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蘆焱血紅的視野裡:

阿卯點燃褲腰裡的炸藥:“好好看我怎麼死。我死瞭,你就不怕瞭。”

被掛在自己車上瞭無生氣的諸葛騾子。

嬉皮笑臉舉著手的古軲轆被迎頭一槍。

熊熊火光中的中年人:“小子,人本就是萬事的燃料,最好的和最壞的。”

滿頭是血的蘆焱開始掙紮,於不可能掙紮時開始掙紮,他抓到瞭門閂揪著他頭發的手,兩隻手對一隻手的較勁。門閂有些狼狽,居然被他掙脫瞭,而手上抓著一把頭發。門閂忽然忙不迭地退後,蘆焱暈頭轉向中在咬人,咬他那隻手。門閂一腳踢上蘆焱的後背,然後用那隻腳踏住瞭他的腰,蘆焱的掙紮越來越無力。門閂將身子往後讓瞭一點,以免血濺到自己身上,他用槍對準蘆焱的頭。兩棵樹,欠記門前那場近距離的殺戮已近尾聲,蘆焱活似被鐵人踩住的一隻螞蚱。門閂的手指已經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扳機有一個擊發阻力,現在已經是在擊發阻力的臨界點。

時光:“停!”

已經沒法停,門閂隻來得及將槍口稍偏一下,子彈貼著蘆焱的耳朵打進土裡。門閂一腳將蘆焱踢開,退一步,槍仍指著,以防對方反撲。時光笑嘻嘻地過來,早上的無名火無影無蹤。他並不對門閂說話,對的是門閂腳下踏的蘆焱。

時光:“我這二當傢說你很會發脾氣,這年頭這地方,還會發脾氣的人不大多見,所以我想看個稀奇。你沒事吧?”

蘆焱爬起來,慘不忍睹,頭破瞭,淌著血,一臉黃土,太近的槍擊讓他耳鳴。

蘆焱:“有事,你會賠我一條命嗎?”

時光:“如果是真貨,賠上十條八條也可以的。假貨的話,對不起啦,你欠我們二當傢一份子彈錢。”

蘆焱看瞭看他,挑起水桶走瞭。時光很有興趣地看著他的背影,門閂沒好氣地看著時光。

時光:“我剛發現這傢夥這麼有意思,是能拿腦袋撞破墻的那種怪物嘛。你剛才都快把他腦花子打出來瞭,可他居然還沒忘瞭去把他的水桶再裝滿。”

門閂陰著臉察看被蘆焱咬傷的手:“他腦袋也許被打抽筋瞭,也許進瞭沙子。”

時光回頭看看:“怎麼啦?”

門閂:“打你認為三號是一個神槍手,就一直在疑心我是三號。”

時光:“懷疑一下又不會少塊肉。再說瞭,你不是沒殺他嗎,幹嗎還跟他玩拳腳,直接一扣扳機不就得瞭?”

時光有些無賴,門閂怒瞭:“是你說過去殺瞭他!我要殺個人還用得著過去?”

時光:“得瞭得瞭,咱們總還是朋友。”

門閂愣瞭一下:“……輪不到我們說這話的,狼的尾巴就不是拿來搖的。”

時光也就不再提瞭:“好吧,我疑心所有人是三號。不過跟其他人比起來,暫時你比較可信一點。”

門閂沉默一會兒,將槍插回腰間。

時光:“你很高興?”

門閂:“我不高興。”

時光存心調侃:“你高興和不高興都看不出兩樣來。”

門閂:“高興和不高興本來就沒什麼兩樣——對我們來說。”

九宮從教堂裡出來:“二號去瞭火車站。”

頓時,悠閑的神情煙消雲散瞭,二人如臨大敵。

他們回到教堂,幾個在電臺上當值的手下看見他們便有些訕訕。

終於有個膽大的稟報:“二組搞錯瞭,老魁。”

時光惱火地發笑:“隻說他們搞對的事吧,能省出大把時間。”

手下:“二號去的不是火車站,是車站旁邊的食攤。”

時光已經不打算生氣瞭,倒看瞭看表:“到飯點瞭嗎?這老傢夥是不是想靠瑣碎幹掉我們所有人?”

