年輕人介紹時自稱徐奇,是地道的北涼人氏,妻子姓陸,老傢在青州,用他的話說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才到瞭北涼吃苦。跟他們同行的那一大傢子足有祖孫四代十六口人。老人姓嚴,八十歲高齡,說是廣陵道人,當過京官也做過地方官,去年才致仕還鄉。老人言談風趣,極為健談,一路上跟那徐奇聊著大江南北的見聞軼事,為枯燥的登山之旅平添許多歡聲笑語。而那徐奇雖沒有什麼驚奇言語,但也次次都能接上老人的話頭。

除去老人,嚴傢其餘兩個輩分的男子原本一開始對這個所謂的北涼蠻子並不待見,這倒不能怪他們眼高於頂,離陽諸多的地域之爭中,當年徐驍坐鎮的北涼跟燕剌王趙炳主政的南疆,一向是大哥不要說二哥,都是朝野上下的蠻夷之地,連兩遼都比不起。以至於當年廟堂上鬧出過個大笑話。記得第一位北涼書生在科舉中鯉魚跳龍門,得以進士及第,讓太安城倍感詫異,疑惑北涼也會有讀書人?於是許多人幫著那位士子去查詢族譜,等到好不容易看到那人祖籍在中原劍州,才如釋重負,卻不管那人好幾代都土生土長在北涼陵州的事實。直到嚴傑溪成為皇親國戚再成為殿閣大學士,晉蘭亭一路平步青雲,以及理學宗師姚白峰入京主持國子監,這種對北涼未開化的糟糕印象才稍稍改觀,捏著鼻子承認北涼也是有耕讀傳傢的。

距離武當金頂主峰,南神道長達十二裡,又是山路,嚴傢有老小有婦孺,腳力孱弱,走得緩慢,等到山上響起第一聲晨鐘,他們才走到一半路程,在那座專供旅人香客歇腳的亭子休息。老人趁著晨曦舉目遠眺,徐奇和妻子並肩而立欣賞著山下風景。老人收回視線坐下後,馬上有那個幼齡的曾孫子跑來幫他敲腿捏腳,老人開懷大笑,寵溺得把孩子一把抱到腿上,用手指著東方,說道:“這幅景象,叫作‘天開青白’。”

孩子顯然對什麼天開青白沒啥興趣,抬起頭稚聲稚氣問道:“太爺爺,山上真的有我娘說的神仙嗎?那神仙可以騰雲駕霧嗎?”

嚴傢老傢主哈哈大笑,摸著孩子的小腦袋,沒有給出答案,隻是轉頭看瞭眼雲遮霧繞的山頂,輕聲感慨道:“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沒有得到答案的孩子一個勁撒嬌糾纏,老人隻好說道:“我輩讀書之人,都需恪守聖人所言的不語怪力亂神。不過呢,太爺爺跟你這個小娃兒還是可以說些題外話的。太爺爺我啊,其實年輕時候也曾打著負笈遊學的旗號,去偷偷做那青衫仗劍登高訪仙的事情。興許沒有機緣,就沒有尋見過世人眼中那些鶴發童顏的高人,隻是中年時跟許多人一起去過龍虎山天師府,跟那一輩老天師有過一面之緣,但也不曾有機會深入交談,畢竟那會兒太爺爺的官帽子太小,敬陪末座而已。當時心底隻覺得為官不如修道啊!天下讀書人何其多,生前太傅死後文正何其難!天下修道之人則不多,做到那一品官身的羽衣卿相也就相對容易瞭。”

孩子大失所望,“太爺爺,那咱們千裡迢迢來武當山做啥啊?我爹說他乘車都要顛簸得骨頭散架瞭。”

附近一位年紀不大的儒士頓時赧顏。

老人捋著雪白胡須微笑道:“太爺爺是沒見過神仙,但牧守一方的時候,見過一位路經轄境的同齡道士,有過一場相談甚歡的交談。那道人教瞭我一套養身之術,太爺爺能活到這個歲數,歸功於那道士的恩惠。雖然過瞭這麼多年,我還是記得很清楚那道人的模樣,身材高大,仁義而有豪氣,有古代遊士之風,比起天師府的黃紫貴人,實在是沒有架子可言。”

老人唏噓道:“那道人便是武當山的上上任掌教,叫王重樓。我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他是北涼武當山的掌教,所以趁著身子還沒完全埋進黃土,趕緊來這裡看一看。順便也想看一看北涼的西北天高,到底是怎麼個高。因為太爺爺以前在太安城當官的時候,有言官禦史彈劾一個人,說那人到瞭北涼後,大開宴席的時候,竟然就指著屁股底下的椅子對眾人說,這張椅子不是龍椅,但比京城那張要高許多嘛。”

老人的兒子也快有甲子高齡,聞言後笑道:“多半是無稽之談。”

老人點瞭點頭。

那個一直看著老人抱著曾孫子的北涼徐奇,沒有說什麼,轉過身默然望向遠方。

他妻子握住他的手,側過腦袋輕聲問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正是徐鳳年的“徐奇”柔聲道:“真的。當時我還小,就坐在我爹腿上。這句話其實是他對我說的,大概是想告訴我當皇帝其實沒意思吧。”

