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裡,高泊飛四仰八叉地靠坐在柱子邊喘著氣,也還勇悍,自個兒就把身上鑲的鐵砂給摳瞭出來。一個宗教之地被黃沙會們自己的血搞得血跡斑斑,早已經在撕著衣服當繃帶瞭,因為已經沒人不帶傷瞭。而一部分人即使帶著傷也已經睡著瞭,隻是又被踹瞭起來,因為輕傷根本不算傷。
高泊飛:“我又有一個主意,能把門閂開瞭天窗……先去把機槍弄回來。”
手下們頓時大驚失色:“還要去拖機槍啊?”“哪個死剁瞭頭的又把槍給扔啦?”“誰扔的誰去。”
高泊飛耐著性子:“這回咱們把槍扛到樓頂上去打。姓欠的傢裡屋頂總不能厚過他的死墻坯子,早要這麼打咱們早坐在欠記數他們身上的槍眼兒啦!”
可是鬥志再旺的傢夥在這樣見鬼的一個晚上也鼓不起勁來:“那幹嗎早不這麼打?”“可是老大,天亮瞭再說好不好?咱們已經第三個晚上沒睡瞭。”“老大你拖油葫蘆的時候他們不是沒敢開槍嗎?你去拖槍就好,他們不敢打你。”
高泊飛坐在地上,累得動作也實在快不起來,拖拖拉拉掏出槍對著最後那位大放厥詞的就是一槍,砰砰地又摳瞭幾響。滿屋啞然。
高泊飛:“今兒我明白瞭,你要指著下屬陪你胡混,就別指望他們幫你拼命。熬過今晚,我帶你們離開兩棵樹,不摻和這個大人物玩的無頭局啦。”
他掙紮著站瞭起來,看著他的手下,總算相處日久,多少也有些觸動,隻是這觸動連十秒鐘都沒維持得瞭,便聽見自大沙鍋裡傳來那異類的吶喊。
在窗口監視的手下驚惶地跑瞭過來:“好像、好像是時光!”
高泊飛惱火地:“什麼好像?”
手下:“肯定是時光!時光來瞭!”
他們看著從荒野裡射上天空的光柱,在夜空中晃得鬧鬼似的。
終於有人開槍,然後就是一通漫無目標的亂射。
荒野,時光正在怪叫,似乎從開叫他就沒停過,他終於住嘴時是在下命令。
時光:“熄瞭亮子!”
所有的電筒熄滅,隻剩下怪叫。黃沙會的人還在對著黑暗開槍,怪叫聲沒有瞭。
在欠記外堂,門閂一直在註意著外邊的動靜,聽著外邊忽起忽落的呼聲和忽起忽落的槍聲。
門閂:“時光來瞭,不用省著啦,高泊飛給咱們預備瞭子彈。”
他說話語氣平淡,一幫手下卻陡然振作。為瞭有更多的機動陣地,他們一直是把鑿出來的射孔省著用的,現在也不管瞭,各人在最便利的位置上捅開墻,一時間的亂射頗有黃沙會的風范。
從欠記射向教堂的子彈雖說命中率不佳,卻也是不得不應付的禍患,黃沙會的人們掉轉瞭槍口大罵還擊。一直在吃虧上當的高泊飛終於學會瞭把心眼兒多轉上一圈,大叫:“瞄著豁子!瞄著豁子!”
他還是轉錯瞭筋,時光們襲來的方向是軍營那邊的豁子,他們從那路障大開的營盤豁口卷瞭進來。
天外山手下:“大半夜的怎麼不關門?跑瞭一個黃沙會的我們拿你頂數!”
史橛子們忙不迭把被黃沙會闖過的路障合上。
時光們沒有開槍,而是打開瞭電筒,驟射的強光晃花瞭黃沙會幫徒的眼睛,然後才是子彈襲來。他們繞著教堂盤旋,交替使用著電筒和馬槍,強光下踞著教堂的高泊飛手下一個個翻倒。
高泊飛:“殺瞭時光!誰殺瞭時光誰做黃沙會的二當傢!”
時光砰的一槍把屋頂上一名高泊飛的手下打瞭下來,大笑:“老高你真夠瘋的!活人怎麼殺得瞭時光?”
欠記外堂。
門閂:“落士留下,我們出去幫忙。”
一個手下作為看守留下,其他人跟著他沖出去占據瞭教堂側的街道。雖然沒有時光們那樣張揚,但步行者的射擊比那幫馭者更為精準,高泊飛們雪上加霜。
門閂和幾個人繞向教堂一側。
高泊飛的手下探在後窗射擊數量遠少於他們卻無所不在的敵人,直到一支由下而上的槍管頂住他的下頦。門閂微笑著,登上窗臺進入教堂。他收回長槍,用手槍擊中瞭那倒黴蛋的大腿,然後和接踵而上的同僚隱入墻角。
高泊飛的手下大叫著向前堂爬行:“門閂來瞭!門閂進來瞭!”
對正在前堂左支右絀的黃沙會來說,門閂已經和時光同樣可怕。一多半的槍口倒掉瞭過來,子彈在教堂裡並無目標地橫飛。被門閂驅趕出來的傷員在彈道下爬行,“門閂!門閂進來瞭!”的聲音響成一片。
高泊飛用比以往更快的速度做瞭決定:“扔瞭這地方給他們孵龜蛋吧!洋鬼子的神仙不會給咱們帶來好運!”
一片贊同。這是他今晚上得到最多贊同的一個提議。
高泊飛:“咱們走!找個不止有兩棵樹的地方另起山頭!”
一群人鼓起餘勇,簇擁著高泊飛往外沖。跟在後邊的傷員比打沖鋒的更多。
門閂進來,用他的槍驅走瞭最後一個黃沙會傷員。諸葛騾子三個仍然掛著,兩個死瞭,一個活著,門閂和那個活著的對望。
古軲轆一臉嘲弄的神情:“敢請老爺割瞭繩子,小的立刻隨他們爬走。”
經過整夜的折騰,小欠的店已經千瘡百孔,射孔、彈孔、塌掉的門窗,即使在屋裡,蘆焱也瞧得見黃沙會那疲勞不堪、傷痕累累、各自為戰、潰不成軍的隊伍。就算這樣,時光的人還是不願意和他們做正面沖突,而更願意用一連串詭計把他們剝皮去骨,致命一擊隻是最後必需的一道手續。
小欠蹲在柴堆裡木然地拼接他的破爛傢什,他那呆爹一如往常。蘆焱一直關註著青山,而青山大馬猴一樣在東張西望。門閂留下的那名看守迫於命令不能參與必勝的戰鬥,註意力全在自個兒瞄來瞄去的準星上。
幾個黑影從漆黑的後院摸瞭進來。第一個用一把砍柴的斧子劈進瞭看守的後頸,第二個撲向青山,青山盡一個老人的所能反抗,手杖、能撈到的一切,都沒有用,他被摁在地上。一把刺刀捅向他的心臟,居然沒刺進去。
胡子出現在後院門口,用日語斥責他這兩個手下:“太慢!殺瞭他們我們還要離開這個隻有中國人的鬼地方!”
