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和門閂站在教堂樓頂上看著三角地上分發糧食。
門閂嘆瞭口氣:“一車糧食真是不值幾何。”
時光:“不值幾何,比起咱們用子彈讓兩棵樹服氣,實在便宜得太多。”
門閂:“可我還是得寫報文:因為你急著要,隻好動瞭我們在西北地區的儲備物資。”
時光:“先生說恩挾之以威,威伴之以恩,寬猛相濟,剿撫兼施。人身上長的有開關,動這個成瞭反叛,調那個便成瞭奴才。你真以為咱們穿著天外山的馬匪外衣就能跟紅區扛,真要扛咱們至少先讓兩棵樹的人像紅區一樣,不餓肚子。”
門閂:“先生說的話是沒錯的。”
時光聽得出那弦外之音:“那我做的事就是有錯的?”
他沒等門閂回答,下樓。門閂跟著。時光巡視著他的小小王國,很短的時間,黃沙會的酒肉窟已經被改造成天外山在大沙鍋的情報中樞,電臺在收發,信息在整理,窗口放瞭對荒原的監視哨,森冷的殺氣大概是駐軍的十倍。
時光站住,看著正在忙碌的手下。一切井然有序,但時光說不出自己為什麼不滿意。他看著窗外,遠遠的,蘆焱在幫著小欠修理欠記的房子,那是個大工程。
時光:“趕緊把你的話說完。”
門閂:“年輕人明明有最多的時間,為什麼倒有最少的耐心?”
時光:“我沒有時間,我的時間都是先生的。”
門閂便也陪他看著那些像工蟻一樣沒一刻停頓的手下:“恩威並重,先生來也會給他們分發糧食,因為那隻是手段,沒有同情。你有同情,於我們的行當這簡直是不可饒恕的錯誤。”
時光:“你不如說我長瞭兩個鼻子六個眼睛什麼的來得更靠譜。”
門閂:“我是打你初次公幹時就跟隨著的記錄者,我每天都得把你言行向先生報告,已經足足三年。你當我看不出來每回你讓那些啼饑號寒的人撈上一口飽飯,你都打心眼兒裡愉悅。”
時光笑:“原來這就是同情?我還當是哭天搶地大叫不公平什麼的。”
門閂:“那才是一股子酸腐味的純粹宣泄。你隻要有一絲那樣做的可能,在青年營就被處理掉瞭。我們相信的都是行動之力,所以你一夜之間讓兩棵樹百多號人堪可溫飽,並且因此覺得快樂。可哪怕換成區區的一個縣,你拿什麼給他們溫飽?掏空我們在西北的庫藏怕都不夠。先生以後要交到你手上的又何止一縣一省?這樣的小節以後必然幹擾你的判斷。”
時光好像沒在聽,他怔忡著:“……先生說什麼?關於你所謂的同情?”
門閂:“這是泄密。這是我手上情報你唯一不該介入的一塊。”
時光:“對。你照章辦事。”
他打算下樓。
門閂:“什麼也沒說。從你違背他的命令擅自來這裡做馬匪,直到今天,關於你的事情,三年來一個字沒說。他隻在天外山重新截斷三秦要道時說過一句我心甚慰,但大概慰的是你的自主之力,不是你的情緒。”
時光默然:“你泄密瞭。”
門閂苦笑:“對。我有把柄落在你手上瞭。”
時光掏出瞭手槍:“要從代號鐵門閂的傢夥身上找把柄很不容易啊。對你這個級別的人我可以就地處決,泄密是個好理由。”
他一槍柄子狠敲在門閂襠間,門閂躲閃:“……真他媽的見鬼!”
但這讓時光心情大好,拿著槍踱來踱去:“廢話少說,正事快辦。值得咱們小心謹慎的人,我畫出瞭三個。一號是何思齊,最像假貨的砧上肉,但我總是除疑不過;二號是巴東來,這老頭子放煙幕的本事真是瞭得,現在幾乎把除瞭兩棵樹之外咱們在西北的幹將全給牽扯瞭過去;三號是那個三十米外一槍中的的神射手,從他對時機的把握來看,他是知道一號二號孰真孰假的人。”
門閂瘸著站瞭起來:“而且還可能是我們的人。”
時光:“我現在隻能確定我不是他,所以三號我來處理。你,今天想辦法把一號給我從頭到腳徹底查查。”
門閂:“是。”
他出去安排瞭。時光在大廳裡走動,聽著被拷問的藤雄發出的慘叫。
慘叫中斷,九宮跑出來叫醫生——這一切時光置若罔聞,他隻是發現他所站的窗口同樣能瞄準欠記。他用手槍瞄準正幫小欠和泥的蘆焱,對一支手槍而言,距離似乎遙不可及。時光嘗試立姿、跪姿、臥姿的各種方式模擬射擊。
一直被他當作靶子的蘆焱放下工具,和小欠一起進屋。天擦黑,到吃飯點瞭。
黑乎乎的欠記一燈如豆。蘆焱看著小欠那張模糊不定的臉給他打氣。
蘆焱:“趕早天,搶晚天,不早不晚幹活天。欠老板,吃完飯咱們接茬修你的欠記。”
小欠搖頭:“修不好瞭。”
蘆焱:“那怎麼會?你不是說你的房子隻要還在喘氣,就會自己好過來嗎?走啦走啦。”
小欠:“修不好啦,老爺們下手太狠,架子墻都給挖壞瞭。修好瞭老爺們也還會來拆,因為你這個喪門星還在。”他悲從中來,“命不好啊,我的店叫欠記啊,欠揍的欠。”
蘆焱隻管拽他:“走啦走啦,說著不如做著。”
小欠掙開他:“你幹嗎管我?老爺要你住在這兒,那你也是個老爺,是老爺就不要管我這種賤人……”傷心事要提真是一樁接一樁,“一塊錢住我的店!兩棵樹的雞蛋都要兩毛五一個啊!我修店子幹什麼?被你們吃死就好瞭!”
又一次被宣佈為厭物的蘆焱臉色真是好看得很:“我可以走……或者,我住在這兒,可不吃你東西。”
小欠:“你瘦瞭也是我的不是。死瞭算瞭,這店子還有什麼好修的?”
蘆焱:“我不會住幾天的。用那位天外山老魁的話說,風都能吹掉我的腦袋。”
小欠沒聽見一樣,無道理要講,蘆焱隻好自個兒出去:“我去幹活瞭。你可以不來,保不準我心血來潮就跑瞭。”
小欠愣一下,趕緊跟上。
黃廓縣的巷子裡,青山走過,他手上仍拿著那對糖做的玩意兒。
跟蹤他的屠先生手下在街角裡裡外外地換著衣服,他們不再是開始的三四個人,已經達到瞭兩位數。他們忙得要死,因為往下的跟蹤是接力式的。
青山匆匆走過本該空寂無人的巷道,自各個拐口出來的跟蹤者讓這空巷有瞭幾分人氣。青山神情復雜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這些都會被跟蹤者寫入報告,而其實這隻是一個老浪子的近鄉情怯。他在小院外站住,退後一步,鼓瞭鼓勇氣才開始打門。
他盡可能用歡快的語氣:“我回來啦!”