徐鳳年握緊陸丞燕的微涼小手,低聲道破天機道:“官員七十致仕是離陽朝廷的規矩,能夠在七十九歲才致仕,不是誰都能做到的。老人是嚴松,當京官最大做到禮部左侍郎,跟首輔張巨鹿政見不合,後來被排擠到瞭江南道廬州,心灰意冷,便在地方上安心做起瞭學問。這次張首輔身敗名裂,朝野上下噤若寒蟬,嚴松是少數幾個敢為首輔大人打抱不平的,可見他當年跟張巨鹿是光明磊落的君子之爭。我之所以跟他同行,是因為徐驍對此人觀感不差,說那麼多罵他的人裡頭,嚴松罵他徐驍罵得很兇,但在理。”

老人突然對徐鳳年笑道:“徐奇啊,我進入北涼境內來武當山之前,拜訪過幾傢書院,那裡的情景讓我大出意料,好像你們新涼王比老涼王更書生氣些,實在難得。”

陸丞燕看瞭眼破天荒流露出些許汗顏神情的徐鳳年,會心一笑。

徐鳳年轉身後說道:“肯定是明知武功不如徐驍,隻能退而求其次,在文治上查漏補缺吧。”

小孩子一頭霧水,扯瞭扯老人的袖子,問道:“太爺爺,我大伯不是說那北涼王的武功很厲害嗎?”

一位中年人哭笑不得道:“文治武功的‘武功’,可不是說打架的本事。”

閑聊過後,一群人重新開始登山。如今來武當山燒香,有一件事情成瞭訪客香客必須要做的,就是親眼看山上許多道士不分年齡不分輩分集體參加的早晚兩次功課。嚴傢老小之所以如此趕早登山,就是想要去欣賞那一幕場景。數百上千道人在廣場上一起練拳,傳言那套拳法由上任掌教洪洗象首創,誰都能練誰都能學,誰都能獲益。

當一行人終於來到山頂武當主觀的廣場外時,總算沒有錯過,否則就得等到黃昏瞭。

果不其然,如外界傳言那般,無數站位疏密得當的武當道士在廣場上一起練拳,便是再門外漢的老百姓,也看得出那套拳法的舒服。對,就是舒服。沒有什麼太高深的動作,也沒有發出尋常練武時發出的哼哈聲響,安靜而祥和。

老人嚴松贊嘆道:“好一個行雲流水。”

坐在父親脖子上的孩子指著遠方,好似發現瞭什麼瞭不得的神仙人物,滿臉驚喜雀躍道:“那裡有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兒也在打拳呢,那裡那裡,他在最前頭!”

老人雖然看不清楚那邊的情況,聽到後也有些訝異,“不是說領拳之人是現任掌教李玉斧嗎?”

徐鳳年解釋道:“李玉斧收瞭個徒弟。”

在那些道士身後位置上還有許多的香客,也都跟著打拳,也許不得其意,甚至連形似都稱不上,但一個一個都很起勁,隻是他們看不清楚領拳道士的身法,隻能跟著前方或者附近香客一起打拳,看上去就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但所有人都很認真。然後嚴傢老小就看到一個看上去輩分不高的年輕道士從前方緩緩走到後邊,一路走來,不斷對學拳的香客們進行細心指點,有哪些動作太過用力瞭,或者有哪些手法沒有到位,又或者是塌腕不夠,或是誤解瞭拔背,都會微笑著幫忙糾正。

徐鳳年看著最前方的那個每個動作領拳都一絲不茍的小道士,神情有些異常。

那年輕道士看到瞭徐鳳年,微微一笑,快步走來。

陸丞燕輕聲道:“你也要打拳嗎?”

徐鳳年問道:“你想看?”

陸丞燕笑著點頭。

徐鳳年緩緩走上前,在隊伍最後頭站定,然後悠然開始打拳。

那年輕道士愣瞭一下,然後就站在徐鳳年身邊。

兩人動作如出一轍,圓轉如意,賞心悅目。

徐鳳年閉上眼睛。

當年,有個倒黴蛋每次見到自己,知道自己會挨揍的他,都會苦哈哈擠出笑臉說上一句“你來瞭啊”。

徐鳳年輕輕自言自語:“騎牛的,我來瞭。”

武當山與徐鳳年有緣,更是徐鳳年的福地,這已經是北涼公認的。都說徐鳳年這個新涼王能夠成為天下第一,歸功於當年在山上練刀期間跟前後兩任掌教砥礪修行,這才有瞭之後在武道境界上一日千裡的驚艷光景。如今武當山腰處的洗象池便成瞭新武學聖地,瀑佈後的那間石屋每日都有各地武人前來打坐面壁,擁擠不堪,隻為瞭沾一沾人間無敵之人的仙氣,隔三岔五就會有人為瞭爭搶一席之地而大打出手,這讓山上幾名負責日常打掃洗象池的年輕道士不堪其擾,經常跟師父抱怨耽誤瞭修行,死活求著給換個差事,後來掌教李玉斧便讓徒弟餘福接過擔子。不過武當雖然將洗象池對外開放,但距離深潭不遠的那座小茅屋和一方小菜圃,在北涼王府授意下始終藏掖起來,不許外人靠近,小道士餘福偶爾會去茅屋那邊玩耍,原本荒廢的小菜圃也重新看見瞭綠意。

跟嚴傢老小分開後,徐鳳年跟著李玉斧來到洗象池畔。舊地重遊,當徐鳳年看到熙熙攘攘的一大幫人鉆出帳篷、肩搭棉巾去池邊漱洗的壯觀場景時,有些哭笑不得,轉頭跟李玉斧問道:“整年都是這麼個光景?”

