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道的老杜山一線,是南疆大軍的主攻方向,也是西楚主力之一的四萬大軍重點防守地帶,因此吳重軒派遣瞭南疆軍中第一人王銅山負責此處戰事,以防裴穗主持的那股西楚叛軍鬧出幺蛾子。王銅山雖然在兵力上不占優勢,隻有兩萬的清一色步軍,但是山嶺縱橫的南疆道本就不出大規模騎軍,吳重軒雖有一支重金打造的騎軍,但是先前都被燕剌王世子趙鑄給坑騙瞭去,等於是有借不還。叛出南疆歸順朝廷的吳重軒對此也沒有“斤斤計較”,而王銅山的兩萬步軍,是吳重軒麾下除去六千親軍之外的最精銳步卒,其中吸納瞭眾多南蠻部族,最是悍不畏死。正因為王銅山的驍勇無雙,以及他部下的善戰敢死,最重軍紀的吳重軒才沒有把視軍律如無物的王銅山直接問罪,而是讓這名猛將在老杜山戰場上戴罪立功。
主將大帳內,一名魁梧如山的中年漢子袒胸露腹,仰頭舉起酒囊往嘴中倒酒,喝酒已經不足以形容此人的豪氣,四濺的酒水流淌滿身。他腳底下踩著一名裸露女子的後背,身旁地面上插有一桿猩紅大戟。軍中禁止飲酒,禁止婦人隨軍,在離陽王朝任何一支軍伍中幾乎都是雷打不動的兩條鐵律,但是此人顯然根本就沒當回事,美酒照喝,女人照玩,隻不過他隻要有戰事,必定身先士卒。不是他希望以此收買人心,原因再簡單不過,他喜歡殺人,以至原本是南部將軍的他,不得不被燕剌王親自趕到北疆吳重軒麾下,用納蘭右慈的話說就是再由著他殺下去,南蠻諸部不出三年就要被殺得絕戶瞭。
他在南疆無疑是一位極富惡名的傳奇人物,鬥大字不識,粗鄙至極,卻喜好附庸風雅,請瞭或者準確說來是綁架瞭幾名讀書人來做狗頭軍師,甚至自封瞭一個“歡喜將軍”的荒誕別號,因為他是無女不歡,無酒肉也不歡,無人死更是不歡喜。他經常掛在嘴邊的兩句口頭禪分別是“北涼那褚胖子跟我比起來,隻算半個惡人”“程白霜、嵇六安跟我比起來,隻算半個高手”。前一句不好說,畢竟一人在北涼一人在南疆,後一句則毋庸置疑,並非他自我吹噓,他曾經直接提著大戟跑去如今是天下十大宗門之一的龍宮大門口,叫囂著要宮主嵇六安乖乖交出林紅猿那娘兒們,伺候他三個晚上,否則就要血洗龍宮上下。事實上當初林紅猿離開南疆,易容喬裝前往春神湖畔的快雪山莊參加武林大會,很大程度上就是為瞭躲避此人的糾纏不休。要知道當時如果不是公認的南疆江湖第一高手程白霜路過龍宮,即便嵇六安和龍宮的幕後恩主是納蘭右慈,也難逃一劫。
這個人就是王銅山,當世用戟第一人,南疆頭號猛將。
在仰頭痛飲的王銅山身前,站著個身材瘦弱卻不得不披掛鐵甲的年邁儒士,目不斜視,眼角餘光都不敢觸及王銅山腳底下的婦人,他小心翼翼跟主將稟報著最新戰況:“剛得到一封西楚京城那邊送來的密報,來源相當可靠,是一名禮部左侍郎的親筆信,信上說那個謝西陲已經秘密來到老杜山前線,不過好像隻帶瞭兩三百騎,屬下猜測是穩定軍心來瞭,畢竟西壘壁那邊還是需要此人露面才鎮得住場子。有將軍在此,西楚丟掉老杜山隻是時間問題,他謝西陲與其把兵力浪費在這裡,當然不如死守西壘壁戰場。”
王銅山對於謝西陲的動向以及謀士的溜須拍馬,都無動於衷,抬腳踩瞭一下那名可憐女子的雪白背脊,笑問道:“章老兒,我如果說把這個水靈娘兒們送你,你收不收?”
年邁儒士趕緊彎腰鞠躬:“屬下不敢,萬死不敢!”
王銅山咧嘴笑道:“喲,瞧不出章老兒你還是個正人君子,你們讀書人不常說君子不奪人所好嗎,我看你就是個貨真價實的君子,我有你這樣的謀士,很是欣慰啊。”
姓章的謀士臉色發白,彎腰更低,無比惶恐地絮絮叨叨道:“將軍,屬下是什麼君子,屬下……隻是個臭名遠播的爬灰老漢罷瞭,害得將軍名聲受損,屬下該死,該死……”
王銅山哈哈大笑:“好好好,好一個‘爬灰老漢’,比起我的‘歡喜將軍’是差瞭十萬八千裡,但是在我帳下當官,也算勉勉強強瞭。話說回來,連自己的兒媳婦都不放過,你是該死,不過你這個老不修運氣好,碰上我這麼個對待屬下最是寬厚的將軍。”
年邁謀士雖然低著頭,不斷諂媚附和,但臉上仍然沒有半點怨恨悲憤的神色。
正是王銅山逼著他當那遺臭南疆的爬灰老漢啊,否則他一傢老幼六十口就要全部成為校武場上的箭靶子。他不敢死,甚至連他那個身世淒慘的兒媳婦都不敢自盡,那個女子,最後成瞭瘋子,是自己把自己活活逼瘋的。
王銅山眼神陰森,露出一抹殺機,但是猶豫片刻,撇瞭撇嘴,笑道:“既然你不要,反正這娘兒們我也玩膩瞭,那就死吧。”
輕描淡寫的言語,王銅山看似輕輕一踩,就踩斷瞭腳下女子的脊柱,屍體癱軟在地。
對那個也曾佈裙木釵、也曾相夫教子的婦人而言,大概死瞭比活著要好些。
王銅山根本就沒有去看一眼那具屍體,盯著年邁儒士濕透衣衫的後背,這讓王銅山感到心滿意足,於是又狠狠灌瞭一口烈酒,然後抖瞭抖酒囊,原來不知不覺已經喝光瞭。王銅山隨手一揮,羊皮酒囊重重砸在年邁老人的腦袋上,看到那個坐在地上仍然暈頭轉向的可憐蟲,王銅山心中泛起冷笑。你們這幫文士不是在南疆文壇是啥執牛耳者嗎,不是鐵骨錚錚嗎?當年不是在背後對我王銅山指指點點嗎?不是有人以為逃到南疆以北的劍州就可以破口大罵瞭嗎?老子就是要讓你們知道,咱們南疆不是那個徐瘸子治下的北涼道,我王銅山更不是那個上瞭年紀就毫無雄心壯志的老瘸子,讀書人膽敢在我耳朵邊上亂嚼舌根,是會生不如死的!趙鑄那小兔崽子想殺我很久瞭,結果如何?老子還不是換個地方就繼續當我的歡喜將軍?那小子竟然還敢親自偷襲刺殺我,結果又如何?還不是靠著納蘭右慈死瞭二十多號精銳死士,才護著他逃出生天?
王銅山讓那個比腳下死去女子更斷瞭脊梁的老傢夥滾出去,然後獨自靠著那把大椅子,瞇眼沉思。
吳重軒投靠朝廷是好事,自己保不齊就能靠著這場廣陵戰事一鳴驚人,從鳥不拉屎的南疆躋身那座太安城廟堂,以後撈個“征”字打頭的大將軍當當絕對不是什麼奢望。
王銅山笑瞭起來,不過眼下最重要的還是攻破老杜山防線,在廣陵道腹地長驅直入,一鼓作氣打到西楚京城,老子管你吳重軒會不會跟趙傢天子說情,那個姓薑的胭脂評美人,我王銅山先吃到嘴裡再說!然後徹底自立山頭,你吳重軒可以靠著關系當上兵部尚書,我也不傻,一樣可以暫時低頭彎腰拍幾句馬屁,隻要把那個年輕天子哄開心瞭,加上有廣陵道平亂的破城首功打底子,“鎮”字將軍的頭銜肯定手到擒來。
王銅山笑容更盛,想到那個小道消息,他就更開心瞭。
薑姒,不但是身穿龍袍的西楚女帝,據說還是北涼王心儀的女子?
王銅山重重冷哼一聲,伸手抓住瞭一旁的大戟:“什麼狗屁四大宗師,指玄境界的嵇六安也就是三戟的事情,賞給你姓徐的三十戟總該夠瞭吧?”
就在此時,一名披甲校尉大踏步闖入軍帳,王銅山勃然大怒,隻是不等他發火,那名平日裡很會察言觀色的中年校尉就抱拳道:“將軍,有三隊斥候先後回稟,都說有一個年輕人朝我們大軍駐地行來。”
王銅山懶洋洋斜眼道:“哦?帶瞭多少兵馬,有沒有五千?”
校尉神情古怪:“啟稟將軍,隻有一人,我軍斥候已經仔細查探周邊,並無伏兵。”
王銅山瞪眼道:“那幾隊斥候都腦子進水瞭不成?一顆腦袋就不是軍功瞭?!難道個個都發瞭善心,開始關心那傢夥是不是平民百姓瞭?”
校尉臉色更加古怪,咽瞭一口唾沫:“將軍,那個年輕人口口聲聲說要見將軍,甚至敢指名道姓,咱們的斥候生怕萬一是將軍的舊識……”
畢竟這個校尉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心腹,王銅山沒有肆意打殺,隻是氣笑道:“老子有個屁的舊識!”
校尉好像記起一事,趕緊說道:“將軍,據報那個年輕人腰間懸佩雙刀,其中有一柄極像北涼刀,但是跟先前咱們熟悉的‘徐五刀’又有差異,我方斥候也吃不準。”
王銅山終於有瞭幾分興趣,微微坐直身體:“哦?說不定就是徐傢第六代戰刀瞭。讓我好好想一想,有沒有跟北涼沾邊的‘朋友’,關鍵是還很年輕……”
校尉本想補上一句斥候說過那人“模樣還很英俊”,但是猶豫瞭一下,他實在是不敢畫蛇添足。
突然一聲炸雷響徹大軍駐地。
“王銅山。”
這一次不知起於何處出於何人的指名道姓,足以讓附近屯紮的六千大軍都“如雷貫耳”。
最讓人膽戰心驚的是那人的語氣分明極為平淡,就像街上遇見熟人時一聲不輕不重的隨意招呼,可此時此刻那人的三個字,隱隱約約竟有回聲。
王銅山下意識握緊那桿南疆大匠耗時多年精心打造的大戟,臉色有幾分罕見的晦暗。他松開大戟,不動聲色道:“相距兩裡左右的路程,傳令下去,調動三百精銳前去試探,斬首者賞銀萬兩,官升三級。”
校尉領命轉身離去,就在他快要走到大帳門簾處的時候,又聽到王銅山下令道:“用於日後追殺老杜山潰軍的那六百騎,也一並出動,放在步軍之後。”
校尉小心翼翼問道:“將軍,軍營這邊,具體如何佈置?”