蘆焱抄起一截劈柴掄翻瞭摁著青山的傢夥,另一個傢夥把他一個過頂摔險些扔進瞭爐膛。第一個傢夥站起來打算先瞭結蘆焱,但被青山一口咬住瞭腿筋。他正打算給青山一下時,蘆焱又沖瞭過來,用一根捅火用的鐵釬把他捅穿瞭。蘆焱使勁拔出那根鐵釬,另一個傢夥正撿起看守的槍向他瞄準。蘆焱眼前一黑,青山居然擋在瞭他身前!這舍己為人的行動卻把蘆焱氣壞瞭,他猛地把青山推開。
蘆焱大叫:“你瘋瞭?跑啊!”
然後他赤手空拳撲向瞄準他的槍手,槍響瞭一聲,和在店外橫飛的槍聲不一樣,它是穿過窗戶射進來的。瞄著蘆焱的傢夥一頭栽倒,幹凈利落。
胡子很幹脆地轉身出屋,從後院逃之夭夭。
蘆焱看瞭看窗外,外邊仍一團混亂,黃沙會還在潰退,天外山占據著有利地形削減著對方的實力,看不出誰開的槍。蘆焱回頭看青山,青山也在逃往後院,仍是巴東來那副顧頭不顧腚的德行,而小欠和他的父親就未曾動彈過。
青山的身影一閃而沒。
蘆焱:“你要幹什麼?”
蘆焱無奈地撿起那支槍,追往後院,他看得清楚,三個刺客中還有一個活著的。
他沖進後院,四下亂瞄:胡子已不知去向,青山正很不利落地在爬那道矮墻,還有一個讓他多看瞭一眼的是時光那個就地慘死的手下。
蘆焱:“你該幹什麼?追殺一個莫名其妙的程咬金不嫌老瞭點嗎?”
青山:“追殺?神經病!藤雄不二素享祥瑞禦免的盛名,說的就是他逃跑起來說一不二,現在鬼知道跑哪裡去瞭!——你從來不扶老年人過馬路嗎?”
蘆焱並不幫他,瞧著他磨磨蹭蹭和矮墻作鬥爭。
蘆焱:“那你這是在幹什麼?”
青山:“我老人傢老而不死是為妖,赫赫威名啊!我拔腿就跑的時候他還在他們那小島上拿肚皮磨地呢!”
蘆焱訝然:“隆慶?小島?……日本人?!”
青山:“沒告訴你嗎,你在一棵樹樂莫大焉的時候日本人來瞭,——不幫忙?”
蘆焱隻好幫著他爬墻:“可這算是什麼?你這樣冒失一走也太招蒼蠅瞭吧?你是巴東來,你可以有關文有路條,不急不躁平安上路,留著我們招蒼蠅。”
青山:“天真。這一晚上你還沒開眼?時光那樣的妖怪是蒼蠅?你招得住那樣的蒼蠅?巴東來何思齊騙得過屠先生的幾萬雙眼睛?他要得更多而已。”
蘆焱:“我盡力而為。”
青山坐在圍墻上:“我也盡力而為,我的盡力就是有多遠跑多遠,你的盡力就是能扛多久給我扛多久。”
他正要往下跳,聽見槍栓輕響。蘆焱並沒瞄著他,但把槍上瞭膛。
青山苦笑:“亂開槍的壞處就是讓你這樣的好傢夥也學會瞭使槍。”
蘆焱:“我不喜歡您,可還知道感激。人是活的,我這前半輩子卻被釘死在屠先生和他的破事上瞭,您讓它活瞭,您和您的種子。可是您這樣胡來,讓我覺得這條小命最後還是得交代給另一件破事。”
青山:“種子不是破事,你殺小屠也不是破事。紅先生,腦袋銹,性子臭,在墻上一掛十三年,一說敵人就沖著小屠嗅鼻子。好在你至今沒做過一件破事。”
蘆焱:“哈,我真覺得安慰。”
青山:“我唯一覺得對不住你的,是不會有人給你安慰。”
他打瞭個出溜滑,在那邊落地,蘆焱隔墻聽著那頭的摔倒、呼疼、巴東來式的絮叨和罵罵咧咧,遠去。
這一切真都讓人覺得信著全無是處。蘆焱把槍扔在地上,望著兩棵樹的星空發呆。
時光又在三角地馳騁瞭一個來回,在軍營的路障前勒住他的馬,而營盤裡的駐軍以為他是要過去,忙不迭把路障挪開。時光沖著他們怪叫,讓他們扔下路障退到一邊。
時光:“關上!我是馬匪呀!官兵怎麼能給馬匪讓路?!”
左右不是人的史橛子們把路障合上。
時光給打空的槍裝上子彈,瞧著那頭潰如散沙的黃沙會們,卻又不願意用瞭。
黃沙會的擲彈手正在裝彈,對這幫拼力想沖過營盤跑路的傢夥來說,這是他們開路的唯一利器瞭。可是為瞭射界,他站得過於顯眼瞭一點。時光騎馳而過,打馬球一樣倒揮槍托,擲彈筒被他打得飛上半空。眾人慌忙躲避這個無軌跡可尋的爆炸。
門閂從教堂的窗臺上跳下:“以身涉險,先生斥為無智之事。我會寫進報文。”
時光橫瞭他一眼:“你不在這會兒我覺得不錯。”
門閂公事公辦:“自接獲先生電文,僅是晝夜之間,若水的勢力被盡數驅除,現在看,整個西北他們都保不住。你的智勇,我也會寫進報文。”
時光:“拿黃沙會解解悶兒而已,不值得打擾先生。”
門閂:“重要的是時間,效果,一對三還打出極低的傷亡比。你的謙虛會影響先生的判斷——我們需要這些資料。”
時光換瞭話題:“你的報文裡,高泊飛怎麼死的?”