李玉斧點頭微笑道:“是啊,這些習武之人大體上也不鬧事,衣食住行都自理,每天除瞭早晚兩次去廣場上跟著練拳,就都在這裡修行,武當山總不好趕人。也不知道誰把小師叔木劍斬瀑佈的事情傳瞭出去,半年以來光是從池子裡撈出來的折斷木劍就有一百多把。後來又有一個說法,說王爺之所以神功大成,是從水潭底找到瞭一部武學秘籍,於是這麼多人哪怕上山的時候是旱鴨子,如今也都一個個水性熟稔得很瞭。不過秘籍沒找到,倒是從水底取出許多光潔如玉的鵝卵石,零零散散加在一起也有幾百顆。後來他們一合計,在山下找瞭個手巧工匠,打磨出一套上好棋子,送給瞭武當山。禮雖不重,但情意重,如此一來,咱們武當就更不好說什麼瞭。”

徐鳳年無言以對,他所熟知的江湖本就是如此,越是市井底層,便越是既可憐又可愛。他見縫插針找瞭個空當蹲在洗象池邊上,身邊是兩位倒春寒時節裡還穿著老舊單衣的江湖漢子,徐鳳年知道這可不是什麼到瞭寒暑不侵的境界,隻是打腫臉充胖子罷瞭。江湖上講究一個輸人不輸陣,大冬天的你穿貂裘保暖我就要咬牙穿單衣,更狠的,幹脆就光膀子。這跟文壇士林是一個路數,盛夏時分不乏狂人狂徒披裘高歌用以沽名釣譽。徐鳳年蹲著掬起一捧冷冽清水洗瞭把臉,左手邊那個魁梧漢子瞥瞭眼,有些驚訝一個讀書人模樣的年輕人為何也來湊熱鬧,用行話問道:“新來的?有山頭嗎?”

徐鳳年點瞭點頭。山頭?清涼山應該勉強能算一座吧?徐鳳年笑著問道:“一大堆人擠在這裡,別說吃飯睡覺,就是放個屁拉個屎也不爽利啊。敢問這位前輩,難道當真有人在這兒突破境界?”

那傢夥深以為然,大概是覺得這小子挺上道,壓低嗓音神秘兮兮說道:“咋沒有?前兩天還有個哥們在這裡一夜之間突破瞭三品境界的門檻!本來挺稀松的手段,結果破境後一手劍花那叫一個潑水不進。在這之前,還有位最早來這裡悟道的陵州老前輩,在三品境界上熬瞭二十多年,結果在這裡靜坐瞭不過三個月,愣是給他闖過去瞭。我聽人說那位前輩在成為小宗師後,意氣風發,在月圓之夜清越長嘯,中氣十足,連山腳幾裡地外都聽得到,足足半個時辰,跟打雷似的,你說玄不玄?”

徐鳳年忍住笑意,鄭重其事點頭附和道:“咱們常人扯開嗓子別說嚷半個時辰,一盞茶工夫都難,而且肯定當個把月的啞巴。這位前輩高人能長嘯半個時辰,肯定內力渾厚,小宗師境界跑不瞭的。”

右手邊那位大俠冷水洗臉偷偷打瞭個哆嗦,白眼道:“小兄弟,你別聽孔小貓瞎咋呼,什麼清越長嘯,什麼半個時辰,都是沒影的事兒!誰吃飽瞭撐著沒事嚷半個時辰。再說瞭,那老頭兒就不怕打攪瞭武當神仙們的睡覺?我許十營什麼武道小宗師都不服,就隻服這座山上的道士,是真有本事的。我爺爺的爺爺就親眼見過黃老祖師爺,我爺爺也受過王老掌教恩惠。當年王掌教一指斷江,我爺爺當時就在江邊上看著呢。如今那李掌教也是個高人,光是看他的那副拳架子,我就要心服口服伸出大拇指。”

本名孔大虎但被人取笑為孔小貓的漢子轉頭看瞭眼豎大拇指的哥們,笑道:“拉倒吧你,許十營,你成天就在那裡吹噓跟北涼王有關系,除瞭徐許兩個字諧音,你們一個天一個地,有半顆銅錢的關系!”

許十營狠狠一甩棉巾在肩頭,瞪眼道:“老子的爺爺是最早追隨大將軍來北涼的老卒,老子傢裡頭還留著爺爺傳下來的那副鎧甲和那張八鬥弓⋯⋯”

孔大虎哈哈大笑拆臺道:“如果你爺爺真是跟大將軍一樣是外地人,那你說啥爺爺的爺爺見過武當祖師爺黃滿山,吹牛皮沒打好草稿?”

許十營一陣心虛,然後惱羞成怒道:“反正我爺爺是正兒八經的第二撥遼東老字營出身,朝廷用永徽這個年號之前,就跟瞭大將軍南征北戰。我爺爺步射挽八鬥弓,十發八中,步射開六鬥弓可十發七中。爺爺說當年連大將軍也親口誇獎過他的箭術,說以後到瞭北涼要讓北莽蠻子也知曉遼東健兒的厲害。”

孔大虎嗤笑道:“我可聽說別人都講神箭手那都是百發百中什麼的,要不就是百步穿楊,你許十營的爺爺才十發七八中,也能讓大將軍稱贊?許十營啊許十營,你小子就不怕說大話把自己給噎死嘍?!”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徐鳳年頓時對許十營刮目相看,因為離陽朝廷早期有武舉頒發的《試分馬藝業出官法》,按例許十營爺爺的箭術確屬上乘,恰恰因為許十營沒有提什麼百發百中百步穿楊,才更真實。

徐鳳年問道:“許老哥,怎麼沒有投軍入伍?”