等待,漫長的等待,等得他的跟蹤者都有些不耐煩。青山又打瞭一次門,而門裡的動靜響得讓人著急,拖拖拉拉地門總算開瞭。一個一臉倦惰的三十幾歲男人站在門內,青山的兒子,一個早被生活磨去瞭所有性情的市民,將將就就叫瞭一聲“爹”,然後就開始牢騷:“以為你上午就能回,怎麼才到?”
青山興高采烈,把瞭兒子的肩看著:“真是罪過。你去接我瞭嗎?”
青山子:“怎麼接?你來的那破地方有火車?這年頭火車也沒個點,你趕的那汽車馬車能有點?”
青山:“對對。幸虧你沒去接,你爹我一路什麼車都蹭過瞭才蹭到城外,這一路急得差點沒給你認回幾個幹爺爺來!”
青山的兒子轉身,就便也把青山的手擺脫瞭。
青山子:“你小聲點。都睡瞭。”
青山連忙躡手躡腳,卻又難抑失望:“怎麼睡這麼早?”
青山子:“小孩子呀,小孩子都睡得早。”
青山:“對對。我走的時候還沒有他們呢……我能看看他們嗎?”
青山子:“睡著瞭怎麼看?”
青山:“就是想看他們睡著啊。小人兒,睡著瞭是最好看的。就看一眼,要吵醒他們我是你孫……我就不是你爹。”
青山子:“明天再看吧,誰讓你回來這麼晚。”
青山:“好,好。”
兒子將門關瞭,上閂。屠先生的手下在遠遠的巷角觀望,一句句全落入耳底,他沖自己的同僚做個怪臉。
在兩棵樹欠記二樓,蘆焱端著油燈,以便小欠用泥去堵墻上那些破洞。就如時光總是看欠記一樣,他也總是下意識地去看教堂——那邊燈影幢幢。
小欠:“舉高點,老爺。”
蘆焱把燈舉高,小欠去搬來一張凳子,那凳子卻也受過傷,小欠剛踩上去就散架瞭。
小欠摔在那裡,低聲啜泣:“不修瞭,死瞭算瞭。”
蘆焱已經放棄安慰這位祥林嫂瞭,他把凳子敲攏,自個兒踩上去。
小欠不哭瞭,坐地上看著蘆焱。蘆焱沖他點點頭:“不哭就好,能笑更好。”
小欠:“你總說你很快就死,兩棵樹這陣子死的人比哪天都多,高老爺那麼硬的人都死瞭,可你還能吃能喝能幹活。你到底啥時候死?”
蘆焱撓撓頭:“對不起……你這麼想也許高興點,誰都是活一天少一天的。”
小欠:“昨天你本來就要死瞭,可那個壞脾氣的老爺子倒來救你。你又沒槍,要殺你的人倒吃瞭槍子兒。槍子兒哪來的?你是妖怪嗎?”
蘆焱:“別問我。我比你還糊塗。你要想那槍子兒救的可不光是我,殺我的人接著就會殺你們。”
小欠:“殺瞭你以後興許就不殺我們瞭。”
蘆焱瞟他一眼:“兩棵樹的人都會這麼想。”
他也有點怨忿瞭,但手裡仍忙叨著:“好瞭,知道你恨不得我早死瞭,別說瞭。”
小欠:“我哪有種恨人?要不是你吃一口我跟爹就少一口,我巴不得你長命百歲。”
蘆焱:“你倒是愛恨分明。”
小欠:“新來的老爺不讓你走,你早點死,就算給我的店積點德。”
蘆焱忍著氣:“我會努力的。”
他專心幹活,沒註意小欠一直盯著他,仔細觀察他的每一絲表情變化。
黃廓縣的青山傢裡,一個開始發福的婦人在正房門前看著,和青山的兒子一樣穿著睡覺的衣服,她和青山的兒子一樣厭倦松散,全無希望,那是青山的兒媳。就是在門檻裡看著,連出來多迎一步都不做。青山的兒子領著青山進院,直到走瞭一截才想起來。
青山子:“哎呀,你的行李是不是忘在外邊啦?”他那是對行李本身的興趣,而非覺得該幫父親拿點重物。
青山:“沒有,落在路上瞭。”
青山子:“一去三四年,怎麼會沒行李?你還回……那個什麼地方?”
青山小有怨言:“三四年你也沒記住你爹待的地方——一棵樹,不回瞭。”他給自己找著茬,“哦,有行李的,這個!”獻寶似的讓兒子看手上的糖活。
青山子:“幾十年不變。六十好幾的人瞭,還凈搞這些沒正經的花頭。”
青山連忙憨笑,對他來說傢人比天外山加黃沙會更難應付,因為所有的智謀在真愛的傢人面前全部報廢。
青山仍沒放棄看孫子輩一眼的企圖:“能不能把這個放在他們床頭?”
青山的兒媳往門前多走瞭一步,說瞭自青山進門來的第一句話:“睡瞭。”
青山在兒媳面前就加倍地不自然瞭:“……我不去,你們放。”
青山兒媳:“小孩子拿什麼都往嘴裡塞的。”
青山趕緊炫耀:“是糖活呀,又能玩又能吃的!”
青山兒媳:“就是說啊。這是城裡,不是你待的那什麼地方……這一路上飛土揚塵的,到處都是病。”
青山:“……也對,我明天給他們。”他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傢立刻就成功地讓他意識到這裡沒有他待的地方。
青山子:“爹先睡吧,有事明天再說。”
青山:“睡,睡。這幾天骨架子都快散瞭。”
他愣瞭一下,走向廂房,那裡有他的房間。
青山子:“爹我跟你說,傢裡沒地方,你那屋我放東西瞭。你知道,小人最占地方,沒理講。”
青山:“……好啊,好,小人當然得有動得開的地方。”
沮喪時做出興奮樣是很累的,他走向自己的房間,一下子就老瞭十幾歲。
推開門,青山有些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房間,這裡也許曾有過些書香氣,但現在已經完全被各種陳舊粗笨的破舊傢什占滿瞭。他把那倆糖活放在一個擦碰不到的地方,看瞭會兒同樣被排擠在角落裡的老伴遺像,用衣袖擦掉上面的積塵。
青山:“我回來瞭,一總地對不住你。”
然後他想清出一條上床的通道,又放棄瞭,因為他搬不動那些破舊的傢什。他爬到瞭床上,但是沒有被褥。往窗外看去,兒子和兒媳的影子映在他們那屋的窗戶紙上,嘀咕地說著什麼——去要床被褥?青山沒有這個勇氣。他躺在冷硬的床板上,這老傢夥睡搓衣石都不會當回事,但自傢的硬床板卻讓他心酸。
門輕響,兒子沒有敲門的習慣,拿著並不厚實的一被一褥站在門邊,一臉驚訝。
青山子:“你怎麼過去的?”
青山忙坐起來,擦著眼睛支吾:“我……噢,我先上床瞭。”
青山子放下被褥,他並非沒看見青山的淚痕,但不想惹那個麻煩。
青山:“坐下?”