門閂:“我不知道他怎麼死的。”
時光微笑。
高泊飛還在開槍,槍已經沒子彈瞭,他的手下躺在地上的比站著的更多,棄槍下跪的比舉槍射擊的更多。他決定跑路,但這哥們兒實在不習慣面臨威脅時沒有一支槍,他能看到的槍是那挺扔在一邊的馬克沁,還沒打完的小半條彈鏈黃澄澄掛著甚是誘人。
於是高泊飛跑路時看上去很是威風,端著從三腳架上卸下的槍身,身上掛著半條彈鏈——三十多公斤的分量對這兩棵樹的項羽來說幾乎不算什麼,當然隻限這四十米。如果他能捧著這玩意兒穿越大沙鍋,那會是個傳奇。
有老大的黃沙會都一盤散沙,沒老大的黃沙會更分崩離析,剩下十多個幫眾,六七個扔瞭槍,三四個跟著跑,三角地上的爭鬥瞬間落幕。
時光蹄聲嘚嘚地跟在高泊飛三丈之外。追隨高泊飛的一位手下剛有舉槍的意思,就被天外山幫徒一槍撂倒。
高泊飛跌跌撞撞地跑:“別過來!”
時光:“你要我腦袋,我連身子一塊送來。”
高泊飛:“滾遠點!你們這群瘋子,讓我去過人過的日子!”
時光:“是若水那個老怪送你來這兒喝血玩沙子。”
高泊飛總算跑到瞭營盤口,繞過層層疊疊排得九宮八卦一樣的路障和鹿砦拒馬,可剛繞過第一層,時光已經趕上。
高泊飛隔著鹿砦大罵:“他也是個瘋子!”
時光聳聳肩:“瘋到跟騎馬的人賽跑?逃命的時候抱挺機槍?”
高泊飛倒得瞭提醒:“你再跟著,我叫你做個連腸子都盛不住的漏壺!”
時光:“我不是跟著,是要殺瞭你。”
高泊飛又驚又懼又怒:“別當老子沒瞭手下就不敢殺你!”
時光訝然:“那玩意兒?你怎麼開?”
高泊飛:“老子當然能開!”
他確實能開,真個神力驚人。一手托著水冷管子,一手摁著扳機——問題是馬克沁強大的連發後坐力撞得這老哥連仰帶退,被紮在身後鹿砦的尖角上。
時光下馬,看瞭看已經有出氣沒進氣的高泊飛。
時光:“……原來你是自殺的。”
高泊飛:“……我不想跟你爭瞭……給我一個痛快。”
時光:“我啥時候跟你爭過呀?不過我會給你痛快。”
他頂著高泊飛的心臟開瞭一槍,順便看瞭看營盤裡的駐軍,那幫傢夥瞪著他,並盡可能貼著邊走,以致偌大個營盤看上去空空蕩蕩。
時光:“麻煩你們把他埋瞭。”
他掉頭走向三角地,他的人正在清理戰場和俘虜,就這一片混亂而言,那還真是個細磨功夫。而時光所過之處,手頭無事的人向他致意,即使有事的人,也在原有的敬意上再加多幾分尊崇。
時光:“我說過,我下馬的時候兩棵樹就是我們的。”他揮手止住手下的歡呼,純屬交代結果地輕描淡寫瞭一下:“現在我下馬瞭。幹活吧,我希望這地方明天開始能有個叫作秩序的東西。”
高泊飛還沒從鹿砦上被拔下來,連座大人已經在營房裡出現瞭,督促著手下把一個個箱子往車上運。
連長:“這鬼地方沒法待瞭。一個閻王殺瞭另一個閻王,還讓你幫著收屍。你給閻王收過屍嗎?”
史橛子:“沒有。”
連長:“我得去團裡問問清楚盤盤道。我今上午就去啦,所以出這堆鳥事時我都不在。我不在,聽到瞭嗎?”
史橛子:“聽到瞭。”
連長:“這回的胎不會再紮漏瞭吧?我可是派瞭幾個人一直盯著……他媽的,什麼玩意兒!”
在層層營盤的鐵刺網和鹿砦拒馬之外,青山又熱情又賣力地揮著胳臂。
連長:“今晚費的子彈夠讓兩棵樹每人死十次瞭,這老蟑螂咋還活著?”
青山一層層脫開他厚厚的衣服,現出他貼身穿的一件由銀圓編成的衣服。
連長:“請老先生進來。”
教堂裡,時光踏過斑斑血跡,幾個手下跟在後邊,兩棵樹新的君王在視察他的宮殿。
時光:“把這裡清理幹凈,我說的不是血腥味,是這股子混日子的臭氣。”他踢開一張骨牌,“別再讓我看到害死瞭高泊飛的這玩意兒。”
門閂進來:“那我們就得把自個兒也扔出去。”
時光:“我求之不得呢。非得住在神仙住的地方嗎?對面的欠記更像個人住的地方。”
門閂:“人住的地方現在四面漏風。”往下就又公事公辦瞭,“出錯瞭。我們死的不是一個人,是三個。”
時光:“這叫錯得離譜。”
門閂:“我的錯。留在欠記的兩個人都死瞭。我會查清。”
時光點點頭,他也知道門閂說要查清的事就一定會查清,而一個手下匆匆進來,附耳。
時光:“有人出關。”
門閂:“誰?”
時光:“縣教育部官派督辦巴東來閣下,他用貼身的現洋買瞭一條路。”
門閂:“簡直……不可理喻。”
時光:“一個幾年來一文錢水酒都沒買過的吝嗇鬼,這種時候花瞭幾百大洋買關,這不明擺著往自個兒臉上貼一個‘我是種子’的標簽嗎?”
大沙鍋的荒野上,那輛卡車在荒原上跑得如一條土龍。兩騎在後邊跟上,並不追趕,隻是遠遠跟著。連座大人和青山親熱地擠在駕駛室裡,當然不是他忽然對青山生瞭好感,而是他得把青山那件塞滿瞭銀圓的貼身靠解下來。
連長:“唉,你們死讀書讀死書,就是不懂什麼叫痛快。幸好是我,要不就得讓人說秀才遇上兵這種閑話。”
青山不情不願地被他寬衣解帶。
青山:“這是三百二十塊。”
連長:“老子這順風車是燒柴火的嗎?柴火也有個劈柴錢吧!”
青山苦笑:“我瞧是燒我這把老骨頭的。”
青山轉頭,以他老而彌奸的眼力,看瞭看車後遠遠跟隨的那兩騎人馬。
教堂,時光和門閂踱進瞭關押諸葛騾子們的房間。
時光:“他根本是唯恐我們看不到他……現在我放心瞭。”
門閂:“你擔心什麼?”
時光:“擔心他們有我們不知道的通道。現在他們還在玩這種送死玩命的把戲,好吧,種子沒出兩棵樹。”
門閂:“有人跟著他嗎?”