許十營嘆瞭口氣,傷感道:“我爹年輕時候想讀書考取功名來著,我爺爺不喜歡,說讀書沒用,我爹拗不過我爺爺,就隻好去投瞭邊軍,在纖離牧場裡當個小官。結果不知怎麼惹惱瞭上頭的大人物,大人物的靠山更大,好像就是那位懷化大將軍鐘洪武,回來的時候隻剩下半條命。我爺爺是死要面子的人,到死也沒說什麼,隻不過就想著讓我這個孫子念書。可惜啊,我就不是一個讀書的料,隻想著練武,好跟爺爺一樣攢下點軍功,給傢裡多添一副鎧甲給後人當傳傢寶。”

說到這裡,許十營咧嘴一笑,“我還有個哥哥,就在幽州邊境上參軍。去年春節回傢,聽他說很快就可以當上正式遊弩手瞭。我哥隨我爹,讀書、習武都瞭不起。”

徐鳳年好奇問道:“你爹在邊關上受瞭委屈,怎麼還讓你哥去投軍?何況北涼現在文風漸長,讀書一樣能有個好前程,再說北蠻子打過來瞭,當兵不安生啊!”

總給人吊兒郎當感覺的許十營破天荒一臉真誠道:“我也不知道我哥是咋想的,起先他確實是不太願意當兵的,後來過瞭幾年,反倒是不樂意在傢讀書瞭,虧得傢鄉還有個掛念他的小娘,都快熬成老姑娘瞭。不過去年我哥跟那未來嫂子打包票瞭,說隻要等他成瞭咱們北涼三十萬邊軍中最難當上的遊弩手,下次回傢就一定風風光光娶她。至於我爹,剛從邊關回到傢那會兒,成天就知道喝酒。我哥投軍後喝得最兇,不過這兩年倒是喝得少瞭,也不說什麼瘋話瞭,尤其是春節後,還把酒給戒瞭。上次跟我哥一起給爺爺上墳的時候,我爹敬酒的時候⋯⋯”

許十營不再說下去,低下頭,狠狠地多洗瞭把臉。

孔大虎雖然跟許十營平日裡相互拆臺取笑,但交情其實不錯。來洗象池沾光的北涼武人也分三教九流,山頭林立,像他們這些沒有傢世背景的小人物,別說去瀑佈後頭的石屋打坐面壁,就是池畔風水好些的地盤也擠不進去。一些個有門有派的宗門子弟,相互抱團,個個眼高於頂,在這邊每日大魚大肉不說,還有許多妙齡女俠貼靠上去,夜夜在帳篷內瞎折騰,每天晨起之時都是容光煥發,像孔大虎、許十營之流就隻能遠遠眼饞瞭,膽子大些就去聽墻腳根,當然前提是不怕被名門正派的少俠們揍得鼻青臉腫。

三人身後一陣喧鬧,原來是有人認出瞭武當掌教李玉斧和徒弟餘福,紛紛上前套近乎客套寒暄。李玉斧在山上是出瞭名的待人和善,與誰都不拿捏架子,這不是八面玲瓏的表面,而是內裡的精神。這亦是武當一脈相承的“氣”。武當道士不分輩分不分道觀,都有初一十五替老百姓解簽甚至是代寫書信的功課。在這件事情上,從呂祖起就訂立瞭雷打不動的規矩。黃滿山給人解過簽寫過信,王重樓是這樣,洪洗象是如此,李玉斧也一樣,以後也許那個小道童餘福也一樣。武當修行,修仙先修人,修道先修己,這才是武當山真正的氣脈。

徐鳳年三人一起轉頭望向那位年輕掌教,孔大虎輕聲介紹道:“這位便是武當李掌教瞭,是老神仙俞興瑞早年在東海收的徒弟。李掌教的脾氣頂好,江湖上有傳聞他在道教第一福地地肺山斬殺過一條惡龍,一身修為高深莫測。還有人說北涼王專程為瞭武當山給朝廷上書,要求敕封武當為道教祖庭,我看這事靠譜。以往吧,我對那王爺印象不咋的,後來陳兵邊境,拒絕聖旨進入北涼境界,大快人心,又在陵州搞死瞭飛揚跋扈的老軍頭鐘洪武,我就覺得新涼王沒讓人失望。這次北蠻子打過來,聽說王爺更是直接去瞭邊境,根本就沒有躲在清涼山,這事兒辦得讓人解氣!否則都成瞭天下第一的高手,還躲在傢裡,也太丟北涼的臉瞭!咱們這些行走江湖的,出瞭北涼也沒面子不是?”

徐鳳年無奈一笑。

許十營輕聲道:“要是邊境上打得兇,我就讓我哥介紹個門路,殺蠻子去。殺一個回本,殺兩個就是賺瞭。”

孔大虎忍不住譏諷道:“就你那點花架子,去瞭鐵定是賠本買賣。你真當北蠻子好惹啊?那些蠻子自小就跟弓馬相依為命,箭術馬術真不差,你去瞭也是白搭。”

孔大虎突然沒來由感慨道:“王爺有件事不地道啊,把聽潮閣武庫裡的好東西都一股腦送給徽山那位武林盟主瞭,看來那喜好穿紫衣的婆娘,應該姿色如傳聞那般美若天仙,否則咱們王爺也不至於這樣出手闊綽。話說回來,給咱們北涼練武的人留下點殘羹冷炙也好嘛,不說什麼上乘秘籍,二三流的,隨手丟給咱們一兩本都成啊!”

許十營呸瞭一聲,“就你孔小貓那點骨氣也想練成絕世高手?王爺就算送你一堆秘籍都是做夢!”

孔大虎也不生氣,笑道:“你許十營骨氣多,送我幾斤成不成?”