從教堂頂槍手的位置看去,正對著水井發呆的蘆焱像是站在槍口上。

蘆焱怔怔地看著自己在水井裡的倒影,一個沮喪而茫然的影像。

一個水桶扔下去,把他的影子擊碎瞭。

蘆焱跪在剛打上來的那桶水邊,在水桶裡打量著自己灰敗的臉色,苦笑,一個等死的人是不會神采飛揚的。

四下無人,但一定會有人在遠處監視他,

蘆焱對著自己喃喃自語:“你真是一臉死相。”

他開始清洗自己的傷處,腦後的傷口看不到,但是涼水沾上去殺得生疼。

蘆焱皺著眉:“你到上海瞭嗎?該死的青山。”

他把整捧的水掬上自己的傷口。

黃廓縣街道上,青山擠在路邊跟幾個鬥蟋蟀的閑漢一起叫囂,又恢復瞭老沒正形的模樣。如果他兒子見瞭,一定覺得又被戲弄瞭。

青山:“給我頂住啊!廢柴!”

青山侉裡侉氣自那蟋蟀盆邊離開,“它死定啦!”

跟蹤他的人也不由擠過去看看那個盆,青山走瞭。

青山走在黃廓縣車站外的窮街陋巷之間,確切地說他是在遊蕩。他看著街上雜亂的攤檔,戰爭期間,市井並不繁華,滿目瘡痍。他的尾巴們在人群中掩映著,因為此地的雜亂無章,越發地緊張。青山找瞭一張油膩膩的桌子坐瞭下來,這是一傢羊肉泡饃的檔位,檔名董回回。

時光皺著眉,看著剛傳來的電文。

時光:“羊肉泡饃?”

門閂:“西北特色食物,羊肉湯,肉醃二十小時,煮八到十二小時,面饃,略發酵,揉四百下為宜……”

時光:“我吃過。味道好過你的背書。”

門閂:“跟一號對,你得壓住開槍的沖動。跟二號對,你務必得有耐心。”

時光沒耐心,並且因為想不出結果來更沒耐心。

時光:“每回去西安,西安的同僚就會上他媽的泡饃、灌湯包子、拉面、全羊席,工作上是一無建樹,先生評他們幸虧好吃懶做,才沒成為張學良的同謀……幹嗎去吃泡饃?幹嗎非去車站吃泡饃?”

門閂:“人回傢鄉第一件事總是吃口傢鄉才有的東西。他去的這傢食攤也是那裡的老字號,雖在車站人流之處,卻多的是回頭客。饃講究隔夜,湯講究新鮮,一鍋湯賣光就關門,不少老食客贊不絕口。”

時光:“是嗎?我怎麼不知道我該吃什麼。”

門閂:“好好想想,誰都會有的。”

時光看著天花板,在茫然中最接近瞭自己的答案:“……烘山芋。”

門閂愣瞭,他一瞬間居然看見時光眼中水光閃爍,這讓他以為自己看錯瞭:“那可不算什麼特色。”

時光立刻又成瞭個不再茫然並且極有目的的人:“是沒什麼特色——二號要欠薪還算情有可原,可這種生死關口,還去滿足吃這種最不要緊的事情,肯定有鬼。讓二組盯死瞭。”

門閂:“吃其實是很要緊的事情啊。”

時光再一次瞪著他,門閂沒表情。

車站前食攤上,幾個監視青山的傢夥圍桌坐瞭,一人面前一個盆大的碗。每個人都在掰饃,每個人的心思都是一半在饃上,一半在青山身上,並且難以掩飾驚訝的表情——青山在他們斜對街的攤上,面前三個盆大的碗,那幾位一人掰一個饃,青山一個人掰六個饃。青山掰得很細,一碗撕,二碗掰,三碗搓,每一碗掰出來的還都不一樣。連店夥也因這老頭子面前的內容和內行的手法而側目。

二組甲:“那老小子瘋瞭?苦大力掰兩個饃就頂一整天,他一個人就掰六個?”

二組乙:“你懂個什麼?那是個老饕,他每碗都掰得不一樣,味道也就不一樣。有道是吃一,聞二,看三。”

二組丙:“我這兒都掰完瞭。他那兒剛開個頭。”

二組乙:“牽條狗來撕,都比你掰出來的強。看看人傢掰的,你得趕緊抽自己倆嘴巴子。”

二組丙:“我又不是苦大力,不好這口。”

二組甲:“重掰。別惹人疑心。”

於是重掰。

青山在那裡自得其樂地掰著,他一點也不急,他的神情像一個少小離傢老大回的人看見傢鄉的土地,聞見第一口傢鄉的空氣。

教堂裡,時光已經不看剛發來的電文瞭,他把電文卷瞭筒在手上輕輕敲著,蹙著眉頭。

時光:“……目標掰瞭六個饃。二組特註:我們三人隻掰瞭三個饃,這輩子沒見過能吃六個饃的人……門閂,你能吃幾個饃?”

