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中,西楚京城萬傢燈火。有人歡喜有人愁。
已經夜禁上鎖的宮城一扇扇大門依次打開,一駕不合規矩不合禮制的馬車緩緩駛入,走下一名沒有身披官袍的枯槁老人,新任司禮監掌印太監剛要上前攙扶,就被老人搖頭阻止。
老人跟著莫名其妙就成為大楚宦官第一人的掌印太監,後者的心情忐忑不安,不知道老太師為何執意要連夜造訪宮城覲見陛下,更不知為何陛下要在那座太極殿面見這位中書令。
太極殿大門洞開,孫希濟吃力地一步一步走上臺階,殿內燈火搖曳,老人依稀可見皇帝陛下的身影。
掌印太監感到一種風雨欲來的凝重氛圍,因為那位大楚的皇帝陛下既沒有高坐龍椅等待老人,也沒有走出大殿迎接這個大楚王朝的定海神針。
她站在大殿門檻之後,身穿龍袍。
她雙手負後,竟然是一種拒人千裡之外的倨傲姿態。
孫希濟在距離大殿門口十數步外停下,凝視著她,老人滄桑的臉龐越發苦澀。不僅僅是因為今天中書令府邸出現瞭一場陰險刺殺,更多是眼前女子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流露出來的抗拒,讓老人既有灰心又有愧疚。
孫希濟在掌印太監彎腰後退遠離大殿後,緩緩說道:“陛下,宋傢如此有負大楚,如此有愧大楚讀書人,老臣孫希濟雙眼昏聵,難辭其咎……”
那個背對殿內燈火的女子,她的面容晦暗不明,打斷瞭孫希濟的言語:“面見一國之君,身為臣子,難道不該下跪嗎?!”
連離陽先帝都待之以禮的老人沒有絲毫惱羞成怒,心中反而有些釋然,隻見孫希濟雙手互拍一下袖口,毫不猶豫地跪下去:“臣孫希濟,大楚中書省中書令,叩見陛下!”
她冷笑道:“中書令大人今夜沒有身穿官服便入宮面聖,朕念你年歲已高,就不怪罪瞭。有話就說吧,朕洗耳恭聽!”
孫希濟始終低著頭,用盡氣力沉聲說道:“陛下,宋傢不可信,朝中位列中樞的許多文官不可信,甚至老臣孫希濟也可不信,但是懇請陛下相信前線二十萬將士,懇請陛下不要遷怒於所有為大楚赴死的英烈,不要……”
大楚女帝薑姒第二次毫不客氣地打斷老人言辭:“遷怒?你別忘瞭朕現在就站在你眼前,就站在你十步之外!朕若是真想遷怒你們,你們真以為活得過太陽落山之時?”
她提高嗓音:“宋傢是睜眼瞎,但是朕可以告訴你孫希濟,就算京城沒有曹長卿,沒有忠心於朕的禦林軍,朕一樣可以殺光所有膽敢背叛大楚薑氏的亂臣賊子!”
孫希濟雙掌手心貼在冰涼的地面上,手冷心更涼。
沉默片刻,老人隻聽她言語中無盡悲苦:“朕一人有十萬劍,原本是用來殺離陽大軍的,不是殺大楚臣民的,更不是……”
之後的含糊低語,年邁老人已經根本聽不清楚。孫希濟跪在那裡,無言以對。
大門突然關上,隔著大門,大楚女帝譏笑道:“你走吧,請你孫希濟放心,請大楚放心,朕既然是先帝的女兒,就會跟先帝一樣死在皇宮!”
老人艱難起身,看著大門。
被拒之門外的中書令大人轉身離開,沿著那條雕刻有金龍祥雲的丹陛,走下臺階後,低眉順眼的司禮監太監如一隻夜貓子,安靜地站在那裡等候已久。
這位在弱冠之年便得以躋身大楚中樞的老人,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這麼多年來,主動跟宦官攀談的次數屈指可數。老人自嘲一笑,今夜依舊沒有開口客套寒暄,就這麼一言不發地離開瞭皇宮。
燈火闌珊處,一棟幽靜小院內,她身穿龍袍獨自坐在門檻上,腳邊整齊擱放有一雙蠻錦靴子,膝蓋上橫放著那柄刀,她低著頭,掏出一枚枚珍藏多年的銅錢,從刀鞘這一端擺放到另一端。
她被視為坐擁大楚江山,但是她從來隻覺得真正屬於自己的傢當,其實就是這些銅錢。
她這輩子最信任的兩位前輩,羊皮裘老頭兒和棋待詔叔叔,都把她當成百年難遇的劍道天才。但是她在最後一次,也是唯一跟他一起遊歷江湖的途中,總是不樂意跟隨李淳罡練劍。六十年前多少江湖宗師渴望能夠得到李劍神三言兩語的指點,她覺得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看過瞭那個人的練刀,覺得太辛苦太可怕瞭,所以不敢練劍。她隻知道自己的膽子那麼小,膽子小瞭那麼多年,被欺負瞭那麼多年,憑什麼明明可以輕松讀書賺錢,還要練劍還要去打打殺殺?其實那時候她根本不敢承認一件事,就是如果萬一真有一天,她練劍練成瞭陸地神仙,難道真要一劍刺死他?
今天撕破君子面皮的老混賬宋文鳳不管如何悖逆行事,其中有句話畢竟道出瞭很多大楚遺老的心聲,那就是哪怕北涼是她薑泥的棲身之地,也絕不會是她的安心之地。
徐傢和薑傢,不是尋常鄰裡間那種尋常長輩的磕碰,而是徐傢鐵騎踏破瞭大楚山河,是徐驍親手逼死瞭大楚先帝和大楚皇後,是徐鳳年的父親親自殺死瞭大楚新帝薑姒的爹娘。
但是,如果僅是這樣,早就對大楚記憶模糊的她,習慣瞭遇到事情就躲起來的她,不是不可以離開京城。
夾在離陽、北莽之間的北涼已是如此艱難,那麼那個從他爹手中接過擔子的傢夥,他不但需要面對北莽百萬大軍,而且背後是懷有戒心的中原和朝廷,如果他今天帶走她,帶走大楚的皇帝,接下來他該怎麼面對天下人?
天下人又會怎麼罵他?
第一場大戰,北涼鐵騎已經死瞭十多萬人,難道隻是因為她這麼一個禍國殃民的狐貍精,就要多死很多原本可以轟轟烈烈戰死在涼莽戰場的北涼鐵騎嗎?難道他真的能夠不為此愧疚嗎?
她是個很怕承擔責任的膽小鬼,以前就是個在清洗衣物的時候會偷偷罵人的丫鬟,就算她可以沒心沒肺不管不顧,待在他身後裝作心安理得,但他徐鳳年的安心之地,會沒有的。
她知道在整個大楚版圖,在這二十年裡,很多百姓私下都說大楚之所以滅亡,是她那個早已記不起面容的娘親害的,否則泱泱大楚,君王英明,文臣薈萃,武將善戰,百姓安樂,怎麼會輸給北方那個連君臣禮數都不知道的蠻子離陽?她不願意相信這件事,但有些時候她還是會怕,怕自己成為他的紅顏禍水。
如果是三年前的她,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她,隻覺得天底下一對男女,隻要相互喜歡就應該在一起的她,那麼就會跟他走。
但是在進入廣陵道以後,雖然那些天下大勢她都不懂,可是想來想去,想過瞭無數次久別重逢的場景,到最後都發現自己不敢走、不能走。
不知道多少次她躲在被子裡偷偷哭泣,不知道多少次面見臣子的時候手心都是汗水,不知道多少次想要禦劍飛行直奔西北關外,去看他一眼,或者遠遠看一眼清涼山,看一眼武當山的那塊小菜園子。
她捂住心口,可還是心疼。
燈火闌珊處,她很想他。
他來找她,她其實很開心。
她很想告訴他,刺他一劍,她很後悔。
在將來的歲月,你可以恨我。
但你不要不喜歡我。
她抬起頭,滿臉淚水,輕聲抽泣道:“就算你不喜歡,也隻可以不喜歡西楚的薑姒,不可以不喜歡薑泥。”
從城頭望去,萬傢燈火。有個年輕人就像無處歸去的孤魂野鬼,安安靜靜坐在城頭上,他背對城外,面對城內。
每隔一段時間,他的身體都會搖晃一下,而潦草包紮的胸口傷處也會滲出些血絲。
一名高大的白衣女子猶豫瞭很久,終於還是來到他身邊,感傷道:“何苦來哉,你這是在一人戰一國啊。”
年輕人默不作聲。
身材高大卻面容極美的女子嘆息道:“西楚氣數雖然所剩無幾,但依然不是一己之力可以輕易抗衡,尤其是你先前在廣陵江上和陳芝豹死戰一場,本就受瞭傷。既然事已至此,你何必留在這裡雪上加霜?”