王銅山冷笑著反問道:“需要?”
知道自己觸瞭大黴頭的校尉趕緊離開營帳。
王銅山緩緩站起身,當他起身後越發如同一座小山,這名陷陣無雙的南疆猛將自言自語道:“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可是跟北涼有關的年輕人會是誰?徐偃兵?年紀不太像。袁白熊,肯定得統領大雪龍騎軍,難不成是那姓徐的年輕藩王?沒理由也沒道理啊,放著許拱、袁庭山那幾支大軍不管?難道說這傢夥真的跟西楚女帝有關系,那小娘兒們早年真是被老瘸子瞞天過海帶去瞭北涼?”
王銅山滿臉匪夷所思,啞然失笑道:“或者說,就因為老子在陣前說的那幾句話,你徐鳳年就單槍匹馬來找我王銅山的麻煩瞭?!”
王銅山冷笑不止,也好,宰瞭你這個自尋死路的北涼王,是天大的功勞一樁!相信在太安城那個年輕天子的心中,比殺瞭十萬西楚叛軍還舒心。
王銅山拔出大戟,大踏步走向門簾。隻是他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去披掛鐵甲。
這位在沙場上所向披靡的萬人敵告訴自己,這無非是小心駛得萬年船而已。
駐軍營地的南方一裡半外,有個懸佩雙刀的年輕人走得不急不緩,從南到北,直線而來。三百雄健步軍披甲結陣,擋住去路。駐地大門口,王銅山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斜提大戟,臉色陰沉。
半炷香工夫後,一名斥候伍長快馬反身,面無人色,就跟白日見鬼差不多。他翻身下馬跪在地上:“將軍,那人……那人是武道高手,千真萬確……他就那麼慢慢筆直走向我方步軍陣地,也不抽刀也不出手,所有靠近他的刀槍都自行彈開,越是使勁,越是反彈得厲害,甚至有十數桿鐵槍當場就崩斷瞭!將軍,我方步軍根本就近不瞭那人的身啊……”
“廢物!”王銅山怒喝一聲,一戟刺中這名斥候的胸膛,大戟將瞬間死透的屍體高高挑起,然後遠遠拋開,重重摔地。
又是大概半炷香工夫,這次是數騎斥候倉皇撤出前線,一名都尉模樣的傢夥離王銅山最少有二十步,顫聲道:“將軍,六百騎軍同樣無法近身,有七八騎拼死迎頭撞去,竟是人馬俱碎,血肉模糊,一個個死無全屍。之後騎軍拉開一段距離,從八十步到三十步,箭矢如雨,不承想那些箭矢就像撞到瞭一堵墻上,砰然折斷……”
不等這名都尉把話說完,王銅山一夾馬腹,策馬前沖,那名都尉連滾帶爬想要躲避,結果恰好王銅山猛然勒緊韁繩的胯下戰馬,高高抬起馬蹄,然後猛然踩踏在那人胸口。
魁梧如山的王銅山,加上那匹高頭大馬本身的重量,兩隻沉重的馬蹄一下子踩穿瞭都尉的胸膛!
殺神王銅山怒不可遏,戰意洶湧。
示威。
這是在向他王銅山示威,最幹凈利落的手段,但恰恰最為驚世駭俗。
王銅山抬起大戟,轉頭朝一名校尉指點瞭兩下:“讓兩千步軍結陣在前,有本事就讓他一路走過來,我倒要看一看,這個王八蛋到底有幾斤幾兩!”
當王銅山麾下親軍步卒結陣拒敵的時候,敵我雙方其實隻隔著半裡路瞭。那個年輕人其實早已清晰看到那名高大武將的面孔,王銅山同時也看清楚瞭那個年輕人的相貌。
幾乎第一時間王銅山就確認瞭他的身份:北涼王徐鳳年。
王銅山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兩千南疆鐵甲,刻意減少瞭寬度而增加瞭厚度。
一直走得不快的徐鳳年開始加快步伐,而且越來越快。
多年以前,太安城的柳蒿師,就是用這種獨到的方式撞入那座城池,差一點就重創瞭當時正值武道巔峰的洛陽。
眨眼工夫,王銅山就看到站在前方不到十步距離的年輕藩王。
他身後是一條觸目驚心的血腥路徑,那座步軍大陣,被直接劈為兩半,被劈出一條寬達兩丈的道路,如仙人一劍開山。
孤身一人,筆直一線,鑿開大陣,身上甚至沒有半點血跡!
那個年輕人在這個時候都沒有按住刀柄,隻是淡然問道:“怕瞭?”
王銅山屏氣凝神,沒有急於出手,更不會傻乎乎去開口回答這個年輕瘋子的問題。
高手之爭,歸根結底,便是一氣之爭。
體內氣機在剎那間流轉八百裡,這是任何江湖宗師都夢寐以求的境界。據說江湖百年以來,在徐鳳年之前,在訪仙歸來的鄧太阿和由儒道入霸道的曹長卿之前,隻有一甲子之前的劍神李淳罡和之後的王仙芝能夠輕易做到,甚至有望沖擊一氣九百裡的傳說。須知傳聞千年以來當之無愧第一人的武當呂祖,曾經有過“一氣之長,長不過千裡”的讖語,而劃分訂立一品四境的高樹露又有定論:“人間氣長千裡即天人。”
徐鳳年說道:“聽說你王銅山是沙場萬人敵,那麼估計是不怕的。換成我,一萬人站著不動讓我殺也很吃力。”
遠處那些校尉都尉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這就是武評四人之一的大宗師風采嗎?哪怕是他們身處敵對陣營,也有一種發自肺腑的感慨,這個年輕涼王真他娘的是霸氣跋扈啊!
披掛重甲的猛將王銅山身形突然下墜,竟是在他氣沉丹田之後,坐騎不堪重負。幾乎同時,王銅山大戟橫掃而出,空中出現一陣類似絲帛急速撕裂的異樣聲響。徐鳳年沒有拔刀相向,隻是不知何時摘下瞭刀鞘,倒持尚未出鞘的過河卒,豎立在左肩。
大戟撞在刀鞘之上,相比大戟顯得極為不起眼的刀鞘紋絲不動,大戟卻彎出瞭一個弧度。
王銅山身體一擰,大戟隨之畫圓,這一次掃向徐鳳年的腰部,呼嘯成風,距離王銅山最近的兩名部下突然感到腰間傳來一陣刺痛,竟然無形中就被大戟雄渾的罡氣,給破開鐵甲劃出瞭一條血槽,不但是這兩個被殃及池魚的傢夥,所有人都轉頭逃竄。
並非沒有一人敢於死戰徐鳳年,而是王銅山身處戰場,這些不惜慷慨戰死的南疆將士不願意成為主將的累贅,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覺得王銅山無法戰勝徐鳳年。左手僅是握住過河卒刀鞘的徐鳳年,手腕微微下沉,依舊是豎立在大戟橫掃而至的路線上,仍然有開口說話的閑情逸致:“聽說你前不久去瞭趟西壘壁西面戰場,入陣幾百步,很是威風,還說你王銅山有兩桿戟?”
王銅山始終不說話,一步踏出,大戟做矛直直刺向那個年輕大宗師的腹部,然後就要做挑山式,給這個目中無人的傢夥來個開膛破肚。
徐鳳年輕輕抬起刀鞘,然後輕輕敲下,分毫不差地敲在大戟頂部後,面無表情地說著隻會讓聽者倍感寒意的笑話:“你所謂的大戟,是不是手中這一桿?怎麼跟個娘兒們似的,咋的,是舍不得下死力?真不用,我接得下來,你看我到現在都還沒抽刀。說實話,比起不用兵器的拓跋菩薩,你這個所謂的萬人敵有點讓人失望。如果你隻是這麼點蠻力的話,我隻能說你運氣真的不錯,這輩子都沒怎麼到過中原腹地,更沒到咱們西北,要不然早就有人打得你回娘胎瞭,到時候萬人敵應該就要一下子變成百人敵瞭,千人敵都懸乎……”
王銅山悶不吭聲,隻是腳底如風,塵土飛揚,手中大戟揮動得讓人頭昏目眩,由於速度太快,就像在徐鳳年身前如同堆積出一大捆綁在一起的大戟。
始終沒有抽刀的徐鳳年閑庭信步,就像是拿著刀鞘指指點點。
看似輕松愜意,但是每一次“指點”發出的聲響,都讓人震耳欲聾。先前還有一些精銳步軍試圖前沖廝殺,但是隻要進入百步距離內,就突然七竅流血,尤其是耳膜直接炸裂。
“大戟王銅山,累不累?要不要休息會兒,我可以等。”徐鳳年在說出這句話後,果然向後掠出十多步,掐準瞭王銅山即將需要換氣否則就會憋出內傷的間隙。
直到這個時候,王銅山所有部下才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這場捉對廝殺,不是什麼兩大宗師之間的巔峰之戰,而是一個人在遛一條狗。
王銅山沒有借此機會換一口新氣,依舊攻勢如潮水,大戟所過之處,開始無聲無息,但是更顯其中兇險。
徐鳳年終於流露出一絲表情,拇指按住過河卒的刀柄,冷笑道:“不愧是你們南疆那邊的萬人敵,看來是真的不用歇口氣,那我就不客氣瞭。”
心頭巨震的王銅山毫不猶豫地拖戟後撤。他隻見根本沒有絲毫氣機漣漪的徐鳳年,雙腳微微離開地面,身體旋轉一圈,大袖飄搖,一抹絢爛刀光就在他眼前轟然炸開。
王銅山幾乎是憑借直覺雙手持戟擋在身前。
一撞之下,先天體魄雄壯遠超常人的王銅山雙臂往自己那邊彎曲,連人帶著那桿大戟,踉蹌後退。徐鳳年不給王銅山絲毫變換大戟位置的機會,無論軌跡還是勁道都如出一轍的第二刀,就那麼平鋪直敘地重重砍下。
王銅山不得不再退。
過河卒一刀一刀砍在大戟原處,但是王銅山每一次後退的步子都越來越多。
王銅山的雙手被迫向大戟兩端滑去,本就通體猩紅的大戟之上,開始抹出瞭出自王銅山手心的血跡。徐鳳年就像是一個空有蠻力的稚童,拿著一把柴刀在砍柴,也不覺得有任何枯燥乏味。隻剩下那點招架之力的王銅山,這一退就退瞭一百四十多步。
額頭滿是汗水的王銅山透過那團刺眼刀光,模糊看到一張佈滿怒容的年輕臉龐,然後是一大串絕對不符合年輕人作為大宗師身份的言語。
“老子的女人你也敢欺負?!