徐鳳年笑著圓場道:“武當時下那套人人可學的無名拳法,大有深意,蘊含著洪洗象對大道修行的體悟。我敢說哪怕一輩子隻學這套拳,不論之前是練拳還是練劍練刀,都可以裨益終身。咱也不去說什麼證道飛升,什麼一品高手,那畢竟得看個人機緣,但要說讓習拳之人強身健體,益壽延年,跟閻王爺多討要幾年光陰,肯定可以。在我看來,聽潮閣一百本被束之高閣的秘籍,也比不上那套人人可學的拳法。”

孔大虎將信將疑道:“小兄弟,這套拳法果真如此不俗?”

徐鳳年點頭道:“就像一篇文章寫得盲風澀雨佶屈聱牙,瞧著很有才學,其實在大傢眼中也就那麼回事,算不得真正好學問。同理,一套武功入門越難,門檻越高,也未必是好武功。”

孔大虎笑道:“這道理好聽,可未必在理啊!世間武功,哪有門檻不高的?小兄弟你說老劍神李淳罡的兩袖青蛇難不難學?又豈是誰都能學的?新劍神鄧太阿的劍術,隨手一個架勢,那更是讓小宗師看都看不懂。”

被反駁的徐鳳年哈哈笑道:“這正是武當這套拳法的高明之處,也是洪洗象所修大道的真意所在。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天道如華山之巔的險路,僅是一條羊腸小道,雖有腳步,但人煙罕至,可洪洗象的大道,卻是世間那平坦驛路,人人可走,隻要堅持,哪怕資質平庸,也能走得遠。”

孔大虎愣瞭一下,指著這哥們笑道:“聽著像歪理,但還是挺有道理的。”

許十營一本正經拍瞭拍徐鳳年的肩膀,說道:“小兄弟有悟性,以後肯定能夠成為揚名立萬的高手。”

徐鳳年微笑道:“借你吉言。”

三人起身後,武當掌教李玉斧還是被眾人重重圍繞脫不開身。那名在去年隆冬大雪時分上山的小道童站在外邊,小心翼翼打量著徐鳳年。不知為何,孩子對這個不知身份卻能讓師父格外重視的神秘男子,初見時有些沒道理可講的敬畏,但很快心底就有些晦澀難明的親近。不過始終是畏多於敬,所以從頭到尾孩子都躲在師父身後,沒有跟這個傢夥說半個字。就在徐鳳年跟小道童餘福視線對碰然後後者趕緊轉頭的時候,一名錦衣貂裘的世傢子俊哥兒躡手躡腳走到徐鳳年身前,在五六步外就不敢上前,雙拳緊握,手心滿是汗水,身後還跟著一幫同樣純粹是吃飽瞭撐著來武當山賞風賞月的狐朋狗友。他們這夥人對什麼武當掌教什麼拳法都不上心,但時下北涼舊三州的官場,以及官場子孫,對某人的觀感有瞭翻天覆地的變化,尤其是在那群當年跟那人比拼誰更紈絝敗傢的年輕人添油加醋之下,更是達成瞭一個共識,覺得天底下最爺們兒的事情,就是浪子回頭金不換!

那個一臉不敢置信的年輕公子哥停下腳步後,怯生生試探性說道:“在下柳玉鯤,傢父是陵州丹陽郡守柳工筌。”

徐鳳年笑瞭笑,“你大哥是龍象鐵騎的驍騎尉柳玉山?當時跟著龍象軍長驅直入,一人斬獲首級十二顆?”

那個在同黨眼中最是跋扈的柳玉鯤竟然一下子就眼眶濕潤起來,渾身顫抖,如遭雷擊。

柳大公子正要下跪,卻看到眼前那人輕輕搖頭,頓時硬生生伸直瞭已經彎曲幾分的膝蓋,不知所措。

去年陵州官場那場鬧劇,諸多戰功卓著的武將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頂著陵州將軍頭銜的年輕人逼得卸甲,一個個露出滿身傷疤。柳玉鯤就在場遠觀,起先也沒覺得那一幕如何震撼人心,隻是當他後來見到從邊境返回的大哥,一向瞧不起他的大哥,因為文官出身的父親在飯桌上發瞭幾句冷嘲熱諷的牢騷,差點跟父親和整個傢族決裂,後來又跟他這個弟弟一起破天荒喝著酒,斷斷續續說瞭些邊境上的戰事,說他的袍澤們是如何坦然戰死,他柳玉鯤才開始知道那份沉甸甸的意義。所以柳玉鯤這才在春寒料峭中登上武當山,隻想知道那個新涼王當年是如何習武的。

徐鳳年不想在這裡泄露身份,跟柳玉鯤的閑談點到即止,然後跟孔大虎、許十營告辭,給瞭李玉斧一個眼神,隻和陸丞燕走向茅屋。

等他走後,孔大虎和許十營面面相覷,這傢夥怎麼跟堂堂郡守公子扯上關系瞭?看情形最不濟也是傢世在一個級數上的人物,怎麼還能耐著性子跟他們兩人扯老半天的蛋?許十營更是嘴角抽搐,當時自己還裝模作樣拍瞭拍那哥們的肩膀,生怕這些聽說最喜歡笑裡藏刀的世傢子一轉身就朝自己動刀子,可千萬別還沒悟出個高手就給人套麻袋沉入洗象池啊。柳玉鯤先前壯著膽子觀察瞭半天,看到北涼王跟兩個窮光蛋武人蹲著聊瞭許久,還有說有笑的,這會兒可不就趕緊屁顛屁顛走上前,做瞭個舉杯的手勢,主動套近乎道:“兩位老哥,兄弟我陵州柳玉鯤,相逢即是緣,我那兒有酒,最地道的綠蟻酒,要不咱哥仨一起嘬一個?”