在煉氣士大宗師的她眼中,才可以看到那道屹立在西楚京城中心的氣運巨柱,不斷分出一條條白色蛟龍,直撲而來,撞在他身上。
這才是西楚自身對付陸地神仙的真正殺招,至於那兩名守城人根本就不值一提。
年輕人依然遠眺那座宮城,淡然道:“澹臺平靜,其實我知道,按照命數,天道對我徐鳳年的厭勝之人,其實是兩人,除瞭碗中養蛟龍的謝觀應,還有你這位觀音宗宗主。隻不過欽天監一戰,謝觀應被打成瞭落水狗,不做天仙做地仙的呂祖便還魂出現,結果很可惜,洪洗象依舊不願接受天人的第二次招安,所以我也知道,謝觀應氣數大傷後,獲益最大的世間人,其實是你。所以我在等你出手,與其等到以後你我反目成仇,與其提心吊膽將來你壞我北涼氣數,還不如現在你我之間就有個幹脆利落的瞭結。”
澹臺平靜臉色復雜。
徐鳳年咳嗽幾聲,緩緩道:“在你決定出手之前,咱倆也算有些交情瞭,陪我聊聊?”
澹臺平靜點頭道:“好。”
雙腳掛在墻外的徐鳳年微笑道:“你猜我見過那麼多江湖人,最羨慕誰?”
澹臺平靜思考片刻,反問道:“難道不是李淳罡?”
徐鳳年搖頭道:“不是。”
澹臺平靜猶豫瞭一下,嘴角微微翹起:“徽山軒轅敬城?”
徐鳳年突然轉頭,有點氣急敗壞,笑罵道:“你找死啊!敬佩歸敬佩,但我可不想當軒轅敬城!”
澹臺平靜會心一笑。
徐鳳年重新望向遠方,滿城燈火點點,就像在抬頭看著夏秋的璀璨星空:“我最羨慕鄧太阿,不在意江湖潮起潮落,不在意廟堂雲譎波詭,離開瞭吳傢劍塚就再沒有任何恩怨,無牽無掛,孑然一身,騎驢看山河。我相信如果有一天,這位桃花劍神突然喜歡上瞭某個女子,他和她一定可以逍遙自在。”
澹臺平靜感慨道:“真的沒想到會是鄧太阿。”
徐鳳年雙手交錯疊放在膝蓋上:“是啊。”
澹臺平靜坐在他身邊,其實比他還要高出一些,“她為何不走?”
徐鳳年想瞭想:“大概是她長大瞭吧,我其實沒你想象中那麼傷心。”
澹臺平靜說道:“那還是很傷心。給心上人如同在心口上來一劍,不傷心就奇怪瞭。”
徐鳳年冷哼一聲,沒有反駁也沒有承認。
澹臺平靜瞇眼輕聲道:“人這一生,各有天命,有些人總能做願意做的事情,很幸運。有些人總能做喜歡做的事情,很幸福。而有些人,隻能做應該做的事情,甚至有些人,隻能做別人覺得他應該做的事情。”
徐鳳年啞然失笑,又牽扯到傷口,重重咳嗽幾聲。澹臺平靜猶豫瞭一下,似乎想要抬起手幫他敲幾下後背,但其實她連手指頭都沒有動一下,內心則是天人交戰。
徐鳳年很有自作多情嫌疑地輕輕搖頭,笑道:“沒想到你也會安慰人,明天會不會太陽打西邊出來?”
澹臺平靜面無表情,但估計哪怕沒有生氣,心情也好不到哪裡去。
所以她才坐下沒多久,就又重新起身,徐鳳年有些好奇地抬起頭。
她沒好氣道:“餓瞭,吃消夜去。吃飽瞭才有力氣打架。”
澹臺平靜從城頭掠向城內。
徐鳳年在她身後輕聲笑道:“傻大個,雖然你師父留下的記憶十分支離破碎,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他很在意你,起碼在他離開人世的時候,還在擔心你會餓肚子。”
澹臺平靜瞬間漲紅瞭臉,差點直接墜入地面。
等到她離開以後,他繼續望著那座宮城,望著她,想要地老天荒。
好像有位道傢聖人說過,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不知坐瞭多久,昏昏欲睡的徐鳳年猛然站起身,站在城外城內之間的城頭上。
第二天,有個人躺在一根大梁上打著瞌睡,優哉遊哉,不亦快哉。
今天的大楚朝會,愁雲慘霧,這讓許多暫時沒有資格躋身大殿的中層官員,有點不知所措。尤其是以往在廟堂上如日中天的宋傢三人都沒有出現,不但如此,據說包括吏部尚書、禮部侍郎在內的十數位權貴公卿都抱病請辭,是皇帝陛下讓一夜之間突然獨掌大權的禦林軍副統領齊肅,讓這名抑鬱不得志多時的統領帶兵去各座府邸,去請各位大人參加今日朝會,以至這撥來自不同陣營不同山頭的大人物姍姍來遲,聯袂出現,格外引人註目。關於昨日京城的動蕩,眾人大多有所耳聞,隻不過畢竟那樁風波發生在皇城以內,而且很快就下令全城戒嚴,很多官員得到的小道消息都顯得隻鱗片爪,但毋庸置疑的是那個北涼藩王肯定折騰得不輕,最後那句滿城可聞的蠻橫宣言更是不知道讓多少人震驚,讓多少人茫然,讓多少人惱怒。不說別人,隻說今日朝會大殿內外,就說那些年輕些的大楚俊彥,誰不是倍感悲憤?