時光:“有的,還是連班接力。一直到確信他是假貨時給他例行的一槍……唉,除瞭找到那顆真正的種子,殺掉這班假貨根本就是吃喝拉撒一樣的常例。”
門閂:“你心志頗高,也許能跳出這些常例。”
時光幹笑兩聲,這哥們兒的好處是無理絕不再爭,但可以顧左右而言他——他找上瞭被呈十字形掛著的三個人。
時光:“洋人沒啥好給我們學嗎?學大掛活人?”他仔細看瞭看,“兩個死瞭,一個活著,還掛著。”
門閂:“我沒空解他們下來。”
時光:“現在有空瞭。先生教我們尊重我們的紅色對手,所謂尊重就是高效地殺瞭他們——盡量打頭。打前和打後從他們那兒學點東西,掛著學不到什麼。”
門閂示意手下按時光的要求去做,他和時光瞧著那幾個人從他們眼前拖過。
時光:“死的送到一棵樹去,死者歸鄉,對他們那些酷愛送死的同志也是個嚇阻。活的……算瞭,等死瞭一起送吧,他也活不瞭多久瞭。”他盯著諸葛騾子,“他說他閉上眼睛就能看見最想看見的東西,不知道他最想看見什麼。”
門閂:“不知道……反正他現在看見啦。”
時光閉上瞭眼睛:“我看見先生。你呢?”
門閂:“你閉上眼睛享福,我就得睜著眼睛受罪。”
他示意手下把諸葛騾子拖走。
時光:“不對,先生不是東西……不對,先生是東西……唉,先生就是先生。”
他興致盎然地開著這種隻有他能開的玩笑,而手下即使覺得好笑也隻能繃著臉皮,唯恐有半絲笑意。門閂一定是繃得最成功的,他確實是在睜著眼睛受罪。
戰爭總算過去,蘆焱幫著小欠收拾欠記破爛不堪的戰場,一個心不在焉,一個麻木不仁,欠爹抱著幾個破瓦罐,搖搖晃晃地好像是個搖籃。
蘆焱:“欠老板……”
小欠:“你要說的那些都沒用。這裡的風水不對,我找瞭個總害病的房子。”
蘆焱啞然:“房子也害病?”
小欠:“嗯,來瞭奇怪的人,就像吃瞭不該進肚的東西,就會病,但隻要能喘過來氣,它就又能好。賤命都這樣。”
蘆焱:“怎麼好?”
小欠拼湊著他的傢具:“這不正在好。”
蘆焱嘆口氣:“其實不是每個地方……房子都害病,我是說,至少別人不會借你的傢來打仗……”
小欠:“你去過?”
蘆焱:“去過。”
小欠:“那你幹嗎來這兒?”
蘆焱:“……有時候人會什麼都不管不顧,就想從一個地方去另一個地方……比如說回傢,比如說……離開傢。”
小欠:“所以你也是奇怪的人。正經人都會不管不顧就想留在一個地方。”
他們閉嘴,因為一個天外山的人進來瞭。
天外山手下:“什麼都別碰。我們在這兒死瞭弟兄,明天有人來看。”不等小欠應允便出去瞭。
於是形同貼瞭封條,小欠放下瞭手上的東西,再也不敢動瞭。
蘆焱苦笑著躺在破爛堆裡:“他們不讓你的房子喘氣。”
小欠:“那是奇怪的人還沒有出屋。”
蘆焱再也笑不出來瞭,因為小欠並沒說錯。於是他躺在一個四面漏風的房子裡的破爛堆中,度過他在兩棵樹的第二個夜晚。
教堂裡,時光起來瞭,他現在擁有瞭高泊飛的房間,他起床的第一個發現是頭頂居然沒有天穹。他不喜歡這屋裡的氣味,卻又好奇心過剩地聞瞭下被單,然後忙活著打開所有的門窗。
他的手下三三兩兩地睡在教堂裡,在昨天的惡戰之後,仍然保留瞭各個方向的崗哨。門閂早已起來瞭,發報聲已經響起,他忙得隻有向時光點點頭的空。
時光登上直通樓頂的樓梯。樓頂殘破不堪,屍骸已清,血跡未除,但無論視野、空氣和初升的朝陽,都讓時光在第一時間喜歡上瞭這裡。他拉響那口喑啞的破鐘,讓整個兩棵樹醒來。
欠記外堂,剛剛醒來的蘆焱走到窗邊,看著教堂頂上的太子爺時光,殘破的窗欞讓他像個囚徒。
那邊,門閂從教堂裡跑瞭出來,看到底發生瞭什麼事情。
時光:“我要求,兩棵樹的人以後每天都要在六點鐘起床。”
門閂:“為什麼?”
時光:“因為陽光很好。”
門閂:“真的嗎?”門閂對付時光這種間歇性胡鬧的辦法便是認真到底。
時光放棄:“算瞭。不過我會每天早上六點敲鐘。”
門閂:“隨你便。”
蘆焱看著那傢夥,如同看著自己的過去。
時光:“咱們今天要幹的事預備好瞭嗎?”
門閂:“不管做什麼,你都先得下來。”
時光:“我不想下來。”
門閂搖著頭進去。時光開始測試他從高處到底能把一塊石頭扔出多遠。欠記又一次很不幸地成為目標,小欠看著來自頭頂的震動,蘆焱走開。
時光在樓頂上逆著朝陽活躍,他無所顧忌的年輕、再加上權力和智謀,讓蘆焱感覺到自己的蒼老、無力和不趕趟。
兩棵樹鎮的原住民被新來的統治者驅趕出屋,趕向三角地。其中包括蘆焱、小欠和欠爹。門閂早帶著手下在空地上恭候瞭,集合在空地上的鎮民都要接受他那冷冰冰的目光的檢閱。雖然並沒有架上機槍什麼的,天外山的人也漫不經心把槍背在肩上,但壓抑的人們恐怕不少在臆想一場大屠殺——這恐怕也是天外山存心造就的氣氛。
時光出現在樓頂,因為他老人傢不想下來,所以這地方迅速被改造瞭,黃沙會的瞭望樓成瞭他的洗漱間。時光開始洗漱,他有與西北馬匪截然不同的良好的衛生習慣,幾乎不太把水當作一回事兒。大傢沉默地等待他洗漱。大部分人以為門閂是生殺予奪的中心,其實門閂也在等待。
時光叼著牙刷開講:“寧為太平鬼,莫作亂世人。你們心裡都是這麼想的吧?”
