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焱屏息靜氣,坐在通鋪上的青山面無表情。
蘆焱:“諸葛騾子……”他的嗓音有些艱滯,“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青山:“你隻能當他死瞭。”
讓蘆焱過不去的不光是這句話,也有青山的近乎無動於衷的態度。
蘆焱:“您是我們得拿命護著的那個人……對嗎?”
青山看看他,奚落:“拿什麼護你自個兒看著辦。”
蘆焱:“我們隻有這條命,但您不該那麼理直氣壯。”
青山絕無愧色:“命就是個沒說法的說法,就是一啥都能裝的籮筐。你得多懶才能讓它空著啊?還說隻有這條命。”
蘆焱:“這幾天本來是裝滿瞭,但您這麼一說……空瞭。”
憤怒比悲傷更吸引註意力,他現在看青山比看騾子更多。
在三角地,高泊飛像一個決鬥之中力爭先於對方拔槍射擊的西部槍手。相比之下,時光簡直像在逛街,先四下看瞭一圈,然後下瞭馬。他的人跟他一起下瞭馬,門閂不在,馬交給專人牽著而不是系在拴馬樁上。
時光:“老高,扮草頭神呢?你倒動一下啊!”
高泊飛很聽話地動瞭動指頭:“時光,你、你有屁快放!”
時光皺眉:“我不就是來看看你嗎?要拉屎放屁難道不是去茅坑?”
嘴也鬥不過的高泊飛便隻好訴屈:“你昨天幹的好事!老子在前頭浴血奮戰,你後頭都快把老子的馬趕到黃草甸瞭!老子大半夜才摸回來的!”
時光:“是好事啊。跟一棵樹的農民浴血奮戰?紅軍騎兵打馬匪可不問天外山還是黃沙會。得啦,你就是早回來也不過是多摸會兒牌九。瞧瞧,牌怎麼掉這兒瞭?你這傢夥是不是又偷牌瞭?”
他把地上那張牌撿起來交給高泊飛,高泊飛瞧瞧身後幾個表情古怪的手下,“這不是我的。”他嘀咕著,卻接瞭那張牌。
時光:“我特地來跟你賠不是的。怎麼?兩棵樹最好的地方讓你占瞭,就不能請我進去坐坐?”
高泊飛又一次看他身後,手下總算把那挺活見鬼的槍裝好瞭,雄赳赳地沖他拍拍胸膛,而高泊飛也得到一個幾十公斤重的保證。
高泊飛:“請!”
他想引路,時光卻一個大步當先瞭。而跟隨進去的幾個拖著諸葛騾子的手下也步履如一,連高泊飛都搶不上道。他氣得不知是就此爆發還是繼續忍氣吞聲。
欠記,蘆焱倚墻坐著,青山對著天花板閉著眼,似在養神,又似在盤算。
蘆焱:“您到底是大智若愚呢,還是大愚若智?您不顧騾子,又幹嗎管我?您早該趁著還有我們吸眼球子趕緊上路,卻非扮個過目難忘的巴東來到處張揚?您就算覺著我們該著為您死,也不該掛在嘴上叫人心寒。”
青山:“騾子他們的計劃就是把天外山牽在大沙鍋,你就是要走前頭蹚道。”
蘆焱:“他們?還有誰?”
青山猛醒:“糟啦!這樣根本牽不住時光!他們玩什麼鬼的巧連環?!”
教堂裡,那些曾經的傢什被胡亂堆摞成瞭幾堆,部分用來搭成瞭黃沙會睡覺的通鋪。當然,少不瞭高泊飛們每日不可或缺的牌桌——那張巨大的牌桌是原來的聖桌——以及一堆單身漢紮堆生活時的垃圾。那些細長的窗戶都被木板釘死,以便增強防禦。
高泊飛的手下緊張兮兮搶占住每一個有利的射擊位置,而時光也緊張瞭些,主要源於他實在不喜歡這屋裡的氣味。
時光:“我說瞭,我來跟你賠不是的,對吧老高?”
高泊飛仍然很緊張:“說啦,時光。”
時光興致勃勃地:“賠不是總得帶份禮吧,你咋不問我帶的啥禮?”
高泊飛覺得不自在,這份不自在源於他對對方下意識的順從:“你帶的啥禮?”
時光:“上禮!”
諸葛騾子被扔在地上,這樣重重的一摔也沒讓他動彈分毫。
時光有些不悅:“我說過沒見著老高他不能斷氣!”
手下劃著瞭火柴去燒炙諸葛騾子的皮膚,直到他微微抽搐。
手下:“一時半會兒死不瞭。”
時光滿意:“第二份禮呢?”
天外山的人把一個鏗然作響的包袱扔在地上,那包袱皮幹脆就是諸葛騾子的衣服,蹦出來的幾塊銀圓散在地上。
高泊飛:“這啥意思?”
時光:“你老高心眼兒都活成泥鰍瞭,一邊宰著共黨的種子,還沒忘瞭在一棵樹請個順風財神。這不是給你送贖金的那主嗎?讓我撞上瞭。不敢有占,三百現洋一個不少,親手奉上。”
高泊飛愣瞭一會兒,浮出個難看的笑容:“那當然是見者有份。”
時光:“我心領就好瞭。我這就三五個豆,你老高多少兄弟啊,都得養活。”
高泊飛也就順水推舟:“也是。屠先生的愛將哪裡會看得上這點小錢?謝啦。昨兒的事兄弟真當沒有過啦!”
時光笑:“昨兒有啥事嗎?”
高泊飛:“昨兒?昨兒老高就在這兒打瞭一天牌啊。說到這兒,時光老弟就手玩兩把唄?老哥哥還是真想把這註順風財全輸給你呢!”
時光:“不啦。我在大沙鍋玩玩沙子就好,哪敢惹咱兩棵樹的頭號牌神?”漫不經心地,“那把人給我吧?”
高泊飛沒反應過來:“人?啥人?”他瞧諸葛騾子,“這人?”
時光:“厚道啊,厚的可不是臉皮!老高,你我骨子裡是什麼,咱們心照不宣。可既然真真假假吃瞭這碗馬匪飯,就得守江湖規矩吧?”
高泊飛還在雲裡霧裡:“啥規矩?”
時光:“贖金叮當響著,白花花眼前亮著!你不給我人?”
高泊飛恍然大悟:“喔喔喔對對對對!把我時光老弟要的人帶來!”忽又狐疑起來,“難不成猛張飛拆瞭關帝廟,我高泊飛劫瞭老弟的人?”
時光:“你缺覺缺大發瞭吧?我這就十號人,要活捉他們你老哥得先攏上千號人——玩笑啦,大沙鍋上哪去攏千號人?”