兒子沒坐下的意思,站著,看著他,不好說有感情,也不好說沒感情,隻是麻木和倦惰,隨嘴的一句:“爹吃瞭沒?”
青山猶豫地看瞭兒子一眼,回答這樣一個簡單問題他都需要凝聚一下勇氣:“沒呢。”
青山子倒也淡然:“火都熄瞭,爐膛都填瞭。等明早行嗎?”
青山:“明早明早,其實我也不餓。”
青山子:“爹,媽留下的那筆錢在哪兒?”
青山忍不住看瞭兒子一眼,兒子大人多少有點畏縮。
青山:“什麼錢?”
青山子:“媽死前留給我的那三百大洋。”
青山恍然:“……是我和你媽攢的養老錢嗎?”
兒子目光閃爍瞭一下:“隻是借用一下……我想在縣裡買個缺,小職員沒指望的。你知道,世道不好,肥缺都貴。”
青山看上去有些抱歉:“這個事……你知道你爹我從來不亂花錢……這事回頭再跟你說好不好?”
兒子有些忿忿:“隻要跟你商量個正經事,就總是回頭說。你這一輩子就凈在忙些不知所謂的事情,圖個什麼?”
青山:“圖的就是一個知所謂啊。你我知所謂,國傢民族也知所謂。”
青山子:“算瞭算瞭。我聽不懂,也不想聽。你這幾年也沒掙什麼錢?”
青山:“掙瞭掙瞭。縣裡欠我的薪,我明天就討去。”
青山子:“那能有多少?又都是法幣,正掉得厲害呢。”
青山:“有點是點,鬧饑荒時蚱蜢還是大葷呢。兒子啊,這些年你過得……”
青山子:“我先去睡瞭。那筆錢你好好想想,不會白拿你的。”
青山:“怎麼能說白拿……”
但兒子已經走瞭。青山呆呆地坐在凌亂擁擠的曾經的書房,現在的雜間裡。
在兩棵樹,門閂背著手站在教堂門前。
遠遠的欠記,蘆焱——他已經把自己糊得跟欠記的破墻差不多瞭,挑著水桶擔子出來,先斬後奏地問:“欠老板,水桶能使吧?”
小欠在屋裡:“都在你手上瞭,死活都是一塊錢。”
蘆焱:“我還得用你傢盆。”他倒會找樂,“反正水不要錢啦,嘿嘿。”
小欠:“用用用,死活一塊錢。”
門閂瞧著蘆焱到井邊打水。蘆焱又挑來一擔水,倒進一個大木盆。洗個澡看來是夠瞭,隻是那水溫——蘆焱用手試瞭試那源自地下的井水,冰得打瞭個哆嗦。
蘆焱:“冰死還是被人打死,這可真是個問題。”他瞧瞭瞧自個兒,壓根兒是從泥坑裡剛撈出來的一個叫花子,毅然下瞭決定,“寧死不做諸葛騾子——冰死!”
他一邊脫衣服一邊鬼叫:“秋風——秋雨——愁煞人!江山——欲醉——我——招魂!”
然後猛地跳進瞭盆裡,緊接著殺豬也似的慘叫起來。小欠和欠爹呆呆隔一盞油燈對坐著,兩人聽著那慘叫聲,隻小欠的眼珠子有那麼一動。
欠爹:“吹瞭燈吧,費油。”
蘆焱的慘叫如一頭屢殺不死屢屢挨刀的豬:“辛苦遭逢——起一經!幹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
小欠:“點著吧,瘆得慌。”
蘆焱:“身世浮沉——雨打萍——”
門閂揮手,七八個手下沖出來,徑直沖向欠記。“砰”的一腳,勉強對上榫子的門又成瞭風飄絮。
蘆焱:“惶恐灘頭——說惶恐!”
一幫天外山的傢夥沖進來,荷槍實彈各占其位。小欠和欠爹立刻跪瞭——下跪的速度絕對快過門閂的槍。
小欠:“老、老、老爺!”
門閂輕噓一聲:“鄉裡鄉親的,把你店裡搞得一團糟,實在過意不去,我特意帶瞭人來給你修修。”
小欠扁瞭扁嘴,欲哭無淚:“老、老爺我求您瞭……”
門閂:“我算哪門子老爺?馬匪傢的狗頭師爺罷瞭——坐下。”
蘆焱蜷在水盆裡抖得波濤洶湧:“零丁洋裡——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
門閂似笑非笑地站在門邊:“早死晚死都得死。”
蘆焱愣瞭一下,當眼角的餘光掃到門閂身後的人又站瞭一排時,索性笑瞭。
蘆焱:“麻煩加點熱水。”
門閂走過來試瞭試水溫:“比冰窟窿好多瞭嘛,不至於叫得這麼慘——怎麼這會兒不抖瞭?心裡有鬼,忘瞭冷熱。”
蘆焱:“是諸位老爺的功勞,諸位老爺讓人見瞭就發寒,心裡發寒,嘴上倒不必嚷嚷出來瞭。”
門閂:“大沙鍋晝夜兩重天——看來我們該晌午來的,也給閣下送點清涼。”
蘆焱:“可不是嗎,雪中送炭真君子,錦上添花是小人。”
門閂很開心地大笑,忽然面若寒冰:“真高興閣下現在有瞭鬥志。怎麼,是真貨走瞭就可以放手一搏瞭嗎?太好啦。你不知道整治你們這些假貨跟拿刀戳鼻涕蟲似的,難受死啦。出瞭閣下這麼個又臭又硬的異類,真讓我神清氣爽。”
蘆焱:“假貨真貨?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門閂:“還裝就不夠意思瞭,怎麼說你現在的吃住都是我們給銷的賬。”
蘆焱:“一塊大洋,連死瞭都得包埋?你多給欠老板點,我講點你們愛聽的事情。”
門閂:“錢財乃身外之物。隻是我們不想被你們牽著鼻子走。”
蘆焱:“那敢情好。你們以後別跟在我們後邊。”
門閂終於放棄鬥嘴:“出來吧。豬就是個被豬操的命,都幹瞭這行,還裝什麼嫩,羞於裸身見人?”
蘆焱坐死瞭不動:“是個人便知羞恥。不願裸身見人那是人之常情。”
門閂:“也對。不過我們好做逆悖人情的事,所以特意挑瞭這個時候來。還不出來?”他等瞭兩秒鐘,向手下伸手,“拿來。”
手下茫然瞭一下,遞過來一根火釬,粗鈍的尖頭還凝著血跡,蘆焱曾經用它捅死瞭藤雄的手下。門閂拿著它朝兒蘆焱的眼睛耳朵太陽穴比畫,隨時要捅瞭出去。
門閂:“除非對瞭要害,否則我拿這東西也隻能把人弄個重傷。肚皮不算要害,可你一下給人捅成對穿。什麼事情讓假貨如此著急?真貨要玩完瞭?”
蘆焱:“我怕死。”
門閂:“怕死?!”