“你一個王銅山在南疆那一畝三分地,關上門稱王稱霸就算瞭,明知道老子都帶著一萬鐵騎跑到中原瞭,也敢趁著我暫時沒去找她,就在那裡不知死活地瞎咋呼?!
“你不是找死是什麼?!姓王就把自己當王仙芝瞭?
“大戟?老子大戟你一臉!”
……
在這期間,隻覺得慘不忍睹的王銅山部下終於忍不住,拼瞭性命也要為主將分擔傷害,在一名壯實校尉的牽頭下,先是十多人提槍拔刀而沖,然後那個年輕藩王隻說一個“滾”字,十多人就全部同時倒飛出去。所有屍體上佈滿瞭深可見骨的溝壑傷痕,比起苦苦支撐的王銅山更為慘不忍睹。第二撥南疆死士多達百餘人,在另一名校尉的大聲提醒下,能夠多披一層鐵甲就多披掛一層。
“你們這幫王八蛋,一路北上禍害瞭多少無辜百姓?北涼跟北莽三線作戰,死瞭十多萬人!死瞭那麼多人,好不容易給中原打下來的那點太平日子,都被你們折騰沒瞭!”
徐鳳年一怒之下,那一百人幾乎全部瞬間被攔腰斬斷。
在徐鳳年手中那柄過河卒斬殺旁人的瞬間,王銅山試圖抓住這個稍縱即逝的機會。
徐鳳年冷笑一聲:“有兩桿戟是吧,今天讓你變成三桿戟!”
在王銅山以為自己馬上可以換氣的瞬間,遠比先前要迅猛無數倍的一刀當頭劈下。
身體後仰的王銅山噴出一口鮮血,手中大戟竟然被一刀砍作兩截!王銅山單膝跪地,雙手各持一截斷戟。這位南疆頭號猛將的嘴角鮮血流淌,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擦拭。
“你們是不是覺得拳頭硬就是所有的道理?如果這真的是道理,那我徐鳳年今天就好好跟你講一講!”徐鳳年一掠向前,一腳踹在王銅山的額頭,魁梧武將整個人躺在地上,倒滑出去二十幾丈。
咬牙扛下這一腳的王銅山拼著體魄遭受重創,但是終於僥幸換來一口新氣。精神一振的王銅山握緊雙手斷戟,鮮血流溢的嘴角翹起,彎曲手肘在地面上一砸,整個人就要重新起身。不承想就在此時,好不容易枯木逢春的王銅山就被一腳重新踹回地面,身上鐵甲頓時破爛不堪,有許多鐵甲碎片甚至割破瞭肌膚。
一個譏諷嗓音在頭頂響起:“是不是覺得有機會再戰一場?傻瞭吧?老子故意的!”
王銅山本是一口新氣煥發流轉遍身的關鍵時刻,這一腳不光是踩爛鐵甲,更踩散瞭王銅山體內的氣機,導致王銅山體內氣機牽連血液都如同洪水決堤。若非王銅山比起尋常武夫的金剛體魄,要更接近佛門的金剛不壞境界,跟北莽慕容寶鼎的寶瓶身有些異曲同工之妙,恐怕當下就要整個人由內向外炸開瞭。
王銅山沙啞嘶吼道:“要殺就殺!”
徐鳳年問道:“老子不殺你,來這裡認你做孫子不成?”
王銅山竭力吼道:“狗日的,那你倒是殺我啊!”
徐鳳年突然瞇眼笑道:“老子這不是耐心等著你用斷戟挑我腳筋嘛。”
雖然被看破動機,王銅山仍是毫不猶豫地用兩截斷戟橫抹徐鳳年腳踝。
與此同時,王銅山部卒搬出的二十餘張踏弩也齊齊疾射而出。但是那些勢大力沉本該筆直射向年輕藩王身體的二十來支箭矢,莫名其妙地畫弧射向瞭主將王銅山的身體,一支一支釘入後者的四肢。
而徐鳳年則站在瞭王銅山的腦袋附近,將過河卒放回刀鞘,然後緩緩抽出那柄始終沒有出鞘的北涼刀,彎腰看著那個瞠目怒視的南疆武將。徐鳳年抽出涼刀後,刀尖抵在王銅山頭顱的耳邊,淡然道:“當年徐驍在中原,用徐傢刀殺瞭很多像你這樣的人。”
已是滿臉鮮血的王銅山艱難扯動嘴角,一張臉龐顯得越發猙獰恐怖,喃喃道:“一個死瘸子。”
徐鳳年的涼刀一寸一寸從王銅山的脖子抹過,直到割下整顆頭顱,這才平靜道:“忘瞭告訴你一聲,你罵我爹是死瘸子,我沒有說不是,他本就是個瘸子,然後死在瞭中原以北。不過全天下可以罵他‘死瘸子’的人,隻能是我這個不孝子。”
在那個年輕藩王隨意挑瞭匹戰馬騎乘遠去後,哪怕已經遠去十多裡,整座軍營都還是陷入死寂的境地,沒有一人奮起追殺,沒有一人叫囂著要為主將報仇。
倒是有個被南疆讀書人罵作為虎作倀的年邁儒士,那個聲名狼藉的爬灰老漢,在親眼看到王銅山的屍首分離後,默默轉身走入大營,為自己找瞭一大桶水,馬馬虎虎沐浴更衣瞭一番,甚至還有心思找瞭柄以往從不觸碰的戰刀,用它仔細刮掉瞭消瘦兩頰的胡楂。
老人坐在自己那座小營帳的小案幾之後,顫顫巍巍把刀橫放在案幾上,想瞭想,又起身從角落行囊中掏出一本儒傢先賢的泛黃典籍,落座後,把書隨便翻開一頁,也不去看內容。
老人突然笑道:“當年徐傢鐵騎害我麟陽章氏丟瞭十二頂官帽子,良田四千畝,珍藏奉版四十六部,所以我章氏上下,從老到幼,罵瞭你們北涼和徐傢二十來年,沒想到臨瞭臨瞭,竟然還是我章氏虧欠你徐傢多一點。”
老人瞥瞭一眼那本珍藏多年的書籍,微笑道:“讀瞭一輩子聖賢書,讀出什麼瞭?”
老人自問自答道:“不知道啊。倒是有些好奇瞭,寫出聖賢書的聖賢,讀什麼書呢?還是不知道啊。”
老人伸出幹枯的手,先前放下戰刀的時候手腕顫抖,但是這一次提起刀的時候,竟是一點都不搖晃瞭。
既然無法清清白白活,總要盡量幹幹凈凈死。終於可以死瞭。
當一騎出現在終於可以望見西楚京城城墻的時候,終於停馬不前。年輕人翻身下馬後,拍瞭拍那匹戰馬背脊,示意它自行離去。這個叫徐鳳年的年輕人,在路旁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
從北到南,從南到北。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風景。
當年叫小年的少年,一點一點長大。在他成長的過程中,身邊很多人都走瞭,留不住。就像他在遊歷江湖的時候,在山清水秀的江南道,他跟大姐說過要一起回傢。又像他在返鄉回傢的時候,在那棟門外種植有枇杷樹的屋子裡,握著老人的手,說不出話。
徐鳳年松開手指,站起身,開始入城。
他想告訴這座城中那個有著酒窩的女子:徐鳳年喜歡你,第一眼就喜歡瞭,他也從沒想過不喜歡。也許你以前不知道,那麼我到你跟前,親口告訴你。
有千騎以席卷平岡之勢趕至老杜山防線,為首主將,赫然是以征南大將軍銜遙領兵部尚書的吳重軒。這員春秋老將翻身落馬,站在瘡痍滿目的軍營,握緊馬鞭,瞇眼不語。戰死士卒的屍體都已搬空,但是地面上的血跡依舊觸目驚心,足可見先前戰況的慘烈。
不遠處四五位校尉模樣的軍中高層並排行來,居中披甲大漢手捧頭顱,在吳重軒身前五步轟然跪下,泣不成聲。吳重軒看到這一幕,臉色陰沉,內心翻江倒海。王銅山本是燕剌王用以制衡北疆兵馬的關鍵人物,說到底,就是趙炳、趙鑄這對父子不放心他吳重軒在北疆隻手遮天。吳重軒這趟被朝廷招安,看似風光,其實樹大招風。惡名昭彰的王銅山,原本將成為吳重軒至關重要的一枚棋子,用以吸引離陽官場尤其是清流文官的註意力,為此吳重軒特意跟年輕晉進爵,雖然暫不封侯,但是隻等廣陵戰事結束,王銅山即可以侯爵和鎮南將軍的雙重身份坐鎮廣陵江以南的劍州一帶,掣肘壓制燕剌王的南疆兵馬,以防趙炳順勢北上。現在王銅山暴斃,不但朝廷西線少瞭一員沖鋒陷陣的無雙猛將,對廣陵戰局影響極大,而且對吳重軒未來在朝廷的佈局也是影響深遠,吳重軒如何能夠不咬牙切齒,恨不得將那個年輕藩王剝皮抽筋?
吳重軒看著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雙目圓瞪,面容猙獰。哪怕此時此刻親眼見到王銅山的腦袋,吳重軒仍是難免有些恍惚。憑借軍功和兵權在南疆無法無天的王銅山,那個一人一戟就能挑翻整個蠻夷部落的猛將,就這麼死瞭?說實話,不但吳重軒打心裡不喜歡此人,恐怕連燕剌王趙炳和納蘭右慈都不喜歡王銅山,更不要說曾經親自刺殺過王銅山的世子趙鑄。但是這個世道就是如此現實,不管王銅山如何暴虐殘忍,但此人帶兵打仗的本事沒有半點水分。南疆蠻夷諸部極難馴服,經常反復,今日歸順明日造反就像喝茶吃飯,唯有王銅山這尊殺神在蠻夷中威望最高,以至每逢蠻夷叛亂,隻要樹起王銅山那桿將旗,可謂望風而降,以至早年鬧出一個天大的笑話:有位平叛將軍特意花瞭二十萬兩銀子派人跟王銅山借用瞭旗幟,去那窮山惡水平叛。燕剌王趙炳因此不得不把王銅山調入北疆,故而南疆官場無不將桀驁難馴的王銅山視為離陽的徐驍。
人死瞭,事已至此,吳重軒嘆息一聲,彎腰攙扶起那名對王銅山忠心耿耿的步軍校尉,寬慰道:“司徒校尉,本將必會為王將軍報仇雪恨,哪怕冒著被朝廷申斥貶官的風險,也要抽調出五千步騎截殺徐鳳年!”