高泊飛臉上陰一陣晴一陣地不大好看,但最後他決定陪著時光一起大笑。
古軲轆被一根繩子牽瞭上來,一晝夜的驚嚇奔波,他已皺成瞭一團抹佈,抖如篩糠,二話不說,先蜷瞭跪瞭。
時光不再理高泊飛瞭,過去:“古老板,你認得這人嗎?”
古軲轆:“不、不、不認得。”
時光拿槍杵他:“我瞧人閉著眼說話就手指頭癢癢。”
古軲轆睜眼,看一眼諸葛騾子:“不、不認得!”
時光把諸葛騾子的腦袋揪瞭起來:“你寒心不?搭上一條命就落個不認得?你叫什麼?”
諸葛騾子:“諸葛……”
古軲轆大驚:“諸葛騾子?你咋變成這樣瞭?”
時光:“跟我兩個專事刑訊的手下趕瞭一天路,可不就成這樣瞭?羊角,他咋變成這樣瞭?”
羊角士從身上拔出一柄尖細的錐子:“這東西好用。”
古軲轆大叫,啜泣:“饒命!饒命啊!”
時光:“饒誰的命?”
古軲轆:“小人的命!小人的命!”
時光:“你們倆,我必得殺一個。殺誰?”
古軲轆:“殺他!殺他!”
時光笑著把他一腳踢翻:“你們這幫活見鬼的種子啊,升鬥小民演上癮瞭。是不是真忘瞭自個兒原來是什麼瞭?”
一直摸不著頭腦的高泊飛頓悟,眼色裡示意手下立刻封門。
時光恍若未覺,拿著羊角的錐子玩耍,沖古軲轆比畫著:“你扮得比這臭騾子好,隻是你們自作聰明來跟天外山玩什麼聯殺呢?沒見我這裡每一個人的名字都是下棋的著數嗎?你們以為交瞭贖金,就能三人一車,天地逍遙,那不是方便瞭我一路摸過來?”
他放開手,錐子紮在古軲轆腿上,古軲轆捶地號哭。
時光似乎失去瞭耐心:“兩個都帶走。”他轉身,“老高你啥意思?”
高泊飛:“時光你當然是來去自由,可這人是我抓到的。”
時光:“你抓到的隻是個肉票,到我手上才是顆種子。”
高泊飛:“可我不抓他你又上哪裡找去?老弟你好好想想,做人要飲水思源,沒蛋又哪來的雞呢?”
時光似乎感動瞭,真的在想,卻忽然沖他噓瞭一聲。高泊飛訝然,而時光側耳諦聽。教堂外蹄聲遠去,古軲轆也在安靜地傾聽。
時光:“第三個。”他向古軲轆微笑,“你們的蛋,有縫啊。”
古軲轆立刻意識到這個陷阱,大叫:“跑!快跑!”
三角地忽起的馬蹄聲讓蘆焱抬頭張望。他看見高泊飛的手下錢串子縱騎離開兩棵樹。
青山使勁掐著自己的額頭:“跑得瞭嗎?聰明人最愛幹的就是蠢事!小屠算他媽後繼有人啦!這時光就生是個閻王!”
錢串子疾駛向一片空闊的大沙鍋。
黃沙會的人沒有任何反應,天外山的人也沒有,錢串子眼看就能逃入荒漠,但是門閂和兩名早伏在荒漠裡的槍手瞄著他。槍響,門閂一槍把錢串子從馬上打瞭下來。兩名槍手撲向落馬的錢串子,就像追隨在獵人身邊的獵狐犬。
青山沮喪得像個年輕人,拿手杖輕輕敲自己的頭,似乎想敲出一個主意來。蘆焱茫然看瞭眼外邊,錢串子被天外山的人從三角地上拖過,門閂在後邊跟著。三角地上的黃沙會們比蘆焱更茫然,錢串子自傢人,按說該開槍還擊。可是沒有來自高泊飛的命令,他們隻能舉槍對著門閂們,而門閂們視若無睹。
蘆焱:“怎麼回事?”
青山:“黃沙會打一棵樹,這幾個貨抖機靈一合計,錢串子綁古老板,騾子送贖金,自以為是天衣無縫。出瞭兩棵樹這三位能繞暈對方幾百個,可他們偏偏碰上瞭比他們更機靈的——時光一個幹掉瞭他們三個。”
錢串子被扔在教堂的地上。
高泊飛大驚兼悲憤:“錢串子!”他掏槍,卻沒有指向時光的勇氣,“你怎麼敢動我的人?”
時光:“你的人?眼裡隻有牌的人還認得人嗎?你老哥牌上稱神就好,人一天就這麼幾個鐘頭,你還有啥能不放在牌桌上的?沒聽見我剛才說一車三人嗎?送贖金的是種子,被綁的肉票也是種子,難道綁人的馬匪倒成瞭你的人?”
高泊飛啞然。
時光:“把槍放下吧。抓到牌就得打出手,可你舉著槍時,光在想若水惹不惹得起屠先生,我也累。”他低頭去看錢串子,“你呢,就是牌出得太快,是不是想著進瞭大沙鍋還能接茬周旋?真貨好就此過關?你怎麼不想想,你這一跑,可就把他兩個徹底賣瞭。”他又看古軲轆,“你也是,夠義氣,義氣到把他倆又徹底賣瞭。”
錢串子一聲不發,古軲轆照舊啜泣,諸葛騾子瞭無生氣。
時光:“學學騾子,你們要抵死不認,我還真有點兒拿不準。三個都帶走。”他回頭,似乎這才看見豎瞭一排的槍,“老高,啥意思?”
高泊飛:“這兩個是我請的財神,錢串子幹脆是我心腹。就這麼帶走,西北道上以後沒黃沙會這字號瞭。”
時光:“你跟這兒支個牌桌子,輸急瞭就出門找幾個倒黴的揚刀立威——黃沙會的字號不就這麼回事?”
高泊飛:“青菜蘿卜,各有所好。你樂意為你的屠先生效忠,也不用礙著我這邊的興頭。”
時光:“是青菜蘿卜各有所好,不是青菜蘿卜老子都要啊。老高,看在你傻憨傻憨的分上,甭管青菜蘿卜,我給你留條路。你盡管跟這屋裡做你的牌神,屋外的事情不勞你費心,老子全包瞭,或者你帶瞭你的夥人滾出西北道。”
高泊飛氣得嘴唇發顫:“這是……這是……”
時光:“這是明挑。我要的不光這三個人,還有西北道。我數三個數,你趕緊決定。”他開口就數瞭個“三”。高泊飛啞然,而時光微笑,“數到三萬你也不會答應,幹脆省點力。走吧,這三個先留給你借雞生蛋吧,反正眨眼工夫我們就連著兩棵樹一起拿回來。”
他抬瞭抬手,門閂和所有的手下一起跟瞭出去,四個方向的槍口對著他們,他們無動於衷。高泊飛也舉槍對著他們幾個消失於門口的背影,終於沒敢開槍。
時光從教堂裡出來,手下將九匹馬牽瞭過來。九個人上瞭馬,時光帶著九騎向大沙鍋馳去。
門閂卻是騎向兩棵樹。顯然是事先計劃好的,他們互相之間連眼色都沒遞一個。
兩棵樹,欠記。蘆焱透過窗戶訝然瞧著那些瞄著時光們的槍口、時光,以及背道而馳的門閂。
蘆焱:“他們內訌瞭!”
