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卷 第九章 徐鳳年做客書院,離陽朝議對變局

北涼關外有那馬蹄聲,仿佛老雛之聲,綿延不絕,已經響徹二十年。

關內有些讀書聲,好似雛鳳清於老鳳聲。

這些讀書聲,來自一座座嶄新書院。

涼州城內又新創白馬書院。不同於之前青鹿洞書院皆位於山林勝地,這座書院建於涼州城鬧市,剛剛從京城致仕還鄉的理學宗師姚白峰擔任院主,不但清涼山王府賜書六千卷,北涼王徐鳳年更是親自賜匾,北涼道經略使李功德、新任涼州刺史陸東疆、幽州刺史黃巖皆有私人贈書之舉。一時間北涼達官顯貴和豪閥士族紛紛跟隨,無不以捐贈珍本給予白馬書院為榮。

這也讓白馬書院完成一樁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就是在書院創建日,藏書樓便達到萬卷之多,因此書院藏書樓也以“萬卷”命名。與此同時,姚白峰開創先河,在書院中增設聖賢堂,塑儒傢張傢聖人以及十哲三十六賢之像,同時姚白峰立碑撰文開宗明義,強調白馬書院入學士子當以傳道求仁為重,故而並不傳授一般府學書院引以為立身之本的科舉“制藝”之術,這與科舉利祿之學顯然背道而馳。除瞭姚白峰擔任院主之外,享譽江南的龍虎山白蓮先生白煜與舊任陵州刺史徐北枳同時出任副院主,青鹿洞書院山主黃裳等趕赴北涼紮根的中原大儒,也允諾會按時蒞臨白馬書院講學,甚至傳言那位當年率領數千士子赴涼的王祭酒,也答應會與上陰學宮聯系,保證每年都會從號稱“天下讀書種子出處”的上陰學宮,引薦一位稷上先生入涼授業,一年為期,年年不同。

如此一來,原本隻接受八十人的白馬書院便被踏破門檻,不得不破格招收兩百餘年輕士子,北涼本地和外鄉士子人數大致相當。本就是清流名士的涼州父母官陸東疆更是無比熱絡,將扶持白馬書院作為上任之後的第一把火,對書院一切事宜大開方便之門,一副恨不得把書院講堂當作刺史府邸的架勢,三天兩頭就往白馬書院跑,更從陸傢名下劃出六百畝良田以涼州官方名義賜予書院。這讓原本對陸氏一族頗有怨言的北涼官場頓時刮目相看,就連原本與陸傢關系趨於疏離的副經略使宋洞明,也再次私下宴請這位曾經以書法直達天聽的陸擘窠。

初秋時分,涼州城內一駕馬車緩緩駛向鬧市。馬車很普通,也無扈騎跟隨,馬夫倒是個不像馬夫的中年男子。車簾子一直掀起一角,車廂內那人就那麼安靜地望著街上的畫面,走馬觀花一般。

有些店鋪換瞭招牌,有些攤子已經不見,有些酒樓還在賣那綠蟻酒,有些客棧子承父業瞭。

路經一間新開業大吉鋪子的時候,馬車緩緩停下,馬夫安靜等待主人的吩咐,不敢擅自開口,提醒那座書院裡眾人正在耐心等待他的到來。

提著簾子一角的年輕人看著那間店面。記得以前每次鮮衣怒馬返程的時候,都會去那裡買一大油紙包的醬牛肉,他也正是在那裡認識的呵呵姑娘,當時從未想過那間鋪子的舊主人便是黃三甲。

那時候呵呵姑娘的那隻古怪大貓,還活著。

記得當年也是在這附近,與東西姑娘久別重逢,也初次見到瞭那個一心想著要成佛燒出舍利子的南北小和尚,更有個爛陀山僧人非要他去西域,讓他與那位日後在襄樊城門口驚為天人的白衣菩薩雙修。那會兒他還覺得是她老牛吃嫩草來著,她太不要臉,他也太吃虧,所以沒答應。後面有段時間隻差沒有悔青腸子捶足頓胸來著,不過如今想起這樁事,也無非一笑而過瞭。不知為何生出滿頭青絲的女菩薩,和當年遊歷江湖在水畔初見誤以為是謫仙人的她,這些動人女子,等到真有近水樓臺的機會,反而沒瞭那份情愛心思,見時仍覺得好看,但卻不必擁有,不見時更不會掛念。

他放下簾子,輕聲道:“宋管事,去白馬書院。”

宋管事,北涼清涼山王府大管傢宋漁。在北涼道可謂獨此一傢,別無分號。

馬車在白馬書院門口停下,徐鳳年走下馬車的時候,突然問道:“這幾年是不是闖入清涼山的刺客不多瞭?”

宋漁畢恭畢敬站在年輕藩王身邊,微微躬身,平聲靜氣道:“王爺,大概是那幫愚不可及的江湖草莽終於開竅瞭,今年的清涼山,還不曾有過一次刺殺,太平得很,府上很多人都有些不習慣瞭。”

徐鳳年笑道:“的確少瞭很多釣魚的樂趣。對瞭,似乎拋頭露面的遊俠兒也少瞭很多?”

宋漁輕聲笑道:“如今江湖高手想要在王爺眼前抖摟本事,也太為難他們瞭些。”

白馬書院這邊並無興師動眾的迎接陣仗,徐鳳年站在街邊,仰頭看著白馬書院的那塊匾額,感慨道:“不承想咱們涼州也能有書院開張的一天。”

宋漁說道:“都是王爺的功勞,天底下總不是人人都瞎瞭眼或是給豬油蒙瞭心去,公道自在人心。”

徐鳳年一本正經地點瞭點頭:“宋漁你這些年拍馬屁的功夫一點沒落下啊,別人當面說好話,總是不如你返璞歸真。”

徐鳳年當瞭多少年世子殿下便貼身跟隨多少年的宋漁笑臉燦爛,似乎想起瞭早年為世子殿下鞍前馬後欺男霸女的荒唐時光。

宋漁溜須拍馬的本事沒減,最近幾年的養氣功夫則更是水漲船高,加上熟稔這位年輕藩王的脾性,對於白馬書院的毫無動靜,也沒有什麼不滿,自然不會做出那種興師問罪的無趣舉動。何況他比誰都清楚身邊這位北涼鐵騎共主,這幾年對讀書人一直極為厚待,否則這座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白馬書院也辦不起來。離陽王朝有錢有勢的藩王不多,卻也不少,就像那位膽大包天的燕剌王趙炳,或是曾經如日中天的廣陵王趙毅,誰能讓那些飽學碩儒在轄境內聚集在一起傳道授業?靖安道在朝堂上還有個青黨,更是臨近上陰學宮的中原腹地,不一樣沒能辦出一座拿得出手的書院?

宋漁不露痕跡地瞥瞭眼馬車附近的情景。其實除瞭他們這輛,還有四五輛馬車,一樣不顯權貴遮奢人的風貌。宋漁知道今日除瞭王爺大駕光臨,其實還有六七位將軍同時蒞臨書院。這不是什麼巧合,而是白馬書院在副院主徐北枳的提議下,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邀請武將為讀書人說沙場事。莫說這在別處書院是從無有過的事情,恐怕在那座天下書院的老祖宗上陰學宮,也從未有過這般咄咄怪事。讀書人眼中的一介莽夫,還能為讀書人說道理不成?這些馬車雖然貌不驚人,可是那些馬匹無一不是體形飽滿的名貴良駒,準確說來,放在北涼邊軍中,非甲即乙。因為本就是出自北涼纖離、天井兩處牧場,隻不過走瞭特殊渠道流入關內而沒有供給邊軍而已,對於這種事,老涼王徐驍也好,宋漁身邊這位新涼王也罷,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絕不追究。

那些上瞭年紀的老將軍,一個個戎馬生涯瞭大半輩子,解甲歸田之後,傢中擁有十數匹好馬,有何不妥?

據說今日攜手造訪白馬書院的北涼功勛老人,便有前不久重返邊軍卻暫時沒有實際掌權的尉鐵山、劉元季兩位老資歷副帥。

七八位無一不被春秋硝煙熏過的將軍,都是徐北枳盛情邀請到白馬書院的第一撥老行伍。

還真別說,現在的北涼官場,尤其是文官,恐怕也就隻有徐北枳、陳亮錫兩位年輕官員,才能請得動這些老傢夥,哪怕經略使李功德都做不到,名義上的副經略使、事實上的北涼文官領袖宋洞明也做不到,身為“皇親國戚”的涼州刺史陸東疆更做不到。

因為若是說句誅心之言,其實當今北涼文武,唯有這兩個年輕人才是真正的從龍之臣。鐵浮屠主將寧峨眉、幽州將軍皇甫枰、步軍副帥顧大祖之流,比這兩位,仍是要差上一籌。

白馬書院的主心骨,其實不是離陽文壇宗師姚白峰,而是從陵州刺史位置上功成身退的徐北枳。

宋漁作為曾經的梧桐院管事,如今更是整個清涼山的大管傢,當然是這位年輕藩王當之無愧的體己人。最重要的是宋漁年紀還不算大,四十出頭的歲數,如果不出意外,以後就有機會做那北涼徐傢的三朝元老,分量輕重,可想而知,這跟這個男人有沒有官身穿不穿黃紫公服沒有任何關系。宰相門房尚且七品官,何況是一座藩王府邸的頭號管傢?所以宋漁很知足,更感激徐傢父子。

宋漁稍稍放緩腳步,跟隨徐鳳年一起走向白馬書院。

白馬書院大門匆匆走出一位年紀輕輕的青衫士子,四處張望,看到徐鳳年和宋漁後微微一愣。他是新近就讀於書院的一位淮南外鄉士子,還不是當年跟隨王祭酒一同毅然赴涼的一員,祖輩與姚白峰是同窗,曾經一同拜師於上洛郡的正緣先生。因為這份香火,他爺爺在聽說姚白峰主持白馬書院重新講學後,就讓這位嫡長孫趕來涼州。因為性格敦厚溫和,傢學深厚,上瞭年紀的姚白峰就讓這個年輕人幫忙一些迎來送往的瑣事,今天那幫北涼軍界大佬的隆重登門,多是他帶人領入書院。白馬書院也是臨時得到清涼山那邊的消息,說是王爺要來,這在年輕士子看來自然是天大的事情。隻不過姚白峰和徐北枳兩位先生的態度都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不咸不淡,隻說讓他見到人以後帶路就行。可年輕士子難免犯難,他又認不得那位年輕藩王,不過很快釋然,想必一位權柄滔天的離陽藩王出門,肯定會陣仗驚人。說實話,他對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年輕藩王,十分好奇,也有幾分仰慕。中原盛傳“南宋北徐”一說,將西楚宋玉樹的華彩文章和北涼徐鳳年的風姿儀態,並稱當世雙絕,頗有當年春秋中“南謝北李”的韻味。

年輕士子望向那名僅有一名扈從的白袍佩刀男子,直覺告訴他眼前男子極有可能就是徐鳳年,可是如此輕車簡從,又怎會是那位成功攪動天下大勢的北涼鐵騎之主?

徐鳳年登上臺階,看到門口擺放有一隻簡陋木架,橫欄上系有一串精致玉鉤,用以懸掛刀劍。

徐鳳年曾經在青鹿洞書院創建初期,跟山主黃裳允諾以後無論是哪一位北涼武夫,無論官銜高低,想要進入北涼書院,一律要摘下佩刀。

此時木架上便掛有七柄北涼刀。

木架玉鉤懸戰刀。

徐鳳年走在木架之前,看著那一柄柄戰刀,大多老舊,竟無一柄是最新的徐六刀,其中一柄刀鞘磨損嚴重的戰刀,甚至是也許能夠稱為孤品的初代徐傢刀!