眾人驚訝對視,好吧,至少焦點對瞭。
時光開始刷牙,若非所站的位置不同,他的訓示真跟大雜院裡鄰裡聊天一樣:“我們這些混賬玩意兒自打來瞭兩棵樹,活活地把個兩棵樹變成瞭亂世,殺得雞飛,打得狗跳,叨擾之至,實在抱歉。不過這些今天就結束瞭,兩棵樹今後隻剩下天外山,沒有再亂的理由——我希望在我把自個兒收拾幹凈之前,還在兩棵樹藏貓貓的各路牛鬼蛇神都能站出來,我包你們好走。”
他專心刷牙,但直到他放下牙刷,沒人有動靜。
時光:“門閂,那你來吧。”
門閂:“首先是若水的人。”
他拍拍手,那些連傷帶殘的黃沙會幫徒被從教堂裡押出來,押向駐軍看守的豁口。他們比昨晚更慘,每個人的頭上都裹著繃帶,包著食指。史橛子顯然是被早早地打過招呼瞭,帶瞭人出來,挪開那重重路障,畢恭畢敬一邊站著。
門閂:“黃沙會是明樁,一直明挑著跟我們幹,那就沒啥好客氣的。我們割瞭他們的耳朵,沒瞭耳殼子的人總是好認,剁瞭他們的食指,省得再可勁沖我們開槍。還有若水先生佈下的那些暗樁子,現在站出來算是識時務,我們跟黃沙會是一樣的料理,隻要耳朵和食指,”他停瞭一會兒,“不要命。”
人們隻是靜靜瞧著昔日的黃沙會通過關卡。他們得步行通過大沙鍋,然後以他們的傷殘宣揚時光的勝利並散播恐慌。
門閂搖搖頭:“你們真不該心存僥幸。”
時光從臉盆架子旁邊抓起槍,手一抬,人群中的一個悶聲倒地。
時光:“我知道列位中有很多自以為是的聰明人,聰明人嘛,自然不用跟著高泊飛這樣的炮灰來吸人的眼球子,聰明人嘛,自然很會窩著,窩著才好整死我嘛。不過聰明人啊,你們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是不是老覺得有雙眼睛看著你們?我有很多雙眼睛。”他調整瞭一下標尺,“現在站出來隻要耳朵和食指。希望你們不要聰明到像這位明礬先生一樣蠢……”
倒地的那位立刻喊道:“我說!我叫伍百川,代號明礬,若水先生派我來……”
時光一槍把他斃瞭,笑罵:“當老子說話是放屁麼?今兒又不缺殺給猴子看的雞。”
有三個人站瞭出來。旁邊早放瞭一個樹樁,門閂揮手讓手下帶他們過去,切下瞭他們的食指和耳朵。三人倒還硬氣,隻有幾聲悶哼。
時光:“沒有瞭?”
沒動靜。
門閂:“九宮!”
一向猥瑣的史橛子聞聲,立刻成瞭另一個人,和天外山幫徒同一氣質的人。他跑瞭過來,向門閂敬禮。
門閂:“用不著這樣瞭。叫瞭你名字,你就熬到頭瞭,以後跟著我們吧,反正咱們還有的是暗樁子。”
九宮摘瞭帽子扔在地上,瞧不出任何喜悅或其他的情緒。
門閂:“去點出來。”
九宮從人前走過,全無表情的眼睛掃過,當他故意把目光盯住蘆焱和簌簌發抖的小欠時,卻用手指指住他們身邊的一人,嘴角有些微的嘲弄之意。那人大叫著掏槍,九宮紋絲不動,門閂在那人將要開槍之際殺死瞭他。
門閂看瞭眼九宮,略帶欣賞和琢磨之意:“代號金丹,真名卓可凡。加上高泊飛,若水先生的親信光在兩棵樹就掛瞭三個。”
時光:“若水老怪的麻煩暫時就到此為止。若有錯過,勿怪冷落。反正兩棵樹現在是有治之地,我們要找你很容易。往下,共黨。”
公路上,路況極糟糕,基本上是一條土路,但與大沙鍋相比,總算是有瞭路,並且有瞭樹。一輛卡車停下,青山被推搡下來。
青山:“還沒到哪!”
連長從駕駛室裡探出頭:“這都看得見路啦!你都看得見樹啦!嘿,人就是識不得好。”
伴著一聲咳嗽、一口唾沫,卡車揚長而去。青山立於車後的揚塵中,身無長物。他看看身後,跟隨他的兩騎遠遠地停住。他走向一棵樹,輕輕地撫摸著樹幹。
三角地的緊張空氣在人群中傳播。蘆焱自從不小心抬起瞭頭,就再也移不開目光瞭:古軲轆,不成人形,拖著諸葛騾子那掛破爛不堪的車子被天外山的人押瞭過來,車上是諸葛騾子和錢串子的屍體。
時光:“這裡是三顆你們共黨所謂的種子,塵歸塵土歸土,有來的便有去,我不打算扣留他們的屍體,有哪位願意送他們三位的屍體回你們的紅區?”
古軲轆踴躍舉手,時光一槍讓他一臉古怪的笑容僵住。
幾個天外山的人將古軲轆的屍體搬上車。
時光:“沒有人嗎?還真是無情無義……你們還真是讓我為難,種子來多少我能殺多少,誰讓你們化身庶民。至於共黨,總也是紅白共治的地方,我做得太狠,你們也不會讓我日子好過——這樣吧,九宮。”
九宮一聲不吭,指出來四個,都被天外山帶出瞭人群。
時光:“食指。耳朵。”
又是一回悶聲不吭的切割。從那幾個人的堅忍平靜來看,時光還真是一個也沒搞錯。
割下來的部件被天外山的人包瞭一個油紙包,塞在其中一人的手上。
天外山幫徒:“他說瞭塵歸塵土歸土。”
那名陌生的紅色人士接瞭,揣進懷裡。他們四個人和那輛載著三名死者的騾車遠去時,蘆焱覺得分外孤獨。
而教堂頂上的時光又一次提起瞭他的槍。
公路上已經看得見稀稀拉拉的車,破舊不堪,劣質燃油燒出的濃煙比得上黃土地帶的揚塵。青山截住一輛馬車,上車。
遠遠的,一輛黑色汽車跟上瞭青山乘坐的馬車,一直跟著青山的兩名騎手向汽車揮手示意,離去。
時光在教堂頂玩著槍。一個已經殺瞭兩個人的傢夥玩槍,總讓下邊所有人都覺得被瞄著,盡管他隻是在裝填子彈。
時光:“何思齊,你是命硬還是命賤哪?一個個都死瞭,你還在這裡喝著風吸著氣。”
該來的總歸要來,蘆焱抬頭:“跟石頭一樣賤。”
時光:“剛拉走的三個死人,可有兩個是你的舊識。你們平時背地裡怎麼稱呼?同志?種子?”
蘆焱:“一個叫騾子,臭得人都說他是騾子生的。一個叫古老板,賣著大沙鍋最貴的水,可要當成酒的話又是最便宜的。”
時光:“黿鳴鱉應,兔死狐悲?”
蘆焱點點頭:“我們都是一棵樹的。他們都是我的同類。”
時光:“知道我為什麼殺瞭他們嗎?”