青山:“說不上內訌。小屠和若水搞派系傾軋那會兒,你還沒開始逃命呢,隻是挑在這個國難當頭的時候搞明挑?”他嘆得一聲迭一聲,“小屠從來是順我者未必昌逆我者一定亡,可老妖精你怎麼也活回去瞭?”
蘆焱:“有一個往鎮裡去瞭。”
青山到窗邊,看瞭看馳遠的門閂:“時光時光,你還真是對得起小屠贈你的這個鬼名字。”
蘆焱:“什麼意思?”
青山:“沒東西逃得過時光的算計,金剛鉆都能被它一點點磨成沙子。”
蘆焱:“你這種老年嗟嘆隻會讓糊塗成瞭攪和!”
青山:“用你聽得懂的話?今明兩天就是那傢夥的出頭之日。天下三分完啦,因為司馬懿來啦!咱們就要沒縫鉆啦!時光來兩棵樹不光為騾子他們,滅掉黃沙會怕還排在頭前!時光那小子是計劃的天才!”
蘆焱:“計劃什麼?”
青山已經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嘀嘀咕咕:“我怎麼知道?我就是零敲碎打湊合到今天的一個窮鬼,計劃是小屠那種闊佬玩的東西。”
蘆焱真是快氣死瞭:“那您倒是會什麼呀?”
青山:“一無所有,一無所長。”他想瞭想,“我會逃命,再不逃真永世不用逃瞭。”
蘆焱:“怎麼逃?”
青山警惕地看看他:“隻是我自個兒逃,你留在這裡拖住他們。”
蘆焱氣得要命:“拖得越久你就會離我越遠?總算聽到個好消息。”
高泊飛戳在教堂裡,冥思狀,想什麼怕是他自己都不知道。
手下:“老大,時光回大沙鍋瞭。”
高泊飛:“哦,他從來隻會撂兩句狠話。”
手下:“老大,他撂瞭話之後從來沒有拖過三天的。”
高泊飛:“那咱們還有三天?”
手下啞然:“門閂沒跟時光走,門閂往鎮裡去啦。”
高泊飛:“他是要去找屠先生告狀嗎?誰怕誰呀,一直是他理虧。”
手下:“他沒過關,往鎮裡去啦。”
高泊飛:“去鎮裡幹什麼?”
手下:“不知道。”
高泊飛在犯暈,說真的這哥們兒已經兩天沒睡瞭,還真個是鐵打的。
高泊飛:“幹什麼呢?”
手下:“老大,咱們咋辦?”
高泊飛猛省:“哦,把這三個共黨的種子關起來,加緊拷問,要是能問出啥來再把他們還給時光也行啊。哦,錢收起來,牌桌子也收起來。”他打著哈欠,“這幾天……真不能打牌瞭。”
手下也頭暈,普遍缺覺,暈著照瞭高泊飛說的做。
胡子三個從他們藏身的地方出來,胡子現在的表情是蔑視再加上不悅。
胡子:“為什麼不殺他,高?”
高泊飛立刻強打精神:“老子已經嚇得他不敢再來瞭。得饒人處且饒人的精妙你們哪裡能懂,這是江湖的學問。”
胡子:“可我隻看見瞭懦夫的學問。我跟你們的軍隊打過仗,當你們不敢打的時候就是這樣的,似乎是在想,但想的不是打仗,是逃跑的借口。”
高泊飛:“我日你個本的東洋矬子!”
對胡子他倒比對時光幹脆多瞭,手一翻便上槍,一幫子手下頓時精神一振,連忙舉槍。胡子三個也不是吃素的,立馬舉手。
胡子:“我為和平而來……”
高泊飛大發雄威:“和你個平腦殼!這麼容易挨揍就要好好學中國話,這裡是兩棵樹!”
胡子小心翼翼地:“我們不是朋友嗎?”
高泊飛:“賤得老子頭疼,非得做拿槍頂著的朋友!回去等著,現在哪有空幫你收拾啥奇怪的老頭子?兩棵樹還有比你們三個更奇怪的貨嗎?”
槍拿開,胡子三人如蒙大赦,整齊地鞠躬,出去,臉卻繃得快掉下冰塊來瞭。
高泊飛突發奇想:“要是時光也跟他們一個操性該多好啊?”
顯然那不可能,手下已經沖進來,氣喘加報信:“門閂在鎮裡……打信號槍!”
門閂勒著他的馬,停在鎮口看著那發他打出去,此時正在悠悠落下的信號彈。幾乎是立竿見影,曾經在三角地被高泊飛的馬克沁“嚇走的”那些天外山幫徒出現在鎮裡荒涼的街道上,毫不掩飾地拿著自己的武器。門閂在與他們齊頭時勒轉馬頭,與他們等速走向三角地。那些人跟著,並不多,也就是十數人。
欠記,蘆焱看著胡子三個狼狽而板正地走過空地,走向欠記,盡可能在比比畫畫的槍口下維持著已經掉瞭一地的尊嚴。
蘆焱:“那三個傢夥有鬼。”
青山:“兩棵樹怕隻有你一個是沒鬼的。看過羅剎國嗎?所以也就你一個是心裡有鬼的。”
蘆焱已經學會瞭無視這老小子永遠不缺的奇談怪論:“你怎麼走?”