他提起火釬對著木盆猛捅過去,盆被穿透,兩人互相瞪著。
欠記整座店子被門閂帶來的人一個厘米一個厘米地搜查,任何地方,尤其是小欠和蘆焱剛用泥糊上的墻洞,還沒幹透的泥被掏瞭出來,沙裡淘金一樣過濾和篩選。所有被搜出來的紙張上都噴灑瞭顯影藥水,放在火盆上烘烤。
蘆焱那堆很難再叫衣服的破佈被浸入整盆的藥水。
這邊,門閂將火釬拔瞭出來,水噴湧而出。
門閂:“既然嘴上怕死,你至少也裝一下怕死。不過也是,你光著屁股,人臉上好裝,身上的肌肉反應可真沒法裝。——搜他。”
坐在空盆裡的蘆焱澡也洗不下去瞭,他站起來企圖去拿衣服。幾個天外山的人過來把他摁住搜查,連耳朵眼兒都拿細針探過,並且一個個檢查有無假牙。
這種技術活兒門閂並不太感興趣,隻是把蘆焱的衣服踢給手下:“還笑?”
蘆焱:“沒辦法……怕癢。”
門閂:“你這樣開心,我的手下會不高興的。”
果不其然,那頭很冷靜地下瞭狠手,蘆焱開始鬼叫。
門閂在院裡踱著步,想著任何可能遺漏的環節:“做你我這行,總有一天得在人前現眼,不過那也就是說死期到瞭。你死期快到瞭——水盆,他剛待過。”
於是手下搜索的不光是水盆,包括蘆焱碰觸過的任何地方。
門閂在蘆焱周圍走動著,打量著蘆焱身上每寸肌膚:“身上的疤倒不少嘛,被打瞭這麼多戳還出來混,你們那邊的人是不是快死光瞭?——記錄。”
手下用尺子量,記錄每一分每一毫的傷疤。
門閂:“你老真行。我幹瞭快二十年,沒見過比你曝得更徹底的啦。明白瞭嗎?做這行當到這時最好就是打道回府,哪兒來的死回哪裡去,因為曝瞭,已經一文不值。”
手下拿針紮蘆焱的傷痕,蘆焱忍痛,門閂:“你們要凌遲,也先等我開口。”
手下:“我聽說過有人把情報藏在傷疤裡。”
門閂:“那你繼續。”
蘆焱忍耐著,漠然、無奈混雜著憤怒。
門閂忽然笑瞭:“你這樣一路硬下去還能活到地頭?或者你根本就沒想要活到地頭?”
剛收拾得不那麼像廢墟的欠記又恢復瞭大戰後的光景,甚至更加糟糕——有目的的破壞總是強過流彈。小欠和欠爹傻站著,還給天外山的人遞上破壞自傢的工具。門閂負手從後院出來。光著身子的蘆焱被兩個軍統架著跟在他身後。
門閂:“這裡怎麼樣瞭?”
手下:“可能我們真該把這房子拆瞭。”
小欠撲通跪下。
門閂:“算瞭。有個欠記,再有這種一時不想殺的玩意兒也有個地方扔。”
小欠磕頭,門閂不理會,看一眼蘆焱:“放瞭吧。咱們在兩棵樹還得待會兒,留給時光逗著玩。”
蘆焱被推開,藥水泡過的衣服扔到他頭上。
門閂:“穿上吧。不收太平稅和風沙捐,可沒說不收光屁股稅。”他拿腳頂住瞭磕頭如搗蒜的小欠,“欠老板,好好照顧這位貴客,養肥瞭養壯瞭,我們時不常會來看看他。”
小欠:“……好好好好好。”
門閂立刻轉身走瞭,他的手下跟著離開。蘆焱開始穿衣服,和小欠交換著逆來順受的目光。他看著再度四面透風的欠記苦笑。
蘆焱:“可能我真該早點死的。我在這兒,你的欠記就還是戰場。”
小欠呆呆地看著他,一聲不吭地給他也磕瞭一個頭。
蘆焱:“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死瞭他們還會找你麻煩,我得自個兒送上門去讓他們殺瞭。”
小欠點點頭,已經無心也無力說話瞭。
蘆焱:“這個澡白洗瞭。明天我還得和泥,修你的欠記。”
他回到通鋪,看著自己又被搜查瞭一次的行李,確切說是又被搜查瞭一遍的房間。東西沒有揚得到處都是,屠先生體系的人並不粗魯,他們更像把生物解剖瞭,再按器官分門別類放置。蘆焱在屋裡僅有的一張破桌上開始整理他的書頁,灑上藥水再烘烤之後,那東西都發脆瞭。他終於放棄,把那些曾伴他度過這些年的殘書搜羅成一堆,然後在小欠和欠爹的目光下把那些書填進瞭火膛。火一下升得很高,將半個大堂都照亮瞭。幾個鬼知道藏在哪裡的天外山幫眾立刻沖瞭進來,一邊將蘆焱摁倒,一邊從火中搶出所有的書頁。
蘆焱大唱:“飛得高,飛得低,學習再學習,多少小秘密!”
教堂那邊,曾經用來審問諸葛騾子們的房間,成瞭審訊藤雄不二的刑房。一盆冒著熱氣的辣椒水被端瞭過來,上面漂著油花呈著紅色。被死死綁在椅子上的藤雄恐懼地掙紮著,被拖到瞭桌邊,曾經刑訊諸葛騾子的羊角士給辣椒水又加進瞭大包的食鹽。
羊角士:“這是西北拿來做油潑辣子的地道貨。我一直想試試它灌到人的肺裡是什麼滋味——藤雄先生要記得告訴我。”
藤雄已不再慘叫求饒,隻是大口吞咽著空氣,喉嚨裡奇怪地嗚咽著。天外山幫眾踹倒椅子,讓藤雄除瞭辣椒水還要體驗在一個水盆裡淹死的滋味。時光掉頭走開,扔下身後難以形容的掙紮和嗚咽聲。他在門口遇上剛自欠記歸來的門閂。
門閂:“我剛去……”
時光一臉強忍惡心的神情:“出去說。”
來到大堂的時光並沒有要聽門閂說話的意思,而是向手下吩咐:“酒。”
門閂訝然,但看時光示意把酒倒在手上時,終於會意地劃瞭根火柴,點上。時光用一塊佈擦掉瞭手上跳動的藍色火焰,仍自一臉嫌惡之色。
門閂:“做咱們這行怎麼能討厭刑訊?”
時光:“喜歡?”他指瞭指屋裡,“比如咱們的刑房師傅羊角士?在青年營練熬刑時,他那鬼叫紮得我現在耳朵還疼。因為害怕喜歡上瞭他害怕的東西,出營後倒專門苛刑虐人。你要犯瞭事,他一定能讓你樂個三天三夜——有毛病。”
門閂沉默,聽瞭一會兒藤雄日語的嗚咽和求饒,以及羊角士快樂的笑聲。
門閂:“臟活總得有人幹。”
時光決定再走遠些:“沒啥用。共黨的種子隻要知道自個兒是種子就樂於送死瞭。假貨知道的事恐怕還沒咱們多,除非你找到他們中那個真貨。藤雄不二也隻供出他是受命來殺一個形貌特征與巴東來接近的人,為什麼要殺還是不招。我讓羊角士下狠手瞭,死也得讓他把緣由招出來。”
門閂:“一個日本間諜跑到西北,想殺我們的監視對象。他知道多少我們該知道卻不知道的事情?就這樣弄死太浪費瞭吧?”