等到所有人跨入大殿,才發現司禮監掌印太監也換瞭一張新鮮面孔。而本該稍晚入殿的皇帝陛下更是早早坐在龍椅之上,眼神冰冷,第一次讓諸多臣子感受到這位女帝的威嚴。
而如吏部尚書袁善弘這樣的中樞重臣,以及他身後那排稍右的禮部侍郎郭熙,竟是下意識低頭,不敢面對那位年輕女子。
若是在以前,幾乎所有在京任職又能參加朝會的文武百官,頗為心有靈犀,不管風吹雨打,不論是炎炎酷暑還是大雪紛飛,無一例外都將每日朝會當作一件賞心悅目的樂事,從不視為苦差畏途。理由很簡單,他們大楚的皇帝陛下,不但是位風華正茂的年輕女子,更是胭脂評四人之一的絕代佳人。看著高坐龍椅身穿龍袍的陛下,哪怕是一抹眼角餘光,都會感到心曠神怡。在去年大楚聲勢最為浩大的時候,還鬧過一樁風雅笑話。有位在大楚朝野一鳴驚人的年輕武將,在戰勝楊慎杏、閻震春兩位離陽大將軍的先後兩場戰事中,都立下赫赫戰功,在跟隨主將謝西陲入京面聖的時候,竟然在朝會上象征性的君臣問答中滿臉通紅,像是犯瞭癡癥,一個字都說不出口,惹來滿堂哄笑。如果不是坐在椅子上的中書令孫希濟很快就出聲喝止,恐怕笑聲都能傳出大殿很遠。
今天的朝會,再不復之前的君臣相宜春風和睦瞭,多數大殿位置靠後的官員都偷偷仰起脖子,打量著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的中書令大人,試圖從這位為官履歷厚重程度堪稱當今天下第一人的老人臉上看出些端倪。但是很可惜,老人除瞭沒有像以前那樣身體微微後傾靠在椅背上,而是竭力正襟危坐之外,就沒有任何異樣表情。相比如履薄冰的眾多文官,朝堂上本就稀松零落的武臣就比較鎮定。在大楚官場一帆風順的何太盛已經失蹤,傢眷不是沒有打探過消息,甚至都去瞭靠山宋傢那邊登門拜訪,可是宋府大門緊閉。昨夜另外一位手握兵權的副統領也沒有回傢,不過好歹還算有點消息從皇城內傳出去,大抵還不至於丟官下獄。不管怎麼說,京城內和京畿軍伍的武將官職,上得瞭臺面的座椅,數來數去就那二十來把,一下子少瞭兩把,自然意味著很多人可以順勢往前挪挪,是好事。
現在當官當得更大些,哪怕將來有一天換瞭坐龍椅的人,西楚的官帽子哪怕一文不值瞭,可終究換成護身符或是保命符的可能性就更大啊,否則比如一個大白菜爛大街的六部員外郎,誰會當回事?真要秋後算賬,腦袋上的官帽子不夠大,身價不夠高,那就是說砍掉就砍掉的,人傢盧升象、吳重軒甚至完全不用跟太安城趙室天子或者是刑部打聲招呼。
本該司禮監掌印太監出聲高呼“有事啟奏”瞭,但是這名本該春風得意的大宦官板著臉,根本沒有開口的跡象。
大楚女帝坐在那裡,以往總給人略顯坐立不安感覺的她,這一刻顯得極其高高在上,就像是一個因為治理天下多年而積威深重的君王。
她直接開門見山說道:“自朕登基以來,聽你們說瞭太多的話,今天你們就聽朕說話,不用你們說什麼。”
已經有人開始縮脖子咽口水,以至所有人都忘瞭在大殿中跪下。
剛好站在吏部尚書袁善弘身後的吏部侍郎,因為視線低斂,恰巧就看到尚書大人的雙腿在顫抖。這還是那個被譽為“席上清談冠絕江左”的袁蓮花嗎,還是那個總能在廟堂上意氣風發,甚至膽敢向前線主將謝西陲發難的吏部天官嗎?
中原歷史上第一位女皇帝薑姒俯瞰那幫文武百官,一屋子的高冠黃紫,大門之外,更有一些個跪下後才發現應該起身才合群的官員,他們滿臉茫然地望向大殿內,望著她,然後在她的視線下迅速低下頭去。
她沉聲道:“禦林軍副統領何太盛死罪伏誅,原副統領顧遂改任京畿南軍的副將。”
何太盛死瞭。
雖然朝堂上位置靠前的重臣高官循著蛛絲馬跡已經有些揣測,但真正聽到這個消息後還是滿臉驚訝和恐懼,難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覺。不是何太盛這個莽夫的生死如何重要,而是那意味著權傾大楚朝野的宋傢真的倒塌瞭。
既然連一門三公卿的宋閥都徹底失勢瞭,那麼這座朝堂上有誰能夠“長命百歲”?最可怕的是與宋傢向來交好的中書令大人,似乎對此毫不奇怪,依然沒有睜開眼。比起宋傢稍遜一籌的顧傢,仍是在大楚版圖根深蒂固的龐然大物。原副統領顧遂就是當今門下省右仆射顧鞅的嫡長孫,隻不過顧傢飽受詬病的是顧遂的長輩,顧傢長房二房裡有三人已經在離陽仕途攀爬多年,隻不過在江南道那邊仕途不順,而且這次西楚復國,三名官帽子隻有芝麻綠豆大小的顧傢子弟竟然沒有一人願意落葉歸根,甚至很快就給傢族寫瞭絕交信,在顧鞅的親自主持下也將三人從族譜上除名。當時很多官員都把顧傢的傢醜當成笑話看待,等到離陽大軍四線圍剿而來,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聽到長房長孫隻是平調為京畿南軍副將,顧鞅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但是年輕皇帝緊接而來的那句話不亞於耳畔驚雷。
“門下省左仆射宋文鳳,賜死。”
剛剛如釋重負的顧鞅嚇瞭一跳,如果把“左”字改成右字?他在驚駭的同時不得不捫心自問,如果真是點名自己要死,他顧鞅該怎麼辦,整個傢族該怎麼辦?
面面相覷後,馬上就有一名享譽朝野的從三品文臣走出隊列,手捧玉笏低頭沉聲道:“微臣鬥膽詢問陛下,為何陛下要賜死宋大人?!又問,宋大人死罪為何?”
在近乎無禮的兩問之後,這名跟宋閥數代皆有姻親關系的大臣幹脆就抬起頭,盯著皇帝陛下的臉龐,繼續問道:“微臣最後還有一問,先帝曾對宋傢賜下丹書鐵券,公開許諾宋傢世世代代可與大楚薑氏共享天下!”
在這名大臣的公然抗旨後,朝堂上幾乎所有官員都開始使勁點頭,憤慨神色溢於言表。
他向前踏出一步,根本不管自己剛剛才說過“最後一問”,很快就有第四問,大義凜然道:“敢問陛下,難道陛下不是出身我大楚薑氏,否則怎敢違背先帝?!如果微臣沒有記錯,憑借那道丹書鐵券,宋傢子弟能夠免死四次之多!”
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人留心中書令孫希濟是睜眼還是閉眼瞭。
坐在椅子上的老人幹枯的雙手抓住椅沿,呼吸困難。
大楚皇帝薑姒沒有絲毫慌張,似笑非笑:“先帝欽賜的丹書鐵券?朕當然記得,但是你們大概都不記得瞭,太祖曾言隻要犯下謀逆大罪,一概處死!”
那名大臣錯愕片刻後,竟是哈哈大笑,環顧四周,瘋癲一般:“可笑可笑,大楚三百二十年悠長國祚,從無獲賜丹書鐵券而處死的臣子,不承想我輩何其幸運,僥幸遇見瞭如此大開先河的皇帝陛下!”
隻見這位以風度儒雅著稱於世的翰林學士,突然高高抬起那塊玉笏,狠狠砸在大殿地面上,玉頓時摔得粉碎,其聲如龍鳳哀鳴。
嚇得幾乎所有人一顫的翰林學士朗聲道:“這般臣子,不做也罷!”
然而就在他轉身離開大殿的時候,已是油盡燈枯之年的老太師孫希濟一拍椅沿,高聲怒喝道:“成何體統!李長吉,就算你要掛印辭官,也應該等到朝會結束才可離開大殿,否則你就自己直奔詔獄大牢!不用刑部審問!”
翰林學士愣在當場,重重冷哼一聲,雖然夷然不懼,但終究還是沒有走出大殿,而是大搖大擺地走回朝臣班列。
有瞭李長吉做出頭鳥,素來信奉袖裡藏刀但務必面子上一團和氣的文武百官,隻覺得各自的腰桿子直瞭幾分。那個年輕女皇帝莫名其妙地喪心病狂,也開始有點像個自娛自樂的笑話。
對啊,滿朝文武,背後是那麼多不管天下王朝興衰都春風吹又生的豪閥世族,隻要咱們同氣連枝,難道當真怕你一個沒有瞭曹長卿撐腰的年輕女子?而且看情形,老太師對她的瘋狂舉措,隻是在隱忍,並非支持。
薑姒瞥瞭眼那個如同沙場百勝將軍的翰林院學士,冷笑道:“李長吉,朕聽說你自稱古今文章,你都不用看,隻在鼻端定優劣?”