青山:“走就來不及。”他在蘆焱瞪他之前補充,“要跑自然是趁亂。”
蘆焱瞧著那空空蕩蕩被一挺馬克沁和由樓頂到教堂側不知多少個槍口瞄住的三角地發愁。
蘆焱:“連耗子都不敢亂跑……一點沒看出要亂。”他轉過頭臉色就變瞭,“怕是立馬要亂。”
轉過頭的不光是蘆焱,也有教堂頂上的槍手,他及時地拉響瞭那口破鐘。高泊飛和他的手下們擁瞭出來,如臨大敵,各就各位,調整機槍。
門閂和跟在他馬後閑閑散散的十來號天外山幫徒,沒一個把武器拿在手上,倒背著,斜挎著,橫擔著,走著一個很方便挨子彈的排佈。門閂甚至掏出根紙煙,馬頭的夥計打瞭個火,門閂俯身點上。
高泊飛手下七嘴八舌:“開、開槍不?”“難不成他們敢就這麼沖過來?”“哪有個沖的樣?那小子還撒野尿?他尿尿?”“一梭子,老子隻要一梭子……”“開槍不,老大?”“門閂可厲害。聽說他幾裡地外能打兔子眼睛。”
高泊飛先給那長他人威風的一巴掌:“幾裡地?當他扛的是你這門山炮?”他倒是拿定瞭主意,“先別開槍,宰他們分分秒秒的事。說不定是時光那傢夥詐唬咱們不成,隻好帶瞭天外山占山為王呢。”
而門閂在眾目睽睽中下馬,在馬臀上一記重拍,讓它跑入瞭荒漠,然後推開欠記的店門。
門閂:“欠老板,我們要吃飯!”
他進去,那十來個幫徒也跟著進去。
高泊飛:“……吃飯?”
手下:“我們也沒吃飯。”
高泊飛:“還吃飯?”他忽然想明白瞭,也就輕松瞭,“原來時光真是在詐唬咱們!沒詐唬住!現在隻好厚著臉皮當啥也沒發生過瞭!天外山的 貨!你們臉皮太厚還是兩棵樹的地皮太薄?人的臉皮非地皮啊!”
頓時活躍瞭。呼哨喝彩,黃沙會的兄弟從來不缺歡樂。
“咱們十一個人,你給炒十一個菜!”“別告我你店裡沒酒!”“把桌子拼上啊!欠老板,你傢桌子姓板凳嗎?”“拖過來!把那張桌子拖過來!”
天外山的人在欠記喊得熱鬧,那純是給外頭聽的。實際上他們一進來就亮槍逼住瞭所有人:小欠、欠爹和正圍瞭張桌子低聲計議的胡子三個,那冷冰冰的表情配著熱情至極的招呼,真個是怪異至極。胡子的一個手下拔腿就跑,天外山的人撈張凳子就飛瞭過去,一聲鬼叫,兩個幫徒去將那位拖瞭回來。幾個人去瞭隔壁,幾個人去瞭樓上,幹的全是屠先生一系最拿手的清場活兒,蘆焱和青山也被兩支槍逼著。幾張桌椅已經拖到瞭門邊,絕非亂堆,而是很有技巧地頂住別住,並且已經放翻傢具搭起正對著門的第二道掩體。
迷惑人的咋呼仍沒停歇:“欠老板,你咋不生火呀?到飯點啦!”“餓死啦!再見不著火苗老子把你吃啦!”“給我見點菜葉!天天羊肉肚裡快鬧鬼啦!”
呆若木雞的小欠和欠爹在灶邊站著,有人輕輕給小欠一下,近似警告,小聲:“生火!”
蘆焱站在青山身邊,被槍逼著,看著火苗迅速冒起,而胡子三人被搜著身,三支駁殼槍,三把腿插子扔在桌上。
一個幫徒拿通火釬子重重地捅墻,向門閂報告結果:“結實。實心。”
門閂點點頭。外堂瞬間已被改得面目全非瞭,隻留瞭一張桌子,他在桌邊坐下,蘆焱和青山被押過去。
門閂:“熟人。那會兒沒宰你們,現在也就沒心送你們上路。”他隨手打掉一張青山遞上來的片子,“這話你們也都聽過,天外山辦事,嫌黃泉道遠的就逆著,識相的趕緊順瞭。去吧,幫忙燒火。”
二起被招過來的是胡子三人,一起的刀槍放在桌上。
門閂:“怎麼講?”
胡子:“求無頭財的。”
門閂:“槍火擱桌上,人上後院柴窩裡蹲著。騎河車你盯住瞭,順便盯後院,我們會從上頭幫你。”
天外山手下:“墊個枕頭,三顆槍子兒得啦。”
門閂:“時光不喜歡我們濫殺。不是怕錯殺,是怕誤殺瞭真有貨的人。”
那三個被領開,門閂招呼小欠過來。
門閂:“腦袋放桌上。”
小欠哆嗦著把腦袋放到桌上,仿佛砍瞭他頭他也會先把腦袋放桌上似的。
門閂研究他後腦一個傷痕:“聽說高泊飛打瞭你一星期?”
小欠:“高、高老爺好、好個玩鬧。”
門閂:“我把高泊飛的腦袋拿過來給你當夜壺好不好?”
砰的一聲,小欠就地跪瞭,其動作之迅速讓門閂立刻把手摁在瞭槍上,隨後發現這隻是一次過於利落的下跪。
門閂:“你也不用高興成這樣吧?”
小欠:“不是高興啊,老爺,可不敢!高老爺要聽見,能把我們爺兒倆的腦袋都揪瞭去當夜壺。”
門閂:“你是把我當黃沙會的瞭?”
小欠:“我知道您是天外山的老爺!可老爺們打架是神仙的事情,跟我這臭屎一樣的凡人沒相幹啊!”
門閂還真拿他沒脾氣,也懶得廢話:“第一,到飯點兒瞭,老子們要吃飯。”
小欠:“做做做做!”
門閂:“那就起來吧。第二,你這地方好,好得像碉堡,老子們要借你這地方打個仗……”
撲通一聲,小欠又迅雷不及掩耳地跪瞭:“我求您換個地方。”
門閂:“你店裡現在連客人幾個?”
小欠居然還扳瞭扳手指頭:“……七個。”
門閂隨手從那幾支繳來的駁殼槍裡卸出七發子彈,又數出七塊銀圓,各放一邊:“就這麼著瞭。天外山總還能留個什麼給人選——你自個選。”
以他底層的機敏,小欠立刻便明白這事再無可挽回瞭。他選擇瞭銀圓。
門閂毫無笑意地大笑:“聰明人。我就知道能在兩棵樹活下來的沒一個好人。”他揮瞭揮手,驅開瞭小欠,也順便指示瞭他的部下,“開幹。”
欠記煙囪上的炊煙裊裊,高泊飛們的紅兔子眼睛跟著飄,哈欠一個接一個。無度總是要付出代價,不止於打牌。
“真吃上啦?真吃啊?”“撐死他們,噎死他們。”“咱們幹嗎看著他們吃?咱們六個打他們一個呢。”
高泊飛深思熟慮地打著哈欠:“時光還跑著呢,時光殺回馬槍怎麼辦?”
“那也是三打一。”
高泊飛:“時光可鬼得很。”
但他們又聽見欠記屋裡敲錘鑿砸的動靜。
“這是吃飯還是拆房子呢?”“派人去盯時光吧?”