門閂:“曾經在早上掰過兩個,直到第二天中午還不想吃飯。”

時光:“我掰瞭一個,一直頂到當天下午。”

門閂:“羊肉泡本來就是苦哈哈的食物登堂入室。便宜,量大,有肉有油,連湯帶饃,頂餓。”

時光:“你覺得他能吃六個?”

門閂:“不可能。六十多歲的人,就是廉頗都得被撐死。”

時光思忖:“這老頭子又在故做驚人之舉,他一直變著法子轉移我們的註意力,看來他要做個大怪瞭。”

門閂:“二號是沒一步不出人意表。”

時光把電文扔瞭:“讓他掰去吧,恐怕二組會把他掰瞭多少塊也報上來。我也餓瞭,待會兒咱們吃什麼?”

九宮:“洋芋擦擦。”

時光有些沮喪:“怎麼又是洋芋擦擦?打到瞭兩棵樹,沒一頓不是那個洋芋和面粉的破玩意兒!”

門閂:“沒辦法。這地方窮,就那玩意兒現成。咱們這點人看著兩棵樹,連廚子都用上瞭,沒人做飯。”

九宮:“老魁,我去找村民殺頭羊,手把肉?”

時光:“算瞭算瞭,繼續擦擦吧。如果二號真能吃下六個饃,明天我親手給你們殺頭牛。”

當三碗氽好湯的泡饃放在青山面前時,青山的眼睛也有些發直,董回回傢的碗比別傢的都大,可以用來洗臉。他再也沒有那種還鄉者的閑適神情,而更像面對一場考驗。周圍很靜,來這裡的人都是吃泡饃,他這樣吃泡饃對周圍的任何人都是個驚世駭俗之舉。

青山苦笑瞭一下:“糖蒜。”

立刻就拿來瞭,還帶著辣醬,店夥帶一種敬畏而懷疑的神情看著。青山慢慢地剝蒜。監視者在他們的桌上毫無顧忌地看著,不用避諱,因為周圍每一個人都在覷著那個剝蒜的老頭。

二組丙:“我瞧那傢夥真是一副要全吃下去的架勢。”

二組甲:“我瞧不像。”

二組乙:“他是老饕,老饕的吃是食味,甚至聞味看味,不是你們這幫粗人全吃到肚子裡。你瞧他吃得地道,蒜剝完瞭不吃,放一邊。為什麼?蒜味太沖,怕破瞭原味,那是吃到一半時解膩的。你們猜他先吃哪碗?掰得最粗的還是掰得最細的?”

二組甲:“最細的,味也細膩。”

二組乙:“你們來吃這個就是王八吃大麥,最粗的,最粗的才是原味。”

二組丙:“你看你看,他吃最細的。”

碗太重,青山把搓的那碗拖過來,看瞭看,嘆瞭口氣。

二組乙有點下不來臺:“裝相裝到瞭天上,原來是個銀樣鑞槍頭的外行。”

二組甲:“我瞧人是個內行。你看他吐口氣幹什麼?這裡空氣油大,他清出來好嘗味呀。”他沖乙笑著,“天下內行都是胡說八道的內行。”

他們說什麼盡管說,青山隻是埋頭吃著,從他的表情根本看不出香甜。

教堂裡,洋芋擦擦端瞭上來——所謂洋芋擦擦是延安地區特有的一種食物,洋芋混合瞭面粉蒸熟,蘸上點醬油醋便吃。它也許是窮人傢的美食,但對天外山幫眾來說,最多是一種可以充饑的將就物。時光對它毫無胃口。

門閂:“二號已經開始吃他的羊肉泡饃……我們是不是也順便吃點擦擦?”