就在李長吉惱羞成怒要出聲辯駁的時候,有一位原本對李長吉最是腹誹質疑的同輩文壇清流名士,門下省右散騎常侍程文羽出人意料地走出班列,連玉笏也不再捧起,單手拎著,笑道:“李大人的詩文,我大楚士林雖不是全無異議,但陛下可知曉就連離陽的宋傢老夫子,也曾親口評點為‘行文如沙場猛將點兵,鏖戰不休,亦如酷吏辦案,推勘到底,從嚴而不從寬,雖稍有偏頗中正之義,卻足可謂極有勁道’!陛下,李大人為官治政的本事高低且不去說,可這文章嘛……”
程文羽雖然沒有說出最後半句,但是言下之意已經很清楚,李長吉的學識文章,絕不是你薑姒可以評頭論足的。
更耐人尋味的不在於這點讀書人司空見慣的冷嘲熱諷,當然瞭,一位廟堂臣子直面君王並且對其冷嘲熱諷,歷史上肯定不乏鐵骨錚錚之人,但肯定不多,程文羽此番壯舉,還是十分值得稱道的,也許以後就要流芳千古瞭,被後代史官大書特書。除此之外,其實真正可以咀嚼的是程文羽為文壇死對頭的仗義執言,這說明且不說其他官員,最不濟依附宋傢那棵參天大樹的李長吉已經不再是孤軍奮戰。程文羽身後的兩大世族,都被他強行拉上瞭宋傢那艘本該已經沉入廣陵江的大船。這可不是什麼錦上添花,而是無比結實地幫著暗室點燈啊。
隨著程文羽出列,有不少屁股不幹凈而擔驚受怕的官員,嘴角泛起瞭會心的笑意。
很快就有後排官員跟著出列,隻不過既沒有李長吉的豪氣幹雲,也沒有程文羽的高風亮節,他隻是戰戰兢兢地跟皇帝陛下建言,宋傢畢竟是大楚三百年砥柱,兩國大戰如火如荼,此時問罪宋傢,會冷瞭前線將士的心。
薑姒無動於衷。
孫希濟轉頭望向這位年輕皇帝,有痛惜有祈求。
痛惜的是她不該對大楚這個重癥病人,突然下如此猛藥。祈求的是希望她不要意氣用事。一國之君,治理朝政,可以綿裡藏針手腕陰柔,可以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可以故意培植朝中黨爭以求平衡,甚至可以私下覺得“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句狗屁不通的話,但唯獨不能讓自己成為真正的“孤傢寡人”,不可以成為滿朝文武的公敵。畢竟洪水滔天之際,同舟共濟之人,恰恰就是朝堂上的那些黃紫公卿。若是你坐龍椅之人,到頭來竟是身陷“舟中之人皆敵國”的境地,那就真要改朝換代瞭啊!
孫希濟嘴唇顫抖,老人已經無力高聲說話,隻能用好似喃喃自語的低微聲音重復道:“陛下三思,陛下三思啊……”
薑姒面無表情道:“哦?那個晚節不保的宋傢老夫子這麼說過?朕沒聽說過,朕隻聽曹長卿說你李長吉隻有滿紙匠氣,半斤幾兩的才子氣清逸氣皆是欠奉。”
李長吉和程文羽這兩位在大楚士林呼風喚雨的文豪,幾乎同時如遭雷擊,不知如何作答。
曹長卿。
他始終是大楚地位最超然的那個人。從他奉旨入宮成為棋待詔的時候起,就是西楚最得意之人瞭。李密在棋盤上輸給瞭他,葉白夔笑稱“我大楚沙場有你便可無我”,被譽為無所不知的雜學宗師湯嘉禾,更是對人說“我有不知事便問曹長卿”。
大楚山河完整之際,是如此。大楚成為西楚之後,更是如此。
突然,豪閥出身的大楚京城禁軍副將宋景德,好像自言自語,不輕不重說瞭一句:“危難之際,敢問曹長卿何在?”
無人註意的孫希濟聽到這句話後,頹然靠在椅背上。老人閉上眼睛,氣息細微。
滿朝文武,那些公卿重臣俱是冷笑不止,那些位置靠後的官員則噤若寒蟬。
薑姒欲言又止,她滿腔怒火卻無法說。
她突然走下龍椅,走到那把椅子前,蹲下身,輕輕握住老人連顫抖都那般無力的幹枯手掌。孫希濟已經說不出話,竭力睜開眼睛,眼神隻有一個長輩看待傢中晚輩的憐惜和慈祥。
她想要說話,想要說一聲對不起。但是老人用盡最後的精氣神,微微搖頭。老人似乎是想笑著跟她說,你做得已經很好瞭,不要愧疚,不用愧疚。在昔年曾是中原正統的大楚王朝,這個緩緩閉眼的老人,二十歲時便志得意滿,功過榮辱六十年,一切已無言。
老人閉眼後,那隻長滿老人斑而無肉的幹枯手掌,好像推瞭一下這位女皇帝,好像想要把她推出去,推出這座烏煙瘴氣的廟堂,推出很遠,遠到那個西北塞外。
滿朝文武,看到這幕後,一個個心思復雜。
有一聲輕輕的咳嗽,輕輕地在所有人頭頂響起。除瞭猛然起身抬頭的皇帝薑姒,所有人都沒有察覺。她看到一個原本躺在大梁上睡覺的年輕男人,坐起身後,對她笑。
本來哪怕是舟中之人皆敵國,她也覺得不怎麼委屈,她也不怕他們圖窮匕見,但是不知為何,看到他後,她覺得自己受到瞭天大的委屈。
她知道自己不講理,其實從來都是她比他不講理很多很多。
可她就是想在他面前,讓他知道她很委屈。
她喜歡他,所以她才不要跟他講理。
他喜歡她,所以他必須要跟她講理。
這樣的道理,沒有道理可講。
她流著淚,但是又漲紅瞭臉,有些羞澀,低下頭還不夠,還要轉過頭,不敢看他。
下一刻,所有人同時呆若木雞。
不是因為皇帝陛下的古怪舉動,而是一個腰佩戰刀的年輕人從頭頂飄落在瞭大楚皇帝的身邊。他一隻手溫柔地放在她的腦袋上,一隻手輕輕按住刀柄,面對他們所有人,面對大殿內外的大楚文武百官,笑著說道:“曹長卿不在,我徐鳳年在。”
大殿之上,針落有聲。
中書省平章政事唐師,在孫希濟合眼辭世後,他就屬於大楚廟堂上資歷最老的官員瞭,這位老者一直在先前那場鬧劇中選擇袖手旁觀。槐陰唐氏並非春秋十大豪閥之一,興起於大楚開國,鼎盛於大楚鼎盛之時,衰落於大楚末年,可以說槐陰唐氏才是真正與大楚薑氏共富貴同患難的傢族。大楚覆滅後,唐傢無一人進入離陽官場,西楚復國後,唐傢又是第一撥響應曹長卿的傢族之一。雖然唐師和孫希濟的政見不合屬於路人皆知,但屬於真正的君子之爭,各有結黨,從無傾軋。唐師恐怕是朝堂上最早註意到孫希濟燈火將熄的官員,那個時候,唐師沒有絲毫快意,倒像是有個吵瞭一輩子架卻沒有打過架的惡鄰,突然有天搬走瞭,反而有些寂寞。
老人沒有去看皇帝陛下,隻是死死盯著那個傳說中的年輕藩王,坦然問道:“北涼王沒有在昨日離開我大楚京城?今日大駕光臨,是為殺人而來,博取平叛首功?”
不等徐鳳年答話,老人抬臂用玉笏指瞭指自己的腦袋,笑道:“若是如此,不妨從我唐師殺起。大楚中書省平章政事,從一品,想必我這顆腦袋還有些分量吧。”
很快就有武臣大步踏出,正是先前那個說出“敢問曹長卿何在”的魁梧男子,朗聲笑道:“世人都說北涼王武功絕頂,那麼大楚武將中就從我趙雲顥殺起!希望北涼王不要嫌棄我這個大楚鎮南將軍,官身不夠顯赫!”
大楚可亡國,可亡於離陽大軍,唯獨不能再亡於徐傢之手!