要知道即便是在清涼山,也沒有一柄初代徐刀瞭,即便徐驍生前曾經派人在中原地帶重金收購此類戰刀,依然沒有結果。因為初代徐刀一來鑄造不多,總計不過七千把,二來當時條件惡劣,鑄造工藝十分粗陋,導致戰刀並不優良,在戰場上損毀極多,經不起幾場仗,而徐驍當時帶兵四處征戰,打瞭很多苦戰敗仗,比喪傢犬還不如,說實話當時哪裡顧得上記得要留存幾把刀作為紀念?人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過慣瞭以戰養戰的生活,至於佩刀是不是自己鑄造,真無所謂。要知道那時候打仗,就連徐驍自己都做過在戰場上直接扒下敵人甲胄披掛在身的勾當。

徐驍生前,隻喜歡跟徐鳳年吹噓他的豐功偉績,說他打瞭多少瞭不得的勝仗,打敗過多少春秋八國裡聲名赫赫的名將,卻從不跟徐鳳年說自己在那些歲月裡吃瞭多少苦頭,一句也不曾提過。

很多事情,是徐鳳年很久以後,跟褚祿山、袁左宗這些人的閑談裡聽到。

有些時候,徐鳳年也會想,如果以後自己有瞭孩子,也有機會等到他們慢慢長大,大概跟徐驍一樣,隻會跟他們說,爹這輩子打敗過一位位武道大宗師,而不會跟他們說那些生死一線的廝殺裡,受瞭多少傷,流瞭多少血。

世間父子,大抵如此。

不曾親為人父,不知為父之艱苦。

徐鳳年在緩緩摘下腰間佩刀的時候,轉頭望向宋漁笑問道:“宋管事,你傢那雙剛剛滿十歲的雙胞胎,會不會厭煩你的絮叨?”

冷不丁聽到這麼個問題,機巧伶俐至極的宋漁仍是有些措手不及,不過很快會心笑道:“自然會的。每次跟那倆孩子說他們爹見識過多少大人物,總會被嗤之以鼻,恨不得捂上耳朵,倒是跟他們說起王爺的種種壯舉,孩子哪怕聽過太多遍也覺得津津有味。”

徐鳳年在清涼山見過幾次那對粉雕玉琢的姐弟。不同於已經及冠為官的長兄和出嫁陵州的二姐,二人性情跳脫,調皮得很,喜歡在山上山下瘋跑,聽說如今跟陳亮錫從江南道帶來的那個小姐姐、呼延大觀的女兒,還有於新郎留在王府的小綠袍兒,關系都不錯,經常一起玩耍嬉戲。有次徐鳳年在清晨獨自走在湖心長堤上,一幫孩子鬼鬼祟祟蹲在湖邊,用他們自制的粗糙魚竿在釣鯉魚,小木盆裡已經擁擠著四五條肥腴錦鯉,結果被他撞瞭個正著。他故意遠遠咳嗽一聲,宋漁的幼子立即就掀翻木盆,讓所有人把魚竿往湖裡一丟,然後一溜煙跑路瞭。哭笑不得的徐鳳年隻好幫著這群搗蛋鬼從湖中收回魚竿和木盆,留在原地。

聽潮湖的錦鯉來歷不俗,來自遼東一座巍峨大山頂部的天然大池。這種天池鯉在煉氣士眼中不是俗物,天生金鱗,身負人間氣運。聽潮湖的錦鯉號稱一尾十金,這些年一直是北涼文官夢寐以求的珍稀玩意兒。早年跟隨徐驍的武將都是大老粗,對這些附庸風雅的東西不感興趣,當時尚未叛出北涼前往太安城的嚴傑溪之流,又不屑討要,隻有李功德當年厚著臉皮跟徐驍求瞭幾條,徐驍大手一揮,說自己抓去,能抓起多少就都拎回傢去。當時已經官居豐州都督高位的李功德還真就親自跑去抓瞭,最後抓瞭七八條回去養在自傢池塘,據說已經有一塘百鯉的氣象。當然,徐鳳年和李翰林都心知肚明,李功德每次對著池塘笑得合不攏嘴,不是心底有多喜歡那些天生異相的錦鯉,而是那些鯉魚,都是活銀子啊!

那名年輕士子聽到這場對話後,震驚不已,他不敢相信眼前年輕人果真就是那位北涼王,是那個率領北涼鐵騎擋住北莽百萬大軍的人。

徐鳳年摘下腰間涼刀後,輕輕掛在架子上左側最邊緣的一隻玉鉤上。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如此一來,徐傢六代戰刀,都湊齊瞭。

年輕士子有些惶恐,趕緊作揖道:“風塘郡戴遠傑,參見王爺。”

徐鳳年訝異道:“薊州風塘郡?蕉庵先生是你何人?你可是戴傢遠字輩子孫?”

戴遠傑更是驚訝,沒料到堂堂藩王會聽說他的爺爺。他們戴傢曾是舊北漢世代簪纓的豪門,近三百年來傢族子孫便以“淡泊明志、寧靜致遠”八字排輩,到瞭戴遠傑這一代,剛好輪到“遠”字。隻不過戴傢與許多春秋豪門一樣,隨著成王敗寇的那場“不義”戰事落幕,戴傢就此沉淪,傢族子弟恪守蕉庵先生訂立下來的規矩,學而不仕。戴傢的藏書樓“八百鐵劍樓”曾是春秋中的六大書樓之一,尤其珍藏有奉版善本百餘種,精刻本、抄本校本更是不計其數。舊北漢被徐驍帶兵滅國後,原本一向不介意外人登樓的戴傢藏書樓便不再對外開放,便是傢族子弟也不可輕易登樓看書。

這位傢學淵源的年輕士子抬頭正色道:“正是傢祖!”

徐鳳年臉色有些尷尬:“聽潮閣的奉版孤本珍本,有半數都是早年我們徐傢從你們八百鐵劍樓勒索來的,你這趟來北涼如果是討要那些書籍,我回頭讓人整理一番,盡量原數奉還。”

戴遠傑第一次聽到這樁秘聞,爺爺從未對他提及此事,一時間比徐鳳年還尷尬。

他一介文弱書生,能有幾個膽子來北涼跟這位西北藩王秋後算賬?

徐鳳年微笑道:“書擺在聽潮閣那裡也是吃灰塵,還不如還給你們戴傢。但是事先說好,書可以還,但前提是你們戴傢書樓不可敝帚自珍,需要對別姓子弟和外鄉士子開放。這件事情,你可以先跟蕉庵先生商量一下。當然,這是個不情之請,蕉庵先生未必會答應,但不會影響你在白馬書院的求學,你戴遠傑放寬心便是。實在不行的話,我就把那些奉版書籍以你戴傢的名義贈送給白馬書院,你也可以在傢書裡與蕉庵先生明言此事。”

戴遠傑權衡一番之後,如釋重負,再次作揖,心悅誠服道:“王爺海量!”

徐鳳年啞然失笑,有些到嘴邊的話還是被他忍住瞭。其實當年徐驍是靠著刀子“借”來的書,如今無非因為他徐傢的數十萬柄涼刀還在,還書一事才會變得“海量”,其實這件事歸根結底,徐傢不占理。隻不過徐鳳年也不想跟一名戴傢後人說這些。

再好的書,無人翻閱的話,看上去很值錢,其實也最不值錢。

但是徐鳳年也從呵呵姑娘那裡聽說許多黃龍士的怪話。這位黃三甲說過以後的讀書人,讀書一事太過輕松,對先賢心血,反而不重視瞭,所以才會有“古人已把道理說盡”的無奈感嘆。

徐鳳年跟著年輕士子走入白馬書院。

年輕士子沒來由回望一眼,看向那座木架。

春秋之後。

徐傢六刀。

列陣於此。

白馬書院遵循中開講堂左右齋舍的舊制而建,三百求學士子就住在那東西六十間齋舍之內,常年待在書院授業的先生暫時隻有十九人,姚白峰、徐北枳都在此列,而副院主白煜仍然需要主持清涼山那邊的官邸事務。但是書院接下來打算在今年秋冬邀請的臨時講學先生,多達二十餘人,一大串名字,可謂陣容壯觀。有青鹿洞書院山主黃裳,有推崇法傢的新任幽州刺史宋巖,被姚白峰譽為“三個刺史之才”的黃楠郡大儒王熙樺,曾經與徐渭熊、許煌等人一起在上陰學宮韓谷子門下求學的大師兄常遂,據說還有如今正在上陰學宮擔任稷上先生的音律大傢魚幼薇。

徐鳳年跟隨戴遠傑緩步其中,最終在藏書樓前的空地停步。姚白峰與劉元季、尉鐵山這些功勛老將圍坐在一起曬太陽,而徐北枳則領著一幫書院年輕士子在曬書。

從京城國子監祭酒位置上退下來的姚白峰看上去精神矍鑠,並非像離陽朝廷傳聞那般老朽不堪因病辭官。其實連徐鳳年也不清楚姚白峰為何會主動離開太安城,又為何不是在京城那邊頤養天年,而是重返北涼。要知道姚氏傢學被譽為可與整座上陰學宮相抗衡,雖然有誇大之嫌,但無人質疑姚白峰本人在離陽文壇士林的崇高聲望。事實上,這幾年的太安城,姚白峰幾乎是唯一願意在朝堂上為北涼軍政說幾句公道話的清流文臣,徐鳳年相信如果不是如此“忤逆”趙傢皇帝,以姚白峰的清望和學識,早就得以躋身離陽中樞,與桓溫、趙右齡、殷茂春之流並肩而立,而不是待在空有清譽卻無實權的國子監。何況在姚白峰緊隨嚴傑溪之後進京為官後,許多姚氏子弟都順勢出仕,姚白峰此時選擇入住北涼白馬書院,就連徐鳳年都替老人感到有些擔心,以至於之前和宋洞明在清涼山議事,徐鳳年提出是否可以僅讓姚白峰擔任講學先生而不當這個院主,以此來幫助老人盡量減少在離陽廟堂那邊的風言風語。作為昔年元本溪選中的儲相,深諳離陽官場水深水淺的副經略使宋洞明也支持此事,可最後姚白峰仍是婉言拒絕,有“年紀不小,官癮極大。寧為雞頭,不做鳳尾”十六字戲言,執意要求親自做書院的一把手。清涼山或者說是徐鳳年實在拗不過這位德高望重的年邁讀書人,隻好讓姚白峰執掌白馬書院。

看到徐鳳年到來,劉元季、尉鐵山這兩位早年的北涼邊軍副帥,沒敢倚老賣老,立即起身相迎,尤其是傢族子弟橫行鄉裡卻不自知的劉元季,顯得有些心虛。徐鳳年世襲罔替前夕,曾經在那場關外演武的時候,劉元季被舊日同僚的林鬥房指著鼻子罵得狗血淋頭,氣得七竅生煙的劉元季趕回府邸,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個在自己跟前個個恭謹的不肖子孫全部喊到祠堂,以不怕錯殺隻怕錯過的姿態,讓傢裡上上下下二十幾個姓劉的後輩跪在地上,親自用皮鞭一人狠狠抽瞭一百鞭,當場就有七八人給抽暈過去,鮮血淋漓。祠堂外的劉府婦人們一個個嚇得連哭都不敢出聲,當天府上七名管事被打死三人,劉氏年輕子弟的伴讀全部卷鋪蓋滾蛋。從那以後,劉府傢風為之一肅,劉元季更是閉門謝客,直到左騎軍統領何仲忽捎話給他,說要他們這幫老頭子重回邊軍效力,劉元季這才扭扭捏捏露面見人,否則估計老將這輩子都不打算跟昔年袍澤們打交道瞭。

北涼這些經歷過春秋戰事的武將功高勛大,桀驁難馴,不服約束,自然都是事實。但是有一點與離陽許多“開國”功臣不一樣,那就是對於徐傢或者說徐驍,懷有一種難以言喻且根深蒂固的濃重情結。如果說閻震春、楊慎杏、馬祿瑯這些離陽大將軍,是幫著老皇帝打下瞭趙室江山,那麼燕文鸞、尉鐵山、劉元季這些悍將,是跟著徐驍打下瞭徐傢江山。一字之差,天壤之別。很簡單,徐驍跟他們一起同甘共苦,一起上陣廝殺,既有那種“君臣之誼”,更有你我換命的袍澤之義。廟堂之上,晦澀難明,最難見真心;沙場之上,生死剎那,最易見秉性。

在聲名狼藉的徐鳳年世襲罔替北涼王前後,暗流湧動,原騎軍主帥鐘洪武被殺,在北涼道私下被稱為不是什麼殺雞儆猴,而是殺虎儆狼,由此可見北涼風氣之剽悍。徐鳳年以世子身份領銜陵州將軍的時候,哪怕徐驍還在世,把持陵州官場的將種門戶不一樣還是鬧出瞭那場風波?