時光心不在焉:“你們吃。”

留瞭兩個手下在電臺上執勤,這邊鍋碗瓢盆交響。

青山終於直起腰來,打瞭個飽嗝,周圍的食客難以掩飾失望的表情——三碗居然還剩下兩碗半。青山吃瞭一瓣糖蒜。

二組丙:“鬧半天是個連自己能吃多少都不知道的傻瓜。”

二組甲:“慢來慢來,你慢慢看來。”

青山吃完蒜,定定神,雙手把碗捧瞭起來。那又是個驚人之舉,因為碗太大,這裡的人從來是以頭就碗的。然後他開始往嘴裡倒。店夥停瞭手上的活計,看著這長鯨吸水似的吃法,直到旁邊的客人捅他。足足過瞭幾分鐘,青山終於把那個空碗放回桌上。他又嘆瞭口氣。

二組們面面相覷:“我覺得老傢夥是真要吃完。”“怎麼講?”“掰得細的先吃,因為好下肚。我猜他往下吃不粗不細的那碗。”“你這回真說對瞭。”

青山拖過不粗不細的那碗,把所有辣醬全倒瞭進去,然後拌著,一碗泡饃成瞭紅色。

二組乙嘆氣:“暴殄天物。放那麼多辣椒,再一通胡攪,味道全完瞭。”

青山剛吃瞭兩口就開始擦汗,那是辣出來的,他邊擦汗邊吃。

二組甲:“我覺得……”

二組丙眼都不眨地盯著青山那廂:“什麼?”

二組甲:“老傢夥真的不是在吃泡饃,他壓根兒是在跟泡饃打仗。”

確實,青山更像在跟泡饃做決死之戰。他在強忍之下又打瞭個聲震四座的嗝,他歉疚地點頭笑瞭笑,一隻手伸到腰間松開腰帶。

教堂裡,門閂把一碗洋芋擦擦放到時光面前,時光的表情近乎仇視。他忽然站瞭起來,把扔在一邊的槍插進腰間。

時光:“早吃完快幹活。我出去吃。”

門閂:“出去?這鎮上哪還有店子?”

時光:“你真把欠記當碉堡瞭?那是飯店,隻要有錢,欠記是能點菜的。”

門閂啞然,他立刻明白瞭時光絕不是去吃頓飯那麼簡單,以時光的做事方式,這多半是他計劃之中的。

門閂:“你不盯二號瞭?”

時光:“盯二號的人還少嗎?與其在這兒摸不著頭腦,不如去瞧瞧一號,反正一二三號彼此息息相關。”

門閂推開碗,站瞭起來。又有幾個手下站瞭起來。

時光:“你不用去,你們誰都不用去。我巴不得一號發難,那就用不著殺牛瞭,我今天就殺個人來給你們下洋芋擦擦。”

食攤上,青山在流汗,汗水滴進瞭碗裡。旁邊放著兩個空碗,他現在在吃第三碗,剛起瞭個頭。汗水流進眼裡,青山眼裡的世界已經有些模糊,似乎有個人在看著自己,青山定瞭定神,發現是店夥。

店夥:“老爺子您沒事吧?”

青山:“幾年沒回來瞭,在外邊想的就是這口。”

店夥:“再想這口,也不是這麼個吃法。”

青山嘆氣:“這麼吃好吃。”

店夥:“求您別吃啦。剛開始我覺得您吃糟踐瞭,這會兒我怕吃出人命。”

青山:“沒糟踐,原湯化原食,全在肚裡,哪能糟踐呢?”

店夥:“你是要多瞭怕浪費對不?難得您這麼捧場,這第三碗不要錢。”

青山:“我是還想吃。隻要控控就好。”

他想站起來,可沒成功,店夥幫他把凳子搬開,青山扶著桌沿才把自己撐瞭起來。他轉身,二組的人閃電般把目光挪開。他看瞭看天空,天空很模糊。他知道,自己在別人眼裡看起來,已經是目光都沒有焦點瞭。

所謂控食隻是個心理療法。青山吸瞭口氣,轉身,看著那碗泡饃,再次坐下,腰已經彎不下來瞭,他費勁地把碗端起來。身後的竊竊之聲成瞭驚詫的嘖嘖之聲。

青山苦笑。人們很長時間看不見他的臉,隻看見一個人低頭在盆大的碗裡,傳來咀嚼聲。他終於把碗裡的饃和著肉都咽下肚,因此寬慰地吸瞭口長氣。周圍啞然。

店夥把一大碗醋給端瞭過來:“老爺子喝點醋,醋化積食……”

青山:“原湯化原食。”

他喝光瞭碗裡的湯,往後仰瞭仰,給人的感覺是他立刻就要仰天倒地死掉,但是他及時扶住桌子,然後站瞭起來。

青山:“好吃。好吃。好吃。”接連三個好吃,搖搖晃晃想要走,然後又想起來,“沒給錢呢。”