那名手捧頭顱滿身鮮血的校尉沉聲道:“懇請大將軍讓卑職擔任馬前卒!”其餘幾名王銅山軍中心腹校尉也都一並抱拳請命道:“懇請大將軍讓屬下報仇雪恨!”
吳重軒面無表情,心思急轉。眼前這些校尉和他們麾下的兵馬,總計萬餘,都是王銅山從南疆帶到北疆的嫡系。王銅山嗜殺不假,但是孤傢寡人的王銅山向來不貪財,所有賞賜都願意千金散盡,尤其是軍功上報燕剌王,從不克扣半點,甚至許多王銅山親手斬殺敵酋的戰功,也一並讓給部將,所以在王銅山手下打仗,升官發財遠比在別部要快。尋常武將用人,用狗不用狼,除非自身便是猛虎,否則就要擔心自身不保,王銅山兇名赫赫,所以手底下多豺狼驍將。吳重軒其實一直很留心這撥能征善戰的校尉,原本想著王銅山一死,群龍無首,就該順水推舟跟隨他征南大將軍搏殺出個前程瞭,但是現在看來,未必能為他所用啊。
吳重軒拍瞭拍那名步軍校尉的肩膀,用馬鞭指瞭指老杜山前線:“諸位隻要攻下老杜山,廣陵道境內任意你們馳騁,不但如此,隻要有徐鳳年的行蹤消息,老夫都會第一時間通知各位,而且唐河、李春鬱兩部的騎軍,也會盡力配合你們阻截徐鳳年。”
吳重軒瞥瞭眼王銅山的頭顱:“至於王將軍,等到你們攻破老杜山,我會跟朝廷上奏,隻說你們主將戰死於老杜山,必定跟朝廷討要一個追封侯爵的恩賜。”
那撥校尉紛紛領命謝恩。
吳重軒率軍離去的時候,回望瞭一眼那座軍營,然後對身邊親軍統領淡然道:“傳一封密令給李春鬱,等到老杜山告捷慶功之時,讓他率軍夜襲,包括司徒玉山在內的幾名實權校尉,一個不留。至於之後他能籠絡多少兵馬,就看他自己的本事,同時告訴李春鬱,如果他行事不力,王銅山舊部出現任何嘩變,就換由唐河來收編。”
那名親軍統領帶著一隊精騎火速離去,這時候吳重軒故意放緩馬速,等到一名斥候模樣的輕甲青年接近,這才開口問道:“元公子,在你看來,假設發現行蹤,我軍需要出動多少人才留得住殺死王銅山之人?”
被吳重軒稱為“元公子”而不是軍中官職的年輕人,也沒有絲毫其他校尉面對吳重軒時的局促敬畏,坦然道:“吳尚書不是開玩笑,而是很認真詢問這個問題嗎?”
兩名吳大將軍的高手扈從都流露出不加掩飾的惱火神色,他們對於這個來歷不明中途投軍的元姓年輕人早就看不順眼瞭,手無寸功,但是架子極大,每次大將軍和和氣氣主動與其說話,也是這副要死不活的神情。
吳重軒倒是一點都不生氣,認真點頭道:“不開玩笑。”
暫時擔任遊騎斥候的年輕人笑瞭笑:“三五千人未必夠,一萬精銳騎軍還差不多。”
吳重軒嗯瞭一聲,然後疑惑道:“不是說那李淳罡重返陸地神仙境界後,在廣陵江畔也不過是一劍破甲兩千六嗎?難道說當代武評四大宗師,已經遠比甲子前的那幾位頂尖宗師要戰力暴漲瞭,竟然需要萬人圍殺才能建功?”
但是年輕人言語中譏諷意思頗重:“有些事情不是這麼算的。且不說李淳罡的真實戰力有多高,歷數那些戰死沙場的武道宗師,無一不是死戰不退的‘蠢貨’,比如那個被徐傢鐵騎踩成肉泥的西蜀劍皇。在這之前,吳傢九劍大破北莽萬騎,其實也是被追殺堵截得實在無路可退瞭,才不得不孤註一擲。王銅山在南疆號稱無敵手,無非是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罷瞭,靠著一身天生蠻力和金剛體魄,自然能夠耗死所有天象境界以下的高手。程白霜、嵇六安確實拿他無可奈何,可是隻要往北走,比如換成鄧太阿來試試看,我估計就是那位桃花劍神一兩劍的事情而已。說句難聽的,哪怕是我與王銅山對敵,五十招內他占上風,但是百招後王銅山必死無疑。”
此話一出,征南大將軍還算鎮定,兩名眼高於頂頗為自負的高手扈從都臉色大變。
年輕人淡然道:“南疆?那裡有個屁的江湖。天高地闊,可不是一口小井的風光。”
這個曾經在東海武帝城默默打潮兩年的年輕人,如今已經由江改姓元。他望向遠方:“不妨實話實說,到瞭徐鳳年那個境界,隻要他想走,除非是曹長卿、鄧太阿、拓跋菩薩這三人,否則誰都攔不住,更追不上。所以我先前所謂的萬騎圍殺,其實是廢話。”
吳重軒沒來由感慨瞭一句:“江湖高過廟堂,不是什麼舒心事啊。”
年輕人破天荒附和道:“總有一天,我們所站之地,無仙也無俠,江湖蛟龍盡為池中鯉。”
西楚皇城西北角有座湖,湖不大,但名氣不小,名稱更是有趣,就叫“江湖”,緣於據說小湖深不見底,水源與京城外那條廣陵大江相通。
有名素雅宮裝的年輕女子坐在湖畔水榭中,四周無人,萬籟俱寂。
大概是被約束慣瞭,好不容易偷得清閑,她就那麼脫瞭靴子盤腿而坐。她沒有欣賞初春時分的旖旎湖景,而是身體前傾彎腰低著頭,在她眼前整齊疊放有一摞摞銅錢,不同面值,不同大小,不同新舊,不同高度。她癡癡看著那些銅錢,神遊萬裡。
她想起瞭很多舊事舊物,比如那棟破敗不堪的小茅屋,比如那塊很小卻很綠的菜園子。比如當年她背著沉重如山的書箱,一步步登山,那時候她隻覺得搬書如搬山。又比如之後讀書賺錢,每個字都是錢的感覺,就要好很多瞭。
西楚現在的朝堂,雖然比起以往冷清瞭許多,但是當她每天坐在那把椅子上的時候,就會發現最早那些還算純澈的眼神,已經沒有瞭,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陰沉的氣息,就像一段段朽木。她是很後來才得知,朝堂上已經換瞭好幾撥人好幾輪新鮮面孔,不斷有世傢子弟擁入其中,於是父子同處朝堂,甚至是三世同為黃紫公卿都開始出現。在那座金碧輝煌的大殿上,她坐在那裡,大殿內經常吵架,文人和武人吵,文人和文人吵,依附在文人羽翼下的武人也會和武人吵。幾乎所有人都像是在為國盡忠,每個人的說法都正大光明,所以每個人都顯得是那麼慷慨激昂,都沒有錯。
她不懂。
老太師孫希濟越來越老瞭,最近幾次上朝甚至不得不坐在那把禦賜的椅子上。而大殿內身穿武臣官袍的人也越來越少,陸陸續續趕赴戰場,陸陸續續又有很多人戰死、追封、美謚。
她還是不懂為什麼那些人,願意死得那般毅然決然。就像她不懂為什麼自己第一次坐上那把椅子的時候,那些白發蒼蒼的老人哭得是那麼傷心、欣慰和感激。
很多事情她都不懂,但是棋待詔叔叔說她隻要每天坐在那裡就夠瞭。
她覺得這件事情,她能夠做到,而且告訴自己一定要做好。
今天她坐在這裡,淡然自若。
此時,皇宮天空上方,有一群黃雀飛快掠過。不知為何,一隻黃雀瞬間墜落,啪嗒一聲輕輕摔在一座殿閣的屋脊上,鮮血淋漓。與此同時,她身邊那方“江湖”的一處湖面,分明並無物體出現在水面,但偏偏濺起瞭一串極其纖細的水柱,然後很快歸於平靜。
在最近半個月,宮內宦官和宮女們時不時都會發現路上有一兩隻飛鳥的屍體,有些是如有箭矢貫穿身體,有些是被利器割斷瞭翅膀,更多是直接摔成一攤血肉模糊。
更奇怪的是,他們的皇帝陛下,在這半個月很多時候都待在湖畔靜坐發呆。一開始會有精銳禦林軍在遠處守衛,但是很快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感到瞭一股冷意。起先誤以為是倒春寒的緣故,但是每當宮門夜禁後他們離去,每當遠離那方小湖,明明已是沒有日頭的夜幕,本該感到越發寒冷才對,卻反而覺得溫暖許多。久而久之,那方不論風大風小始終水平如鏡的小湖,就顯得格外古怪,尤其是整座京城都開始傳出無數鳥雀墜落的傳聞,開始有歌謠傳遍大街小巷,說這是女子當國的禍害,更有居心叵測的怪談在那裡含沙射影,說當今皇帝陛下其實是深山走出的野狐精,活瞭千年,不過是披著人皮而已。最讓老一輩西楚遺民感到悲憤的,則是那個在市井中言之鑿鑿的說法,說女帝薑姒其實是曹長卿隨便找到的路邊孤女,隻是為瞭滿足曹長卿擔任帝師的私心,才扶植起來的傀儡。
一行三人在司禮監掌印太監的躬身引領下,來到水榭外。
三人都姓宋,宋氏三代——宋文鳳、宋慶善、宋茂林。
宋文鳳與老太師孫希濟以及前朝國師李密,都算是一個輩分的老人,如今執掌大楚門下省。宋慶善是當今禮部尚書,父子兩人都算是當今大楚文壇的領袖,與之前獨霸離陽王朝文壇的宋傢兩夫子極為相似。至於宋茂林,就更是聲名遠播,尤其是當“北徐南宋”“徐姿宋章”這兩個簡單上口的說法,如春風一般傳遍大江南北時,讓宋茂林一時間有種“天下誰人不識君”的氣象。因此在去年廟堂上才會有撮合宋傢玉樹跟皇帝陛下的婚事,連一開始不太熱衷此事的老太師孫希濟,最後口風也有所松動,曾經親自勸說在廣陵江主持水師軍務的曹長卿。
大宦官正要出聲稟報,宋文鳳笑著搖瞭搖手,眼神示意兒子孫子都留在臺階下,獨自拾級而上,站在兩側楊柳依依的水榭中,竟然沒有半點行禮的意思。不是宋文鳳老眼昏花,而是老人明白一個道理,跪著跟人做生意是賺不到銀子的,這個道理,在二十年前宋文鳳並不知道。
宋文鳳輕聲開口道:“陛下,臣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那個姿容絕美的年輕女子無動於衷。
宋文鳳不得不承認,這名女子即便不論身份,僅憑她的相貌,也確實值得自傢嫡長孫為之神魂顛倒。就連清心寡欲很多年的老人自己,也有些“悔恨早生五十年”的小心思。
老人皺瞭皺眉頭,微微加重嗓音道:“陛下,恕老臣直言,如今大勢已經不在我大楚,薑氏國祚若想長存,就不得不借助外力……”
當她轉過頭,將視線從那些稀奇古怪的銅錢上轉移,宋文鳳與她對視,竟然有些心虛。宋文鳳一咬牙,沉聲道:“不瞞陛下,時下不少官員不當臣子,竟然私自串通離陽兵部尚書吳重軒和南征主帥盧升象,不斷將我大楚的行軍佈陣和兵力部署泄露出去。在這種危殆時刻,老臣願意為瞭我大楚山河,做那遺臭萬年的惡人……”
她平靜道:“宋大人是想說你比那些人要稍稍忠心一些嗎?他們是墻頭草,倒向瞭離陽朝廷,而你們宋傢更有風骨,選擇瞭燕剌王趙炳?”