時光亦覺可惜,嘆瞭口氣:“沒辦法,現在先生要求我們全力對付的是共黨的種子,無暇他顧。”他看瞭眼門閂不豫的神情,“先清除共黨和若水,再集中力量對付日本人,攘外安內是國策,也是先生的戰略。”
門閂也不是廢話之人:“我們也是幹臟活的手,做手的不用想太多。”他轉到瞭回來時要跟時光說的內容,“我去搜過何思齊瞭,自民國十七年至今,十三年來他是我搜得最徹底的一個人。”
時光瞧著門閂的神情:“沒結果?”
門閂搖頭:“如果東西真在他手上,我還真想他是不是給吞瞭,可那是整本密碼,拉頭牛來也吞不下去。我又想會不會是微縮膠卷。”
時光:“共黨沒那技術,他們大部分人恐怕都不知道什麼叫微縮膠卷。”
門閂:“我口口聲聲稱他假貨、送死的,可什麼也看不出來。我能肯定他是個共黨,那傢夥有成為共黨的一切素質。可他真不像幹咱們這行的。”
時光也因為門閂的這個說法納瞭悶兒:“你胡扯吧?以你的眼力?”
門閂:“我跟弟兄們聊過,他們也覺得那傢夥根本是個外行。我們特意挑瞭他洗澡的時候去,特意地侮辱他。你知道,真幹這行的人在同行面前藏不住。在外人眼裡我們是在人群中,在同行眼裡我們就是人群中的一個。因為我們就是,他也是,所以一切都不對——我們就是這樣把那幾顆種子挑出來的。可這傢夥,一絲不掛的時候我也沒瞧出他的門道。”
時光想著他殺死古軲轆時,蘆焱那張無奈而悲憤的臉:“是啊,他很好鬥,很多憤怒。可我也很好鬥。”
門閂:“你是棋手,不是棋子。我們這些棋子不會好鬥,不會憤怒,我們必須把挑釁和侮辱當傢常便飯。意氣用事?心存奢望?這些毛病黃沙會也許有,天外山可沒有,比咱們更狠更絕的共黨更不會有——可他都有,他憤怒,覺得被侮辱,居然還能替欠老板覺得不公平……你見過這樣的同行?”
時光思忖:“明天我要去見他。”他發現羊角站在身後,“什麼事?”
羊角:“藤雄死瞭。”他並不慚愧,“辣椒水進瞭肺,嗆死瞭。這裡的傢夥事還是太簡陋。”
門閂嘆瞭口氣。
時光:“如果你沒從他嘴裡掏出東西來,那你也可以去死瞭。”
羊角:“他說,他們要殺的人,是青山。”
他很得意,因為他知道憑這兩個字,再死三五個藤雄他也不會有事瞭——並且他看見時光瞇起瞭眼睛,那是個凝重的神情。
門閂:“青山,共黨中我們的老輩同行,早在二次北伐中就是一方豪傑,據說與先生與若水還有些牽連。”
時光很不滿意:“就這麼些?”
門閂:“咱們的資料中對早年間那些事一向諱莫如深,我還加上瞭一個據說才湊出來三句。隻知道是條大魚。”
時光:“大魚就是真正的種子嗎?”
門閂:“如果其他人是能舍的車,他就是不能舍的帥。”
時光:“調更多的人過去,瞭瞭這邊的事我也會過去。給我盯死瞭他,哪怕是把他圍上。”
時光走到窗口邊,臥姿、跪姿、踞射、立射,他又在揣摩著那名被他列為三號的神秘槍手——這種揣摩是伴隨著手槍實彈射擊的。
欠記仍在被禍害,時光失瞭準頭的子彈大部分在墻壁上開花,沒能命中窗欞。
門閂拿著電文過來:“來電。巴東來從進瞭傢門,再未出現過。恐怕還在睡。”
時光瞄準:“他媽的,他們的站點被拔掉,他們的人被殺,他們現在成瞭瞎子聾子。怎麼他們倒好像都不著急,急的成瞭我們?”
他開槍,又脫瞭靶。把槍遞給門閂:“你來試試,打中窗欞就行。”
門閂:“這是胡鬧。誰也不能在這距離上拿手槍打中窗欞。”
但是時光很認真地看著,門閂小心翼翼地瞄瞭一會兒,開槍,子彈幾乎命中窗欞,他搖著頭把槍還給時光:“運氣不錯。可你的三號恐怕沒時間瞄這麼久,也沒運氣可碰。”
時光沒接那支手槍,他幹脆拿起瞭自己的步槍:“今天我不想陪他們耗這僵局瞭。”他嚷嚷著開槍,“都起床開工啦!”
這一槍命中瞭窗欞。
欠記外堂,蘆焱在掃地,但掃帚迅速被小欠搶走。
蘆焱:“幫個忙。這都不讓幹,那就是真正的混吃等死。”
小欠隻管自個兒掃地,隻搖頭。
蘆焱:“那我去補你的墻?”
小欠扔瞭掃帚,推金山倒玉柱跪將下來。沒等他磕頭,蘆焱走開。
蘆焱眼角瞄著昨天扔在一邊的水桶擔子。
時光坐在教堂門外的臺階上,像是在監視過路的人,又更像在消閑。他一臉好笑地瞧著蘆焱無所事事地出來轉轉,又回去。門閂從教堂裡出來。
時光指著欠記評頭論足:“這個好。讓他像我一樣閑死。”
門閂:“巴東來組來電,目標起床。你要不要實時監控?”
有事幹瞭的時光隨門閂進門。
黃廓縣,青山傢。青山醒來,床太硬,被子太薄,他在睡眠中蜷成瞭一團。
當兒子的房間裡傳出孩子的聲音,他便睜開眼睛諦聽著。
他趕緊穿鞋穿衣,興高采烈地看著他那兩個糖活。
一個制高點的望遠鏡視野,來自青山的監視者們:青山自屋裡出來,捏著兩個糖活。他笑瞇瞇地在門前的臺階上坐下,等待,好像他天天都坐在這臺階上等待孫子孫女一樣。孫子先跑瞭出來,孫女被兒媳婦攔在屋門內穿鞋。青山全心全意地打量著那兩個孩子,臉上如同開瞭花。孫子已經能跑能跳能流利地說話,孫女還有些蹣跚,無一例外地被兒媳打扮得像小地主崽子。青山在孫子還沒看見他的時候開始舞蹈,難看得像一隻老狗在轉著圈找它的禿尾巴。
青山在唱歌:“我有一雙小小手,小手像個小蝌蚪。我和爺爺握握手,隻能握他手指頭……”
孫子驚訝地看著多出來的這個陌生人:“你是誰?”
青山:“我是爺爺。”
孫子:“爺爺是什麼?”