徐鳳年那隻按在薑泥腦袋上的手微微加重力道,示意她不要出聲說話。他看瞭眼一前一後的一文一武,然後挑起視線望向更遠方,笑瞇瞇道:“好的,唐師,趙雲顥,你們兩個本王記下瞭。稍等片刻,兩個太少瞭,本王要殺就一起殺,那麼現在還有誰願意把腦袋讓出來,做那待客之禮?一起站出來便是,先前趙將軍說得對,曹長卿不在京城,所以還真想不出誰能阻擋本王想殺之人。吏部尚書顧鞅、翰林學士李長吉、門下省右散騎常侍程文羽、禮部侍郎蘇陽,你們幾個怎麼不站出來?還是說你們找好瞭門路,舍不得死瞭?如果本王沒有記錯,你們所在的幾個傢族,早年在西壘壁戰役後,都是有人殉國的。”
四人中,隻有年邁的顧鞅默然走出,走到唐師身邊。其餘三人,都沒有挪步,尤其是程文羽和李長吉兩大當世文豪,已經嚇得面無人色。
隨著顧老尚書的毅然赴死,逐漸有文武官員從左右班列走到中間位置,而立之年,不惑之年,耳順之年,古稀之年,皆有。
大殿內五十餘名被老百姓喜歡譽為位列中樞的達官顯貴,大楚的國之棟梁,到最後竟然有半數都選擇瞭做必死無疑的骨鯁忠臣。而其餘半數,自然便是疾風勁草之外的墻頭草瞭。
壯烈的愚蠢,聰明的卑微。在這一刻,涇渭分明。
薑泥撇過腦袋,不再讓他把手擱在自己頭上。
徐鳳年沒有跟她斤斤計較,也好像完全沒有要在大殿暴起殺人的念頭,笑道:“我北涼鐵騎南下廣陵道,到底是不是靖難平叛,就在各位的態度瞭。你們的皇帝陛下正在前線禦駕親征,現在站在本王身邊的這個,不過是離傢出走的傻閨女,隻要你們願意退一步,本王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西壘壁戰場那位西楚皇帝可以繼續鼓舞軍心,你們這幫文武大臣可以繼續指點江山,或是各謀生路。如何?如果有一人不願意退回原位,那本王今天就當真要大開殺戒,把你們的腦袋全部丟給吳重軒或是許拱瞭。至於信不信,隨你們,我給你們一炷香時間權衡利弊,不,隻有半炷香時間。”
說到一炷香時間的時候,徐鳳年有意無意瞥瞭眼大殿以外的那條漫長禦道,不知為何改口為半炷香時間。
徐鳳年按刀的拇指緩緩推刀出鞘寸餘,那一小截亮光尤為刺眼。
徐鳳年繼續說道:“大楚有沒有薑泥不重要,反正隻要有一個在西線上‘天子守國門’的薑姒就夠瞭。對不對?”
徐鳳年看著那個手無玉笏的翰林學士李長吉,加重語氣道:“李大學士,對不對?!”
再無先前風骨的李長吉小雞啄米般點頭道:“對對對!王爺說得在理。”
大殿之上,開始有某些沒有走出班列的臣子向同僚使眼色,開始有人向世交或是親傢輕聲勸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甚至開始有人偷偷小跑過去,試圖把站在大殿中央的官員拉扯回去。
與此同時,有人視而不見,有人置若罔聞,有人幹脆就怒斥,隻有寥寥無幾的官員滿臉羞愧地返回兩側位置。
看到這一幕,神色如常的徐鳳年其實百感交集。
曾經的大楚,即中原的脊梁!故而大楚亡國,即中原陸沉。
可想而知,當年那場蕩氣回腸的西壘壁戰役,是何等慘烈。
當有人發現徐鳳年的臉色越來越凝重,終於有個人心神崩潰,早已暗中串通離陽軍方的禮部侍郎蘇陽突然打瞭個哆嗦,豁然開竅一般,快步走到僅在平章政事唐師身後的位置,對徐鳳年諂媚笑道:“王爺,我就是西楚禮部的蘇陽,不知王爺的那支邊關鐵騎何時能夠到達這西楚京城外頭?”
與其被一群傻子拉著陪葬,他蘇陽還不如兩害相權取其輕。雖說依附北涼在以後肯定吃不瞭兜著走,遠遠比不上直接跟那位離陽大將搭上線,但是總好過馬上就見不著大殿外頭的太陽吧。
大楚的禮部侍郎,一口一個“西楚”。
徐鳳年嘖嘖道:“看來蘇侍郎官職不算太高,但卻是這棟大屋子裡頭最聰明的人啊。隻當個侍郎實在太可惜瞭,如果本王是離陽皇帝,怎麼都該讓蘇大人當個執掌朝廷文脈的禮部尚書。”
滿頭汗水的蘇陽能夠做到侍郎,畢竟不是真的蠢到無藥可救,豈會聽不出年輕藩王話語中的調侃,悻悻然道:“王爺過獎,過獎瞭。”
徐鳳年撇開拇指,那截出鞘的涼刀迅速歸鞘。
蘇陽頓時竊喜。
徐鳳年轉頭凝視著薑泥,柔聲打趣道:“昨天沒有非要你立即離開京城,是怕你一時想不開,腦袋瓜子擰不過來。今天不一樣瞭,如果還沒想明白,那就隻好把你打暈然後扛走。”
她眨瞭眨眼睛,睫毛微微顫抖。
徐鳳年沒有轉頭,伸手隨意指瞭指那些文武官員:“有唐師、顧鞅、趙雲顥這些人,說明你這趟西楚之行,並沒有白來。但是同樣還有蘇陽、李長吉、程文羽這些人,說明你沒有留在西楚等死的意義。你就是個笨丫頭,別當瞭幾天女皇帝就真把自己當皇帝。大楚臣民在當今西楚,就像我昨日跟你所說,他們不是沒有選擇,絕大多數人都不是必死之人,現在他們的處境,是願死者可死,願活者能活。那麼現在你告訴我,什麼時候跟我走?”
她下意識就要轉身,遇到事情,反正先躲起來再說!
結果被他伸出雙手按住肩膀,徐鳳年氣笑道:“還躲?!”
徐鳳年凝視著她,突然放低聲音悄悄道:“這次真不是嚇唬你,如果再不走,我會有麻煩,而且不小。”
她臉色劇變,說瞭句“等我一下”,然後就跑向大殿側門,不過她突然轉頭,對他燦爛一笑。
兩個小酒窩。
幾乎同時,徐鳳年雙袖一揮,大殿上所有官員隻覺得大風撲面,紛紛後退以袖遮面。
所以他們也就無法目睹那傾國傾城的動人風景瞭。
徐鳳年對那個雙手提著龍袍跑路的背影說道:“如果隻是過河卒的話,拿不拿都無所謂,我隨手就能帶走。”
她頭也不轉,幹脆利落地撂下兩個字:“銅錢!”
徐鳳年哭笑不得,提醒道:“我在皇城門口等你。除瞭銅錢,別忘瞭順便把大涼龍雀馭回,說不定用得著。”
說完這句話後,徐鳳年一步掠出大殿,直接在皇城門外停下身形。
司禮監掌印太監愣瞭一下,匆忙跟上,試圖追上皇帝陛下的腳步。
如果接下來運氣不好的話,如果真要有一場生死相向,那麼他就會在她趕到自己身邊之前,跟那個對手分出生死。
其兇險程度,也許不亞於當初他面對人貓韓生宣。
禦道之上的攔阻之人,正是昨夜城頭還算相談甚歡的澹臺平靜。
在洪洗象和謝觀應相繼放棄或者失去資格後,無形中她就成瞭一個當今最有資格替天行道的人間人物。
昨夜這位人間碩果僅存的煉氣士宗師,她淡淡說出口的所謂“消夜”,正是西楚的氣運!