孔大虎傻乎乎問道:“這位公子哥,不收錢吧?”

柳玉鯤無奈苦笑道:“打我臉不是?”

孔大虎和許十營懵懵懂懂去瞭柳玉鯤那頂豪奢綢緞帳篷內,懵懵懂懂喝上瞭煮熱的滾燙綠蟻酒,四周還有一群衣衫鮮亮的紈絝子弟用崇拜的眼神望向自己,那幾位年輕貌美的女俠更是眼睛發亮。

當兩人最終得知那人的身份後,呆若木雞。

祥符四年,涼州騎卒許十營戰死於邊關,死在擔任遊弩手標長的哥哥之後。

祥符六年,幽州步卒孔大虎戰死於北莽寶瓶州。

兩人死前有笑,皆死而無憾。

在離開茅屋前往小蓮花峰的山路上,徐鳳年和陸丞燕竟然又跟嚴傢老小相遇瞭。如此緣分,讓老傢主嚴松也頗感奇妙,言談之中也就淡瞭幾分交淺言深的顧忌。若是加上嚴松年輕時在離陽覆滅大楚之前的任職,老人可謂久經宦海,陸續見過大楚、離陽兩個朝廷的四個在位皇帝。其實離陽剛剛登基的新帝趙篆也早就見過,不過嚴松在擔任禮部侍郎的時候,那時候趙篆還不過是個各方面都不出挑的年少四皇子,見著經常去勤勉房授業的老人也要執學生禮。嚴松何等眼光老辣,自然不會將徐鳳年認作是尋常的北涼香客,後來武當掌教李玉斧的招待,更坐實瞭老人的看法。隻不過雙方心知肚明,都不需要擺在桌面上說得太敞亮。至於這個年輕人是北涼哪位將種子弟,已經見識過離陽廟堂最高處風景的嚴松跟北涼八竿子打不著,更不需要計較。兩人登山時的聊天,不知不覺就聊到瞭那位碧眼兒首輔大人。對於張巨鹿,站在敵對陣營的嚴松是心懷遺憾的,說張巨鹿距離聖人還差半步,做到瞭兼濟天下,可惜卻沒能獨善其身。

嚴松憂心忡忡道:“藩王,外戚,宦官,武將,文官,這五種人,如果立身不正,是最容易引來天下大亂的。我朝皇後賢德,外戚素來不成氣候,是天下莫大的福氣。宦官先後由韓生宣、宋堂祿兩任司禮監掌印領銜,人品不去多言,但都對趙傢天子忠心不二,對權柄一事也很謹慎。我朝宦官恪守本分,故而不用擔心宦官幹政。先帝在張巨鹿竭力輔佐下大力削藩,悄然抑武,剛柔並濟,頗有成效。上一代稱得上封疆裂土的幾大藩王裡,膠東王趙睢早已銳氣盡失,淮南王趙英更是戰死沙場,靖安新王趙珣也一心一意為國盡忠,廣陵王趙毅沒有什麼野心,你們北涼又被北莽牽制,就算有心也無力,那麼就隻剩下手握精兵又善於藏拙的燕剌王趙炳瞭,南疆天然沒有大敵,趙炳可以緩緩蓄勢,這必定是我朝的心腹大患。”

然後嚴松自嘲道:“至於我們這些文官嘛,書生造反十年不成,皇帝最好打發。生前太傅死後文正,一直是文人一輩子最高的追求,就算做不到太傅,還有那麼多二品三品大員可以當,而謚號,除瞭文正,也還有一大串可以帶進棺材裡。退一步說,當官沒出息,還能立言傳世,青史留名,所以我說我們文官是最有野心的,也是最沒有出息的。但是!”

嚴松突然停頓瞭一下,神情肅穆,沉聲道:“有瞭張巨鹿為天下讀書人做瞭整整二十年的榜樣後,不一樣瞭!”

徐鳳年笑道:“那位青雲直上的晉三郎,難得說瞭句捅破窗紙的大實話,‘民為貴,君為輕’,這正是張巨鹿教給他的。也正是晉蘭亭這句遞交給新帝的投名狀,讓先帝下定決心賜死首輔大人。”

嚴松恨恨道:“那個小王八蛋,不當人子!不當臣子!坦坦翁打得好!”

徐鳳年看似一笑置之,但是陸丞燕卻憑借直覺察覺到他流露出一絲殺機。

嚴松嘆瞭口氣,“永徽之春的那幫文臣公卿,幾乎人人的修齊治平都是上佳,挑不出大毛病,但跟著張巨鹿耳濡目染多年,一旦沒瞭首輔的心胸氣魄,就會有過猶不及的結果。越是太平盛世,君子之爭越是容易淪為意氣之爭,而且可怕之處在於連皇帝都要束手無策。老夫有不少學生,得意門生也有一雙手的數目。不是老夫自誇,確是一直按照聖人教誨的有教無類。前十年二十年還看不出什麼,等到老夫差不多致仕,就分出天壤之別瞭,不論是世族身份還是寒族出身,都算幹臣能吏,治政有方。但除瞭寥寥兩個學生做到瞭善始善終,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貪瀆。可那些傢世好的,吃相也要好上許多,驟然權貴起來的,就難看瞭。老夫也納悶,後來思來想去,還是其中一個兩袖清風的寒士學生道破天機,是他們怕窮,也窮怕瞭,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子孫後代積攢傢底。”