高泊飛:“時光進瞭大沙鍋就是個鬼,敢盯他的都沒好下場。”
“那派人去看看門閂吧?”
高泊飛揉著眼睛拿主意:“挑兩個機靈的,也去吃飯。”他挑瞭剛才異議最踴躍的兩個,“就你們倆。”
“啊?”異口同聲。
高泊飛:“機靈話就多嘛。就是瞧他們在幹啥,不要打仗。”他往教堂走時都有些打晃。
那兩位頓時六神無主:“老大你幹啥去?”
高泊飛使勁打著哈欠:“我去瞇……審犯人。”
扔下一幫無所適從的手下,他隻管回去。
小欠在切菜,同時在發抖,每一下敲砸聲傳來,他就猛哆嗦一下,天外山正做的事實在比揍他更狠。蘆焱就隻好在忙活中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天外山的人們正在對欠記進行近乎摧毀的改造,在墻上鑿出錯落的射擊孔,攤下來一個人勻上好幾個。他們總是快把墻鑿穿時就換個地方,這樣到要用時一捅就得,而目前那頭的黃沙會們還不知就裡。
門口的地已經被挖出一個坑來,挖出來的土被裝袋,去加固他們的防禦,挖出來的坑則被扔進尖利多刺的東西,顯然那地方他們自個兒不打算待的。
蘆焱看青山,青山隻管往爐膛裡填柴火。
沒被放倒的桌凳被拖到瞭窗邊,破佈被釘在窗戶上,這當然防不瞭子彈,但可以讓外邊人沒法瞄準。枕頭褥子被打平,作為射擊依托的支架,裝土的麻袋被架上桌做成防禦工事。欠記正迅速照著一個奇形怪狀的防禦工事發展。
一個天外山幫徒一直監視著外邊的動靜:高泊飛回教堂,那兩名被支瞭差的手下正向同夥做無望的推搪,但同夥事不關己地解下他們的槍。
天外山手下:“高泊飛回去瞭。他們好像要過來。”
門閂一直坐在桌邊:“待會兒再把他弄出來,釣魚嘛,魚線得一松一緊的。”
一個手下拿著搜出來的一桿土造火繩槍給門閂看,而門閂則看著小欠。
小欠:“打……打野物的。”
門閂指指正對著門的掩體,讓把那玩意兒架那兒。二樓改造得更加徹底,因為這裡得防住從教堂高處射下的子彈。幾個專事破壞的貨掄圓瞭大錘猛砸。
對面教堂裡,耶穌神像一早就被黃沙會的傢夥們搬到儲藏室與雜物並堆,而今諸葛騾子、古軲轆、錢串子,一排做十字掛著。看押著他們的人真沒閑著,主打的人掄著根雙節棍似的玩意兒——鄉下人打谷使的棍子,古軲轆和錢串子這會兒也和諸葛騾子一樣體無完膚瞭。
高泊飛看著錢串子:“你對不起我。”
錢串子給他一個傷痕累累的笑容:“咋對得起?半個中國都打成粉瞭,還陪你陪牌桌子?爺爺還是掛在這心安。”
高泊飛:“打斷他的腿。”
手下又掄起瞭棍子,錢串子的慘叫和大笑中他去瞧古軲轆。
古軲轆埋著頭抱怨錢串子:“綁成風幹肉一樣瞭還跟人比能耐,要蔥炒還是油烹?你個莽貨真要把人拖死。”
高泊飛樂瞭:“你識相。聰明就說出種子在哪兒,咋來的爺咋放你回去。”
古軲轆頓時兩眼放光:“真的?”
高泊飛:“說出來話拉出來屎,哪有吃回去的?”
古軲轆沖他做瞭個驚喜的鬼臉,立馬大哭:“不知道啊!”
高泊飛氣壞瞭。手下給他介紹:“其實這傢夥才是最氣人的。”
高泊飛幾槍柄子砸下去,古軲轆的假哭成瞭真哭。他又去瞧諸葛騾子,騾子頭耷拉得像頸骨折瞭一樣,吊著的手腕也耷拉著。說他死瞭吧,卻在輕微地哼哼。
手下:“這傢夥在時光手上就算是個死人瞭。骨頭打碎瞭,錐子紮得內出血,神仙都救不瞭。”
高泊飛不寒而栗:“時光真不是個玩意兒,咱們幹嗎不拿這兩個試試?”
手下:“紮瞭內臟還不讓死?這活我幹不來。”
高泊飛很掃興:“厲害角色咋都在他那邊?……哼什麼?”他過去湊著聽。
手下:“好像是女人傢哼瞭給孩子睡覺的曲兒。”
高泊飛又打個哈欠,強打精神:“共黨都是些怪物。說瞭種子在哪兒,還不放你們我就橫死在兩棵樹。好好想想,我給你們一分鐘。”
沉靜。錢串子在笑,古軲轆在哭,諸葛騾子在哼曲兒。後來多瞭個更奇怪的聲音,除瞭騾子所有的人都啞瞭。高泊飛的鼾聲,那傢夥腦袋一耷就睡著瞭。
古軲轆驚訝:“一分鐘都能睡個覺?”
高泊飛手下揍他:“不許說話!”
錢串子吹噓:“我傢老大可兩天沒睡瞭,昨晚大殺三方呢。”
高泊飛手下掉頭揍他:“你還搭他的訕!”
古軲轆:“也是個怪物。”他疼得眼淚鼻涕地慘叫。
錢串子:“不用跟著他混瞭,真好。”他被高泊飛手下踢瞭斷腿,疼得大笑。
古軲轆:“騾子,你快睜眼瞧瞧眼前這樂兒吧,別哼啦!”
錢串子:“騾子?”
諸葛騾子哼著曲兒。
兩個解瞭槍的黃沙會被槍桿子遠遠護著,膽戰心驚,靠近欠記。
黃沙會:“欠老板?”
沒動靜,兩位膽子大瞭些,敲門。
“欠揍的,開門哪!”
另一個抬腳踹門:“欠揍的,我們要吃飯!”
天外山的人在各自的位置上安靜地候著,連灶臺邊的蘆焱們都停止瞭幹活。
門閂有條不紊拿著個空彈夾,把拿出來嚇唬小欠的幾發子彈一發發摁進去。
門閂:“魚該緊緊鉤子瞭。”
門後站的天外山拔出一把刺刀,猛刺,卻隻是插進瞭門縫,門側的兩個拿槍筒捅開瞭早被他們鑿得剩薄薄一層的墻壁。門縫裡突現的刀鋒幾乎刺到瞭黃沙會的人鼻尖,兩人驚得眼都直瞭。門兩邊的土墻一下被捅開,出現瞭兩個射孔。黃沙會的人滾在地上,自然是想爬起來往回跑。
射孔裡傳過來清晰的拉栓聲,天外山的人在屋裡:“爬回去。”於是隻好又趴下。“慢慢爬。”於是隻好慢慢爬。
教堂裡,刑訊者還在左一棍右一棍不亦樂乎地發威。
一個人鬼叫著撞瞭進來:“時光!那小子搗鬼!”