宋文鳳老臉一紅,更有滿腹震驚,為何連這等陰私秘事都被這個小女娃娃知曉瞭去?
她淡然道:“朕不但知道你們宋傢選瞭燕剌王,還知道吏部趙尚書私自派人給盧升象遞交瞭密信,工部劉尚書和禮部馬侍郎選擇瞭投靠吳重軒。”
既然打開瞭天窗,各自都是說的敞亮話,宋文鳳也就顧不得那張老臉瞭,站直瞭腰,捋須笑道:“隻要陛下答應老臣……”
不等宋文鳳說完,女帝薑姒就揮揮手道:“你走吧。”
宋文鳳紋絲不動,冷笑道:“陛下,難道你以為現在的西楚還是去年的西楚嗎?敢問寇江淮何在?曹長卿又何在?!陛下你現在願意退一步,那燕剌王趙炳便答應你還能做十年皇帝,將來體體面面禪讓退位給他或是他的兒子便是。”
她隻是低頭看著那些銅錢:“你們活你們的,開心就好。但如果覺得曹長卿和呂丹田都不在京城,就可以為所欲為,就可以逼迫我做什麼……”
宋文鳳笑容玩味道:“老臣豈敢,世人誰不知陛下是劍仙一般的高手。”
她突然皺緊眉頭,臉色發白。臺階下的司禮監掌印太監身軀顫抖,低頭不語。
宋文鳳重重吐出一口氣,走到水邊,望向江面:“這個時候孫希濟差不多也死瞭,而陛下你體內的氣機也差不多潰散瞭。如果不是老臣還念著先帝的情分,今天就算讓這座皇宮姓宋,又有何難?”
老人微笑道:“當然,西楚姓什麼不重要,甚至以後天下姓什麼都不重要,因為不管皇帝如何輪流做,都缺不瞭我們宋傢。”
她的臉色恢復平靜,甚至懶得抬頭,隻是看著那些銅錢,不易察覺地撇瞭撇嘴,抽瞭抽鼻子。
她沒有害怕,也沒有擔心,隻是有點委屈。
喂。
我見不見你是一回事,但是你來不來是另外一回事啊。
所以,你在哪裡?
西楚京城大門,突然有一陣清風拂過,拂過大小十二門。
待那襲身影驟然在皇城大門外停下,大袖猶在輕盈飄蕩。
城門上下的披甲守軍一個個目瞪口呆。
那個英俊極瞭的年輕人,雙手籠袖,腰佩雙刀。
這個年輕人做瞭一件事情:他捧起雙手在嘴邊,喂瞭一聲。
好像在告訴誰,又好像就是在告訴整座京城,告訴整個大楚。
我來瞭,就在這裡。
我從西北來到瞭東南。
當那陣清風過處,從西楚京城大門到皇城大門之間,幾乎所有路人行人都沒有當回事,唯獨一個披頭散發的老瘋子愣在當場。
這個老人被連遠在太安城的官員都引為笑談。當時衣衫襤褸的老人像往常那樣穿巷過弄地敲更,尋常更夫都是夜間出沒,他不同,他隻在白天敲更,逢人便說“都是死人”。起初那幾年,還會有些錦衣華服的老人遠遠停車或駐足,看著這個瘋瘋癲癲的老更夫,愴然淚下。隨著歲月推移,老更夫身後便會跟著一大幫無所事事的稚童孩子,起哄喊著死人啊死人啊,多半會很快被爹娘狠狠揪著耳朵抓回去。又過瞭些年,幾乎整座城都開始見怪不怪。
等到祥符年間西楚復國,原本已經嗓子差不多喊啞的老更夫不知為何,突然間又開始撕心裂肺起來,其中悲涼苦意猶勝當年。復國之前,老太師孫希濟和曹長卿以及尚未稱帝登基的薑姒,就曾經在街上碰到過這個年邁的瘋子。老更夫曾經拿著更槌對孫希濟稱呼瞭一聲“死人”,把曹長卿稱為“將死之人”,唯獨癡癡望著亡國公主薑姒,悲慟大哭,哭著要她那個僅剩的“活人”快走。當時等到老更夫跑遠之後,經由孫希濟揭開謎底,薑姒才知道老更夫本名江水郎,曾經三十九歲便執掌大楚崇文館,手底下管著足足三院館士和六百名編校郎,是被西楚先帝譽為“文有江水郎,棋有曹得意”的讀書人。不同於許多西楚遺老的崇尚黃老清靜或是直接逃禪野林,江水郎就那麼瘋瞭,瘋瞭二十餘年,為這座昔年的中原第一大城敲瞭二十餘年的更。
這個時候,老人的渾濁眼神一點一點恢復清明,手中銅鑼和更槌不知不覺墜落在街道上。老人突然掉頭奔跑起來,一路狂奔,幾次摔倒也根本不顧疼痛,爬起來就繼續跑。等到老人終於跑回那棟孤苦伶仃的破敗茅屋前,又開始眼神茫然起來,使勁抓頭,最後以至蹲在地上沙啞嗚咽,像條滿身傷痕的癩皮狗,有些疼叫,不在嘴上,而是出自填滿陳年往事的心口,一聲一聲哀號。老人捂著頭滿臉痛苦地站起身,踉蹌沖進屋子,翻箱倒櫃,終於從床底一大堆破爛中好不容易拔出一把二胡。二胡蟒皮早已褪盡,琴弦更是早已崩斷,老人捧著那把連琴桿也不知所終的二胡,怔怔出神。不知過瞭多久,老人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起身後搬瞭條小破凳子,坐在瞭沒有臺階的屋前。老人正瞭正衣冠,閉上眼睛,然後伸出一根手指蘸瞭蘸口水,在身前好似擺放有一部琴譜,又像被老人伸手翻開瞭,他這才開始拉二胡,拉起瞭無琴桿也無琴弦的一把二胡。
老人心中那支曲子,叫《春秋》。
西楚的大江,東越的雄山,北漢的塞外,南唐的荔枝,西蜀的綢緞,後隋的巨木……
老人還叫江水郎的時候,西楚叫大楚!
我大楚有天下第一國手李密,有春秋兵甲葉白夔,有禦劍飛過廣陵江的李淳罡,有書甲天下的趙定秀,有詩歌冠京華的王擎,有曹傢最得意的曹長卿,有弱冠之年便位列中樞身著黃紫的孫希濟,有世間最講禮的曾祥麟,有精通百傢學問的湯嘉禾……
老人流淚不止。
大楚亡瞭,是一隻在春秋荒原無所依無所去的孤魂野鬼瞭。
老人停下手,沒來由大笑起來。
最終老人低頭喃喃自語:“我沒瘋,大楚亡國,有人裝睡有人裝傻有人裝死,我江水郎不過是喝酒醉不得罷瞭。”
老人胡亂擦瞭把淚水,抬頭望向遠處,手指顫抖。
遙想當年,如今老人還未老、死人更未死之時,還記得有支曲子曾經傳頌朝野,傳遍大江南北。那支曲子為大將軍葉白夔而寫,他江水郎譜曲,王擎作詞,趙定秀書寫。
曲名《將軍行》,有井水處必有人歌之。
老人慷慨高歌,但隻是一句便泣不成聲。
“少年未及冠,浩然離故鄉!”
離陽太安城宮城皇城內城,從裡到外三城皆有守城之人,當年柳蒿師是其中之一,如今吳傢劍塚的老祖宗也是如此。
除瞭那幾位武道宗師,太安城本身又有以欽天監作為中樞的兩座大陣,運轉不停。
西楚京城的那座恢宏大陣早已在山河破碎後,便被鳩占鵲巢的廣陵王趙毅破壞殆盡,但是現在依舊有人守城看門,西楚劍道執牛耳者呂丹田便是其中之一,隻可惜尚未返回。剩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兩人,在今天都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就那麼清清楚楚地出現在眾人視野之中。一人站在皇城大門之後,老態龍鐘,身材矮小,身穿大袖長袍,腳踩木屐,如同稻田旁的草人。一人站在宮門之前,遙遙望著前者的背影,同樣是古稀老人。這一位身穿蟒袍,既不是離陽藩王的樣式,也不符合當今西楚皇室的禮制,而是隻有舊年大楚廟堂上才會看到的藩王蟒袍。這位曾經被大楚宗室除名的薑姓老人身材高大,卻死氣沉沉。
在兩位老人之間,是整整一千六百名精銳禦林軍,一千六百鮮亮鐵甲,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輝,如同披上瞭天庭仙人的金甲。
兩座城頭之上,更有近千張弓弩蓄勢待發。
隻見那個膽大包天的年輕人獨自站在大門外。
城頭上數名身披華貴甲胄的將領站在垛口後,個個冷汗直流,誰都不敢輕舉妄動,不敢率先發號施令。
天底下最大兩座城池的老百姓,是最相信世間有陸地神仙的,一座是離陽的太安城,第二座就是他們腳下這座。這一切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為一個人,大官子曹長卿。
東海武帝城的江湖草莽反而不如這兩城,因為自稱天下第二的王仙芝從不自稱神仙,一甲子之間,無數高手來來去去,都敗在瞭人間匹夫王仙芝手下,順帶著武帝城裡的百姓也就對所謂的仙人不感興趣瞭。
但是曹長卿也好,王仙芝也罷,不管他們的武道修為高到幾樓幾十樓去,城下這個雙手按住腰間刀柄的年輕人,最不濟也是與這兩人在一樓平起平坐的大宗師。
徐鳳年站在原地,直到這一天這一刻,他才突然意識到原來那個羊皮裘老頭兒是西楚人氏。
徐鳳年咧嘴一笑。記得當初太安城三人之戰落幕後,頂尖宗師如曹長卿和鄧太阿,都向他問瞭同一個問題:廣陵江畔一氣破甲兩千六的那位老人,到底有沒有跨入一氣千裡的那道天人門檻?