蘆焱:“因為你有這個能耐。”
時光:“因為我肯定他們都是假的。你的命不硬,你也不賤,你還沒死,隻因為我還沒搞明白你到底是個什麼貨色。不過昨晚上我在想高泊飛的道理,他覺得隻要死瞭,就不是種子也是種子,我覺得隻要死瞭,就算是真的也就成瞭假的,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走一個,講的就是這個道理。幹咱們這行好奇心太強不是好事,是不是?”
蘆焱嘆瞭口氣,等著這早晚會來的一槍:“……老傢夥,放自重點,別讓我們白死啊。”
時光抬起槍,瞄準開槍,打死瞭蘆焱身外三米之地的一個人。
時光:“好奇心太強不是好事,所以老子不想看你那股子沾沾自喜自以為逃過一劫的德行瞭。莊麻子,你跟明礬一起進的西北,憑什麼我知道他就不知道你?”他又瞄瞭瞄蘆焱,才把槍放下,“算你走運,我還真沒搞清你是什麼貨色。如果你是種子,就趕緊求老天保佑你是真的。假貨們砍頭隻當風吹帽是吧?可換句話說,也就是風吹過都能掉腦袋。”他敲著自己的腦袋想瞭想,“好像沒什麼事瞭?同胞們可以散瞭,走吧走吧,回傢好好過,咱們共建這塊樂土。”
人們在他的揮手之下沉默散去,剛散開一點,時光便一聲大叫:“藤雄不二!我說走是說我的同胞!說你這個小日本瞭嗎?”
人們愕然站住,並且發現一直隻是持槍甚至背著槍的天外山舉槍瞄準瞭人群,頓時一片悚然。
時光:“不二先生,你老兄自盧溝橋之變便混跡中原,屢遭奇險,連根毛都沒有傷過。三天前帶著兩名手下來瞭兩棵樹,和高泊飛不和又搬進瞭欠記。我那兩名手下死在你手上的吧?你現在就剩下一條命瞭,又該怎麼還?”
人群鴉雀無聲。
時光:“你覺得有意思嗎?我是認不出你,可你太好那些奇淫巧技,為瞭化裝方便幹脆連眉毛也剃掉瞭。老子一個一個揪,揪到誰最像王八蛋,不就是你瞭嗎?”
人群中的某一個忽然暴起,將身前的人拉過來擋住可能射來的槍彈。他是站在人群最後方的,房與房之間有一條通往鎮外的縫隙,他企圖通過這條縫隙逃出兩棵樹,一邊將雜物拋向身後以阻擋可能的追趕者。其實,沒人追他,也沒人瞄準。
時光唾瞭一口:“跑得賽兔子他爹,敢情就這麼個祥瑞禦免。”
藤雄不二逃出鎮子。這小子善於留後路,在人跡罕至的土圍子外拴瞭一匹馬。他上馬便逃,似乎是大有活路。可剛一加速,就覺得馬鞍松動,這才發現拴鞍的皮帶都被割斷瞭,不二連人帶鞍摔瞭下來,然後他看見荒原上的兩騎煙塵。一條套索很精準地將他連肩膀帶胳膊套住,另一騎縱馬過來,一槍托將他打翻。
天外山的人將不二拉回鎮子,他的假發掉在地上,後邊的監視者隨手撈起。
蘆焱看著被拖回來的不二破口大罵。那傢夥的化裝還真不是吹的,若不是時光說瞭,恐怕對著面他也認不出這是來刺殺青山的胡子。門閂邁步上前,對著他襠間就是一腳,又劈頭蓋臉的幾拳,最後狠狠地卸斷瞭他的胳膊。不二慘叫。
門閂伸手撕掉瞭不二一條眉毛:“果然是連眉毛都剃掉的。”
時光:“難怪這傢夥出生入死卻傷不著一根毫毛,人傢出門時根本不帶那玩意兒。拖他進去,瞧瞧他是不是真剃得那麼幹凈。”
絕瞭念想的不二低頭就去咬衣領。門閂一拳砸過去,隨手把他的衣領撕瞭下來,從裡邊倒出一片氰化物,比蘆焱的那片很可能過期的玩意兒賣相好得多。不二連呻吟的力氣都沒瞭,被橫拖倒拽地進瞭教堂。
已經沒人敢動瞭,看著時光百無聊賴地站著,誰也猜不出他還有什麼花樣。這回他的花樣是洗臉,洗完瞭之後把腦袋在水裡一通擺弄,然後把整盆水從樓頂上倒瞭下去。水逆著日光飛灑下來,很漂亮,但是每個人都沉默著。
時光:“最後一件事,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在造孽?這是水貴如油的大沙鍋,方圓百裡就這一口井,傢裡可以沒鎖,井蓋子上卻必須上鎖,窮人傢每月花在水上的錢跟花在吃上的錢一樣多。但那是從前。”
他的手下拿著一把斧子向那口永遠鎖著的井走過去,幾斧子下去,斷鏈飛迸。
時光:“從今往後,隻要兩棵樹還是我說瞭算,誰敢收水錢,我就在這兒就地把他做成幹糧。收太平稅,做成幹糧。收風沙捐,做成幹糧。太平是本來就該有的,至於風沙,好像你們收的捐越多,風沙就他媽的越大。”
他說這話時存心看著營盤裡的駐軍,那頭苦著臉,噤若寒蟬。
時光:“都回去吧。下午這個破鐘還會再響一次,用不著害怕,我讓人運瞭車糧食過來,你們按人頭均分瞭。可別總指著我發善心,我隻幫你們接上這回青黃不接的茬,你們得好好地幹活,再這樣百業俱廢可就怨不著亂世瞭——有我在的兩棵樹已經不是亂世瞭。”
人們愣著,禍福難知,心情復雜。
時光皺皺眉:“滾吧。”
人們散去。蘆焱、小欠幾個怔忡著想回欠記。
門閂:“你們留在這兒。”
他們幾個便木然地戳著。蘆焱聽著來自教堂裡的藤雄不二的慘叫,更多的時候是看著自己腳下移動的影子。時光終於下樓,在門閂的陪同下走進欠記。
青山從馬車上下來,站在黃廓縣街道上。從離開兩棵樹之後,巴東來的惡形惡狀就一點點消失,到現在,巴東來其人已被他扔在兩棵樹瞭。青山活動著腰腿,摘瞭帽子,當扇子給自己扇著風,盡管陽光強烈,仍然沒戴墨鏡——他現在像足瞭一個歸心似箭的老人,或者說他本來就是。不做巴東來的青山甚至去幫著同車的老人卸下糖人擔子,反正除瞭一根手杖,他的行李全扔在兩棵樹瞭。
做糖人的以問候為謝意:“老爺不是本地人嗎?”