青山多少有些沮喪,看瞭看正趕過來的兒子。
兒子並不愧疚:“沒辦法。他從來沒見過你,就算我說瞭小孩子也不會記得。”
青山:“爺爺就是除瞭爸爸媽媽世界上最疼你的人。叫爺爺,還得握個手。”
他炫耀著手上的糖活,以示握手就能得到這個。於是陰謀得逞。
青山驚喜:“好大的一隻手啊,都能握爺爺的四個手指頭瞭!”他把糖活塞到瞭孫子手裡,宣佈,“這是從你從沒去過的地方帶回來的,可你以後要去的地方一定是爺爺都沒去過的!”
青山子:“別啊。他要像你那樣跑得滿天飛,那就不用像人一樣過日子瞭。”
青山訕笑:“既然買瞭這張叫作人生的車票,那就還是多去些地方的好。”
青山子:“行行好吧,別再教他這個乖。一傢有這麼一個已經夠受瞭。”
青山隻好裝聾作啞,而孫女瞧著哥哥已經得到一個糖活,可勁兒詠嘆:“要啊要啊。”
孫子很可教:“要就要叫爺爺。還要握手。”
孫女:“耶耶!”
青山幸福得像要爆炸:“這個更瞭不起,都能握住爺爺兩個手指頭瞭!”
他小心地幫孫女握住糖活,掃瞭一眼兒媳,兒媳的臉色比時光加上門閂還要可怕。
青山阿諛:“孫女好漂亮。孫女就像她媽媽一樣水靈。”他看瞭眼兒媳絕不水靈反而浮腫的臉龐,“孫女小名叫什麼?”
兒媳僵死的表情動瞭一下:“啾啾。”
青山樂瞭:“小雞叫?真好的名字,好死瞭!”
兒子正扣著上班服裝的扣子從屋裡出來:“小曼取的。”
青山可勁奉承:“難怪難怪!也隻有小曼起得出這樣天造地設的好名字!”
兒媳臉上終於出現一種勉強可稱為笑容的肌肉行為:“爹,洗洗該吃早飯瞭。”但她立刻咆哮起來,“活人你都能往嘴裡塞!”
青山忙從孫女嘴裡搶下那個惹禍的糖龍,一邊提防跟著妹妹學壞的大號。
青山:“救命救命,這個是小小人,小人不能吃它……啾啾啾啾,不要往嘴裡放……這個不能吃,萬一生病……”
兒媳:“肯定會生病的!”
但孫子已經在嘗試後發現瞭真相:“能吃!是糖!”
青山:“不是糖,是甜的泥巴!”
兒媳質問:“從那麼窮的地方帶回來的,我倒寧可它是泥巴……你知道鄉下人怎麼熬麥芽糖的嗎?”
青山坦白:“就是在城外買的……哎呀,不要吃呀,媽媽不讓。”他急切地想著自己還有什麼可以吸引註意力的東西,“等著!爺爺去拿書,給你們講這一路上看到的奇怪東西。”
他忙跑回屋裡,屋裡立刻響起翻箱倒櫃的聲音。兒媳立刻把兩個糖活搶瞭下來,遞給丈夫。青山拿著一本陳舊的《山海經》出來,他寄希望上邊的圖畫和故事。可是他剛好看見兒子把糖活扔進瞭裝垃圾的簸箕,並且用垃圾蓋住,以防小孩子再翻出來。
兒子回頭看見他,一時有些赧然:“……爹,我去上班瞭,你跟啾啾他們吃飯。”
青山:“我也要去縣裡……我去要欠薪。”
青山子:“用不著那麼急。”
青山:“用得著那麼急,我沒多少時間瞭。”他茫然地往外走,又茫然地想起衣裳不整,得回屋穿衣服,老年人的嘀咕,“去要欠薪。”
青山最後瞧瞭眼孫子孫女,進屋,他在幾秒鐘之間就顯得蒼老瞭。
兒子:“我先走瞭,會遲到的。”
兩棵樹的教堂裡,電臺、譯碼機之類的設備擺瞭半屋子,一群馬匪裝扮的傢夥要大幹一場的架勢。時光在卸長槍擦長槍,這至少可以稍解等待中的無聊。
門閂拿著不斷產出的電文記錄在通報:“二號已經出門……二號六時四十九分出屋,和傢人搭話不到五分鐘,回屋。二組特註:二號長年漂泊在外,距上次探傢四年之久,長孫都未曾見過,卻隻有幾分鐘的傢常,此一大疑點。”
時光揮手,示意就此過。
門閂:“七時零五分二組電:二號七時整出門,一分鐘前其子巴瀚清出門。父子路徑如一,都是去的黃廓縣縣政府,但蹊蹺至極,兩人僅差一分鐘時距卻不同行。二組特註:此又一大疑點。”
時光終於有點受不瞭啦:“我們是拿眼珠子想事情的嗎?”
門閂也沒搞懂他啥意思:“我們拿腦子想事情……你什麼意思?”
時光:“二組監視就是監視,要他想什麼疑點?在我們眼裡,耗子撒泡尿都能找出十個八個疑點,隻要它是被監視對象!”
門閂:“他們多是知道你親自監控,特意積極瞭一些。要不我讓他們閉嘴?”
時光想想,搖頭:“算瞭,賣力點總是好事。巴瀚清,他兒子,有共黨嫌疑嗎?”
門閂:“該縣衛生部門小科員而已,而且一力向我們靠攏。”
時光嚇瞭一跳:“這難道不是疑點嗎?共黨老妖怪的兒子想拱進先生一系做暗流行當?”
門閂:“我們,是說我黨,中華民國國民黨,Chinese Nationalist Party,KMT。”
時光:“哦,一說我們就光想著先生瞭。”他自我解嘲,“若水老怪說我們有派性無黨性,倒也不是無中生有。那就是說我們說他通共通日,也不是無中生有。”
關於派性黨性的玩笑不是門閂能開的,隻好避重就輕:“高泊飛是若水手下,跟藤雄有勾結,那自然說若水是通日的——隻是這隔著幾層還扳不倒他。”
時光點點頭,擦著槍,他很不喜歡這樣不知前途的等待。
黃廓縣,青山的兒子和青山先後走過一條街道,前者完全沒意識到後者的存在,後者看著遠遠的那個背影,茫然而依戀。
而他們身前身後跟蹤的人像一條隨斷隨續的鏈子,為瞭執行時光的命令,幾乎牽動瞭大沙鍋之外的所有人力。
門閂和時光的對話。
門閂:“七時二十一分二組電……”
時光:“把這個題頭去掉,要麼你把標點也念出來。”
門閂:“父子倆一路上沒和任何人說話,路程十三分鐘,二號七時十三分到達縣政府辦公處,其子已入其就職科室。二組特註:目標一直看著他兒子,露出很擔心的樣子。擔心什麼?他兒子要去做什麼大不韙之事?待查。”
青山站在縣政府辦公樓外的空地上,看著兒子上樓梯。來上班的人零星從他身前走過。他的小科員兒子拿著幾個水瓶出來打水,青山熱切地看著。瘦弱的兒子足足拿瞭六個熱水瓶,看上去像一輛超載的拖拉機。青山很想上去幫忙,但兒子從兩米之外走過卻根本沒看見他,他終於還是站住。
門閂:“……縣政府上班時間八點整,但普遍晚到二十至三十分鐘。二號自七時十三分至八時三十二分一直在樓外等待。其子巴瀚清則活動頻繁,其間打開水一次,拿報紙一次,掃科室一次,給科長泡茶一次,上廁所一次。”
時光:“二組是用密碼發來的這玩意兒嗎?”