徐鳳年跟眾人打招呼後,看到蓮子營老卒林鬥房,恍然大悟,那柄徐傢初代戰刀肯定是這位獨臂老人的珍藏。記得早年徐驍心心念念瞭很多次,說如果當今天下真還存有初代徐刀的話,多半就是當年親自贈送給林鬥房,當作兩傢娃娃親定親信物的那一把瞭。隻不過後來林鬥房膝下並無子女,這位蓮子營第一位主將在心灰意冷後也在北涼銷聲匿跡,那樁親事隻好作罷。如今的白羽輕騎主將袁南亭便出身蓮子營,那次六百老卒為世子殿下入京送行,林鬥房、袁南亭,還有現任右騎軍統帥的錦鷓鴣周康都曾出現。

戴遠傑給徐鳳年、宋漁搬來兩張椅子,徐鳳年接過椅子後,沒有名正言順地擠占姚白峰那個中間主位,隻是隨意放在林鬥房旁邊落座。至於清涼山大管傢宋漁,更是幹脆沒有接過椅子,笑著搖頭拒絕瞭,屏氣凝神站在遠處。

姚白峰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微微一笑,然後臉色轉為凝重,開門見山問道:“王爺,敢問廣陵道春雪樓變故,清涼山可有插手?”

初秋的日頭和煦暖人,但是在姚白峰拋出這個問題後,即便是林鬥房、尉鐵山這些老將也感到一股心悸,原本意態閑適的坐姿都瞬間變成正襟危坐。

徐鳳年臉色如常,輕輕搖頭笑道:“我倒是想有點關系來著,可惜沒有。”

姚白峰凝視著這位年輕藩王略顯狹長的眼眸,久久無語,似乎沒有抓到預料之中的端倪。老人嘆息一聲,自言自語道:“亂世之象啊,才過瞭短短二十餘年太平世道,怎麼就淪為這般光景瞭?”

徐鳳年臉色依舊恬淡,微笑問道:“姚先生是覺得為何這天下除瞭涼莽邊境狼煙四起,怎麼就連中原也要兵荒馬亂瞭嗎?”

姚白峰愕然,隨即苦笑道:“王爺無須如此挖苦,老夫捫心自問,從未覺得為瞭中原安穩,北涼將士就應該戰死邊關。”

徐鳳年思索片刻,緩緩道:“今日中原亂象,朝廷難辭其咎。離陽削藩和抑制地方武將勢力兩事,大方向是對的,但是落在實處的具體手腕,太過酷厲瞭。比如閻震春、楊慎杏這撥手握兵權的老人,心向趙室毋庸置疑,還有那淮南王趙英其實也根本不用戰死沙場。恰恰相反,這些人正是離陽的元氣所在。讓其老死病榻,雖然拖泥帶水,但遠比用一場處心積慮的廣陵道戰事,來幹脆利落地死人奪權,也許要好得多。還有,離陽文武百官,誰都不是傻子,如果說給我爹惡謚,還在承受范圍,那麼老首輔張巨鹿的晚節不保,尤為寒心。當今天子不能說是昏君,原本應該被稱為中興之君才是,種種舉措,例如增設館閣、破格美謚閻震春等,也算大慰廟堂文武之心,隻可惜有些事情,身為臣子的張巨鹿做得好,作為君主的趙篆未必就能做好,最少他的時間就不夠。”

徐鳳年心平氣和道:“現在的中原亂象,亂在何處?亂在人心罷瞭。淮南王趙英懷怨而死,膠東王趙睢鬱鬱而退,靖安王趙珣戰戰兢兢取媚太安城,廣陵王趙毅自污名聲而求世襲罔替,那麼燕剌王趙炳的起兵北上,也就在情理之中。離陽武將,不說閻楊那些老人,年輕一輩中,盧升象、蔡楠、唐鐵霜等,相信這些人一樣都會有一些難言隱痛。如果張巨鹿沒有死,哪怕已經離開廟堂退居江湖之遠,又甚至隻要不是身敗名裂的下場,今日中原絕對亂不起來。”

姚白峰面有痛苦之色,顫聲道:“不管如何,百姓何其無辜!”

尉鐵山微微搖頭,劉元季翻瞭個白眼。這些從死人堆裡活下來的北涼老將,大多對這種書生意氣有些嗤之以鼻。

徐鳳年平淡道:“自大秦立國起,八百年以來,分分合合,戰火不斷,哪個朝代的百姓不是無辜?而且先生‘不管如何’這四個字,太過輕描淡寫瞭。那皇帝趙篆哪怕有千百借口,但隻要他還坐在龍椅上,這場禍事就得由他來負擔。就像我徐鳳年擋住瞭北莽馬蹄,沒有任由他們長驅直入中原,朝廷不念好,我根本不在意,如果擋不住,第二場涼莽大戰輸瞭,以後青史罵名也好,當世的中原百姓戳著我的脊梁骨罵也罷,我一樣還是不會在乎。”

蹲在不遠處翻書曬書的徐北枳轉頭重重咳嗽一聲,沒好氣道:“這些大話屁話晦氣話,少說兩句,你北涼王不在乎我徐北枳還在乎呢!還有啊,姚先生是咱們白馬書院的院主,你給我客氣些!”

徐鳳年無言以對,有些吃癟。

姚白峰哈哈大笑,開懷說道:“無妨無妨,王爺今日肯說這些不討喜的言語,我這個脖子都埋在黃土裡的老頭子,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劉元季嘿嘿笑道:“那是當然!咱們王爺是地地道道的北涼老爺們兒,是實在人,從來不說離陽朝廷那邊狗屁倒灶的官腔!”

林鬥房笑罵道:“王爺祖籍遼東錦州!何況也不是出生在北涼!你劉老三這輩子拍馬屁無數,就沒一次上得瞭臺面。”

劉元季天不怕地不怕,對大將軍徐驍也是敬而不畏,唯獨畏懼林鬥房這個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否則當初到頭來整個北涼就隻有林鬥房賞給瞭劉元季幾記老拳,如果不是尉鐵山等人拼命攔著,估計劉元季還要被踹上無數腳。

尉鐵山欲言又止。

徐鳳年眼尖,溫和說道:“尉老將軍有話直說。”

尉鐵山一咬牙,沉聲問道:“王爺,咱們北涼當真要依靠那些年輕人,把三十萬鐵騎和北涼存亡都交付流州戰事?”

這次輪到姚白峰咳嗽一聲,偷偷丟給瞭徐北枳一個眼神。

畢竟附近那些曬書的書院士子魚龍混雜,涉及邊關大事,不得不小心行事謹慎對待。

徐鳳年擺擺手,笑道:“沒事,現在在這裡說這個,已經不會泄露軍務瞭。”

徐鳳年正視尉鐵山:“謝西陲在前往流州之前,曾經私下問過我一個問題:是希望北涼三十萬鐵騎人人轟轟烈烈戰死關外,然後問心無愧地帶著遺憾,等待北涼四州淪陷的結局;還是賭上一把,有可能會背負千秋罵名,被罵作一位不懂兵事卻貪功冒進的守邊藩王,被後世史傢認為是個紙上談兵的典型,去為北涼搏得一線生機?”

一幹老將都陷入沉思。

林鬥房第一個回過神,臉色凝重道:“王爺這麼說,我今天就算沒白來一趟,回頭喝兩斤綠蟻酒,原本那一肚子臟話罵話就先放著,要是萬一打輸瞭,到時候去清涼山的碑林指著那塊墓碑,撿起來肚子裡的東西再罵。”

劉元季訕訕然道:“林鬥房,這也罵王爺啊?”

林鬥房惡狠狠道:“既然當瞭北涼王,何況手上還有世間戰力最強的精兵,那麼打大勝仗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當年大將軍連大半個中原都打下來瞭,現在王爺憑啥擋不住北莽蠻子?”

姚白峰一臉匪夷所思,天底下還有這樣的道理?

徐北枳幸災樂禍道:“林老將軍這話厚道。”

性情最是平和的尉鐵山忙不迭打圓場道:“老林啊,這還沒喝酒呢,咋就說起酒話來瞭。王爺,別跟這頭犟牛一般見識,老林這人刀子嘴豆腐心,其實咱們這幫老傢夥裡頭,不當著王爺面的時候,就他最護著王爺。”

被揭穿底細的林鬥房橫眉瞪眼。

徐鳳年笑瞇起眼,滿臉真誠笑意,打趣道:“尉老將軍,我心裡有數,林老將軍畢竟差點做瞭我的老丈人嘛,不向著我才怪。”

劉元季大煞風景道:“王爺這麼俊,再看看林老頭這副寒磣模樣,就算真有閨女,也絕對配不上王爺啊。”

戎馬生涯中早已習慣瞭對劉元季拳打腳踢的林鬥房,差點就要一腳踹向這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劉老三,隻不過年輕藩王和姚白峰都在場,這才好不容易忍住。

徐鳳年突然輕聲道:“姚先生,我有個提議。白馬書院能否安排一些士子定期去往涼州城內外的村野私塾,為那些出身貧寒的蒙童講學?授業內容不用太細致,粗淺即可。一來不用耽擱士子在書院的學業,二來那些孩子也聽不懂高深內容。因為我希望我們北涼未來的讀書種子,能夠越早瞭解中原的風土人情,希望他們知道在寒苦的北涼傢鄉以外,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讓他們生出讀萬卷書行萬裡路的志向。所以書院士子們大可以隨意講學,哪怕是隨口與孩子們說些中原當地的吃食菜肴也好。”

徐鳳年沉默片刻,試探性說道:“可能此事的確有些大材小用,如果書院士子實在無人願意去做,我可以拿出聽潮閣藏書作為外出講學的酬勞。”

此話一出,姚白峰怔怔出神,半晌無言語。

藏書樓前的空地上,秋天的陽光裡,那些幫忙曬書的年輕士子也許聽不清楚那邊的言談內容,但人人都可看到那一幕。

一個年邁的讀書人心安理得地坐在主位。

一位位殺人如麻的北涼功勛武將坐在左右。

一位手握三十萬鐵騎兵權的藩王,更是安安靜靜坐在那邊緣。

然後,年輕人們又看到一幕。

那位桃李遍天下的理學宗師緩緩站起身,對那位年輕藩王畢恭畢敬作揖,低頭時熱淚盈眶,顫聲道:“我姚白峰,我白馬書院,為北涼所有讀書人,拜見北涼王!”