青山把錢放在桌上,一向佝僂的身子已經完全撐直瞭,人們可以看見衣服下他肚子的輪廓,而他一向是個精瘦的人。他搖搖晃晃,喝醉瞭一樣,店夥隻好把找的錢塞在他手上。

這樣一個食客讓人們不得不目送。二組木然地看著,乙忽然想起來,捅瞭甲一下,他們追上去。

青山蹣跚地在傢鄉的街巷走著。

兩棵樹,欠記,桌上擺著剛炒得的菜:蔥炒雞蛋、切片的風幹羊肉、一點青菜。時光滿意地看著自己的晚餐,小欠在一邊誠惶誠恐地看著他。

時光:“欠老板?”

小欠一向就彎的腰彎得更低瞭。

時光:“去對面給我們天外山做飯吧?”

小欠一臉哭相:“不敢不敢。”

時光:“得瞭得瞭,我瞧你那一臉死相。”

他撩開衣服掏什麼,小欠撲通跪地。

時光莫名其妙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發現掏東西的時候露出瞭他的佩槍。

時光:“怎麼就能這麼孫子?……拿去拿去,省得你擔心我不給錢。”

他把兩塊銀圓拋到桌上,一直等著銀圓滾到地上小欠才敢去撿。

小欠:“哪裡會哪裡會。”

時光看瞭看四周,小欠的父親正把他們的晚飯擺上桌:咸菜、稀粥和幾個窩頭。

時光:“就你們兩個吃飯嗎?”

小欠也知道他是明知故問,看看往通鋪的門簾:“還有姓何的客人。”

時光樂瞭:“對瞭。那個半死不活卻總死不瞭的,連水都沒得喝的叫花子。”他大喊瞭一聲,“何思齊,出來吃飯瞭!”

過瞭會兒,蘆焱撩開簾子出來,先看時光一眼,然後去幫欠爹拿餐具。時光轉瞭身開始吃飯,那邊終於也安生地吃飯。時光往那桌看看,小欠立刻停瞭吃飯卑微地點頭。時光離開瞭自己的桌子,他對那桌上的咸菜發生瞭興趣,夾瞭一條放進自己嘴裡。小欠和欠爹立刻站瞭起來。蘆焱坐著,慢慢地去夾另一條咸菜。

時光:“這個不錯。”

小欠:“老爺你端走。”

時光真把咸菜端走瞭,但把他的羊肉拿瞭過來:“跟你換,我不欺負人。”

蘆焱因此瞧瞭他一眼——蘆焱腦袋上還裹著破佈。

時光:“隻欺負我的敵人。”

蘆焱有一個看似微笑的表情。

時光:“笑得一副缺鐵的德行,我拿槍子兒幫你補補?”

蘆焱:“我缺的是鐵,你缺的是德。你是不欺負人,連欺負都省瞭,直接殺掉。而你們要對付誰,比如說欠老板吧,隻要宣佈他是你的敵人就好瞭,方便極瞭。”

小欠立刻申辯:“我不是!”

但是那兩個人都沒理他,時光也在微笑。

時光:“好極瞭。早煩瞭你那副何思齊的熊樣,死共黨。”

蘆焱:“你又弄錯瞭,我還真不是共產黨。亂世風雨一蚍蜉,命不是自個兒的,可心肺總算還是自個兒的,如此而已。”

時光擊掌叫好:“說得好!字字珠璣!瞧你老兄也是一個還能做得出夢的人,真該浮一大白!”

然後轟然一聲槍響,卻是這老兄叫好聲中在桌子下開瞭一槍。小欠和欠爹跳將起來,時光大笑。

時光:“坐下!”

小欠父子便保持著他們的造型僵住瞭。

時光:“我不喝酒,隻好開槍當幹杯瞭。”他笑著,“蚍蜉被嚇醒瞭嗎?你的夢咋樣瞭?”