當時徐鳳年沒有直接給出答案,隻是笑瞇瞇一手伸出一根手指,然後讓兩人自己猜去。
一氣之長,千裡之外又百裡。
一口劍氣,千裡之外起滾雷。
隻要每當你能夠問心無愧的時候,比如一甲子前的青衫劍神,比如一甲子後解開心結的羊皮裘老頭兒,總是那麼輕輕松松就成為瞭天下第一。
因為你是李淳罡啊。
江湖這麼大,隻有你不過是手中劍那短短三尺距離。
天下無敵的頭銜那麼重,也隻有你李淳罡說放就放,想拿起就拿起。
徐鳳年突然有些怒氣。
可惜他想要發火的對象,已經不在這座城裡瞭,此時大概已經遠在太安城外。
曹長卿,當年不該讓你把她帶走的!
如果當年換成今天,你再來我跟前裝高手試試看?
徐鳳年雙手手心抵在北涼刀和過河卒的刀柄上,深深呼吸一口氣。
氣貫長虹。
當徐鳳年雙手握緊刀柄,剎那間,巍峨莊嚴的皇城大門就被他一腳踏碎。
西楚京城內,平地起驚雷,大門的粉末碎屑肆意飛揚。
守在皇城大門外的矮小寬袖老人無動於衷,屏氣凝神,雙手向前攤開,彎曲中指,依次做瞭一次彈指狀。每一次彈指,兩袖鼓脹如裝滿清風的老人就向後倒滑出去數丈。
在瘦小老人和高大城門之間,一左一右在老人指尖生出兩條蛟龍。
一黑一白。
皇宮西北的江湖畔玲瓏水榭中,氣氛凝重,披掛一副金黃甲胄的禦林軍副統領何太盛站在階下,神情尷尬。
劍道宗師呂丹田雖然是名義上的四千禦林軍一把手,要比包括何太盛在內的三名從三品副統領都高出一階官品,但是呂丹田隻不過掛個虛銜,並不真正任職當差,所以真正的兵權其實就在何太盛此時負責宮門守備的顧遂手中。至於另外一名齊姓副統領早就被排擠得整日隻知喝酒消愁,在年初就很少點卯統兵。何太盛和顧遂又不太一樣,顧遂是傢中有兩位遺老在朝中遮天蔽日的世傢子弟,所以在官場上左右逢源。而何太盛是普通士族出身,是靠著這兩年戰事中積攢下來的顯著軍功,和暗中依附權貴才艱難攀爬到這個位置。越是來之不易,就越發顯得彌足珍貴。此時何太盛的心情尤為復雜,既有對那位年輕女皇帝的愧疚,內心深處也有一絲不為人知的陰暗。當瞭二十來年的離陽子民,何太盛其實對大楚西楚已經沒有老一輩的那種執念。國姓是薑還是趙,對當打之年且野心勃勃的何太盛來說,並不重要。當時是覺得自己有望成為扶龍之臣之一的開國元勛,這才奮勇殺敵。在全殲閻震春騎軍一役上大放光彩,回京述職的時候很快就被身邊這位宋傢俊彥宋茂林拉攏。搭上宋傢這條乘風破浪的大船後,何太盛平步青雲,甚至連宋傢都想不到,認為他是奇貨可居的慧眼人物。其實還有隱藏在這座城裡的大人物趙勾,已經許諾給他一個鎮護將軍。要知道整個離陽王朝的雜號將軍多如牛毛,但是實權將軍並不多,四征四平八人可謂“大將軍”,接下來是四鎮四安,然後就要輪到宋笠去年獲得的橫江將軍,以及他何太盛唾手可得的那個鎮護將軍。一般來說,在那十六個將軍之下,手握實權的鎮護將軍、橫江將軍其實比一州將軍毫不遜色。
何太盛的眼角餘光小心翼翼瞥向那名女子。
大楚皇帝,加上胭脂評的美人,再加上女子劍仙的身份。
這名禦林軍二把手的心頭就像有火爐在熊熊燃燒。
為何你宋茂林一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卻可以堂堂正正表達愛慕?為何我何太盛就要對你卑躬屈膝,每次酒席上舉杯敬酒的時候,酒杯都要刻意低你半隻杯子才能心安?
宋文鳳在聽到何太盛稟報的緊急“軍情”後,仍是胸有成竹的模樣,依舊站在一根廊柱附近,微笑道:“陛下是不是覺得那人突兀地出現在京城,就萬事大吉瞭?”
老人沒有得到答案,自顧自道:“他的出現,是有些出人意料。照理說他要站在京城外,也該等到那一萬北涼蠻子拼死突破吳重軒大軍和我大楚數道防線。但是老臣隻能說這位年輕藩王勇氣可嘉,可惜啊,運氣真是差。老臣從宮中獲知曹長卿的確離開京城北行後,以我宋傢為首的三大豪閥就開始佈局,原本是用來針對萬一曹長卿聞信趕來的最糟糕情況,卻不是用來對付那個姓徐的年輕人。陛下是初來乍到,說到底還是太年輕,許多秘事都不清楚,當然瞭,陛下也從來都是無心朝政的……”
說到這裡,宋文鳳言語中第一次流露出譏諷:“畢竟是女子操持國柄嘛,心思豈會真正放在興亡之上。”
臉色蒼白的宋茂林剛要開口,就被自己的父親宋慶善扯住袖口,怒目而視。
宋茂林欲言又止,但在父親的眼神警告之下,這位名動南北的風流人物,最終還是低下頭,雙拳緊握,滿臉痛苦。
作為當代宋閥傢主的宋文鳳伸手撫摩那根朱漆廊柱:“人心反復啊。當初大楚滅國,趙毅入主此城,很快就泄露瞭大陣細節,但是等到咱們趕跑瞭那個離陽藩王,又有人主動跑來告知大陣內幕,說當年趙毅毀去的隻是一半大陣。陛下你瞧瞧,一樣東西分成兩份賣,而且還都賣出瞭天價,厲害不厲害?老臣以前隻是個死讀書讀死書的迂腐文人,比逃到深山老林的湯嘉禾好不到哪裡去,但是這二十年冷眼旁觀,才明白熙熙攘攘名來利往,誰不是商賈?尋常商賈求利,我輩讀書人求名,死瞭也要名垂青史,其實歸根結底是一樣的。”
老人似乎感受到一股冷意,下意識拉瞭拉領口袖口:“陛下啊,老臣請你抬頭四顧一番,現在的大楚朝堂上,誰不是在待價而沽,誰不是自謀退路?那些真正對陛下忠心耿耿的人物,有,而且不少,但可惜都已經身在戰場不在京城嘍,他們難逃一個死字,即便僥幸從戰場上活下來,我們這些人也絕對不會讓他們活下去。相信離陽趙室對此事會樂見其成。文人殺文人也好,文人殺武人也罷,從來都殺人不見血,關鍵是能夠殺得對手死後都沒辦法在史書上翻身。”
不知何時,大楚皇帝依舊盤腿而坐,但是已經面朝“江湖”背對眾人,她也已經收起瞭那一摞摞先前很用心擺放的銅錢,然後不輕不重說瞭句大煞風景的稚氣言語:“你是在嚇唬朕嗎?”
宋文鳳哭笑不得,這感覺就像一位草聖嘔心瀝血寫就一幅龍飛鳳舞的名篇,桌案旁站著個鬥大字不識的莽夫,問寫得如何,回答說一個字都看不懂。
她接著說道:“雖然聽不太懂你在說什麼,但朕真不是被嚇大的。”
她其實有句話沒有說出口:我是被欺負大的。
倍感對牛彈琴的宋文鳳不知為何生出一股暴戾之氣,猛然抬手,就要給這個年輕女子一巴掌。那一刻,老人從未如此豪氣幹雲。但是突然之間,地面劇烈震動,老人差點一頭撞到廊柱上。
皇城大門口,兩條氣勢洶洶的蛟龍撲面而來。
徐鳳年沒有抽出任何一把刀,而是舉起雙手,五指張開,竟是直接死死抓住瞭兩顆碩大蛟龍的猙獰頭顱。
五指之間光彩炸開。兩股罡風何等磅礴凌厲,吹拂得徐鳳年雙鬢發絲向後飄蕩。
徐鳳年雙手往下一按,黑白兩條蛟龍就像被強行按下腦袋喝水的粗憨老牛,毫無掙紮之力地一頭撞在水中。
徐鳳年身側左右頓時被撞出兩個巨大坑洞,蛟龍有多長,窟窿便有多深。
徐鳳年看著那個面無表情的矮小老人:“我不為殺人而來,但是你別得寸進尺。”
二十丈外的那個老人冷然一笑,雙手交錯而過,在身前畫瞭一個大圓。
氣機旋轉,漣漪陣陣,最終形成一道寬厚鏡面,就像端起瞭一盆水,將水盆撤去,但是那盆水卻懸停在瞭空中。
老人死死盯住這個好似獨占江湖鰲頭的年輕藩王,皮笑肉不笑道:“老夫不過是枯塚野鬼,但仍有心結未解,就是一直沒有機會跟人貓韓生宣比試,所以至今不知道誰才是真正的指玄境第一人。”
鏡面之中,高樓殿閣栩栩如生,如空中閣樓,如海市蜃樓,如縹緲仙境。
若是仔細端詳,才會看清竟是整座西楚京城的景象,纖毫不差。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往下一敲,一敲復一敲,總計五次。
西楚京城的高空,頓時就像有一道天雷從九天之上,破開雲層筆直砸下,砸向年輕藩王的頭頂。
仙人一怒,五雷轟頂。
第一道牽引天地異象的天雷在徐鳳年頭頂三尺處轟然炸碎。
四散紊亂的洶湧氣機在徐鳳年四周流瀉到瞭地面,瞬間將地皮削去瞭三寸。
老人眼中流露出一抹驚喜,但是老人很快就愕然。
第二道天雷竟然不是砸在年輕藩王的腦袋上,而是在一丈之上,第三道更高,至於最後一道,就真是雷聲大雨點小瞭。
眼前不知名老人的這份通天手筆,分明是以西楚殘餘氣運作為躋身天象境界的終南捷徑。
這些僅剩的傢底是她的。而那個傻丫頭,是連一文兩文銅錢的得失都會鬱悶或是高興很久。
所以徐鳳年二話不說開始前掠。下一刻,徐鳳年站在瞭矮小老人身後:“就你也配跟韓生宣爭指玄第一?”