門閂:“是的,SE級加密。”
時光把他的長槍放在一邊:“……咱們譯碼員還沒累死嗎?”
門閂:“踩河卒,你還好嗎?”
譯碼的哥們兒頭也不抬地揮揮手,繼續跟譯碼機和紙張過不去。
門閂:“他還好。”
時光:“真希望二組像他一樣少些廢話。”
門閂:“不放過任何一個疑點。而且目標現在比不得在傢裡,是公開場合,可能性多瞭去。”
時光揮手:“知道。”他開始擦自己的手槍。
青山穿行於政府辦公處,進這個門,出那個門,上這個樓梯,下那個樓梯,點頭哈腰地推開一扇門,哈腰點頭地關上一扇門。他坐在樓梯口上,擦著浸到頸根的汗水。
門閂:“八點三十一分,教育科有瞭人,目標開始與人頻繁接觸。其間與六十七人次有過交談,十七人次有過肢體接觸,其中十二人與其有過多次交談,我們已經決定把教育科陳科長、鮑專員,財務科黃文書,民政科曹科長,司法科管科長,農業科林視察,建設科李科長,民教科劉專員,辦公室郭科員,交通科張技士……”
時光:“等等。怎麼牽扯進這麼多部門?”
門閂:“還有稅務科馬科長和水利科徐科員……列為懷疑對象並予以監視。”
青山在就著水龍頭猛灌冷水——他已經多久沒吃過一頓飯瞭?
時光開始卸他的另一支手槍。
時光:“要監視這麼多人,不如幹脆在縣政府裝個炸彈。這都是種子嗎?如果都是,他們可以暴動瞭。”
門閂:“其間,目標活動於一樓至三樓的空間,上下一樓至二樓十五次,二樓至三樓十一次,一樓至三樓七次。往公用水龍頭喝水三次,坐地休息九次。二組特註:如此頻繁活動,似有亂人耳目之嫌。”
時光咆哮:“明知他在亂人耳目,還攪得我這裡快要調軍隊瞭!他們會不會想的?!”
門閂:“你不是希望眼珠子隻做眼珠子的事,不要想。”
時光猶豫一下,不好反駁:“我現在隻是要知道,二號到底要幹什麼?”
青山在上樓,劫後餘生的監視者換瞭班跟在身後,說實在,他們也是累得鞠躬盡瘁。青山已經是扶著墻在支撐筋疲力盡的身體,這次他到瞭科室門外,站在那愣瞭一會兒,然後直接推門進去,對著那張辦公桌撲通跪下。在監視者的視野裡,門關上。
時光拿著擦瞭一半的槍零件發愣:“下跪?”
門閂:“對,下跪。”他嘆瞭口氣,“二號在索要欠薪,縣政府已經有兩年沒給他派過薪水瞭。”
時光:“一個死硬死硬的老共黨向國民政府索要欠薪?你別看這老傢夥死樣活氣的,他比對面那個死字寫在臉上的何思齊還要硬!”
門閂:“共黨是我們揣測的身份,他在縣政府的檔案裡還是官派督教。而且除瞭脾氣討厭,並無劣跡,在各地督教中堪為楷模。而且第八路軍和新編第四軍的薪水也是該從我們這出的,隻是一直拖著。”
時光:“別跟我說這個——巴東來是怎麼個楷模法?”
門閂:“……派往共治區的督教最大的任務就是反紅反共,他一個人在一棵樹刷的反紅標語比十個督教加起來還多。”
時光啞然:“荒唐,一棵樹那屁大的地方,他刷那麼多可不就是玩個物極必反?……我們起個大早,陪著他繞瞭一百多個圈子,就是為瞭看他如何要到欠薪?”
門閂:“還沒要到,下跪也沒用。該縣教育界有討欠薪討瞭三年的,自己都備得有專用的跪墊瞭……”
時光搶過門閂手上的電文紙,摔回門閂臉上,門閂逆來順受地看著。
門閂:“先生從不這樣。”
時光:“抱歉。”他焦躁地想著,“他們的情報網交通線全被掘瞭,他還在這要欠薪?我們至今連真貨假貨都沒法確定,然後陪他在這耗上三年?”
門閂:“隻要確定瞭真假,一切都簡單瞭。”
時光毅然決定:“讓二組的人知會該縣政府,別說兩年,哪怕欠他的薪是從民國元年開算的,也給立刻補上!”
門閂小驚一下:“幹涉監視目標可是咱們行裡的大忌。”
時光:“我犯的忌諱還少嗎?立刻!”
門閂:“我會寫進記錄。”
他示意通訊員發報。
青山又一回坐在樓梯口,靠著墻,收拾著快要散架的老骨頭。他的監視者之一板著臉從他身邊走過,上樓。
青山苦笑:“真是太能拖啦,可憐我這把老骨頭。”
監視者表情怪異,走進青山下跪的那間屋子,反手把門推上。
門閂:“目標終於要到瞭錢。”
時光舒瞭口氣:“謝天謝地。”
槍都擦完瞭,他又把彈匣拿出來擦。
門閂:“你也有瞭一個不良記錄。”
時光:“我應該派你去監視那老傢夥,調二組過來磨板凳,他們不合適盯梢。”
門閂:“先生的命令是我得跟你跟到死。”
時光:“也不知道是你死還是我死。”他嘆口氣,“目標現在在幹什麼?”
門閂:“出來瞭。在露天地裡數錢。”
時光呸瞭一口:“這個老財迷。”
青山對著奔波瞭半日的辦公樓,他確實在數錢,數完瞭,拿出兩張單放瞭。然後他坐下,看著那棟樓。
門閂:“……坐在樹下邊發呆。二組註,好像老白癡的樣子。”
時光嘆氣:“更白癡的是盯著白癡看的白癡,還有聽著白癡說白癡的白癡。”
青山毅然起身,再度進樓。
門閂:“……起來瞭。又進樓瞭。”
時光發怒:“還有誰欠他的錢?”
門閂:“這回是衛生科。”
一間辦公室裡坐著幾個無所事事的人,桌上的茶冒著熱氣,倒有一多半的人被報紙完全遮住。青山的兒子坐在最近門,也最近掃帚和水瓶的桌邊,他也許是全科室唯一在工作的一個,正自玩命地抄寫著不知內容的表格,不時還要看那幾位的神情。青山進來,出生入死者在兒子面前鼓瞭鼓勇氣,但往下要說的話噎在嘴裡。
青山的兒子抬頭,麻木的眼神變得驚訝,盡量壓低瞭聲音:“你怎麼來瞭?”