蘆焱沒理他:“欠老板,欠叔,吃飯。”

時光把槍拍在桌上,那兩位頓時坐下開吃。

一時很沉悶。那三人默默地吃,而時光把自己的飯菜戳著玩。

時光:“民國二十五年三月十一日,一棵樹東面躺瞭堆據說剛被馬匪劫過的死肉,賤得很,被諢名豆爹的村民楊有牛拿濁水和洋芋擦擦就給救活瞭——第二天就出來個逃避戰禍的何思齊,無黨派無政治傾向,跟人不親近也不疏遠。共黨覺得你沒上進心,老派覺得你太新派,隻是你那普世濟人的心態還在作怪。兩月後你開始在農活之餘教小孩子們識字,跟督教巴東來成瞭死敵。”他一臉不屑的表情,“是一個身在共治區卻從沒去過延安的共黨裝過頭瞭,還是你根本就是從那裡來的?”

蘆焱:“可憐,人生多少事啊,可你們不給人貼個共黨標簽就連上下左右都找不著。”

時光:“如果你不是共黨,那我坐在這兒幹什麼?”

蘆焱建議:“比如說,乖乖吃你那頓兩塊大洋錢的飯,吃完走人。”

可時光沒那打算:“要點是在爬到一棵樹之前你是什麼。從來不去延安——連那位扮演前清僵屍的巴督教都去過延安。搞清這個,我大概就知道你現在是什麼,是真貨還是假貨。”

蘆焱沉默。

時光:“給句話成嗎?就這麼對付統一戰線上的同志?”

蘆焱摸摸腦袋上的傷口:“統一戰線?同志?”

時光:“抱歉,我向你道歉,先生則讓我向貴黨表示歉意。上海的事情純屬誤會,是若水和幾個貪功心切的傢夥搞的。我們會嚴懲這些破壞聯合抗戰的人。”

蘆焱沉默著繼續吃飯,他用這種方式來表示他不至於如此天真。

時光:“我的歉意早已表達過瞭,如果我不給你水,你會渴死,而你現在甚至都有水洗澡瞭。如果我不給欠老板遞話,你會餓死。還有,現在,你是不是很想出關?”

蘆焱的筷子停瞭。

時光:“我決定放你出關,你愛去哪兒去哪兒。”

蘆焱看著時光:“想去哪兒去哪兒?”

時光根本沒打算做出友好的表情,他又在鬥機心:“對呀,活人能想到哪兒,你就能滾到哪兒,我甚至可以派人送你。”

蘆焱:“那太好瞭。人說不到長城非好漢,我也算不得好漢啦,可很想去長城。”

時光沒好氣兒地看著他,這回是他沉默瞭。

蘆焱:“對瞭,那是日占區……你也能派人送嗎?要不你先別跟我這廢物較勁瞭,轉身東向,把那裡拿回來?”

時光忍耐著。

蘆焱:“算啦。好在中國大,哪兒都可以去。我想去泰山,聽說那裡的石階都已經被挑夫們踩出坑來瞭,我想看看人怎麼能用腳在石頭上磨出坑。”

時光:“你適可而止吧。”

蘆焱:“難道也在日本人那裡?真見鬼啦……好吧,我想回傢,可我的傢也在日本人那裡,這事難辦。”

時光總算逮著個錯處:“臨潼可沒被日本人占著。”

蘆焱:“既然你不認為我叫何思齊,那我的傢又為什麼要在臨潼?”

時光:“那你的傢在哪兒?”

蘆焱:“我有兩個傢,一個被日本人占著,一個是民國二十五年三月我本來想去的地方。謝謝你提醒,我這幾年都忘瞭時光。”

時光瞧瞭瞧蘆焱,看他觸自己的名諱是無心還是有意:“你好像有些很勞心的往事啊。放心吧,時光是個好醫生,不過被它治過的病人都死啦。”

蘆焱:“時光也是個好老師,不過它的學生還沒畢業就都死啦。”

時光哈哈大笑:“好吧,希望你沒死之前能想出來去哪兒。”

蘆焱:“謝謝,我努力在想出來之後再死。”

時光:“那千萬要好好想,別把腦袋上想出一個窟窿。”

你一句我一句,誰都不肯讓。這時門閂進來,在時光身邊耳語,沒人聽見他們說什麼,但時光的臉色變瞭一下,然後起身。

時光:“現在你就可以走瞭,我會通知當兵的放行,天高任鳥飛,隻要你沒折瞭翅膀。”

蘆焱:“傢裡出什麼事瞭?”