酣睡的高泊飛一驚,不知怎麼從椅子上掉瞭下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一支槍拔在手上亂瞄瞭一氣,最後在眾人的瞪視之下定住。幾個手下呆看著他,古軲轆擠出個古怪的哭臉,錢串子微微一笑。
報信兒的:“門閂……欠記被他們當瞭炮樓子!天外山是真想跟咱們幹!”
高泊飛瘋子似的跑出去,惱火地瞧著他那兩名手下從欠記往回爬。一幫子黃沙會瞧得垂頭喪氣,臉上無光至極。
高泊飛:“站起來跑啊!丟人現眼!”
手下叫苦:“被他們瞄著呢!”
高泊飛槍栓一拉把那兩位爬行者打瞭滿臉灰:“被我打死叫叛徒!被他打死是義士!自己選!”
手下扛不過,站起來跑。那邊倒沒開槍,隻是從緊閉的大門裡傳來大笑。
高泊飛:“時光!你給我滾出來!”
手下提醒他:“時光早走啦。”
門閂話說得更缺德:“時光出不來,因為他不在。你要在手下面前扮有種的可得趁早趕快。”
高泊飛又急又怒,這兩天折騰下來,他的色厲內荏有目共睹:“當老子真怕瞭你們?我不過是擔心時光那小子是屠先生的野種,做好做歹給屠先生留個面子!”
那邊頓時沒聲瞭,有趣的是這邊也沒聲瞭。高泊飛的手下面面相覷,瞧高泊飛也是一股“你惹禍瞭”的神情。
高泊飛愣瞭一下,硬著頭皮強笑:“饒人不好漢,好漢不饒人。瞧他們傻瞭吧!”
天外山的人面面相覷,一時他們還真不知如何是好。
門閂冷笑:“好極瞭。記下來。”
被他指到的那名手下犯猶豫。
門閂:“你也覺得時光是誰的野種,還是覺得屠先生不辨是非?”
那名手下不再多說,本子隨身帶得有,掏出就記。
高泊飛還在罵陣:“門閂,你個孬貨!多少年前就跟著屠先生混,現在倒跟上瞭個乳臭未幹的毛孩子!我瞧你這輩子也別想回重慶啦!趕緊投瞭我們,我幫你跟若水先生討個職位得瞭!”
手下是毫不猶豫地記錄。
門閂大著聲,似是對著手下其實是說給高泊飛聽:“我念的這個是要上承重慶的:西北部高泊飛,不務正業,信口雌黃,於大庭廣眾之下妄評我方機密要員,極盡污蔑、泄密之事,證據確鑿。為維護大局,不得已將其殺於兩棵樹——就這樣。”
高泊飛聽著那一字一句傳來的聲音,大太陽下忽然生瞭些寒意。他老哥終於意識到人傢是真要幹他,還是不留餘地地幹。
高泊飛:“那是什麼?!那是什麼?!”
門閂:“為你給上峰寫的唁電啊。別著急,正在發。”
高泊飛氣糊塗瞭,也不想門閂帶沒帶電臺,隻管大叫:“這是莫須有的罪名!”
門閂:“莫須有的意思就是,也許有,必須有,難道沒有,走著瞧,馬上就有瞭。”他很輕松地笑瞭笑,“我也說不清。反正就好像你老哥殺人一樣,殺完瞭他不是種子也是種子瞭。”
高泊飛暴怒,踢開馬克沁的射手,操槍掃射。欠記的土坯墻炸開一團團黃塵。
門閂拿著自己的槍,站瞭起來,冷冰冰地笑著:“果然是走著瞧,已經有瞭。”他徑直上樓,順便交代手下,“這個也記下來:理辯不聽,這傢夥還先用重火器向我們射擊……誰把飯燒煳啦?”
轟鳴的槍聲中,一群人凝神戒備,一個人隻管記他的小黑賬,一個人督著呆若木雞的小欠幹活。
門閂:“聽我槍聲。盡量打傷,不要打死,往上說起來好聽些。”
他上樓。彈殼飛迸,蒸汽裊裊,用馬克沁掃射讓高泊飛癲狂,他的手下也三三兩兩地在開槍。欠記的外墻淹沒在一片黃塵裡。如果有足夠時間,高泊飛還是能一點點啃穿外墻的,隻是他的子彈也許夠,卻沒那個時間。
門閂走過持槍戒備著的幾個手下。他用槍口捅開瞭事先鑿好的射孔,手下統一行動。瞄準鏡裡的高泊飛還在忘我地掃射著欠記的門框,壓根兒沒註意到二樓的這個小變化。門閂玩笑地用鏡環套瞭一會兒高泊飛的額頭,瞧瞭瞧那張猙獰到有些滑稽的臉,然後移上他的肩頭。開槍。
高泊飛一隻手猛往後一揚,一腦袋磕在槍機上。而欠記的二樓出現瞭一個個射孔和槍口。
高泊飛終於意識到自己的愚蠢,捂著傷往回跑:“回教堂!回教堂!”
回教堂的路並不順當,伴隨著一串鬼叫慘呼和跌倒爬起。門閂開瞭最後一槍,打中瞭一隻在教堂門外沒來得及邁進去的腳後跟。來自斜上方的一槍打在他的射孔外沿,也夠準,險些擊中他的槍管。算好瞭射擊位置的門閂走向一處窗口,撩開掛著的破佈,立刻找到瞭他的目標:教堂頂上的槍手正專心致志瞄著他剛用過的射孔。這回門閂是要死不要傷瞭,那名槍手立時橫擔在樓頂的斷墻上,他的槍從樓頂掉瞭下來。
門閂叫瞭一個手下過來:“盯住這裡。”他吸瞭吸鼻子,“吃飯!”
教堂裡痛聲一片。高泊飛目瞪口呆地看著,由人給他裹著傷。總是刀頭上過日子的人,不至於因疼痛而變色,但他臉上寫滿瞭“怎麼會這樣”的不解。
手下在給他匯報戰況:“傷瞭七個,死瞭兩個,油葫蘆還躺在外邊。”
高泊飛:“他們呢?”