原來老人的頭顱已經不在,拎在瞭年輕藩王的手中。那個退隱多年的大楚薑姓老人,猛然間睜開眼睛,氣勢暴漲。徐鳳年隨手將腦袋拋向那一千六百鐵甲身前的地面上。
頭顱滾動,鮮血流淌。
此時,有負劍三騎沿著禦道一路疾馳而來,其中有個洪亮的嗓音在徐鳳年身後響起:“徐鳳年!退出京城!”
在那三騎臨近皇城大門的時候,已經紛紛抽出長劍,一時間劍氣縱橫禦道。
這已是呂丹田之外的全部西楚劍道大傢。
徐鳳年不動聲色地說瞭“滾出去”三個字。並駕齊驅的三匹駿馬在即將沖出城門孔洞的時候,就像撞到瞭一堵堅硬如鐵的城墻之上,馬頭盡碎。
三位在大楚江湖成名已久的劍道宗師雖有察覺,棄馬躍起,各自以手中劍刺向那堵無形的城墻。但是無一例外,沒有任何留力的長劍都砰然折斷,最為力大的劍客更是整個人都撞在瞭那道氣機墻壁之上。
以三根細針刺大幅宣紙,紙不破而針斷。高下之別,一眼可見。
三名已經傷及內腑的西楚劍道宗師面面相覷。
徐鳳年根本沒有轉頭,看著遠處那些人多勢眾卻如臨大敵的鐵甲禦林軍,冷聲道:“讓開。”
當徐鳳年踏出一步,前方第一層鐵甲就開始向後撤退一步。
當徐鳳年右手抓住左腰的過河卒,那座密密麻麻的步軍大陣就越發擁擠不堪。
四面城頭之上終於有將領下令射箭,但是一千多張弓弩的箭矢都在離弦不到一丈的距離,詭譎地靜止不動,然後緩緩掉轉箭頭。
一千多個冰冷的尖銳箭頭,像一千多條吐芯的陰冷毒蛇。
有人咽口水,有人冒冷汗,有人顫抖,但是沒有一人出聲,沒有一人撤退。
那名薑氏皇族老人向前踏出一步,捏碎瞭手心一件物品,然後抬起一拳重重捶在心口。本就高大魁梧的身形,突然達到絕非凡人身軀可以生長而成的一丈四尺高度,金光流溢。
看到這熟悉的一幕,好像重新置身於國子監門口,徐鳳年沉聲道:“你真是該死!”
那尊天庭戰神抬起雙臂格擋在頭部前方。徐鳳年身形掠過鐵甲步陣,右手過河卒一刀劈在金色巨人的手臂上,後者撞開瞭宮城大門。
在徐鳳年走入大門,塵埃中雙膝微蹲的金色巨人站直身軀,朗聲道:“再來!”
徐鳳年一閃而逝,金色巨人再度倒退,堅硬的地面上劃出一條溝壑。
這一次根本不用金色巨人出聲提醒,徐鳳年就已經一刀將這尊以西楚氣運凝聚不壞金身的巨人砸入地底下。
徐鳳年提刀前行,身後那個坑中碎石濺射,金光四射,巨人朝著那個年輕人的背影大踏步前奔,快如奔雷,每一步都震顫大地。
徐鳳年左手握住瞭右腰的北涼刀。其實這把涼刀已經在跟陳芝豹廣陵江一戰中折斷,而過河卒也出現瞭細微裂紋。
那一戰,徐鳳年捅瞭陳芝豹一刀。代價是被青轉紫的梅子酒槍頭撞在肩頭。
徐鳳年轉身左手一刀,那半截涼刀,如夜間的弧月橫放在瞭人間。
被劈砍在脖子上的金色巨人竟然沒有被割掉頭顱,而是被轟然擊飛,整個軀體都撞入城墻之上。這尊足以媲美佛門大金剛境界的巨人雙手扒開城墻,就要破墻而出繼續再戰。
徐鳳年身體前傾,雙手持刀,一掠而去。
那方“江湖”的水榭附近,不斷有消息傳遞過來,何太盛臉色越來越凝重,宋文鳳臉色陰晴不定。年輕女帝好似對那邊的激烈戰況根本不在意,望著死寂水面,湖上偶爾會有一道水柱濺起。
也許沒有人註意到一個細節,那就是這方小湖在短短大半個月以來,水位暴漲瞭數丈有餘,可是因為宮中宦官宮女都是西楚新人,不知道以往的光景,隻當作入春以後小湖便理該如此。
她雙手托著腮幫,凝望遠方,視野裡綠意盎然,生機勃勃。
這一次輪到她譏笑道:“怎麼,你們這就怕瞭?”
宋文鳳冷笑道:“陛下難道真以為那北涼王能夠全身而退,難道真以為能夠跟著他一起遠走高飛?”
正是草長鶯飛的美好時節,但是一隻黃鶯不知為何墜落在湖面。
她用自己才能聽到的嗓音呢喃道:“我不走。”
宋文鳳厲聲道:“薑姒,你別忘瞭你生是大楚薑氏的人,就算死,也應當是大楚薑氏的鬼!這個天下,你可以死在任何一處,唯獨不能死在那北涼!那裡既不是你薑姒的安身之地,更不會是你的安心之地!”
宋文鳳怒極反笑,轉頭惡狠狠盯著這個年輕女子:“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徐驍的嫡長子,卻要把大楚薑氏的皇帝救出這座牢籠?!陛下,我宋文鳳最後一次以大楚的臣子問你一句,即使大楚無人攔阻,你薑姒敢跟他走嗎,你又有何顏面去面對薑氏列祖列宗?!”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陌生卻溫醇的嗓音在不遠處響起:“老王八蛋,閉嘴好嗎?”
宋文鳳如遭雷擊,竟是不敢第一時間轉身回頭。
宋慶善、宋茂林都好不到哪裡去,禦林軍副統領何太盛更是汗流浹背。
那個終於走到這裡的年輕人,風塵仆仆,而且左側肩頭滲出瞭一些鮮血,所以他下意識去擦瞭擦左肩,就像個在田間勞作的村夫,回傢敲門前先把汗水擦幹凈,不讓媳婦看到他的疲憊。
何太盛悄悄向後退瞭一步,腳步移動的時候,鐵甲錚錚,這讓原本對身上那副華貴甲胄很滿意的副統領,第一次如此痛恨它的不合時宜。
那個年輕人做瞭個環顧四周的姿勢,然後故意不去看風度翩翩的某位宋傢風流子,而是對著上瞭年紀的中年人宋慶善笑道:“哦,你就是那個啥宋茂林吧,是挺人模狗樣的。”
宋慶善和宋茂林頓時同時臉色鐵青。宋文鳳瞇起眼,看不出所思所想,不愧是宦海沉浮瞭大半輩子的老狐貍。
徐鳳年伸出手指朝他眼中的中年“宋茂林”勾瞭勾:“宋茂林你小子站出來,我要跟你說道說道。”
宋慶善憤怒至極,怒斥道:“徐鳳年,你大膽!這裡是我大楚京城……”
啪一聲。挨瞭一巴掌的宋慶善橫飛出去,重重摔在幾丈外的地面上,抽搐瞭兩下,然後就生死不知瞭。
真正的宋茂林剛要說話,也被如出一轍的一巴掌甩出去,某人還碎碎念道:“他娘的,長得比老子差瞭十萬八千裡,也敢大白天出來裝鬼嚇唬人……”
水榭中背對他們的她,好像肩膀偷偷摸摸聳動瞭一下。視線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的徐鳳年會心一笑。見到她,哪怕隻是背影,他也很開心瞭。
大氣不敢喘的何太盛眼觀鼻鼻觀心,對眼前的悲劇持著置若罔聞視而不見的姿態。
可惜結果仍是被那個蠻不講理的年輕人一腳在空中踹成一隻蝦,撞斷瞭一棵粗壯的柳樹,吐瞭一大碗鮮血才暈死過去。
徐鳳年一步一步走上臺階,宋文鳳步步後退,靠著廊柱才發現已經無路可退。
徐鳳年按住他的腦袋往廊柱上狠狠一推,這位執掌大楚門下省的從一品官員頓時翻著白眼癱軟在地。
她面對“江湖”,他背朝“江湖”。
他盡量平心靜氣柔聲道:“看夠瞭沒,看夠瞭就跟我走。”
她默然無聲。
他繼續說道:“如果沒有看夠,我可以等。”
她仍是不說話。
在重逢後,兩人久久無言以對。
徐鳳年重復先前的話語,但是提高瞭嗓音:“跟我走!”
但是她就是不說話。
徐鳳年放低聲音:“好不好?”
薑姒,已經不再是那個北涼王府可憐丫鬟小泥人的她,微微抬起頭,語氣不帶感情地說道:“他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她眼前那方“江湖”,在今年開春以後的大半個月內,為何會水位上升?為何京城內外經常有飛鳥墜落?為何在湖畔待久瞭就會讓人感到寒意沁人心脾?
因為湖中藏劍十萬柄有餘!從天下各處飛過千萬裡,紛紛落在小湖中。
她緩緩道:“我已經讓呂爺爺把劍匣還你瞭。”
他不知道是真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輕輕嗯瞭一聲:“我收到瞭,等你回去拿。”
她平淡道:“你走吧。”
他說道:“我以後不再欺負你瞭。”
他咧嘴笑瞭笑:“真的。”
她沉默片刻:“你走!我既然沒有去西壘壁,這輩子就不會離開這裡。你如果不走,要麼我死,要麼你死!”
她猛然站起身,依舊面對小湖。
隨著她的起身,一同“起身”的還有那十萬柄貨真價實的湖中長劍!
天地之間滿劍氣!
她怒道:“你走!”