原本西楚京城僅剩的氣數,依舊可以將一位躋身陸地神仙境界的武道大宗師“拒之門外”,但其實也隻能阻擋一人而已。
徐鳳年之所以能夠從京城南門一路殺入皇宮,作為西楚氣數之主的皇帝薑泥,她的存在至關重要。準確說來正是薑泥本心的猶豫不決,造就瞭徐鳳年的“閑庭信步”。可要說換成對西楚對薑姒心懷敵意之人,哪怕是拓跋菩薩或是鄧太阿,那麼他們進入皇城不難,像徐鳳年那樣殺死兩名守城人也能辦到,但是再去對上薑泥的滿湖十萬劍,多半就是薑泥勝算更大瞭。這種妙不可言的天時之利,不入天象便不知其玄。
徐鳳年原本覺得自己的運氣再差,也不至於讓澹臺平靜現在就跟自己撕破臉皮。
但是……
徐鳳年抬頭看瞭眼天上,又看瞭眼遠處的人間,眼神恍惚。
剎那間天地倒轉。
不是謫仙人,而是真正的無數天上人在人世間。
徐鳳年閉上眼睛,輕輕呼出一口氣。
一步跨出,便是陰陽之隔,天地之別。徐鳳年的身影如同走入一道水簾,憑空消失不見。
而那座太極殿之上,氣氛凝重。
等到那個年輕藩王離開,滿朝文武一時間都有些蒙。先是得到皇帝陛下授意的掌印太監讓人小心翼翼將孫希濟的遺體搬出去,到頭來竟然隻有平章政事唐師默然跟隨,如同為人抬棺一般。其餘大臣都留在大殿沒有挪步。李長吉和程文羽不約而同低聲罵瞭聲“北涼蠻子”。不知不覺成為目光焦點的禮部侍郎蘇陽倒是泰然處之,哪怕將軍趙雲顥怒聲斥責他全無楚臣風骨,蘇陽也隻是冷笑不止。中書省和門下省都已經群龍無首,執掌六部的曹長卿更是不知所終,這使得吏部尚書顧鞅一躍成為大殿上分量最重的官員。顧鞅看著一派亂糟糟的場景,雖然自己心亂如麻,但這位大楚天官仍是沉聲道:“今日之事,還請各位退朝之後閉緊嘴巴,絕不可說起陛下離京一事!記住,陛下依舊身處西壘壁前線戰場,陛下是在為我大楚禦駕親征。若是萬一有人管不住嘴巴,本官定會竭盡全力,不惜冒著黨同伐異的罵聲,也要嚴懲不貸!勿謂言之不預!”
與顧鞅派系分屬不同陣營的鎮南將軍趙雲顥陰沉道:“這一次,本將願做顧大人門下走狗!”
戶部尚書是個古稀之年的老好人,曾是大楚前朝公認的搗糨糊高手,這一次也破天荒堅定表態道:“諸位!聽我一言,危難之際應當同舟共濟,可莫要行誤人且自誤的鑿船之舉啊。大楚病入膏肓矣,我輩慎言慎行啊。”
顧鞅突然盯住蘇陽:“蘇侍郎以為如何?”
蘇陽笑瞇瞇道:“若是別人說這種話,我蘇陽聽過就算瞭,可既然是顧尚書,就不同瞭。”
言下之意,是我蘇陽已經快要上岸找到下傢瞭,一般人攔阻我渾水摸魚,我蘇陽鳥也不鳥他,可既然是你這位同樣跟離陽朝廷眉來眼去的吏部尚書,那咱們就都悠著點。既然大夥兒都是要賣身離陽趙室的,現在就別各自殺價,以免雙方好好的玉石價格給作踐成瞭白菜價格,豈不是白白便宜瞭離陽。顧鞅點瞭點頭,蘇陽敏銳地捕捉到尚書大人眼中的那抹鄙夷,侍郎大人心中冷笑,說到底,你我都是賣身的青樓女子,你顧傢不過就是價格高些,我蘇陽不過就是今天在大殿上比你少瞭幾分文人骨氣,可你顧大人五十步笑百步,也不嫌丟人?
西楚廟堂唯一目前身處京城的大將軍,驃騎將軍陳昆山沉聲道:“從現在這一刻起,滿城戒嚴,隻準入城不許出城!”
這一句話隻是讓人略微驚訝,但是下一句話就讓某些人臉色發白瞭:“若是被我京城禁軍和諜子發現誰傢有信鴿飛起,那就以叛國罪論處!滿門斬立決!”
殿外,一位身穿蟒袍的宮中太監背著裹在綢緞裡的屍體,快步走向宮外的馬車。
槐陰唐傢的傢主、大楚的從一品平章政事唐師跟在身後,淒然低聲道:“孫希濟,世人皆言人須往高處走,你為何偏偏要從離陽廟堂來到這座廟堂。”
唐師老淚縱橫,突然加快幾步,對那名太監喊道:“我來背!”
蟒袍太監滿臉驚訝地看著年邁老人,唐師淒然笑道:“老人背死人,慢一些又何妨?”
唐師背起孫希濟,緩緩前行。
滿城春風裡,一個名叫孫希濟的昔年大楚風流人,在一個叫唐師的老人後背上,無聲無息,落葉歸根。
朝會緩緩散去,眾人頭頂,一抹璀璨的劍光升起於皇宮大內,落在皇城大門外。
踩在劍上的薑泥茫然四顧,怎麼突然就找不到他瞭?而且一點氣機都感受不到。
她盡量讓自己靜下心,閉上眼睛,滿湖劍瞬間掠起飛向京城四方。
十萬飛劍恰如一朵巨大蓮花綻放於廣陵道。
薑泥開始試圖憑借世間劍意與天地相通,以此來斷定徐鳳年的大致行蹤。
她心頭默默起念,一定要等我。
她突然睜開眼睛,有震驚,有疑惑,有惶恐,有驚懼。
劍心自明,告訴她徐鳳年其實就在附近。
她開始駕馭數千飛劍掠回皇城。
然後她發現有數劍妨礙劍心,好像在繞路而行。
她禦劍而去,懸停在空中,抬起頭。
若是有澹臺平靜這般大神通的煉氣士宗師在一旁觀看,就能夠發現有一條雄踞京城的巨大白龍,口吐龍珠。
而那顆龍珠已經快要支離破碎。
先前徐鳳年在殿內大梁上打瞌睡的時候,身材異常高大的白衣女子身處京城鬧市,照理說應該尤為引人註目,但事實上除瞭幾道斜眼和冷眼,根本就沒有正眼看她。
她很茫然。
如果說北派煉氣士都是離陽王朝的依附,是一撥極為另類的扶龍之臣,那麼南海觀音宗的煉氣士顯然就要純粹許多。悄然行走天地間,真正如同餐霞飲露的仙人,作為觀音宗的宗主,貌似三十歲婦人的澹臺平靜已是百歲高齡,否則吃劍老祖隋斜谷也不至於對她念念不忘瞭大半輩子。澹臺平靜當然是出世人,舉宗北遷從南海進入北涼,當時擺在臺面上的理由是涼莽大戰在即,需要煉氣士為不計其數的天地遊魂“搭橋過河”,也等於為自身修善積攢功德。徐鳳年當時雖然有些懷疑,但畢竟就戰力而言,在北涼地盤上,無論是澹臺平靜自身修為,還是整個觀音宗的實力,都掀不起太大浪花,也就聽之任之,北涼道對這撥白衣仙師開門納客。但是徐鳳年沒有真的就此不聞不問,要知道當時賣炭妞那幅陸地朝仙圖之上,位列榜首的人物是謝觀應,而他徐鳳年緊隨其後!現在謝觀應已是喪傢之犬,至今還在被鄧太阿追殺不休,那麼徐鳳年放眼天下,真正需要忌憚的對手,澹臺平靜已是他心中當之無愧的第一人。在昨夜西楚京城的城頭重逢之前,徐鳳年一直以為澹臺平靜即便想要替天行道,也應該在曹長卿身死之後,但是沒有想到哪怕曹長卿依然在世,她就已經可以吸納西楚殘留氣數。這也就罷瞭,今天在薑泥決心離開廣陵道之後,她幹脆就是以鯨吞之勢瘋狂吸收大楚薑氏的氣數。
徐鳳年一步走出,離開瞭皇城大門附近,然後一步走到瞭一處看似平平常常的鬧市,眼前各色鋪子各種攤子,順著街道綿延開去。市井百姓,遊人如織,魚龍混雜,低處有黃狗趴臥打盹,高處有鳥雀繞屋簷,一派盛世之中的祥和。
烈日當空,徐鳳年站在街這一頭,白衣女子站在街那一頭。
以徐鳳年如今堪稱恐怖的眼力竟然也無法看清她的面容,模模糊糊,隻能看到她站在鬧市中,煢煢孑立。
徐鳳年猶豫瞭一下,終於還是一步跨出。
瞬間萬籟俱寂,但是剎那之後,重歸喧鬧。
有兩位佈衣老者一左一右跟徐鳳年擦肩而過,皆似有呢喃:“太白才氣過高,露才揚己過盛,失瞭平和心,惜哉惜哉。”
“杜老兒你亡國後入蜀,便無才子氣,隻剩下一身老憨氣,莫要來貶我!”