徐鳳年笑道:“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

嚴松搖頭道:“為官,讓子孫衣食無憂,才是人之常情,但讓子孫十輩子都坐擁金山銀山,就過瞭。”

嚴松深深呼吸一口,強顏笑道:“這興許隻是老夫一人的管中窺豹。”

嚴松苦澀道:“前年有個被老夫期望有朝一日能夠成為殿閣重臣的學生,都快五十歲的人瞭,在東窗事發後在老夫書房外跪瞭幾個時辰。老夫倒是想讓他去死,可隻要一想到他當年與我討教學問時的那張年輕臉孔,那雙清澈幹凈的眼眸,老夫就如何都狠不下心瞭,最後隻是讓他丟官瞭事。聽說如今新帝登基,他又心思活泛起來,在京城大肆運作,試圖起復。要知道他一擲千金的對象,恰好是他當年偏激認定為國之碩鼠蠹蟲的宗親勛貴。唉,還記得老夫當年還開解過他來著。”

徐鳳年問道:“成功瞭?”

嚴松無比自嘲道:“有大把銀子開道,又有我嚴松這個首輔政敵的學生身份,自然是成功瞭,官拜禮部郎中。事後還給我這個老師寫信,說定要繼承衣缽,當上禮部侍郎呢。”

徐鳳年嘖嘖稱奇道:“這傢夥臉皮不薄啊!要是來咱們北涼就好瞭。”

老人疑惑問道:“這是為何?”

徐鳳年玩笑道:“他光是厚如城墻的臉皮,就能幫忙擋下好幾萬的北莽大軍。”

嚴松頓時開懷大笑,身旁那些嚴傢子弟也跟著笑起來。

山路漫長終有盡頭,晌午時分,他們來到小蓮花峰頂,鳥瞰遠方,心曠神怡。

嚴松對站在身旁的徐鳳年由衷感嘆道:“實不相瞞,老夫之所以來到北涼,是有人請,他剛好也是老夫的學生之一,他說北涼是個能讓人一吐胸中濁氣的好地方。老夫不信,但那傢夥一口氣寫瞭八封信,老夫不勝其煩,想著臨死前走一遭西北邊塞也好,寫瞭一輩子脂粉氣的婉約詩詞,說不定臨瞭臨瞭,還能寫出一兩首傳世的邊塞詩嘛。”

老人的孫子打抱不平道:“爺爺寫的青詞,妙筆生花,先帝贊不絕口,當年連那春秋三甲黃龍士也佩服的!哪裡有半分脂粉氣!”

心情極佳的老人笑著反駁道:“屁咧,什麼佩服,少給老頭子戴高帽,他黃龍士不過是點評瞭‘有氣無力,尚可’六字。”

雖然嘴上反駁,可見老人心底對這個聽上去褒少於貶的苛刻點評,還是有些自豪的。

徐鳳年笑道:“能讓從不誇人的黃三甲這麼說,實屬不易。”

老人瞇眼捋須道:“這才對嘛,這話得徐公子這個外人來說,老夫才能坦然笑納,自己孫子拍馬屁,算哪門子事情。”

陸丞燕會心一笑,這位老人也是個大妙人。

陸丞燕猶豫瞭一下,說道:“老先生之前說藩王之中北涼有心無力,小女子不敢茍同。”

嚴松轉過頭,“哦?”

出人意料,陸丞燕隻是說瞭一句有牛頭不對馬嘴嫌疑的言語,反問道:“我竊以為隻要大將軍在,天下就不會亂,北莽不敢南下,西楚不敢起兵,南疆還要繼續蟄伏,老先生以為?”

嚴松久久沉默不語。

恍若失神的嚴松輕輕嘆瞭口氣,輕輕點頭道:“原來如此,老夫受教瞭。”

陸丞燕連忙道:“不敢。”

老人神情復雜地轉移視線,望向徐鳳年,“如果沒有記錯,你曾在太安城揚言要為中原百姓做件事情?”

徐鳳年問道:“嚴老是怎麼猜出來的?”

嚴松平靜道:“女子能有這般見識,必是大傢閨女,又有青州口音,恰好老夫當年與身為青黨主心骨的上柱國陸費墀,在朝中共事多年,那麼她的身份、你的身份,也就自然而然水落石出。”

老人冷哼一聲,率先轉身離去,嚴傢子弟大多都不知道老祖宗為何臉色驟然由晴轉陰,隻是忐忑不安跟著下山,就當是武當山之行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瞭。

陸丞燕輕聲歉意道:“是我畫蛇添足瞭。”

徐鳳年摸瞭摸她的臉頰,柔聲道:“放心吧,咱們北涼道經略使大人的恩師,其實已經準備留在北涼瞭。”

陸丞燕笑道:“一個不是閣臣卻勝似閣臣的國之棟梁,叛出中原進入北涼,這對離陽朝廷而言,可不是什麼好消息啊。”

徐鳳年點頭道:“嚴松這是為士子赴涼收官瞭。”

陸丞燕眨瞭眨眼睛,“宋洞明很聰明啊。”

徐鳳年伸出手指點瞭點她的額頭,“沒你聰明。”