青山便說本地話:“咋個不是?屁的老爺嘛。你老哥早出晚返,還趁副糖人挑子,我這出門在外的,混得就剩下這身行頭瞭。燈芯草大老爺嘛。”
做糖人的:“走眼瞭走眼瞭,老哥哥原來是少小離傢老大回呢。”
青山嗯嗯地應著,見縫插針的眼珠子卻盯上瞭人傢糖人擔子:“哎呀,你這糖人是得過真傳哪,是猴拉稀的手藝吧?”
做糖人的驚一下,喜一下:“對啦。我這不是吹的,不是塑的。這猴拉稀三個字可多少年沒聽人說出來啦。”
青山得意吹噓:“那可不是,我是光緒五年就遊弋中原的彩門哪。”
做糖人的:“那可是前輩加真人瞭。”
青山立刻雞賊起來:“前輩加真人想買你個糖人,便宜些吧?”
那頭也雞賊起來:“這話說的,賣的是真手藝,每個價錢都不一樣嘞——真想要當然便宜啦。”
青山掏錢。青山最後的錢放在鞋子裡,不光是鞋子裡,是鞋子裡的鞋墊下,並且還不想掏出來。
青山:“拿舊東西換也行吧?”做糖人的點頭,青山便拿出他的墨鏡,“這個行嗎?”
做糖人的:“這是老爺戴的。我這沒傢沒業走南闖北的,戴這招打呢?”
青山:“這個,遮個風沙,擋個太陽,加個鏡子,換你的老猴吃桃和和合二仙。”
這回他拿出來的是自己的帽子,老頭搖頭不迭。
做糖人的:“那哪行呢?你這帽子也舊瞭——你不曉得現在糖賣什麼價嗎?你也吃不完嘛。”
青山就是那麼熱切而溫和地看著,教老頭子坐立不安也說不下去。
青山:“這麼好的東西哪舍得吃嘞?我拿回傢的。”
做糖人的:“吃不瞭就化瞭。浪費的。”
青山:“給孫子的,不浪費的——我也不要瞭。坐一會吧?”
那老頭也舍不得棄瞭這筆生意:“坐一會兒,坐一會兒,天太熱瞭。”
倆老頭各自心懷鬼胎,互相偷眼打量。
青山直哼哼:“給孫子的呀,給孫子的。”
這樣的哼哼讓他的每一個毛孔裡都洋溢著幸福,讓偷眼瞧他的老頭不吭聲,卻又妒忌到眼紅。
從天外山禁動現場之後,欠記屋裡就再沒人敢碰過,五具屍體仍然留在那一片狼藉的昨日戰場。時光、門閂和幾個手下裡裡外外地檢查著那些屍體,他們現在與其說是馬匪不如說是法醫。
門閂指點:“老兵死在高泊飛的機槍下,子彈無眼,隻能多加撫恤。騎河車留守後院,窩心馬留守外堂。藤雄不二已經供認是他那倆手下殺的,我這下令留守的就難辭其咎瞭。”
時光:“昨晚黃沙會的俘虜才供出藤雄的消息,你又不能未卜先知。就帶瞭十個人對陣高泊飛六十多人,還要分出兩個看守這裡,咎你媽的個頭啊?”
門閂苦笑:“謝謝。”
時光:“過度無私,也許就是無處不私。存點小心。”
門閂:“是。”
時光不再研究自己人的屍骸,他走向被蘆焱紮死的藤雄手下:“就藤雄那凡事撒腿再說的德行,殺瞭後院的就可以跑瞭,幹嗎還來前邊殺人?”
門閂:“據欠老板說是要殺那位巴東來閣下。至於為什麼要殺,藤雄熬刑的本事跟撒腿有一拼,平均割兩斤肉才能擠出一句話。”
時光笑:“好在他總有一百三四十斤。”他拔瞭拔那傢夥身上插的鐵釬,“這位還真是死不瞑目。”
門閂:“恐怕到閻羅王那裡有得官司打。萬裡迢迢跑到這裡,殺瞭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卻被個瘦到能被老婆打的教書匠穿成瞭葫蘆。”
時光看瞭看窗外的蘆焱,他在驕陽下蔫得像根豆芽。
時光:“教書匠怎麼說?”
門閂:“他表示害怕,而藤雄好像是要殺瞭所有人。欠老板表示教書匠說的也不全是無中生有。”
時光:“害怕?你看這位,手上拿著刺刀,旁邊還有兩個同夥照應。這位害怕的人還能不管不顧一釬子把人捅個對穿,他怕的不是丟瞭自個的小命吧?什麼瞭不起的事能讓這傢夥有如此的膽量和決心?”
他又看瞭看蘆焱,那位有膽量和決心的傢夥正在幫一位大媽從井裡打免費的水,他費瞭牛勁提上來的水被大媽一手一桶閑逛也似的提走。
門閂:“巴東來遇險,他要救巴東來?”
時光:“假貨要保護真貨,就好像我們要保護屠先生,不惜一切。”這是個答案,可他的眉毛蹙得更緊瞭。
門閂:“他是個假貨,這是明擺著的事瞭……你納悶兒什麼?”
時光:“太明擺瞭。九宮說巴東來曾指認,何思齊是西北軍多年前的通緝逃兵,叫霍四古。現在想來是想把那傢夥弄出兩棵樹,九宮跟我們聯絡不便,隻好破壞瞭汽車才把他攔住。”
門閂:“霍四古其人我正在查,可西北軍這幾年動蕩得很,要查一個逃兵還真不是易事。”
時光:“真貨幹嗎要幫假貨謀求出路?那老頭子做那樣出格搶眼的事,冒瞭多大風險?”
門閂:“故佈疑陣?”
時光:“疑陣這玩意兒就討厭在你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疑陣。”
他又一次看窗外的蘆焱,蘆焱也正在看這邊,時光笑著揮瞭揮手。
門閂:“我們已經跟著巴東來跟到瞭黃廓縣,他那巴東來的身份確是真的。”
時光:“連年戰亂,到處流民,又有什麼能是真的?”
門閂:“他在黃廓有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兩代人從沒出過黃廓。他兒子在衛生科做一個小小的參事。他常年在外,不理傢事,在兒子嘴裡是一個極糟糕的父親——這些總不是假的。”
黃廓縣街道上,跟蹤青山的人焦躁地悶在車裡——那年頭可沒啥空調。那倆老貨的心理戰終於告一段落,還是做糖人的輸瞭。
做糖人的:“做爺爺啦?”