徐鳳年心頭一震,沒有轉頭去看那兩位老者。
眼角餘光看到左手數位攤販,有人賣玉石,有人賣書畫,有人賣釵子,吆喝聲四起。
有人捧起印章模樣的玉石:“吾有三璽,分別刻有小篆‘天命薑氏’‘范圍天地,幽贊神明’和‘表正萬方’,誰要啦?吾今日僅以五兩三錢賣之。”
很快就有同行朗聲笑罵道:“二十年前就不值錢的玩意兒,糊弄誰呢,三錢都貴瞭!”
有人雙手攤開,胸前的雙手之間,恍恍惚惚,縹縹緲緲,如同鋪開一幅畫卷,如有山嶽屹立如有江河流轉:“這幅《大奉江山圖》,隻需兩錢便可取走。”
又有持筆人隨手一揮,笑瞇瞇望向徐鳳年,懶洋洋道:“隻要一錢,我吳姑蘇便贈送五百字。”
徐鳳年視線中,賣字人手中那支樣式普通老舊的毛筆,四周有兩株鐵樹盤繞。
很快就有另外一位持筆人笑道:“一錢五百字是公道價瞭,不過客官要不要順便看看我韓松山手中的這支筆?一錢五,足以寫出二十年斐然文采,記得早年有位江傢小兒曾經從我這裡買去一支。”
吳姑蘇,北漢書聖。韓松山,南唐時期享譽天下的文豪。
徐鳳年沒有搭話,繼續前行。
路邊有兩人坐在小板凳上,在下棋,並無棋盤,也無棋子,但是兩人身前,依稀有叮咚聲、馬蹄聲、江水聲。
有一人憤然道:“李三皇,如此心不在焉,如何能與我手談,當真不要那座洞天福地瞭?罷瞭罷瞭,無趣至極!我也不乘人之危,且先封盤百年。”
對面那人喟然嘆息,滿臉痛苦,轉頭望向徐鳳年,眼神復雜。
徐鳳年依然無動於衷。
大楚國師李密,字三皇!
有人背三尺劍氣,迎面走來。
是劍氣而非劍。
他瞥瞭眼沒有停步的徐鳳年,猶豫瞭一下,有些不情願地讓步,喋喋不休道:“李淳罡那小兒咋的就不來,否則定要領教領教他的兩袖青蛇……哼,有蛟龍處斬蛟龍,也值得吹噓?有啥稀奇的,老夫在世之時,蛟龍多如牛毛……隻是不知鄧太阿那晚生又是何種境遇……若不是沾碰生人就要倒黴,老夫怎麼會讓道,晦氣,真是晦氣……上次是誰來著,呂什麼來著?此人倒是當真瞭得,佩服佩服……”
徐鳳年步步前行,臉色如常。
這條街上,沒有誰是在裝神弄鬼。
這才是真正可怕之處。
好龍之人若是見真龍於雷霆中繞梁而現,降妖伏魔的道士若真是見到瞭魑魅魍魎猙獰撲來,當如何自處?
隨著徐鳳年的緩緩前行,開始有謾罵聲。
“大秦暴戾,殘害生靈!為何能竊居高位?!”
但是此話一出,很快就有人低聲阻止:“真君且慎言!凡間世人舉頭三尺有神明,我輩其實又有何異……”
“短短兩百年春秋,文脈受損何其嚴重,三百年後中原便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劫,趙徐兩傢皆是罪魁禍首!”
“也虧得此處不是那幾處,否則你早就神形俱滅瞭!”
“此子豈敢背棄天道在先,更與那武當道人聯手斷絕天地聯系在後?!”
“龍虎山當興,武當山當敗!當初那大膽呂洞玄轉身走入凡間之時,就該讓武當山香火斷絕!”
眾人謾罵聲中,黃雀鳴叫如鳳凰,土狗咆哮如蟒蛟。
徐鳳年凝神屏氣,盡量不讓自己的紊亂氣機散落絲毫,因此他走的每一步都極其艱難痛苦,如孱弱稚童獨自行走於峽谷,有陣陣罡風刮過。
徐鳳年嘴角泛起冷笑,想要以此削減我北涼氣數?
所謂的幾兩幾錢,應該也就是你們天上仙人獨有的“銅錢銀兩”吧,大概跟凡間給人稱骨算命有些相似,若是我今日受不住誘惑選擇停步購買,我徐傢和北涼的傢底肯定就會一窮二白瞭。
當徐鳳年走到街道中段,終於有兩人對他流露出善意的笑容。是一僧一道,盤著腿,隔著街道相對而坐。不同於攤販行人,兩位都坐在臺階上,都像隱約坐在蓮臺上。他們雖非徐鳳年認識的熟人,但都對他笑著點瞭點頭。一人慈悲,一人自然。
徐鳳年也分別點頭致意還禮。
有怒喝聲響起,是對那個老僧:“老禿驢,膽敢壞我中原氣運!竟然還敢來我東方……”
老僧笑而不言,消散不見。
有三名披甲軍士模樣的人物,巡視街道的時候看到徐鳳年後,雖說猶豫瞭片刻,但仍是畢恭畢敬地讓出道路。
街道那邊盡頭,澹臺平靜始終站在原地。
徐鳳年終於發現她滿臉痛苦掙紮的表情,眼眸緩緩趨於銀色,越發冰冷無情,心口處有刺眼光芒綻放,如明月懸掛滄海。
徐鳳年皺瞭皺眉頭。
看破有盡身軀,體悟無懷境界,一輪心月大放光明。
這是道教生僻古籍上記載的證道跡象之一。
記得呵呵姑娘跟他說過,黃三甲臨終前曾經說過,自從天地間有史以來,這一千年是佛道飛升占便宜,等到將來有個讀書人提出“存天理滅人欲”一說後,儒傢成聖也會輕松許多,就像有瞭條終南捷徑,就像佛門的立地成佛,能夠一步登天,但代價就是潛移默化的人心不古、世風日下,是撿瞭芝麻丟瞭西瓜的大愚蠢之事,是“大日已落西山,明月不起滄海”的大悲哀。
徐鳳年怒斥道:“澹臺平靜,見過這般滑稽光景,還不醒悟?!這天上與我們人間何異?!為何繼呂洞玄之後,高樹露、劉松濤、李淳罡這些人都不願意飛升?!”
徐鳳年此話一出,很奇怪,先前還是一片謾罵聲的喧鬧街道竟是瞬間死寂無聲,隨後隻有稀稀拉拉的幾句訓斥,諸如“大膽凡夫俗子”“大逆不道”。
徐鳳年環顧四周,冷笑道:“什麼謫仙人出身,什麼應運而生,到頭來回到你們這裡,還不是講究一個按資排輩?去凡間走一遭,我猜就是兩種情況:運氣不好的,就等同於人間的貶謫偏僻地方吧?那麼運氣好的,就是將種子弟去沙場撈取戰功?所謂的仙人垂釣人間氣數,與人間商賈做買賣積攢銅錢有兩樣嗎?當然,我猜仙人逍遙還是逍遙的,別有洞天福地做府邸嘛,長生不死看那人間熱鬧嘛,做成瞭位列仙班的真正‘人上人’,大多是一勞永逸的。隻不過我很好奇,在人間對天道大有功勛之人,在這裡會不會也有功無可封的情況?這裡會不會也有官場上的明升暗貶之事?會不會有狐假虎威的仙人?”