今日太安城養神殿在啟用以來,迎來一場人數最多的小朝會。

中書令齊陽龍、中書省侍郎趙右齡、門下省左仆射桓溫、左散騎常侍陳望、吏部尚書殷茂春、兵部尚書兼征南大將軍吳重軒、武英殿大學士溫守仁、洞淵閣大學士嚴傑溪、常山郡王趙陽、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兵部侍郎唐鐵霜、禮部侍郎晉蘭亭等人,這些手持朝柄的京官都是這間屋子的熟面孔。

而調入京城領平南將軍銜的原青州將軍洪靈樞,現任兩淮道節度使蔡楠、經略使韓林,一同前往薊州負責北部邊防軍務的盧升象和許拱等人,則是相對陌生的面孔。

濟濟一堂,文武璀璨。

那位離陽年輕皇帝趙篆在退朝後換上瞭一身便服。此衣出自江南織造局,連經斷緯,工藝極佳,雖然不比朝服吉服那般煌煌威嚴,可自有幾分江南獨有韻味。

中原亂象橫生,燕剌王趙炳起兵造反,離開南疆轄境的十數萬精銳勢如破竹,連過四州之地,所向披靡,幾乎毫無阻滯地北渡廣陵江,在舊西楚京城與離陽朝廷南北對峙。春雪樓變故更是讓朝廷原本在廣陵道的縝密收官付諸東流,不但廣陵道名義上的兩位文武領袖官員淪為階下囚,更重要的是一大群離陽功勛武將和西楚薑室降臣都被控制起來。這直接導致趙炳幾乎兵不血刃地全盤接管瞭廣陵道,吳重軒、盧升象、閻震春這撥名將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大好形勢,為他人作嫁衣裳。廣陵道重新糜爛不堪,甚至可以說一夜之間,燕剌王趙炳便幾乎是坐擁半壁江山。

隻不過年輕皇帝在武英殿早朝也好,在現在的養神殿小朝會也罷,並無離陽官場想象中的氣急敗壞,非但氣定神閑,甚至竭力掩飾之下,依舊流露出幾分躍躍欲試的模樣,顯然這位年紀輕輕的文人皇帝,骨子裡到底還是流淌著趙室歷代君主的英武血液。此時趙傢天子手裡有一份出自反賊的昭告天下書,內容大逆不道,歷數他這位離陽新君登基後的種種失德罪狀,包括任人唯親、獎罰不公、重用佞臣、傾軋趙室在內,總計十樁大罪。年輕皇帝輕輕放下昭告書,抬起頭微笑道:“據說這份東西是那位宋閥嫡長孫的手筆?”

北徐南宋,南宋即宋閥子弟宋玉樹,文采斐然,哪怕在太安城官場也早有耳聞。

曾經親口稱贊過宋玉樹的坦坦翁,瞥瞭眼養神殿內那塊“中正平和”匾額,然後開口笑道:“這小子落在趙炳那種匹夫手裡,也就隻能寫這種充滿戾氣的文章瞭,可惜瞭一塊璞玉。若是在我離陽翰林院或是新設六座館閣任職,定能寫出流芳百世的篇章。既能經世濟民功在本朝,又能在文壇穩居一席之地,絕不至於如此蒙塵,跑去做個貨真價實的刀筆吏。”

年輕皇帝點瞭點頭:“是有些可惜,前不久朕還答應嚴侍值,一定要為他引薦這棵生於江南士林的宋傢玉樹,估計要拖上一拖瞭。”

天子嘴裡的嚴侍值,屋內諸公心知肚明,當然是那位翰林院新貴嚴池集。如今翰林院在尚書省六部新近建造六所值房,大小黃門郎分班入值,以防被視為身處儲相之地的這些離陽最清貴官員,流於清談。而嚴池集暫時統領六房事務,雖無本官頭銜,但是進階之路已經十分明顯。比起在官場上先行一步進入六部衙門任職的一甲三名李吉甫、高亭樹、吳從先三人,嚴池集已經有些後發制人的跡象。而年輕天子的隻言片語,又透露出太多值得咀嚼的東西。除瞭明面上表現出來的對小舅子嚴池集毫不遮掩的親昵,廣陵道宋傢的命運似乎也在此刻被敲定瞭。既然隻是“拖上一拖”,那麼先投靠薑室餘孽又依附叛亂藩王的宋傢,由於擁有宋玉樹這位簡在帝心的年輕俊彥,在平叛之後,依舊能夠逃過一劫,在離陽官場的上升通道並不會就此阻塞斷絕,相信今日小朝會過後,遠在千裡之外的宋傢一定可以很快聽聞這番起於宮廷的雷雨聲,多半會因此如釋重負。

年輕皇帝望向位置靠後的兵部侍郎唐鐵霜,溫和問道:“唐鐵霜,大柱國何時從遼東動身入京,兵部可有確切消息?”

唐鐵霜帶著幾分惶恐不安,小心翼翼回答道:“微臣隻知大柱國回復兵部兩遼邊事緊急,北莽東線主帥王遂近期動靜頗大,蠢蠢欲動,似有大動兵戈之心,大柱國必須佈置妥當方可啟程。”

年輕皇帝嗯瞭一聲,安慰道:“命兵部高亭樹擬文,告知大柱國不用匆忙南下,兩遼邊務向來是我朝頭等大事,不可因小失大。”

唐鐵霜沉聲領命,心思反而越發沉重。皇帝陛下越是和顏悅色,他這個腦門上貼著“顧黨”兩個大字的兵部侍郎,越是心裡沒底。

如今太安城官場流傳一個說法,叫作“顧劍棠之後兵部無氣運”,說的就是顧劍棠之後主持兵部衙門的大人物們,幾乎就沒有誰的仕途一帆風順。尚書盧白頡先是平調廣陵道,然後在春雪樓成瞭燕剌王的俘虜。侍郎許拱先是被“發配”遼東,名義上是替天子巡守北關,事實上無疑是被排斥在瞭京城官場尤其是朝堂中樞之外。盧升象當初以侍郎身份兼領南征主帥,結果從頭到尾戰功寥寥,如果不是後期“擅自出兵”才總算見過幾眼硝煙,恐怕就要淪為天下人的笑柄。至於顧劍棠和盧白頡兩位尚書之間的陳芝豹,封王就藩西蜀,原本還算恩寵無雙,結果到頭來莫名其妙跟著南疆趙炳一起造反,終究算不得什麼好結果。

京城居不易,京官當不易,誠不欺我。

唐鐵霜有意無意看瞭眼站在稍稍靠前位置上的蔡楠,百感交集。上次韋棟、董工黃等顧大將軍舊部進京,不歡而散,這次蔡楠進京幹脆就沒有拜訪唐鐵霜的意思,待在兩淮道設在京城的面簾子驛站深居簡出。

年輕皇帝轉頭笑望向禮部尚書司馬樸華。祥符三年禮部在尚書省抬階至與吏兵兩部持平,要高出刑戶工三部,司馬樸華自然而然享受到瞭盧道林、元虢兩位前尚書的許多妙處。當今天子被中原看作文人皇帝並非無的放矢,雖然未必輕視武臣,但重視文官顯而易見,翰林院的遷址和禮部衙門的抬高都是明證。

年輕皇帝看著這位禮部大員,語重心長道:“明年開春就要舉行會試,禮部責無旁貸,正副總裁官人選可有定論?此次春闈規模擴大不少,士子人數空前之多,司馬尚書還需盡早給出一份詳細章程,除瞭朕會親自過目,禮部不妨把章程一並交予坦坦翁、殷尚書這些主持春闈多次的前輩。”

大概是離陽歷任禮部尚書裡最沒有清望的老人誠惶誠恐道:“陛下,三年一屆的春闈會試,事關我朝文脈綿延,微臣雖在禮部多年,卻從無主持春闈的經驗。況且微臣若論經驗,自認遠比不得坦坦翁與殷尚書熟稔春闈運作;論學識,更比不得中書令大人與溫大學士;若論能力,也比不得陳少保、嚴侍值這些風華正茂的年輕俊彥。陛下,微臣不知如何與禮部同僚選定正副總裁官,並非我離陽人才匱乏,而是恰如小屋門口懸掛一張大珠簾,琳瑯滿目,委實令人目不暇接,不知如何揀選啊,故而微臣鬥膽懇請陛下親自欽定春闈人選!”

坦坦翁聽著身後禮部尚書大人的肺腑之言,忍不住扭頭望去,伸出一根大拇指。

這個馬屁,可是一下子吹捧瞭好些人。

司馬樸華面對坦坦翁的手勢,笑意微憨,眼神真誠,無懈可擊。

年輕皇帝攏瞭攏袖口,微微笑道:“春闈人選一事,朕不畫蛇添足,仍是由你們禮部裁定,實在頭疼的話,司馬尚書回去後多與中書令、坦坦翁交流。不過在朕看來,此次會試主考官除需要德高望重之外,具體負責分房閱卷的人選,倒是可以破格一次,未必講究資歷,禮部、翰林院、國子監,都可以分別揀選幾個年輕人擔任。”

滿臉心悅誠服的司馬樸華趕緊躬身道:“陛下英明!”

年輕皇帝偏轉視線,好不容易才找到與這個小朝會略顯格格不入的洪靈樞。畢竟是剛剛從地方上入京的官員,洪靈樞自身又是青黨領袖之一。青黨在永徽年間多有起伏,尤其是在上柱國陸費墀選擇與北涼徐傢聯姻之後,陸傢舉族遷往西北,導致整個青州系京官人人自危,好在前不久“老侍郎”溫太乙得以外任高升為靖安道經略使,這才稍稍人心安定。隻不過洪靈樞初次入京,在臥虎藏龍的京城官場多有水土不服,也難免面容鬱鬱。年輕皇帝嗓音越發柔和,緩緩道:“洪將軍在太安城的宅子可曾修繕完畢?”

原本以為自己隻是充當陪太子讀書角色的洪靈樞受寵若驚道:“回稟陛下,兵部和戶部一起幫忙安排的宅子極好,根本不用微臣稍作更改,隨同入京的傢眷都贊不絕口。皇恩浩蕩,微臣感激涕零!”