青山:“嗯。兩個呢,孫子孫女……你要有心做生意,就給我兩個。”
做糖人的:“你有福啊,我傢裡的十年前就餓死光瞭,我孤寡一個。”
青山聽著人麻木地說著自己的痛苦,他很小人,小人的意思就是他沒有太多的心思去同情,而是因別人的痛苦而覺得自己加倍的幸福。
青山:“嗯,我有福。我還有兒子兒媳,孫子孫女。”
做糖人的:“人年紀大瞭,就怕兒女不孝順。”
青山:“我兒子孝順,特別孝順。我出門在外,兒子兒媳天天想我回去。”
做糖人的:“你有福嘞,你這麼有福你還不多出點錢?”
青山:“給不瞭給不瞭,算瞭算瞭。”
做糖人的:“算瞭就算瞭。”
說似鬧翻,倆老傢夥一個轉頭東向,一個磨蹭著收拾擔子,這筆買賣還未談崩。
做糖人的:“算瞭算瞭,碰上你這麼個老東西我就當虧瞭虧瞭。”
青山趕緊回來:“碰上你個老東西我才是虧瞭虧瞭。”
老頭去拿他的糖人,很想拿另外一個——因為青山要的那倆是最大個的。青山又作勢欲走,老頭隻好拿瞭那兩個戀戀不舍地比量。
青山唯恐對方後悔,把帽子給老頭戴上,把墨鏡給老頭戴上。
做糖人的恨恨地摘瞭:“你就把我變成睜眼瞎子我也還是虧瞭。”
青山眼角掃著遠處的那輛車,忽然有瞭些促狹的表情。
青山:“老東西,教你個發財法子,待會兒你挑瞭擔子就往人多的地方走,準有人跟你要這倆東西。他要搶你就大喊搶錢,他要好好跟你說話,你就要四十元。”
做糖人的不由翻看他那眼鏡:“你這是金子做的?”
青山:“不,四十元。小傢夥們有錢,出來辦事,身上至少要帶個四五十元的預備金。”
做糖人的幹脆不看瞭:“你這是貓兒眼的鏡子?”
青山:“試試看,買賣不成仁義在嘛。”
他缺瞭這一德,占瞭多大便宜似的從老頭手上搶瞭糖人,走開。做成一筆生意的老頭也挑著擔子離開,他戴著青山的帽子。青山走向另一個方向。車上的屠先生一系猶豫瞭一下,車跟著青山,車上分出一個人跟著老頭。
時光在欠記屋裡踱著步,許久沒能想出一個讓自己滿意的結果。可這傢夥很知道“放下”的至理。
時光:“隻要挨上這一對搞教育的就讓人犯糊塗,大概因為我從沒上過學堂。”他開著玩笑走向最後一具沒看的屍體,那是被一槍擊殺的藤雄手下,“好在日久見真假,他們也一直在我們的眼皮底下。”
他研究著那死屍後腦的槍傷。
門閂:“手槍打的。”他看看窗外,“當時亂得很,黃沙會的人正想打營盤豁口沖出去,這邊根本沒人。”
時光:“不管這槍手是天外山還是黃沙會的人,他少說是在三十米上開的槍。你能在多遠上拿手槍第一槍就打中人的大頸椎?”
門閂:“超不過十五米,用手槍我就是個爛渣。”
時光:“我也超不過門閂五米。這位不在你之下的神槍手要救的是誰?死鬼當時要殺誰?”
門閂:“欠老板和教書匠都說不知道,當時這死鬼的槍口下除瞭藤雄,還有四個活人。”
時光起身,在手下端過來的水盆裡洗手:“盯死何思齊,也盯死巴東來。”
時光一行從欠記出來,走向教堂。時光掃瞭一眼還在三角地幹晾的蘆焱小欠,低聲吩咐手下。
他手下過來,向著小欠:“我們馬上過來搬走死人,欠老板可以重新開張瞭。”
小欠連聲稱謝,隻是那張臉上實在是看不出喜色,而說話的人也根本懶得聽就走開瞭。蘆焱跟在小欠和欠爹的身後回去,走到欠記門口被小欠擋住瞭。
小欠:“昨天說過瞭,你的錢隻能住到今天這時候。”
蘆焱愣住,當明白跟小欠這種人是不可能講清楚道理時,隻好服輸:“我總得去拿我的行李。”
小欠:“我去給你拿。你進瞭我的店,又要給店子帶來晦氣。”
將近教堂門口的時光瞧見,再度附耳。這回過來的是門閂,把一塊銀圓拍在點頭哈腰的小欠手上。
門閂:“多退少補。這個人的吃住全記在我們天外山老魁的賬上。”
小欠沒完沒瞭地哈著腰:“夠瞭夠瞭夠瞭。”
門閂:“他要是瘦瞭我們找你麻煩,他要是沒瞭我們跟你要人。”
小欠:“不會不會。”
以兩棵樹的物價……夠個屁。蘆焱隻好被也向著他點頭哈腰的小欠讓進屋。
黃廓縣城,做糖人的老頭坐在自己的擔子上,在人群中歇腳,也不排除對青山將信將疑,抱著一個試試看的心思。等得無聊,也不管是否招打,老頭戴上瞭墨鏡,在黑暗中摸索著世界。他發現那並不好玩,摘下墨鏡的時候,跟著他的屠先生手下站在眼前,直接伸手過來搶他的帽子。
做糖人的:“……搶、搶錢啊!”
那位一隻手摁住瞭腰間,在行人的側目中又放下。
做糖人的:“二、二十塊!”
那位低著頭,隻有一個嘀咕的口型,瞧得出來是“你瘋瞭嗎”這種句式,但是錢放在糖人擔上,老頭把錢收起來的時候是一種做夢的表情。帽子被摘走,然後一隻手來取老頭的墨鏡。
做糖人的:“二、二十塊!”
那位的頭再一次低瞭,這回是真說出來瞭:“你瘋瞭嗎?”
但是他在口袋裡摸索出二十塊錢,然後拿著青山的帽子和墨鏡離開人群。老頭挑著擔子離開,仍像在做夢。
青山拿著兩個糖人哼哼著走在路上,神情像一個去趕廟會的老小孩。遠遠的身後,車裡的屠先生手下陰鬱地看著他。
蘆焱坐在欠記的通鋪上,青山丟棄的行李還扔在屋角,那是青山留下的唯一痕跡。這讓蘆焱茫然。
喧嘩聲引他走到窗邊,時光允諾的糧食已經運來瞭,正在分發。
蘆焱向著青山的箱子說話:“老傢夥你知道嗎?我根本用不著去為瞭時光操心,因為……”他笑瞭笑,“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一個天外山幫徒進來,警惕地看著他,把青山的行李拿走瞭。
於是蘆焱連可以註目的東西也沒有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