徐鳳年安靜地坐在她身邊,看著那雙被她歪扭擺放的靴子,彎腰把它們擺放齊整。
他彎腰的時候,抽瞭抽鼻子,滿臉淚水。她看不到。
滿湖劍在出水之後,堆積成山,就像春神湖湖心的天姥山島嶼。
劍尖指向臨水小榭,不知那名年輕藩王是否會有如芒在背的感覺。
從頭到尾,始終沒有看他一眼的西楚女帝仰著頭,癡癡看著那些被她從各地借來的名劍長劍古劍新劍,怔怔出神。
徐鳳年彎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低頭望著那雙靴子,柔聲道:“武當山的菜園子,上次我去山上看過瞭,再不去打理就真的要荒廢瞭,多可惜。
“你在清涼山的屋子,去年除夕的時候,我也讓人去貼上瞭一副春聯,裡邊的東西都幫你留著,但我沒讓誰碰,一直鎖著門。你想啊,這麼久沒有打掃清理,該有多臟啊。
“我爹臨終的時候,跟我說不管怎麼樣,不管天下怎麼亂,以後都要把你領回傢,在他心目中,你薑泥從來都是我們徐傢的第一個兒媳婦。我爹是如此,我娘就更是如此想瞭。”
沒有得到回應的徐鳳年自顧自自言自語,顯得很孤單。
其間,似乎是覺得那個躺在地上的宋文鳳太過礙眼,被他大袖一揮,甩出瞭水榭之外。還有剛剛有幾分清醒跡象的禦林軍副統領何太盛,眼皮子還未睜開就又被打暈過去。
“你如果覺得在國難當頭的時候一走瞭之,作為西楚皇帝,無法安心,我能理解,但是我不知道曹長卿有沒有跟你透底,西楚大勢將去已經不可阻擋,所以你們大楚會留下四五百位讀書種子,在瓜子洲戰線突圍而出,與我大雪龍騎軍會合,然後一起返回北涼。西楚是死瞭很多人,但你不要覺得所有人都是為你薑姒而死,並不是這樣的。西楚之所以如此興衰急促,很大原因就是真正的大楚遺老在曹長卿復國之後,有些已經死在深山野林,有些就算沒死,也並未出仕為官,他們是真的心灰意懶瞭,所以這才有瞭宋傢這幫跳梁小醜。
“而且你放心,西楚復國本就是離陽朝廷順勢而為,是張巨鹿、元本溪、桓溫這幫人佈局已久。一來徹底摧毀春秋的老底子。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要讓江南道尤其是江左士子集團再無僥幸心理;二來是朝廷要借機削弱各大藩王和地方武將的割據勢力。朝廷對西楚百姓並不放在眼中,說到底,天下賦稅半出廣陵,隻要北邊的大敵北莽還在,朝廷就不會對廣陵道真正下死手,隻會以安撫為主。最後就是離陽中書令齊陽龍也好,門下省桓溫也罷,對廣陵文人和百姓都心懷憐憫,絕不是視若寇仇。這中間關鍵一點可以做證,姑幕許氏許拱的領軍南下,其實就是朝廷的一種示好姿態。這就像戰場上的圍三放一,給瞭被圍一方一線生機。倒不是說朝廷有多麼大度,假如全線壓境,不讓你們西楚文武看到絲毫生機,一旦玉石俱焚的話,對離陽跟北莽接下來的大決戰肯定不利。要知道西楚在去年的接連告捷,尤其是謝西陲和寇江淮的幾場大勝,其實已經超出朝廷的預料。所以西楚有沒有你這個皇帝薑姒,已經不重要瞭,甚至可以說,沒有瞭你和曹長卿,廣陵道戰場上才可以少死人。
“曹長卿都放下瞭,沒有動用顧劍棠、王遂,也放棄瞭在北莽南朝的潛在棋子,沒有讓整個中原都硝煙四起,為什麼你反而放不下瞭?”
薑泥突然站起身,沒有穿上靴子,隻穿著襪子,走到水榭臺階附近,背對那個絮絮叨叨一點都不像當年那個世子殿下的年輕人,冰冷語氣沒有絲毫起伏,伸手指向太極殿的方向:“我是大楚薑氏正統的最後一人,當年先帝就是死在那裡,我為什麼要走?!憑什麼要走?!換成你,北莽大軍攻破涼州邊關,一路殺到清涼山,你北涼王會走?!”
徐鳳年沒有站起身,抬頭看著她的背影:“我不會走,但是你薑泥可以。你要是不走,我就綁著你走。”
薑泥冷笑道:“不愧是手握三十萬鐵騎的北涼王!不但在離陽京城大殺四方,在大楚京城還是這般跋扈橫行!”
她緩緩轉身,突然間憤怒道:“但你徐鳳年別忘瞭,我已經不是那個任人欺侮的清涼山丫鬟瞭!我薑姒是大楚皇帝,我薑姒還是天下長劍共主!”
一瞬間,萬劍齊發,一座精致玲瓏且歷史悠久的臨湖水榭就變成一堆廢墟。
塵土飛揚,塵埃落定。
僅剩一小截的長椅,坐著紋絲不動的徐鳳年,他腳邊的她那雙靴子不染纖塵。
徐鳳年四周的地面上,插滿瞭七歪八扭的百餘柄長劍,一道道劍氣縈繞,其中氣息古老如遲暮老人,活潑氣息如豆蔻少女,雄渾氣息如西北健卒,凌厲氣息如沙場猛將,婉約氣息如大傢閨秀,巍峨氣息如山嶽雄關,深沉氣息如無垠江海。
徐鳳年輕聲道:“道理也講過瞭,你不聽。今天要麼你跟我走,要麼我就留在這裡,等你跟我走。我才不管你是薑姒還是薑泥,才不管你是西楚的皇帝還是清涼山的小丫鬟。”
徐鳳年咧嘴一笑,但是不輕佻,隻有淒然:“反正我的不講理,你早就習慣瞭,再習慣一次好瞭。”
胭脂評四人之一的薑泥,對上武評大宗師四人之一的徐鳳年。
既有國仇又有傢恨的兩人之間,隔著廟堂之高,隔著江湖之遠。
徐鳳年拍瞭拍衣衫,緩緩站起身。
滿湖十萬劍頓時嗡嗡顫鳴,薑泥雖然體內氣機被宋傢讓人以藥物禁錮,但是讀書人出身的宋傢三代人根本就無法想象,連李淳罡都青眼相加的先天劍坯薑泥,她在劍道上的一日千裡是何等蔚為大觀,心念所起,心意所至,即是飛劍與意氣聯袂所至。
殺氣騰騰的薑泥似乎太過憤怒,身體顫抖,那如一座天外飛來峰的十萬劍山也開始劇烈搖晃。她盯著那個年輕人,咬牙切齒道:“你真的會死的!”
徐鳳年點頭道:“我知道,一劍刺死我,你念想瞭很多年。”
薑泥猛然抬起手,五柄飛劍如獲得仙人敕令,瞬間脫離劍山急速掠來,釘入薑泥身邊兩側的地面,站在原地的徐鳳年雙肩兩袖都已經被擦破。
薑泥似乎猶然不解恨,五指顫抖,百劍千劍開始“墜山”,在她和徐鳳年之間眼花繚亂地肆意飛掠。
她顫聲道:“你就這麼想死在大楚京城?!”
對面那個渾蛋竟然笑瞇瞇道:“你猜?”
好像積攢瞭一輩子的委屈都在瞬間爆發,她眼眶通紅,一隻手臂向側面伸出,握住瞭一柄以雷霆萬鈞之勢浮現在她手邊的飛劍。
與此同時,劍山緩緩移動,大山壓頂,最終懸停在她和他的頭頂高空,遮天蔽日。
光線陰暗,她終於看不到他那張臉。
隻聽她怒喊道:“徐鳳年,你到底走不走!”
她隻聽嗓音溫暖:“不走。”
一座劍山,十萬劍,如大雪紛紛落,就那麼壯闊淒涼地落在大地之上,落在江湖之中。
徐鳳年抬頭看著天空,就在他頭頂幾尺高處,有一柄本該落在他頭頂的長劍,卻沒有落下。
他自言自語,悄不可聞。
以前我總是欺負你,喜歡在三更半夜去你屋子外頭裝神弄鬼,喜歡在你從水井打水的時候突然爬出來,喜歡下雪的時候朝你丟雪球,喜歡藏在樹上等你經過的時候嚇唬你,我知道你很委屈,很生氣……
但是,如果那些年我不欺負你,你根本就不會理我啊。
然後他聽到一個哭泣的聲音,那一刻,他閉上瞭眼睛,滿臉痛苦。
“徐鳳年,這是你逼我的!”
徐鳳年頭頂的那柄長劍化作齏粉。
但是在他和她之間,有一柄飛劍掠至。
一劍刺入他胸口。
飛劍不快,可他沒躲。
那些年,韓生宣要他死,柳蒿師要他死,王仙芝要他死,欽天監仙人要他死。
無論那些對手如何不可一世,他徐鳳年從未束手待斃,隻會以昂然之姿,戰而勝之!
長劍貫胸。
這一劍,甚至比不得祁嘉節的劍,比不得北莽黃青的劍,比不得很多人的劍。
可那一劍,半截留在身前,半截露出身後。
此時此景,曾經有一對男女也是這般淒然,李淳罡和綠袍兒。
她呆滯地站在原地。
徐鳳年睜開眼睛,嘴角滲出血絲,抬起手臂,似乎想要伸手抓住什麼,但是最後隻是輕輕握住那把長劍的劍柄,深深看瞭她一眼。
這個風塵仆仆從北涼趕到廣陵的年輕人,轉過身,緩緩拔出那柄穿胸長劍後,隨手拋到遠處。他捂住流血不止的胸口,沒有說話。
千裡迢迢,從荒涼邊關一路來到山清水秀之地。他的衣衫早已褶皺,他的靴子早已磨損。他懷揣著千言萬語,最終不知如何說起。
對於這個世界而言,就像棋盤上那枚過河卒子的年輕人,摘下那柄過河卒,手心在刀口上慢慢抹過,過河卒竟是飲血如人飲水,一滴不剩,全部滲入刀身。
他蹲下身把這柄過河卒放在那雙靴子附近:“如果以後有人欺負你,就折斷這把刀,我就算遠在千萬裡之外,也會瞬間趕至。”
他停頓瞭一下,沙啞說道:“就算我那時候已經死瞭,也會從陰間來到陽間,再來看你一眼。”
然後他站起身,對天地高喊一句:“敢殺薑泥者,我徐鳳年必殺之!”
當他說完這句話,便抬起手臂擋住眼睛,久久沒有放下。然後一步跨出,一閃而逝。
她的手始終伸向遠方,想要抓住什麼。
她突然臉色雪白,另外一隻手捂住嘴巴,但是仍有猩紅鮮血從五指間滲出。
可那隻想要抓住什麼的手,不願放下。
她很想轉過頭,很想那樣就可以看到一張笑瞇瞇的臉龐,會有一個面目可憎很多年的傢夥,在對她滿臉的笑。
她轉過頭。
他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