年輕皇帝笑道:“這件事情上,唐侍郎是花瞭大心思的,洪將軍要謝就謝他。”

洪靈樞聞言立即對身邊的唐鐵霜抱拳致謝。後者僅是抱拳還禮,並無客氣言語。

洪靈樞心中自有一番深沉思量。他這次擢升入京成為“平”字頭武將之一,得以手握實權,並非沒有人眼紅。因為離陽武臣尤其是京城官場的進身之階,極為有限,就兩條路子:一條是在兵部攀爬,務虛;一條是從京畿之地的都尉校尉做起,步步為營。前者相對簡單迅捷,但是侍郎前後是個大瓶頸;後者講求腳踏實地,速度緩慢,但是隻要成為征、平、鎮三字將軍之一,前程就十拿九穩,隻要熬得住,等到前頭的大佬到瞭退位的歲數,就能順勢一步一步往上走,反而是如今的兵部侍郎還需要去地方上擔任副節度使一職,最後各憑本事,去爭奪兵部尚書那把交椅。兩者各有優劣,但是像他洪靈樞這般直接從一州將軍升任平字頭將領,屬於不太合理卻合情的提拔。合情在於朝廷需要在數千中原士子奔赴北涼的形勢之下,重用中原腹地的青黨來安撫人心。出京的溫太乙是如此,入京的洪靈樞也是如此。洪靈樞雖說是個地地道道的外來戶,對兵部左侍郎唐鐵霜的前景其實並不看好:一方面是吳重軒的橫空出世,二來唐鐵霜的派系色彩太過濃重。洪靈樞的青黨身份有些時候能夠成為廟堂平衡的官場助力,但是唐侍郎的顧黨嫡系大將身份,意味著大柱國顧劍棠在世一日,唐鐵霜在朝廷幾乎就一日無法登頂。朝廷可以容忍一個總領兩遼軍政的大柱國和一位手握遼東鐵騎的唐將軍同處關外屋簷下,卻絕對不可能允許一位唐尚書與顧大將軍裡外呼應。

洪靈樞並不會因為唐鐵霜對自己的宅子花瞭心思卻秘而不宣,便因此感恩,但是皇帝陛下看似輕描淡寫地公然揭開,就容不得洪靈樞不去好好思量一番。

年輕皇帝重新拿起那份昭告書,臉色凝重起來,冷笑道:“趙炳貴為趙室宗藩,卻要去做那亂臣賊子,朕容得下廣陵道叛亂,容得下那些投靠西楚薑氏餘孽的文武官員,容得下被戰亂裹挾的廣陵道百姓,唯獨容不得趙炳、趙鑄這對父子!”

這位離陽君主停頓瞭一下:“吳重軒!”

身材魁梧毫無老態的吳重軒沉聲道:“臣在!”

年輕皇帝面無表情道:“吳尚書為眾位愛卿說一下廣陵道形勢。”

吳重軒不急不緩道:“如今逆賊趙炳總計十一萬大軍入駐廣陵道江北地帶,在隨後半年之內,還會有最少四萬南疆蠻夷青壯進入廣陵江以北。反賊陳芝豹除去目前兩萬蜀軍,接下來半年內亦有三萬左右的蜀地步卒趕赴廣陵道。加上原鎮南將軍宋笠、原薊州將軍袁庭山的兩支兵馬,以及新近吸納的西楚叛軍殘餘兵力,那麼在祥符四年的春闈結束之時,叛軍人數將會達到二十六萬之多。而朝廷目前駐守廣陵道的兵力僅有十二萬左右。”

雖然此次兩大藩王起兵造反,已經讓太安城感到不安,但是當吳重軒明白無誤地說出雙方兵力後,仍是讓溫守仁這樣的中樞重臣都感到驚懼。何況燕剌王趙炳的統兵能力,老一輩官員都心裡有數,那可是曾經能夠與某位瘸子人屠並肩作戰的功勛武人。還有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就是燕剌王趙炳身邊如今站著一個陳芝豹,一個手握西蜀全數兵馬的白衣兵聖!常山郡王趙陽、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這三位同樣經歷過春秋戰火的武人,無一不是憂心忡忡。趙陽更是春秋戰功前十的離陽大將,越是如此,老人越明白如今廣陵形勢的危殆。

齊陽龍突然輕輕開口道:“顧大將軍率領一部精軍南下平亂是大勢所趨,隻不過也不見得就要馬上投入戰場。朝廷練兵,正在此時。就目前來看,軍心不在朝廷而在叛軍,但好在民心在我朝廷,而不在趙炳、陳芝豹兩人。當年徐驍形勢更好,依舊沒有劃江而治,既是不願也是不能,如今不過是二十年後,並非二百年之後,野心勃勃的趙陳兩位藩王,不過是把二十年前的那盤結局已定的殘棋續瞭下去,隻要……”

說到這裡,中書令大人突然沉默不語。

坦坦翁接口道:“隻要北涼鐵騎不反,繼續牽扯住北莽南侵的步伐,讓顧劍棠能夠抽得出身南下平叛,趙陳兩位藩王在一鼓作氣過後,自會曇花一現。”

這個“隻要”,不知為何讓養神殿許多貴胄公卿都感到一陣古怪意味。

“如果”北涼不願與北莽死戰到底,幹脆舍棄西北,南退千裡,繼而與燕剌王趙炳同謀中原,朝廷當如何自處?

要知道溫太乙和馬忠賢這對節度使經略使在到達靖安道後,漕糧入涼一事,果不其然,磕磕碰碰,進展緩慢。

誰會料到二十年太平盛世,一夜之間翻天覆地?

原來,離陽國祚的長短,不知不覺,又一次系掛於一個徐姓之人的身上。

這個真相,讓養神殿絕大部分人都感到無比羞恥。

例如十二大學士之首的溫守仁、皇親國戚嚴傑溪、禮部侍郎晉蘭亭等人。

離陽鄉野之間有句粗俗至極的言語:沒瞭張屠夫難不成就吃不上豬肉瞭?

如今看來,竟然還真有可能啊。

沒瞭姓徐的屠夫幫忙殺人,官帽子未必戴得穩。

武英殿大學士溫守仁臉色蒼白。

看不起那個世子殿下很多年的嚴傑溪臉色陰沉。

晉蘭亭更是臉色鐵青。

蔡楠悄然低頭,神色晦暗不清。

在攔阻大雪龍騎一役後與蔡楠關系突飛猛進的經略使韓林,則眼神復雜。

就在這個時候,年輕皇帝微笑道:“徐傢兩代為離陽鎮守西北國門,祥符二年又有北涼邊軍大功在前,朝廷自當犒賞。諸如劉寄奴、王靈寶之類的北涼將領先後戰死沙場,朕準備擬旨追封連同這兩人在內的所有北涼武將,也打算授予北涼王徐鳳年大柱國頭銜。”

趙傢天子瞇眼望去,黃紫公卿,滿堂愕然。

一聽到皇帝陛下要將大柱國頭銜還給徐傢,武英殿大學士溫守仁立即臉色難看至極。這位曾經因為抬棺死諫徐驍從而名動天下的骨鯁老臣,整個人都開始顫抖,一向給人老當益壯印象的官場清流領袖,終於有瞭幾分風燭殘年的意味。

在離陽王朝,張顧兩廬雖然已是過眼雲煙,但各有各的薪火相傳。比如當初原戶部尚書王雄貴成為張廬繼任者,哪怕外放廣陵道,卻依舊在身邊籠絡起一大幫永徽之春的文臣。唐鐵霜、董工黃等武將分別從邊關地方進入京城。青黨也差不多,吏部侍郎溫太乙和洪靈樞的高升,這些都屬於一脈相承。事實上除瞭這三黨,還有一黨更為隱蔽,身份淵源也更加復雜,那就是以溫守仁為首、禮部侍郎晉蘭亭為隱性接班人、兵部高亭樹等作為骨幹的反徐黨。這些人來自天南地北,並無同鄉同年之誼,輩分懸殊,出身迥異,原征北大將軍馬祿瑯也曾是不露面的主心骨之一。

這些人也許在很多軍國大事上會有異議,唯獨對一件事,從來都保持心有靈犀的默契,那就是竭力打壓北涼徐傢在離陽廟堂和中原地帶的聲望。簡單來說,這撥人對於如何排擠徐傢父子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執念。舊首輔張巨鹿在世時,還會心存顧忌,不敢過於因私廢公。曾經在離陽朝堂上一人即遮天蔽日的碧眼兒過世後,加上坦坦翁早早與之決裂,這撥人好像守得雲開見月明的官員便越發行事無忌。

例如此次朝廷既定的百萬石漕糧入秋前入涼一事,正是在這些根深蒂固的太安城大樹根須蔓延下,給靖安道尤其是青州襄樊捎去許多信誓旦旦的小道消息,以及各種無須坦言便可心領神會的內幕,導致迄今為止僅有不足半數的漕糧緩緩趕赴北涼。至於何時到達陵州糧倉,躺在漕運上享福二十年的漕糧官員自然有各種嫻熟理由應付朝廷戶部。何況戶部除瞭隔三岔五送去幾封看似措辭嚴厲的申飭,又豈會真的追究官員失責?誰不清楚戶部一直被視為張廬最後的堅守陣地?戶部如今手握實權的官員,幾乎清一色都是永徽之春中湧現出來的讀書人,人人自視為老首輔門生弟子。而前任尚書王雄貴在京時哪怕並不與享譽朝野的溫守仁有多麼親近,可王雄貴本身就對西北邊事素來極有惡感,加上之後其子王幼齡與新涼王徐鳳年更是結怨頗深,這是京城皆知的一樁談資。

最重要的是漕糧入京和突然改道進入西北,牽涉國運大業的漕糧一事雖然早已從戶部獨立出去,可名義上負責天下賦稅的戶部怎麼可能當真一點都不沾邊?準確說來,整個戶部明面上的手腳很幹凈,但是許多位高權重的戶部官員未必兩袖清風。百萬石漕糧偏離熟悉的官場軌跡進行運轉,必然導致無數既得利益的流失,一旦天下漕運從入京城入兩遼變成一分為三地加上一個北涼,成為定例後,那就意味著每年百萬石的漕運分紅就打瞭水漂。漕運大員身後那一大幫太安城功勛傢族,其中就有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這兩位。當初離陽老皇帝分封功臣,按照元本溪的方案,大致是“文臣給權,武將給錢”,在廟堂上揚文抑武,常山郡王趙陽也在此列,而像包括高適之、宋道寧在內一大幫府邸,就得以染指黃金滾滾來的漕運一事。隻不過高宋之流吃相比較好,份額也不大,這些年也有意無意叮囑府上涉及漕運事務的話事人低調行事。這兩位公侯的逐步退出,也導致其他許多傢族的氣焰高漲,用貪得無厭來形容也不為過。當初張巨鹿整頓漕運和胥吏兩事,之所以步履維艱,就在於這兩件事幾乎把離陽官場高低兩處都給得罪瞭。雖未強烈反彈,卻也成效不大,畢竟官場從無自在人,誰不沾個親帶個故。張巨鹿下獄後,一座廟堂噤若寒蟬,其間固然有碧眼兒死黨桓溫選擇袖手旁觀的因素,固然有張巨鹿任由張廬分崩離析的緣故,但何嘗不是那些倍感苦無天日的離陽文武私心使然?

誰會覺得跟西北徐傢打交道是一件輕松快意的事情?誰又敢把離陽官場那套規矩生搬硬套到北涼邊軍頭上?誰有那份膽識跑到西北地盤上跟徐傢官員索要回扣?就不怕給那些北涼蠻子一刀砍瞭腦袋?

故而戶部對漕糧入涼一事的真實態度,可想而知,當然是能拖就拖,能緩就緩。事實上這份策略,與當時溫太乙在小朝會上對皇帝陛下當面提出的意見,不謀而合。

突然,年輕皇帝笑問道:“蔡楠,韓林,你們二人所處轄境最是毗鄰北涼道,覺得第二場涼莽戰事走勢如何?”