陸丞燕展顏一笑。

徐鳳年解釋道:“我不全是陪你來山上燒香祈福的。這裡是我的福地,準確說來這兒就是某個我的地盤。當時我跟王仙芝一戰,若不是武當山傾盡全力擺下一座真武大陣,我連一分勝算都沒有。自我出生起,因為這個身份,福禍相依。福氣是我,禍是傢人。我習武之後,有過許多場命懸一線的死戰,但次次都沒死,而且即便大傷元氣,事後也都能找補回來。先前我還奇怪,後來逐漸在武道上登高望遠,才明白一個道理,叫店大欺客。我就像是個去下飯館子的客人,雖然身份特殊,可以經常吃上山珍海味,但還是難逃老天爺這個店傢給你吃什麼就得吃什麼的命。黃龍士曾經泄露過天機,說我大概在這幾年裡頭就得吃上一頓斷頭飯,然後就沒下一頓瞭。這大概就是‘那個我’在這一世命中註定的下場。鎮守西北國門,但戰死瞭,北涼沒瞭,三十萬鐵騎沒瞭,在史書上留下些我不知褒貶的隻言片語,然後這一頁就算翻過去瞭。我後世如何,就又得看老天爺如何提筆寫書瞭。”

徐鳳年眼神堅毅,“但自我練刀起,就沒想過要認命。那時候我一個狗屁世子,就是奔著跟楊太歲、柳蒿師這些高手報仇去的。後來在山頂,則是奔著斬龍、斬天人去的。現在我則是奔著保住北涼去的。老天爺那碗斷頭飯,我不樂意吃。所以你就也看到瞭,老天爺也不是好商量的,很快就出現瞭北莽三線壓境的最糟糕局面,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天道循環報應不爽瞭。”

陸丞燕握緊徐鳳年的手。

冷風拂面,吹開徐鳳年的額頭,他微笑道:“嫁給我,吃瞭很多苦吧。”

陸丞燕跟這個男人肩並肩,“苦中有樂,餘味無窮,夠我吃好幾輩子瞭。”

李玉斧帶著徒弟餘福來到山頂。這裡有茅屋數間,都打掃得幹幹凈凈,素樸卻毫不雜亂,他們隻看到徐鳳年站在山崖側。陸丞燕身子骨弱,不堪山巔大風,便去瞭一間屋子裡休息。

李玉斧走到徐鳳年身邊,小道童卻死活不敢走近,離著兩人得有好幾丈遠。

徐鳳年輕聲道:“省心嗎?”

李玉斧回頭看瞭眼徒弟後,笑道:“比想象中不省心。這孩子認死理,還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前些天貧道替一位來上山燒香的老人解簽,是下下簽,孫子要死在邊疆。這個徒弟埋怨我當時的做法,跟貧道生瞭好幾天的悶氣呢。”

徐鳳年好奇道:“你是如何解的簽?”

李玉斧答道:“貧道沒有跟老人說實話,隻說是中簽,福禍參半,得看造化。”

徐鳳年問道:“那孩子埋怨什麼?”

李玉斧無奈道:“怨我要麼就不該說謊,要麼就該好人做到底,替老人的孫子‘換簽’。”

徐鳳年想瞭想,沒有多說什麼。他不是小道童餘福,自然清楚其中的復雜門道,感慨道:“看來當初老掌教王重樓攤上那麼個小師弟,肯定也吃足瞭苦頭。”

李玉斧笑而不言。

徐鳳年輕聲道:“武當山的靈氣都給我揮霍得七七八八,對不住瞭。”

道袍大袖輕輕飄搖的李玉斧搖頭道:“自古山川有人即靈。”

徐鳳年問道:“不是有仙則靈?”

李玉斧笑道:“黃龍士說過世間有過仙人,然後身邊再無仙人,世人越知敬畏越重俠骨,到時候自有‘俠義’二字成為江湖和天下的脊梁。在貧道看來,修仙太難,遠在天邊,做人則易,近在眼前。一件難事,做不成,人人有借口,若是一件易事都做不成,別的不說,自己給自己找借口也要難些。”

徐鳳年嗯瞭一聲,“以後我可能就不登山瞭。”

李玉斧輕聲道:“貧道倒是會經常下山。”

徐鳳年笑道:“以後那孩子,該揍就揍,誰讓他上輩子沒打聲招呼就拐走我大姐,還欠我一回的。”

李玉斧笑著沒有說話。

徐鳳年沒有急著下山,而是夜宿於小蓮花峰頂,陸丞燕陪著他在龜馱碑那邊坐瞭會兒就先去睡覺。

第二天她醒來時,不知自己是否做瞭個夢,她似乎在昨夜迷迷糊糊看到瞭一幅場景,卻不敢確定。

她睜眼後,看著坐在床邊的徐鳳年,後者笑意溫暖,但是沒有給出答案。

那一夜。

一對父子並肩而立。

老人雙手攏袖,背微微駝。

老人看著北涼疆域。

還年輕的年輕人微笑道:“爹,我才知道,沒瞭你,這天下就是山中無老虎瞭。”

老人隻是牛頭不對馬嘴地答瞭一句:“扛不住的話,別硬扛。爹以前隻說瞭半句話,天底下沒有誰的兒子不能死的道理。後半句是,但天底下同樣也沒有誰的兒子必須死的道理。”

徐鳳年搖頭道:“我這個北涼王,不是為趙傢天子守國門,也不是為中原百姓鎮守西北。爹你也說過,以前娘在哪裡,就是你徐驍的傢在哪裡,後來是我們子女在哪裡,你的傢是哪裡。那麼對我徐鳳年來說,爹娘的墳在哪裡,我的傢就在哪裡!我怕死,但真要有死的那天,唯獨不怕死在北涼!”

老人伸手指向遠方,朗聲大笑道:“這大好山河,我徐驍帶著麾下鐵騎踏遍瞭春秋九國!小年,最後替爹去北莽走一遭?”

徐鳳年點頭道:“好!”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