一時間,無人回答。
徐鳳年的身體開始搖晃,如同天上大風中的一株無根浮萍。
一個不輕不重但極具威嚴的嗓音響起,嗓音偏向女子,來自南方。
徐鳳年轉頭看到她坐在屋頂,鳳冠霞帔,莊嚴而輝煌。她肩頭上站著一隻赤紅小雀,嘴裡叼著一條通體雪白的小……蛟龍。
隨著她的露面,很快整條街道都劇烈顫抖瞭一下,震動愈演愈烈,沒有停歇的跡象,動靜源於一座高樓處。
但是徐鳳年完全看不清楚那棟樓的光景,哪怕明明窗口打開,明明知道有人出現在那裡。
在天翻地覆一般的劇烈晃動之後,街道瞬間平靜安穩下來。
有個身穿正黃龍袍的中年人站在澹臺平靜身側,背後呈現出旭日東升的壯闊景象。
徐鳳年一路走來,落在眼中人物的相貌衣衫都尋常至極,隻有此人和那女子迥異於尋常人。
龍袍中年人,應該就是那個牽扯徐鳳年進入這座天上人間的罪魁禍首。
但是他看著徐鳳年微笑道:“天上的確有你所說的諸多不堪事,隻是天上風景萬千,絕非你這具凡夫俗子的身軀,能夠憑借這短短一街景象便一葉知天下秋。天道循環,更非你所認知的那般市儈。等到你重歸……”
徐鳳年想要張嘴罵出“放屁”兩個字,但此時此地竟然張嘴說話都不行。
隻不過一個喝聲突兀地在北方響起,道出瞭徐鳳年的心聲。
“住嘴!”
中年人一笑置之,似乎有些無奈。樓頂女子抿嘴一笑。
她打趣道:“你這個北方佬,街上這孩子都不樂意認祖歸宗瞭,你還替他說話?護犢子也真是夠厲害的瞭。徐驍一事,你可說是已經犯瞭眾怒的……”
那個渾厚嗓音在不知幾千幾萬裡外清晰傳來,譏諷道:“臭娘兒們乖乖生你的娃去,從老子的大秦那會兒就懷胎瞭,到現在也沒落地,你也不嫌丟人!”
徐鳳年聽到這句話後,隻覺得大快人心。
不愧是“我”的真身啊。
她站起身,憤怒道:“你這北方佬,人間有禮崩樂壞,你真當天道不會因此崩塌?!連那人間的凡夫俗子,也曉得千裡之堤毀於蟻穴的淺顯道理!”
嗓音又起,跋扈至極:“那就崩他娘的塌好瞭,到時候老子一人補天!爺們兒頂天立地,你這種娘兒們看戲就行,保管你屁事沒有!”
她一怒之下,就要壞瞭規矩地從南到北。
龍袍中年人嘆息一聲,顯然對於這兩尊大神的針鋒相對已經司空見慣。
咚咚咚!聲響如戰場擂鼓,由遠及近,從北往南。
如此一來,倒是屋頂女子突然平靜下來。神色和煦的中年人瞇起眼,也有一絲怒容。
先前引來震動的那棟高樓又是一陣晃動。
然後那位不速之客冷笑道:“是哪個龜孫子說我大秦暴虐?真當自己躲在東方就收拾不瞭你瞭?!”
街道上有人突然綻放出滿身金光,然後有金光炸裂跡象,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天花削頂。
龍袍中年人一揮袖,街旁那人消失不見,然後抬頭怒道:“真武大帝!”
嗓音如雷,從高樓中傳出:“不服?要不咱倆脫瞭這身皮,找個清靜地兒幹一架?!你要是沒底氣,喊上那娘兒們一起!反正你倆眉來眼去也有快一千年瞭,老子都懷疑她肚子裡那……”
就在此時,有人打斷這傢夥的信口開河:“差不多就行瞭。三百年後中原動蕩十室九空,她也是循理而為,你見不得人間分崩離析是一回事,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從來皆是天道的一部分……”
原先那人冷哼道:“老子可不是見不得一朝一代的興亡,倒是街上某個傢夥,恨不得自己的人間化身,借機獲得千秋萬代的帝王身份,把整個人間當作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將收成全部占為己有,以此積攢氣運,謀奪更高位置……而且既想通過那小子和武當山的那個小道士來關上天門,而這位又不想自己沾上天道因果,謝觀應隻不過是個障眼法罷瞭,其實是那個叫陳芝豹的傢夥……哼,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好事,天上更沒有!想算計我?老子能不打得他滿地找牙?”
徐鳳年聽“自己”說話說得斷斷續續,聽不真切,但是大致意思已經瞭然。
而那個“自己”身邊之人,正是“王仙芝”!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對母子模樣的婦人和年輕人出現在街道,年輕人笑臉燦爛,雙手抱拳,彎腰作揖。母子身後又站著一位仆人模樣的老人,笑而不語。
徐鳳年笑瞭。那婦人認不得,老人赫然是韓生宣。年輕人則是離陽先帝的私生子,趙楷。
人間心結,天上解。
那一刻,徐鳳年突然紅瞭眼睛,開始轉頭尋覓。一個心聲在心頭響起:“別找瞭,你找不到的,除瞭你大姐徐脂虎,你爹娘以後都會成為天上最後一撥謫仙人,如雨水落在人間。
“到時候你小子可以瞪大眼睛瞧瞧,萬千謫仙人一起落向人間的壯麗景象,大是奇觀!至於能否在其中看到你爹娘,就看你自己的福分造化瞭。放心,有我從中謀劃,他們兩人生生世世都會結成連理。就算不是每一世都能夠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也差不瞭多少。至於是同富貴還是共患難,我管不著,也管不瞭。
“這澹臺平靜是街上那龍袍男子的一枚人間棋子,特意用來針對你,不過既然我能夠到此,就要另當別論瞭。
“不過她今日無妨,以後還是要小心些。
“那個徐驍,到瞭我那兒見著我第一面,就喊兒子!我他娘的……”
接下來那些臟話,很想捧腹大笑的徐鳳年就當沒有聽見瞭。
突然間滿街嘩然,就連高樓裡的王仙芝都驚訝地咦瞭一聲,模糊身影依稀出現在瞭窗口。
徐鳳年心頭一震,下一刻就不由自主瞭,眼眸泛出純粹至極的金黃之色。
真武大帝。
但是徐鳳年的神思依然十分清晰,當他轉過身,看到一點劍尖一點一點刺破瞭天地。
在高處,一個聲音悠然響起,既像是一聲龍鳴,又像是一道木魚聲,同時還像是一道玉磬聲。
似乎在對這天地做出蓋棺定論。
龍袍中年人臉色陰沉,跟屋頂女子視線交錯瞭一下,然後各自望向高樓“王仙芝”所站立的位置,最終“三人”同時消失,而澹臺平靜也隨之消失。
真武大帝,或者說是大秦皇帝,望著那個好似被門檻絆倒、提劍一個踉蹌撞入屋內的年輕女子,眼神哀傷。
他生前以大秦君王人間稱帝,死後又以此尊為天上真武,不但坐鎮北方天庭,而且執掌半數兵戈,唯獨對那個溫婉怯弱的女子心懷愧疚。雖說早就談不上放下與否,但終歸做不到視而不見。
他借著徐鳳年之口,對那個匆忙跑來的年輕女子說道:“對不起。”
薑泥滿臉嬌憨地回瞭“他”一句:“有病啊?”
那雙眼眸頓時金光散盡,徐鳳年愣瞭愣,然後在大街上捧腹大笑。
她怒氣沖沖。
他伸出雙手狠狠扯著她的臉頰:“還是你厲害!”
歷經千辛萬苦才打破龍珠進入此地的她正要發火,就見他身形搖晃就要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