韓林是不善軍務的純粹文臣,在這種問題上當然不會率先開口。被緊急召見入京的節度使蔡楠也沒有含糊其詞,因為早有腹稿,微微潤瞭潤嗓子,並未怯場,很快就朗聲道:“陛下,依臣來看,這場仗不管對北涼北莽,都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大苦仗。勝也慘淡,輸則更傷元氣。北涼原本兵力處於劣勢,但是占據第一場涼莽大戰獲勝之勢,西北邊軍上下擁有極強的求戰之心,在數量相當的戰場,北涼戰力絕對要勝過一籌。而且第一場戰事中,北涼第一等精銳騎軍受傷很小,大雪龍騎軍保持完整建制不說,那兩支之前始終對外秘而不宣的重騎軍也蓄勢待發,更有何仲忽、周康兩人的左右騎軍根本就沒有參加第一場大戰。反觀北莽,楊元贊在幽州葫蘆口內全軍覆沒,當時西線流州的柳珪嫡系兵馬也傷亡較重,近萬羌騎更是死絕,如今第二場大戰尚未正式開啟,龍眼兒平原一役,且不說北莽精銳馬欄子死傷殆盡,洪敬巖的柔然鐵騎就已打散,董卓私騎也是傷筋動骨,這絕對是北莽表面兵力依舊大優之下的巨大隱患,相信涼莽雙方如今對此都有新的一番權衡。”

年輕皇帝輕聲感慨道:“真不愧是北涼鐵騎甲天下啊。”

北涼鐵騎甲天下,這句中原並不陌生卻未必認可的話語,也許今天是第一次在離陽官場被人公然宣之於口,而且還是從趙傢皇帝的嘴裡說出。

兩淮經略使韓林比起在京任職時的風致儒雅,肌膚黝黑瞭幾分,氣韻也開始沉穩內斂許多,身上多出幾分粗糲質樸的邊關氣息。相較溫守仁、晉蘭亭這些久居廟堂文臣的雍容優遊,雙方之間出現瞭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距離感。韓林在當世十餘位離開太安城擔任一方封疆大吏的經略使中,屬於名副其實的高升,被朝廷寄予厚望,而不是從中樞重地貶謫地方,離陽對這位舊刑部侍郎可謂青眼相加。

趙傢天子看向這位每旬必有密信經由趙勾諜子之手傳往京城的經略使,眼神柔和:“韓林,這一年來辛苦瞭。”

韓林躬身惶恐道:“微臣有負聖恩!”

年輕皇帝笑道:“你已經做得很好,若非蔡楠……恐怕你就要成為首位戰死沙場的離陽經略使,朕也要失去一臂。韓林,以後切不可如此莽撞行事。文臣為國盡忠從來不在沙場,你的忠心,朕向來毫不懷疑,否則也不會讓你擔任這個邊關經略使。”

除瞭由於掛尚書頭銜的吳重軒尚未熟悉衙門事務,所以暫時仍是兵部一號實權人物的唐鐵霜,養神殿所有文臣俱是一頭霧水,就連趙陽、高適之、宋道寧這些逐漸從幕後走到臺前、重掌軍權的大佬,也不明白皇帝陛下為何有此一說。

隻不過韓林能夠得到這麼一番直截瞭當的口頭褒獎,意味著此人註定要在將來重返中樞瞭,說不定還能夠成功執掌三省之一。這的確是誰都料想不到的事情,畢竟韓林早年是張廬門生,隻是比起趙右齡、殷茂春,似乎略顯才幹不足。比起元虢,學識器格方面也頗有遜色。即便與王雄貴比較,也存在諸多劣勢。也許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大器晚成,官場上今日春風得意明日卻被秋後算賬的例子,不勝枚舉,反而是韓林這種四平八穩的角色,後勁更足。

一番看似雲淡風輕的君臣問對之後,年輕皇帝重新提起那件事:敕封年輕藩王徐鳳年為武臣第一高勛的大柱國。這次依舊是滿堂沉默,隻不過比起先前的暗流湧動,許多群臣眼神之中,這回明顯多出些認命的味道。

年輕皇帝手指輕撫膝上那份昭告書:“漕糧一事,戶部回頭再擬議一份章程送來養神殿,地方上若有些許阻力,戶部可以與兵部唐侍郎磋商。總之,在保證聖旨送達北涼之時,漕糧要先於聖旨入涼。”

說到這裡,年輕天子瞥瞭眼高適之、宋道寧兩人。二人同時心頭一顫,等到皇帝轉移視線後,二人相視苦笑。無妄之災。燕國公府和淮陽侯府在漕運上的進項,早就攤薄到忽略不計的地步,如今真正稱得上國倉碩鼠的存在,不是別人,正是那三位與國同姓的趙傢宗室。其中兩位是早就對廟堂不上心的趙傢老人,最後一位則是新近闖入這潭渾水的宗室新貴。據說是前者竭力拉攏後者的結果,而後者在祥符年間憑借某位女婿驟然得勢之後,顯然有些忘乎所以,骨頭都輕瞭好幾斤,一聽是如此無本萬利的買賣,隻是一頓花酒就義無反顧地一頭紮瞭進去。半年以來,保底分紅是二百五十萬兩銀子。高適之和宋道寧其實在伸手最長的巔峰時期,也不過是五十萬上下。要知道那位郡王的乘龍快婿,這會兒可正站在養神殿裡頭,而且位置隻在齊陽龍、桓溫之後,與趙右齡、殷茂春、吳重軒並列!可為何皇帝陛下沒有望向那一位,反而是提醒瞭高宋兩位?很簡單,那個無形中被老丈人坑瞭一把卻安然無恙的年輕人,姓陳名望,在離陽官場素來被敬稱為陳少保,是中樞重臣,更是天子近臣,論及心腹程度,恐怕連嚴傑溪、嚴池集這對國戚父子都無法與之媲美。

此時此刻,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望面無表情,屏氣凝神,看不出絲毫異樣。

晉蘭亭瞇起眼眸,細細打量著站在自己前排的陳望背影,眼神晦暗。

今日小朝會,武英殿大學士溫守仁不舒坦,他這位志在手握離陽文脈的禮部侍郎也是大大的失意人。之前陛下提及春闈主考官一事起用德高望重之人,這就意味著官場資歷尚淺的晉三郎,其實已經錯過憑借明春會試成為天下士子共同座師的大好機會瞭。而座師、房師兩個身份,一字之差,天壤之別。張巨鹿、坦坦翁兩人聯袂把持科舉的永徽年間,為何人人喜好自稱張廬門生、首輔晚生?不僅僅是張巨鹿比桓溫官位更高,也不僅僅是正副總裁官的差異,關鍵就在於桓溫到底是隻負責分房閱卷,即便是桓溫親自批語選中之人,都要經過張巨鹿點頭才能通過。

晉蘭亭原本以為齊陽龍明確提出不摻和春闈、姚白峰主動卷鋪蓋離開國子監後,自己怎麼都能獲得正副總裁官三個席位之一,至於能否總攬大權擔任主考官,晉蘭亭也不是沒有心存覬覦,但是沒想到最後竟是這般慘淡光景。

接下來的小朝會,主要是商討廣陵道調兵遣將一事。盧升象脫穎而出成為最大的贏傢,兵部侍郎許拱依舊留守薊州,而盧升象蟬聯朝廷南征主帥,相比上次的處處受到掣肘,這回皇帝陛下在養神殿上不但親口給予盧升象便宜行事的權力,半座兵部和整個京畿兵力都向其傾斜,並且對包括靖安道在內的中原十四州廣袤疆土也有節制之權,而且還半真半假隨口說瞭句“大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此一來,盧升象好似一躍成為節度使之上的節度使,從今天踏出養神殿之後,他便幾乎掌控瞭離陽王朝的半國兵馬。

吳重軒的臉色平淡,但傻子也清楚這位來自蠻夷之地的兵部尚書,恐怕心底多半已經在罵娘瞭。

小朝會結束後,年輕皇帝神色疲憊,沒有留下哪位臣子繼續單獨議事。

那些堪稱離陽棟梁的官員都魚貫離去。

前一天還在京城官場上淪為笑柄的盧升象,圍繞身邊的道賀聲不絕於耳。

高適之、宋道寧還是沒有懸念地結伴而行,隻不過與他們向來交集不多的陳望突然來到他們身邊,也沒有說話,隻是歉然一笑。

一切盡在不言中。

高適之和宋道寧等到這位陳少保離開後,相視一笑,沒有瞭養神殿上的苦澀。

聰明人與聰明人打交道,有些事情,點到即止,比起言之鑿鑿更值得放心。

跟陳望這種讀書人同朝為官,不管對方如何位高權重,終究是舒服也順眼的事情,討厭不起來。

高適之玩笑道:“攤上那麼個隻曉得拖後腿的老丈人,真是委屈瞭咱們這位陳少保。”

宋道寧瞪眼輕聲道:“宮廷重地,連‘慎言’兩字也不曉得?你又好到哪裡去瞭?”

高適之一笑置之。

就在此時,常山郡王趙陽突然一聲輕喝,把溫守仁這些文臣嚇瞭一大跳。舉目望去,原來是個七八歲模樣的孩子出現在拐角處。與常山郡王府邸熟門熟路的官員,都認出那個小傢夥的身份,正是趙陽的嫡長孫,如今在皇宮內那座趙室龍子龍孫紮堆的勤勉房就學。離陽宗藩子弟無不以進入勤勉房為榮。養神殿位於外廷內廷交接處,更是頭等軍機重地,照理說就算常山老郡王的寶貝孫子再貪玩迷路,也絕對無法出現在眾人視野之中,無故臨近養神殿百步者斬立決的規矩,可不光是擺設,也難怪趙陽如此惱火,宦海沉浮瞭一輩子的老人是真的有些膽戰心驚。

那個在勤勉房讀書的孩子給自傢爺爺嚇得臉色蒼白,小臉皺在一起,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可憐模樣。

不過很快一位白衣年輕男子就出現在孩子身邊。他雙眼緊閉,臉色恬淡,微有笑意,伸手摸瞭摸孩子的腦袋,然後循著聲音“望向”常山郡王趙陽:“老郡王不要生氣,是我請求趙元幫忙領路,之前已經與司禮監通過氣,並不曾逾越宮禁。”

老郡王愣瞭愣,一時半會兒沒弄明白其中緣由,想瞭半天,才記起自己孫子前不久說起勤勉房多瞭位目盲的總師傅,姓陸,學問極大,天文地理無所不知,脾氣極好,從不打人板子。當時老郡王就納悶怎麼一個瞎子也能當勤勉房的總師傅之一瞭,雖說咱們離陽不是那個連當官都要以貌取人的大奉王朝,可一個瞎子想要當官仍舊是不太符合常理,在地方上做個出謀劃策的幕僚倒是無妨。後來老郡王一打聽,才知道這個目盲文士曾是靖安王趙珣身邊的謀士,永徽末年為靖安王府捉刀瞭那份在京城頗有影響力的四疏十三策,後來不知怎麼就在太安城紮瞭根。趙陽對此是有些嗤之以鼻的,估計不過又是個晉蘭亭之流的讀書人罷瞭,墻頭草隨風倒。

老郡王聽過這位貴為勤勉房總師傅的年輕人解釋後,仍是板著臉冷哼一聲,對自己孫子沒好氣道:“瞎逛什麼,滾回去讀書!”

在府邸上與父輩一樣對老郡王怕得要死的小孩子,這回竟然破天荒沒有聽從“軍令”,咬牙顫聲道:“爺爺,我還要為陸先生帶路呢,先生告訴我們,行百裡者半九十,最後十裡路最可見一個人的根骨秉性,我這才走瞭一半……”

習慣瞭府邸上下唯命是從的老郡王頓時勃然大怒,那股子半生戎馬積攢下來的威勢暴漲:“小兔崽子,一半你個大爺!敢跟老子講道理,有本事今天就別回常山郡王府邸,在門口大街上睡去!”