手下:“沒見著人。”
高泊飛猛然把手下推開,抄起一支槍。手下們驚阻,又一通地七嘴八舌:“去不得呀!”“那幫子壞鬼現在有炮樓子啦!”“不是咱們占著兩棵樹最好的地勢嗎?”“時光還不在……他們隻有門閂。”
高泊飛愣瞭半晌,把槍摔瞭,赤手空拳沖向欠記。
這裡還真在吃飯,分成兩撥輪換著吃。
門閂拿著極長的筷子極大的碗,笑語指點:“那兩位別幹活啦,也都是欠老板的客人,一起吃點如何?”
那就是說你不吃也不行,蘆焱和青山手裡被塞上瞭碗筷,坐下。
門閂還給兩人夾菜:“居然蹲進瞭一個戰壕,這可不是那些同車同船的緣分能比的。兩位幹嗎不早走呢?”
蘆焱隻管悶頭吃。
青山:“行李又大又沉,走不瞭啊。”
門閂:“留得命在要緊,還要什麼行李?”
青山一副肉而臭的神情:“那怎麼行?一箱子都是我要捎回傢的東西。老人傢愛財如命,命不要瞭也得護著行李。”
蘆焱莫名其妙,好在青山莫名其妙的話絕非第一回,他隻管悶頭吃。
門閂橫一眼青山,拿筷子敲他:“那你就去死吧!”
青山嘮嘮叨叨地開始吃飯:“那我就去死啦。”
門閂再不說話,農民似的蹲在凳子上,扒一口飯,瞧一會兒青山,瞧一會兒蘆焱。蘆焱正發毛,在射孔邊監視的天外山手下回過頭來。
手下:“高泊飛出來啦。”
門閂端著個碗去看,還沒忘瞭夾點菜。外頭的高泊飛就像不知道幾支槍瞄著他似的,雖是狼狽,卻也豪勇,盯著欠記大步流星地走向他那個傷在地上的手下,拖起來就走。一幫子連教堂都不敢出的手下跟著他遮遮掩掩。
門閂連吃帶點評:“高老大舍身救弟兄,嗯,再不搞點光棍花樣他那黃沙會就要炸營瞭。這不叫屎脹挖茅坑嗎?早幹嗎去瞭?”
手下拉栓上彈:“現在來一槍,就沒有黃沙會瞭。”
門閂:“不要不要。和若水開瞭戰,可還得看怎麼打。時光愛打心理戰,高泊飛肯定得死,可還要他那些手下連傷帶殘地回去,叫他們西北道不戰自潰。”
他再從射孔裡看去,高泊飛已經把重傷的手下拖進瞭教堂,頓時一片歡呼。
門閂不屑:“倒好像他們贏瞭似的。”他回到飯桌,“換班兄弟來吃吧。老高雖說是玩物喪志,這一晚上總還能搞些花樣。”
正如門閂預料的,暮色西沉下,從教堂裡擁出來黃沙會的人,推著抬著從教堂裡起出的厚重傢什,向著欠記胡亂射擊。暮色下這場戰鬥實在有些不知所雲。他們明面的目的是為瞭搶馬,搶到馬的人騎上,從軍營那頭的豁子騎走,堂堂的一個營盤被他們當瞭大道一般,還沒斷瞭對忙不迭搬開路障的史橛子們叫罵:“搬開!瞎瞭眼嗎?沒見老子幫你們打天外山的馬匪嗎?”沒搶到馬的黃沙會成員又退回瞭教堂。
子彈從斜上方穿透瞭欠記的窗戶。門閂捅開瞭一個從沒用過的射擊孔,教堂頂上又有人瞭,又一次被他一槍撂倒。透過另一個射擊孔看去,退回到教堂門口的黃沙會把扛出來的傢什扔在那兒當作掩體,又使勁拖拽著一條繩索,繩索那頭綁著那挺馬克沁。
門閂瞄準繩子開槍,但打斷一條繩子並不那麼容易,槍東倒西歪地被拽回去瞭。
蘆焱伏在灶邊的柴火堆裡,青山正在盡可能往身邊堆更多的屏障。小欠沒趴,靠瞭灶坐著在那抹著抹不完的眼淚,他那呆爹在槍聲中哼哼著西北調。
射孔和被打穿的門窗裡透入暮光。蘆焱看看恨不得紮進柴堆裡的青山。
墻邊鏖戰的天外山悶哼瞭一聲——有一個人中彈瞭。他被人替下來到一邊包紮,蘆焱被踢瞭一腳,過去幫忙。後院的天外山瞄著遠處奔縱的幾騎,那是搶瞭馬從後面包抄的黃沙會幫徒。
胡子三個被一串兒反綁在木樁子上,一個傢夥使勁咬著自己的衣領,叼出一把軟刀片。蘆焱坐在灶邊,灶裡的餘燼是屋裡唯一的光線,墻邊人影幢幢。
教堂裡,高泊飛癱在椅子上,呻吟呼痛的聲音在這裡都聽得見。他已經被疲勞和失敗折騰得瀕臨崩潰,眨巴著眼隻想睡覺,隻好拿煙頭燒一下自己驅趕睡意,可疼得直揮的手還沒放下,睡意又襲瞭上來。諸葛騾子三個還被吊在那裡,諸葛騾子已經沒聲音瞭。
手下把兩個呻吟的傷員抬瞭進來,這兩位已經超出輕傷不下火線的底線瞭。
高泊飛:“怎麼……”他扇著自己耳光驅趕哈欠,“抬這兒來瞭?”
手下:“外邊擱不下瞭。”
高泊飛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揮著手讓人放下。他意識到屋裡少瞭個什麼聲音,便去聽瞭聽諸葛騾子的動靜。
高泊飛:“他咋不哼那娘們兒曲子瞭?”
古軲轆:“他死啦。瞧在咱們待會兒同路的分上,把他解下來吧,到那頭我們三個不欺負你。”
高泊飛怒發沖冠:“同路?”他拔槍給瞭諸葛騾子一槍。
錢串子大笑:“真好樣的!好樣的老大啊,你有種給活人一槍嗎?”
高泊飛:“沒種?”他開瞭一槍。
錢串子瞧著胸口的彈孔,驚異瞭一下,然後微笑:“你有種給自個兒一槍嗎?”
高泊飛喘著粗氣,放下槍,一時有些後悔,他沒空去想有種沒種的問題。
錢串子:“回頭少埋點土,我怕蓋厚被子,壓得慌。”
然後他死瞭。古軲轆開始哼曲,一首西北喪葬的曲子。
高泊飛:“別唱!別唱啦!”他瞄著古軲轆的頭。
古軲轆:“我改主意啦,趕緊上路,攔著他們兩個先別喝孟婆湯,然後我們哥兒仨一塊兒在奈何橋這頭等你過來。”
他古怪地笑瞭笑,然後繼續哼他的曲兒。高泊飛瞄著,喘著氣,打瞭個寒噤。手下驚恐地看著,想攔又不敢攔,輕輕叫瞭一聲“老大”。
高泊飛叫喊著沖瞭出去:“攻!攻!攻!我要割瞭門閂的眼皮,讓他瞪著日頭曬幹他的眼珠子!”