輕聲仍讓幾張報紙放下瞭半個角,從報紙後探出幾個好奇但並不關心的腦袋。
青山的兒子忙向著那幾張臉微笑:“我爹……他是督教,教育學者。”
教育學者青山像個入城農民那樣向著整個科室點瞭點頭。報紙的長城又重新屹立瞭。
青山的兒子又恢復到責怪的語氣:“爹,你來幹什麼?”
青山:“我早上說過要來的,要欠薪……”
青山子:“對瞭對瞭!”他大聲給自個兒找著面子,“教育科陳科長請你來談教育問題對吧?”
青山苦笑:“對,談得你爹我都快進不來氣瞭,教育問題真是個大問題。”他也看看那幾張報紙,聲音也加大瞭,“這些錢啊,你拿著。”
青山的兒子訝然地看著父親遞過來的整卷錢,在大庭廣眾之下這讓他覺得丟人,要是要的,但是接過來又覺得不對。
青山子:“這是什麼?這種東西……你扔在小曼那兒就行瞭嘛。”
青山:“就得在這裡給啊。你看,沒別的,就是錢。縣裡欠我兩年的薪水,全在這兒,你看。”現在是眾目睽睽,青山甚至把錢展開瞭讓人們看見,“就是欠我兩年的薪水。一共是一千零八十元,我拿瞭二十元零花,這是一千零六十元。”
青山的兒子有點急瞭:“你說這個幹什麼?誰要你的?”他開始拉青山,“出去說出去說!”
青山:“就在這兒說,不能出去說,出去就麻煩瞭,就這裡說。這是縣裡打的收支條子,該簽字的都簽瞭字,你千萬拿好瞭。”
青山子怒瞭:“你到底要幹什麼?昨晚上事你不樂意也不用這樣……”
科長:“巴瀚清啊,你爹真瞭不起呢。我有個熟人,十個月欠薪要瞭兩年,後來幹脆咬牙瞪眼上吊瞭,你爹連兩年的欠薪都能要得來——老爺子要瞭多久?”
青山子倒也有些驕傲:“我爹昨天剛從外地回來。”
科長嚇瞭一大跳:“那是絕沒可能的事情!巴瀚清我一向覺得你老實巴交,卻說出這種萬裡之遙一蹴而就的胡話來!”
青山便淡淡地幫兒子解圍:“我上邊有人。”
青山子連忙就坡下驢:“對,我爹人緣廣,他跟縣裡的人……”他很沒自信地看看青山,“跟誰很熟來著?”
青山:“我打十五歲入中原,之後在老傢待的時間碼一塊兒不到兩年,在縣裡又哪能認得人。”
科長登時占理:“就是!巴瀚清你倒說說認識誰來著?”
青山:“縣裡是縣太爺參事什麼的一個不認得,本來在南京倒有不少一起扛槍一起坐牢的交情,可現在也物是人非瞭,那幫子當年一起打生打死的貨也有瞭顧忌,沒瞭出息,全跑重慶玩陪都去瞭,我這老東西就隻好重慶有人瞭。”
科長頓時噎住:“你、你……”
青山卻深鞠瞭一躬:“瀚清在這裡,還望科長多加照顧。”
科長:“互相照顧。互相照顧。”
這水深得能把他嚇著,科長決定看報,隻是半張臉露在報紙外想要除疑。
重慶有人的青山全心全意地看著兒子,他看不見別的,一隻手摸瞭摸兒子的衣袖:“以後上班要多穿點,你們這裡冷。”
青山子終於正視瞭一下自己的父親,也許是因為父親剛才暴露的那一下桀驁不馴讓他吃驚,然後他發現瞭真正讓人吃驚的是父親眼裡一直隱藏著的酸楚。
青山子:“爹……你還好吧?”
青山:“好啊,好極啦。哦,拿瞭錢,該給小曼他們買點什麼買什麼,怪不著她,誰能瞧得上這樣一個公公?我是普天下最糟糕的爹,我口口聲聲‘你爹我’的時候,你都該揍我,可我就是忍不住想說,從小都是你媽把你拉扯大,我什麼都沒管。每隔幾年看見你都好像看見另外一個人,但怎麼另外都是我的好兒子……我兒子沒靠爹沒靠誰,現在傢也有瞭,孫子孫女都有瞭,出息。”
青山子訝然地看著父親,老頭子想哭,忽然間他也很想哭。
青山子:“爹……我們出去說話。”
青山:“不出去,不能出去。我就是想看看你,看完瞭,我走啦。”
青山子:“爹,咱們回頭一塊兒吃飯。不用小曼做,在外邊吃,就咱爺兒倆。”
青山無比熨帖地點點頭:“那我在傢等你。”
青山子:“別給孩子買那些奇怪的東西瞭。要跟傢好好過,你就得傢常一些。”
青山點頭不迭:“知道知道,老東西尤其要自覺。”他跟自個兒嘀咕著出去以掩飾心情,“你個老沒正形兒的,可算撈著個傢瞭。”
青山子茫然坐下,第一次,所有人在偷看他,而不是他在對所有人察言觀色。
青山悠悠地從空地上走過,他的神態已恢復瞭平靜。後邊綴著三條尾巴,並且又驚動瞭在路口等候的另一輪三個。他拐過街口,兩條尾巴跟上。另外三條在路口商量著,還有一條徑直跑向停在一邊的車。車後座上放著電臺。
兩棵樹的教堂裡。
門閂:“目標離開瞭縣政府,好像是打算到處逛逛。”
時光舒瞭口氣,恨恨地:“可不是。他身上有錢瞭嘛。”
門閂:“絕大部分給瞭他兒子,他身上隻有二十塊錢。”他想起個事來,“我們怎麼對付他兒子?”
時光毫不猶豫:“監視,但不可驚動。”他舒展著筋骨出去,“這老傢夥總算是要歇會兒瞭吧。你跟我出去透透氣。”
門閂隨著時光出瞭教堂,看見蘆焱終於給自己找著瞭一件事幹:他在打水,一桶桶灌滿欠記的水缸。時光跟他揮瞭揮手,沒得到回應,於是回頭瞧瞭眼門閂,忽然有瞭一個很有趣的想法。
時光:“在跟二號折騰的時候,我終於想明白一號是什麼瞭。”
門閂:“是什麼?”
時光:“是個假中做假,假到讓我們信以為真的假貨。”
門閂:“為什麼?”
時光:“你過去殺瞭他,我再告訴你為什麼。他還頂不上你給欠老板的一塊錢有價值。”
門閂錯愕瞭一下,然後走過街道,他一邊走一邊拔出他的槍,單手打開瞭保險,一腳踢在蘆焱的膝彎。蘆焱摔倒,水潑瞭一地,因為正對著門,他扶住瞭門框,跪倒在那裡。門閂揪住蘆焱的頭發,想用槍口頂住他的後腦。蘆焱掙紮著想要回頭,門閂卻不想跟他正臉對著,一槍柄砸在他的後腦上。蘆焱腦袋裡轟的一下,就像是被人頂著腦門開瞭一槍,視野裡一片血紅:
青山坐在墻頭上,那是他最後看見青山的一眼。
青山:“我唯一覺得對不住你的,是不會有人給你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