目盲年輕人微笑道:“讀書人讀書,不正是為瞭能知理講理從而循理行事嗎,為何與長輩便講不得道理瞭?”

和顏悅色的勤勉房師傅,與滿身暴戾的趙室郡王,形成鮮明反差。

就連許多走在前頭的離陽公卿,都忍不住停下腳步轉身望去,一個個拭目以待。

老郡王瞥瞭眼那個嘴上無毛的年輕先生,根本懶得多說什麼,然後依舊狠狠瞪向那個孩子:“造反啊,你小子晚上想吃幾頓‘刀鞘飯’?嗯?!”

“刀鞘飯”一事,太安城的達官顯貴大多聽說過,是老郡王趙陽教訓傢族子弟的撒手鐧。事實上就連與老郡王府邸接近的燕國公淮陽侯,年少時大多也挨過趙陽毫不客氣的刀鞘敲打,美其名曰你們的長輩管不好,那我就替他們管上一管,舉手之勞,不用謝我趙陽。

一聽到“刀鞘飯”三個字,孩子嚇得兩腿越發顫抖。

年輕人蹲下身,跟孩子竊竊私語瞭幾句,後者使勁點頭,腳底抹油,一溜煙遠離是非之地。然後這位青州人氏的目盲讀書人起身笑道:“棍棒出孝子,此話不假,可一個傢族若隻有棍棒而無詩書,註定隻有愚孝,即便有一傢之忠義,卻難有一國之忠義,於君王社稷並無裨益,於天下蒼生也無恩澤。”

老郡王冷笑嘖嘖道:“大道理倒是挺能唬人的,不愧是勤勉房的總師傅,隻可惜本王今兒沒興趣聽你瞎扯,你這種滿口仁義道德的腐儒,實不相瞞,本王在春秋戰事裡頭,可是殺瞭不少!如今既然你在勤勉房當差,本王倒也沒那份本事與你過不去,你運氣好,晚生瞭二十年!”

老一輩的永徽官場人物其實都知道,這位常山郡王的口無遮攔,那是出瞭名的,就連張巨鹿和桓溫的授業恩師,都曾不幸領教過趙陽的唾沫。

年輕讀書人笑意依然,也不再與常山郡王繼續言語爭鋒。

冷眼旁觀的吳重軒笑瞭笑,對這位戰功顯著卻生不逢時的老郡王生出幾分惺惺相惜。

晉蘭亭有些隱藏極好的幸災樂禍。

先前的國子監狂士孫寅,如今的翰林院雛鳳宋恪禮,十段棋聖范長後,還有這位橫空出世的白衣寒士陸詡,禮部侍郎都視為未來官場上的心腹大患。

而齊陽龍、桓溫和陳望三人,不約而同都皺瞭皺眉頭,尤其是今年再度成為啟奏迎秋官的陳少保,隱約間有些罕見的怒容。

在這期間,隻有一人真正膽戰心驚,那就是原青州將軍洪靈樞。

當初青州士族陸氏慘遭橫禍,隻有一名少年在自戳雙目後,因為註定仕途斷絕,得以僥幸生還,之後據說在永子巷賭棋以及擔任青樓琴師,憑借這兩種賤業為生。哪怕之後不知為何此人墳頭冒青煙,成為老靖安王趙衡的王府文案,繼而成為新靖安王趙珣的首席謀士,但是那樁陸氏慘案始終沒有翻案,某些憂心忡忡的當局者幾次試探靖安王府,都沒有得到答案。以前洪靈樞對此也沒有怎麼上心,一來他和洪傢不曾參與到那樁慘案中去,如果真有的話,早就斬草除根瞭,連一個瞎子少年也不會留下。二來當時他是手握兵權多年的青州將軍,小小陸氏本就是個螻蟻一般的低微士族,如果當時陸詡想要對幾個仇傢發難,其實無異於跟整個習慣瞭抱團取暖的青黨叫板。靖安王府兩代藩王都沒有幫助他陸傢沉冤昭雪,多半是有此顧慮。一個無根浮萍的年輕幕僚,與整個青黨,孰輕孰重,高下立判。

可是當洪靈樞在這宮廷軍機重地看到那個年輕瞎子,尤其是那句尋常旁人未必在意的“已經與司禮監通過氣,不曾逾越宮禁”,如今在京為官的洪靈樞如何能夠不遐想聯翩?

這個瞎子突然成為一大幫太安城最拔尖勛貴子弟的先生,若是心懷怨恨,對整個青黨都不曾釋懷,以至於遷怒於他這個離陽平字頭將軍的洪靈樞,也許很難掀起太大風浪,但終究不是什麼好事。如果洪靈樞沒有進京,始終待在天高皇帝遠的青州一畝三分地,繼續當他的正三品將軍,那麼他也許會有遠慮隱憂,卻斷然不會像現在這樣有迫在眉睫的驚懼。

洪靈樞內心深處有些唏噓,歸根結底,還是青黨在永徽、祥符之交的廟堂上太缺少話語聲,更是他洪靈樞比不上溫太乙在京城根深蒂固,換成與陸傢慘案牽連更深一些的吏部老侍郎溫太乙,哪怕他與這個年輕瞎子面對面,相信肯定不會如此忐忑不安。

這一刻,洪靈樞無比渴望那個比自身“平”字頭銜更高一頭的“征”字。

離陽征字四方大將軍,是楊慎杏、閻震春、馬祿瑯、楊隗。其中楊慎杏在廣陵道戰敗後已經失去頭銜,被朝廷丟到北涼道當那個滑稽可笑的副節度使。閻震春更是戰死在廣陵道沙場,死後倒是獲得一個高規格的美謚,倒也算恩澤門庭子孫。最受朝廷信任器重的馬祿瑯也已病逝。楊隗畢竟年事已高,最多五年之內就會退出離陽軍界。而征、平、鎮三字武將都是實權本官,並非虛銜,所以這一退,不存在占茅坑不拉屎的情況,就得立即換人頂替上,比如當今兵部尚書吳重軒,正是頂替閻震春獲得征南大將軍的身份。

洪靈樞的入京和溫太乙的離京途中,在青黨三駕馬車的領袖陸費墀死後,兩位越發成為一根繩上螞蚱的青黨大佬,雖未碰面,但是有過密信來往。熟悉京城內幕的溫太乙為洪靈樞有過一番推心置腹的講解形勢。在溫太乙當時看來,除去地位超然的大柱國顧劍棠不說,洪靈樞的未來對手,是盧升象、唐鐵霜、許拱、馬忠賢、忠烈之後的薊州副將韓芳、父親正是楊慎杏的楊虎臣、氣運驚人的宋笠、老丈人是顧劍棠的袁庭山,人數多也不多,少也不少。

如今宋笠、袁庭山已經自毀前程,與趙炳、陳芝豹兩位造反藩王沆瀣一氣,不用理會。

兵部左侍郎唐鐵霜是福禍相依,成也顧大柱國,敗也顧大柱國,在兵部衙門看似風頭一時無兩,連尚書吳重軒都要避其鋒芒,但是在溫太乙眼中,反倒不如許拱更有威脅。這位出身江南道的龍驤將軍,後勁不容小覷。作為江南士子在盧白頡失勢後迅速推舉出來的官場代言人,許拱不管當下仕途如何坎坷,都難以阻擋其上升之勢。至於既有祖蔭又確有領軍才華的馬忠賢,隻要離開傢族根基所在的京畿之地,溫太乙雖然在密信中並未多說一字,但洪靈樞無比心知肚明,青黨所在的靖安道,必然會是這位副節度使的官場泥濘之地。雖不會明目張膽地讓其隕落,事實上青黨也沒有那份實力和氣魄,但要說讓馬忠賢的爬升阻上一阻,緩個三四年,不難。而韓芳、楊虎臣兩位年輕後輩,比起做瞭將近二十年一州將軍、如今又有平字在握的洪靈樞,劣勢明顯,隻要這兩個後起之秀沒有大功,洪靈樞又沒有大過,相信洪靈樞會比他們更早一步登頂。

溫太乙原本最不看好盧升象。一場聲勢浩大、軍功無數的西楚復國,到頭來身為南征主帥的盧升象,隻獲得一個類似文臣上柱國的虛銜驃毅將軍,在京城官場淪為天大笑柄。現在回頭再看,盧升象的迅猛崛起和長盛不衰,已經無法遮擋,洪靈樞可以與唐鐵霜許拱暗中較勁,卻絕不會試圖跟盧升象掰手腕。

溫太乙在密信結尾坦言,沙場對敵,你死我活,真正到瞭一定高度的廟堂風景,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你上我下,絕不是什麼和光同塵皆大歡喜。

溫太乙還有些話沒有寫於信上,而是讓那名生於溫傢的捎信心腹面對面向洪靈樞轉述:勿與陳望交惡,與嚴池集交好,切記小心陸詡。

陸詡在京城官場明面身份僅是勤勉房總師傅之一,此時他向前幾步,做出“舉目四望”狀,笑問道:“聽聞洪將軍也在今日小朝會之列,我陸詡恰好正是青州人氏,可否一敘?”

京城公卿當然不知那件陳年舊事的陸氏慘案,隻當作是同鄉之誼的正常敘舊,何況青州系官員在太安城聯系緊密早就朝野皆知,可能宅子分別在城東城西的兩名青州官吏,也必定每旬都會聚頭寒暄一次,這在官場其他大小派系看來,都是匪夷所思的怪事。別州的京城會館往往平時門庭冷落,唯獨青州那四座會館幾乎日日高朋滿座,且無論身份,高官、士子、商賈、遊俠,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怡然自得,從不介意官場與士林的風評好壞,也從不在乎被譏諷為趨利之徒。所以當陸詡公然提出要與洪靈樞“敘舊”,那些京城權貴沒有誰感到奇怪。

唯有洪靈樞沒來由感到一股遍體發涼的心悸。

這樁“偶然”會晤,一旦傳到青州,溫太乙那隻疑心最重的老狐貍,當真還能繼續勤勤懇懇為自己不遺餘力地幫襯鋪路?

隻是陸詡言笑晏晏,又容不得洪靈樞當場撕破臉皮拒絕邀請。

洪靈樞隻能硬著頭皮與陸詡並肩而行,逐漸與其他人拉開距離。洪靈樞隨後發現兩人身後遠處,悄然站著一位衣蟒腰玉的中年太監,距離適當,既能看見陸詡,又聽不到兩人言談,僅從衣著判斷,這名宮內宦官身份就不低,而與洪靈樞視線交會的瞬間,顯然是出於陸詡的緣故,中年太監對洪靈樞微微一笑,透著些許善意,這讓洪靈樞更為震驚,本朝有幾人,能夠讓一名蟒服太監如此謹慎對待?

難怪溫太乙對陸詡如此忌憚,不惜動用大量青州人脈來暗中阻擊馬忠賢的仕途,也要換取他洪靈樞死死盯住陸詡作為交易。

無法看見這天地萬物的陸詡腳步緩慢,一步步輕輕踩在那條青石小徑上,每次觸及道路邊緣地帶,就會立即適時調整方向,以此來保持前路無礙。

洪靈樞看到這一幕,百感交集。

這麼一個年紀輕輕的瞎子,能夠有今日成就,時也運也?