監視著教堂的天外山幫徒瞧著從教堂門裡一點點拱出來的那尊龐然大物,那是一張聖桌,層層疊疊釘上瞭好幾層棉被。那桌子實在太大,把黃沙會們推在後邊的馬克沁遮得嚴嚴實實。
天外山手下:“門閂?”
門閂看瞭一眼:“最寶貝的牌桌子都拿出來瞭?”他聽見來自客棧後面的零星槍聲,“也不知道他到陰間是不是真戒得瞭牌局。”
那幾名繞瞭大遠道的黃沙會披著土色的佈,在土坎上爬行。守著後院的天外山幫徒頻頻射擊,這邊也屢屢還擊,成瞭一場誰也沒奈何的對射。
這邊,胡子們已經割斷瞭綁縛他們的繩索,看著正伏在土墻邊射擊的幫徒,打算有所動作。趕來支援的門閂讓他們停止瞭動作,仍然坐在那裡裝出一副挨綁的德行。
門閂將槍支在墻頭,拉栓射擊瞭三次,那三名黃沙會就等著天明後被收屍瞭。他的手下剛發現他的到來,而胡子們嚇得直搖頭。
門閂:“等你打中他們,壽星公都上吊瞭。”
他離開。而胡子三人決定繼續靜坐等待。
欠記的樓上不斷扔出火把,照亮空地上漸漸逼近的威脅。零星地有人開槍,但裹著厚厚棉被的桌子有一拃厚,收效甚微。門閂的槍聲聽起來都帶著沉穩,一個不慎露出半個身子的黃沙會倒地。
黃沙會的人已經習慣這種聲音瞭:“又是門閂。”
高泊飛窩在桌子後咆哮:“老子有弟兄,怕他的炮頭?再緊緊就成啦,拆瞭他的門,砸瞭他的閂!”
他那在一棵樹嘚瑟過的擲彈筒總算用上瞭,這麼近的距離,五〇炮彈準確地砸在欠記的土墻上。爆炸和彈片沒法穿透幾層實心土壞的墻體,可飛濺的煙霧和黃土在這夜色裡足以讓人什麼都看不見瞭。
高泊飛:“掀桌子!掀桌子!”
桌子被放正瞭,射手蜷縮在桌子下,擲彈筒還在一發發地制造著煙障,而機槍在一個很近的距離上對著門玩命掃射。
小欠店的門雖厚,也防不住重機槍子彈。一道道光線從被穿透的房門上透瞭過來,一個躲閃不及的天外山幫徒中彈倒下,這是第一個被黃沙會命中的門閂手下。他正好倒在蘆焱身邊,蘆焱把他從子彈射界中拖開,摸瞭摸頸動脈,沒氣瞭。
抬起頭,一個槍口對著他。門閂警惕地看著他:“別亂來。”
蘆焱撿起死者扔下的槍遞給門閂:“圖什麼?”
門閂:“有個人會告訴你,未來就是夢與夢的戰爭。”
蘆焱:“什麼夢要做到死人?”
門閂:“別問我。這個人又說,我是個從來不做夢的人。”
又一發炮彈落在門外,那扇很抗折騰的門搖搖欲墜。
門閂:“欠老板,老高膩上瞭你傢房門,給是不給?”
小欠張口結舌:“給……給不給?”
門閂交代手下:“給時光發信號。高泊飛太壯,真耗他個半死咱們就死透啦。”
又一發炮彈在三角地炸開,桌子後早有預備的人們趁著硝煙站瞭起來,機槍是不能再掃啦,因為要沖鋒。打頭的一腳踢開散架的房門,兩把盒子炮沖著門裡的黑暗一通亂射,好不威風,一個縱身翻瞭進去。隻聽“啊呀”一聲怪叫,頓時沒影瞭。後邊的人連三接四地沖進去,奇怪的聲音也連三接四,直到最先沖進去的那位仁兄甕聲甕氣地在最下頭怪叫:“撞你們的鬼!這麼大個窟窿你們還非來填坑!”
屋裡挖的坑再大也有限,幾個人就已經給填滿瞭。
高泊飛玩瞭命地大叫:“隻管沖!拿瞭裡頭的活人填他們自個兒挖的坑!”火光一亮,門閂的臉在火光後一亮,好似點瞭根煙,然後伏在掩體後。“轟”的一響,從門裡騰出一團煙霧,打得漫天的鐵砂子,從門框為圓心的一個扇面裡一個人也沒跑掉。連在機槍後督戰的高泊飛都挨瞭幾顆鐵砂,大罵:“你們還是民國的人嗎?不是明朝的土炮就是前清的砂子槍!”
門閂在掩體後坐瞭起來,又劃著瞭一根火柴。
高泊飛心膽俱裂:“退!退回去!”
這回退得比上次還狼狽,機槍又一次扔在當地,好容易從坑裡掙紮出來的人又被追射,好在他們仍是重在擊傷而非擊斃。
門閂把空膛的火繩槍推在一邊,點上一根煙。
監守在欠記後院的槍手百無聊賴聽著前頭的熱火朝天,一名同僚探頭嚷瞭一聲“發信號”,然後立刻回去加入前頭正酣的戰局瞭。
手下嘀咕:“在這兒守頭七,還不如讓老子去打小日本呢。”
牢騷歸牢騷,誤事可不敢,他從懷裡摸出一支信號槍對空發射。看著信號彈發射升空,他未及低頭,就被胡子的兩個手下架住瞭。胡子拔出他腰上的刺刀,割斷他的咽喉。這傢夥下刀極狠,像要把那顆頭從頸子上切下來似的。
大沙鍋,時光走得並不遠,他棲身的山岡上甚至能瞧得見兩棵樹的教堂遠影。
手下在休息,而時光擦著槍在等待,精神抖擻,就像他剛擦過的槍。
時光:“以後提醒我,別讓門閂幹這種耗人的事情。”
手下不解:“怎麼啦?”
時光抱怨:“他太能耗啦。”
手下指著自兩棵樹方向升起的信號彈,實際上時光已經看見瞭。他一躍上馬,手下擎著在當時很稀罕的電筒,這讓這幫所謂的馬匪看起來不倫不類。
時光:“等我從馬上下來的時候,兩棵樹就是我們的!”
他狂馳而下,蹄聲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