陸詡不說話,洪靈樞也不願主動開口。

他與溫太乙兩位,作為屹立離陽廟堂二十多年的青黨執牛耳者,對此人忌憚不假,可要說太過畏懼,也不至於。

這位勤勉房總師傅之一的白衣寒士終於淡然說道:“我陸詡身處今日境地,青黨功不可沒。”

洪靈樞默然不語。

陸詡突然停下腳步,轉頭面對同樣飛黃騰達的平南將軍洪靈樞:“當年恩怨,溫侍郎雖非禍首,卻也難辭其咎,我自會與他算計一番,洪將軍與溫侍郎是世交老友,不妨一字不差轉述與他。”

洪靈樞氣勢絲毫不墜,反問道:“既然如今陸先生與溫太乙同朝為官,陸先生更是貴為向我朝功勛子弟傳道授業的勤勉房總師傅,難道要竊用國器以報私怨?”

陸詡啞然失笑,然後正色道:“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非其道。”

洪靈樞一愣,頓時不知如何作答。

陸詡自嘲道:“何況我也不是什麼君子,否則那些年又如何會茍延殘喘,以至於我陸氏醇厚傢風,全因我一人而斯文掃地?”

洪靈樞冷笑道:“陸先生的意思,洪某人一定幫忙轉述,若無其他事情,那就告辭瞭!”

陸詡搖瞭搖頭,輕聲笑道:“如果隻是讓洪將軍幫忙轉述幾句無關痛癢的憤懣言語,我何必冒著結黨營私嫌疑的不小風險,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與你相見?”

洪靈樞聞言後哭笑不得。你陸詡那些話可半點都算不得“不痛不癢”啊,說不定溫老狐貍聽到後要寢食難安瞭。

陸詡緩緩說道:“我與洪將軍既無舊怨死結,又屬青州同鄉,加上如今朝廷扶植青黨是大勢所趨,我陸詡自當順勢而為。且不論廟堂文臣,隻說本朝武將,江南士子有兵部右侍郎許拱,遼東豪閥原本搖擺不定,不知在唐鐵霜和盧升象之間如何取舍,結果今日之後,盧升象已經不是他們能夠居高臨下押註之人瞭,就隻能選擇兵部左侍郎唐鐵霜。”

洪靈樞下意識點瞭點頭。

陸詡繼續說道:“想必洪將軍早有耳聞,江南道真正的士林領袖,是姑幕許氏的老傢主,上柱國庾劍康。此人不但在江南道官場一言九鼎,在太安城也極有淵源,便是坦坦翁這般足以左右廟堂走向的大佬,也與之關系不淺。而唐鐵霜如今有意無意與蔡楠、董工黃等人疏遠,究其根本,還是想要與顧劍棠拉開距離。據我所知,常山郡王趙陽與老將軍楊隗皆對唐鐵霜刮目相看,而且近期燕國公淮陽侯也對唐鐵霜頗為親近。征字四將,已經有兵部尚書吳重軒,又有已是囊中物的盧升象,再加上許拱、唐鐵霜兩人……”

這就已經是四人瓜分四個席位瞭。

於是說到這裡,陸詡哈哈一笑,放低聲音:“敢問洪將軍,覺得擁有一品武夫體魄的吳重軒再活個二十年,難不難?”

言下之意,便是隻能苦等征南大將軍吳重軒老死病死才能順勢上位的洪將軍,如果沒有意外,最少也得乖乖熬上二十年。

洪靈樞臉色陰沉。

陸詡不輕不重說瞭句題外話:“靖安道的經略使,又不是什麼太安城的吏部尚書。”

洪靈樞也笑瞭:“可是陸先生,也隻是地位清貴的勤勉房總師傅……之一啊。”

陸詡嗯瞭一聲,再沒有下文。

洪靈樞隻看到這個年輕讀書人閉著眼睛,笑容醉人。

年輕人的最後一句話,嗓音極低,卻無異於天雷在洪靈樞耳中滾動。

“某封總計六百八十二字的密信,我陸詡現在能夠倒背如流,那位替老侍郎捎信的心腹嘛……”

陸詡沒有道破天機,但是轉身離去的時候,這名教書先生,抬起手臂伸出瞭一根手指,然後輕輕勾起。

明白瞭那個手勢之後,洪靈樞剎那間汗流浹背。

司馬樸華和晉蘭亭這對禮部大員,理所當然結伴而行。

司馬樸華根本不用去看晉三郎,就知道這位衙門二把手一定不會給自己好臉色看。沒法子的事,按照原先禮部自己人關起門來商量的結果,是力薦晉蘭亭擔任明年春闈的主考官,而晉蘭亭也會保證照拂他這位尚書大人的兩個兒子,最少有一人將來能坐上國子監祭酒或是禮部侍郎的位置。隻是隨著禮部衙門越發位高權重,司馬樸華如今的傢門檻高瞭,眼界也高瞭,前不久更是與向來眼高於頂的中書省趙右齡也攀上瞭交情,從那之後,司馬樸華就開竅一般,有心改一改禮部裡頭尚書、侍郎拎不清的局面。真正讓司馬樸華下定決心的那件事,是立秋那日出人意料地沒有成為報秋官,當時所有人都覺得那份殊榮會在晉蘭亭和嚴池集之間競爭,可幾乎沒有人想到會是陳望再度奪魁。若說是在這之前,晉蘭亭僅是稍遜一籌,那麼在這之後,離陽朝堂之上再無人覺得晉三郎能夠與陳少保爭奪那未來首輔之位。

今天皇帝親口說出那“德高望重”四字,更是徹底熄滅瞭晉蘭亭的獨占春闈鰲頭之心。

可是不管心底如何看待晉蘭亭的笑話,當不瞭幾年禮部尚書的司馬樸華,哪怕已經算是幾近功德圓滿的官場散淡人,依然不敢在明面上惡瞭此人。

說到底,晉蘭亭這些年對北涼擺出的那副強橫姿態,得勢之時,自然是交口稱贊,被譽為鐵骨錚錚,失勢之時,可就兩說瞭。一個人如此忘本,京城官場其實都看在眼裡。

司馬樸華一臉惋惜安慰道:“三郎啊,此次陛下的意思你也領會瞭,並非我不願扶你一把,委實是有心無力啊。”

晉蘭亭淡然笑道:“陛下自然比我等做臣子的,更加有真知灼見,如果尚書大人不介意我越俎代庖,倒是有一份人選。”

司馬樸華驚訝道:“哦?三郎盡管說來聽聽。”

已經不再蓄須明志的晉蘭亭微笑道:“春闈三位正副總裁官,分別為擔任翰林院學士多年的吏部尚書殷大人,洞淵閣大學士嚴大人,還有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大人,黃門郎嚴池集、宋恪禮,還有祥符元年殿試的一甲三名,李吉甫、高亭樹和吳從先三人,這些年輕俊彥,皆可擔任分房閱讀之職。”

司馬樸華習慣性伸出兩指捻動胡須,小心翼翼權衡利弊,最終點頭道:“這份人選,天衣無縫,三郎不愧是三郎。”

晉蘭亭一笑置之,雲淡風輕。

司馬樸華悄悄斜瞥瞭一眼身邊的這位京城風雲人物,好一個以退為進!

原本對晉蘭亭前景已經不太看好的老尚書突然一咬牙,壓低嗓音道:“三郎,你且放心,等我致仕還鄉之日,便是三郎在禮部更進一步之時。”

晉蘭亭笑而不語。

司馬樸華輕聲道:“三郎,我傢中那兩個不爭氣的孩子,以後可就交給你瞭,務必多加照顧啊。”

走到視野開闊處,晉蘭亭抬頭望向遠處綿延不絕的宮殿屋脊,平靜道:“如果我真有那麼一天,司馬傢一門兩尚書也不是沒有可能。”

領略其中深意的司馬樸華會心一笑,並未當真,卻也滿懷憧憬。

齊陽龍和桓溫並肩走出一段距離後,隨著齊陽龍走向常山郡王趙陽,坦坦翁也分道揚鑣,走近陳望。

因為那個目盲讀書人,心情不佳的老郡王顯然沒想到中書令大人會主動接近自己,一時間有些措手不及。這位論春秋軍功其實比閻震春、楊慎杏還要高的宗室勛貴,面對比張巨鹿、桓溫還要高出一輩的老人,到底還是心懷幾分敬畏,文武相輕這種事情,不能套用所有人。

齊陽龍笑道:“常山郡王,先前你不該與陸詡說那些言語的。”

一提到那個年輕讀書人就來氣,常山郡王不以為然道:“那小子難不成還能去皇帝身邊告狀不成?再說瞭,這點芝麻綠豆大小的事情,陛下也沒那份主持公道的閑情逸致吧?”

齊陽龍指瞭指自己心口,嘆氣道:“我們讀書人啊,心眼小得很。”

常山郡王哈哈大笑:“齊大人你這話說的,世上哪有如此糟踐自己的讀書人?”

齊陽龍打趣道:“要不然為何古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常山郡王愕然,恍然道:“齊大人這麼一說,本王就弄明白瞭,跟咱們武夫是不太一樣。咱們啊,都是今日仇便今日瞭,從不隔夜。”

齊陽龍沒來由感慨道:“歷朝歷代立國之初,廟堂上都是文武並濟的氣象,最終亡國之時,都是滿殿文臣肆意高聲,武臣唯有唯唯諾諾。”

常山郡王納悶道:“嘿,本王起初還以為齊大人是幫著那個姓陸的小子,現在有些迷糊瞭。”

齊陽龍笑道:“入京之前,還不覺得什麼,如今越來越覺得朝堂之上,像常山郡王這樣的武人,太少,實在太少瞭。”

老郡王收斂神色:“齊大人有話直說,再這麼雲遮霧繞,本王這心底可真就半點都不踏實瞭,還不如直接罵本王幾句來得痛快。”

齊陽龍搖瞭搖頭,大踏步離去。

門下省兩位大佬,桓溫和陳望走在一起,兩位除瞭公務來往,其實談不上太多私交。

桓溫開門見山道:“陳望啊,說出來你別生氣,雖然你和那個孫寅都是北涼出身,可其實我這個老頭子並不喜歡你這個人。”

陳望似乎毫不奇怪,柔聲笑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坦坦翁真性情,自然喜歡與孫寅交往,像我這種喜怒不形於色的傢夥,官氣匠氣太重,身上雅骨不足幾兩重,坦坦翁生不出親近之心,也在情理之中。”

桓溫舉目看著前方不遠處,就有嚴傑溪與韓林走在一起,而蔡楠刻意與唐鐵霜撇開距離,種種小景象,都是官場大學問。

桓溫怔怔出神。

陳望問道:“坦坦翁在想什麼?”

老人眼神恍惚,嗓音沙啞道:“袞袞諸公,忙忙碌碌,人人聰明,機關算盡。”

陳望無言以對。

老人轉過頭,問道:“是不是每一個朝代,都難逃此劫?”

陳望點瞭點頭,但又搖瞭搖頭。

何等心思老辣的老人嗯瞭一聲,根本不用陳望解釋什麼。

老人雙手負後,苦笑道:“天底下最聰明的人,都在這裡。結果剩下些笨蛋蠢貨,都跑到那兒去瞭。”

老人沉默片刻,最後喊瞭一聲陳望的名字。

陳望輕聲道:“坦坦翁請說。”

老人撇瞭撇嘴:“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有一天需要有人站出來,為那些傻瓜說上些公道話,而我那時候又已經死瞭的話,你來說幾句?”

陳望停下腳步,緊緊抿起嘴唇,沒有立即給出答復。

老人也沒有耐心繼續等下去,緩緩前行,喃喃自語:“當整個世道都隻剩下我們這些聰明人的時候,何其悲哀。”

《雪中悍刀行(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