時光的表情一瞬間變得極其兇狠,剛才唇槍舌劍時都沒有這樣兇狠。於是蘆焱更清楚瞭:某種他等待的勝利已經來臨。時光和門閂出去。

蒼黃的土地被落日染成瞭金黃。而青山老傢的鐵路上,除瞭極有限的舊車皮和機車,更多的是空著的鐵軌和漫漫黃土,一片蕭瑟。這裡是個調度站,沒有人流和物流,遠遠的有鳴笛,四下橫陳著車皮,寥寥幾列貨運車停在青山的身邊或前方。

坎坷不平的路面讓青山更加蹣跚,肚裡太多的食物讓他邁兩三步才邁過兩根枕木間的距離。二組遠遠地跟著,開闊地讓監視者為難,也讓被監視者為難。

青山慢慢地邁著步子,像是在丈量傢鄉的鐵路。他終於停下,在太陽將落的那一瞬間,鐵軌、機車和他所在的世界都被染成瞭紅色。一輛機車拖著它的煤鬥車廂吞雲吐霧而來,青山回身,站在鐵軌邊看著,神情中像是有些不大滿意。然後他被機車的黑煙淹沒瞭。

二組的人匆匆過來,他們並不是太惶急,下命令的二組甲更是有條不紊。

二組甲:“你去調車室,截停那火車。你開車盯住,防他跳車。”他交叉著兩條胳臂,又畫瞭一個圓,“你們以這裡為中心,交叉搜索。所有的人,把這裡包圍。”

二組乙:“這老貨腿腳還真不像六十多的,我看見他一晃就跳上火車頭瞭。”

二組丙:“怎麼能想出這樣笨的跑法?”

二組甲:“調來跟他的人又何止幾十,他偏在咱們弟兄幾個眼皮下逃跑,這就是老天爺送給咱們的一樁大功勞。去吧,別樂暈頭瞭。”

一輛車追著機車飛馳,機車開得並不快。荷槍實彈的二組們進入車站開始搜索,打開每一節車皮,探看車下方,甚至打開每一個水井蓋子。二組甲站在青山消失的地方,從他這裡看去,每一個視野良好的地方都有他的人。停車的信息已經傳至機車,那輛機車在視野之內就停下,追趕的汽車馳入機車噴吐的黑煙。

鐵路上,火光、電筒、車燈在鐵道邊交映,屠先生一系的人還在搜索。又來瞭更多的車,從車上跳下整隊的人,他們用槍口,用刀,用棍子,用電筒,每一處樹叢都被戳過,甚至連石頭都被翻起。二組的那幾個監視者站在鐵路邊,如臨大禍的表情,有一個已經快哭出來瞭。

二組甲:“你不是看見他跳上火車頭的嗎?怎麼沒人?”

二組乙就是快哭的那個:“我是以為我看見……”

二組甲:“你以為我不能斃瞭你?”

二組乙:“是不是他跳上車頭虛晃一槍又跳下來瞭?”

這意味著錯出在追車頭的丙身上,那位立刻反駁:“我追的是個人不是螞蚱!六十多裡的時速你倒跳上跳下試試?那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

二組甲:“先別慌!”他心慌意亂地推敲著,“我們一發現人沒瞭,就把車站全給封瞭。火車頭跑出不到三裡地,還一直被我們盯著。周圍路也全給封瞭,我們現在的搜查半徑已經是十裡地,就是放他走,這點時間也走不出十裡去,而車站這一圈恨不得拉人網……”

二組丙:“你做得無懈可擊……”

二組甲一巴掌扇瞭過去:“上邊要的是人,不是你那狗屁的懈!”

時光還等不及進入教堂就向門閂發作:“怎麼會跟丟?!”

門閂把電文紙遞過去:“二組的回報自然是唯恐不詳,你自己看。”他瞧著時光翻看電文,“一個能長年甘作巴東來那種厭物的人有多決絕呢?二組那幫傢常貨在他面前根本就是盤菜,我想過去援手。”

時光看他一眼,沒回話卻繼續翻看電文:“通篇推諉之詞!二號這麼擅長玩失蹤,幹嗎非在幾十號人的眼皮子底下玩?大沙鍋這兒無邊無際,他玩起來不是更加海闊天空?”

門閂:“你還是認死瞭他是虛晃一槍。”

時光:“我分不清他們的虛實。隻是二號應該知道,現在沒有比失蹤更能引起我們的註意瞭。身上有那東西的人不該玩失蹤,人消失瞭總得再出現,再現時就是眾矢之的——他總得去上海不是?”

門閂:“那你幹嗎放一號出關?”

時光:“因為我分不清他們的虛實,這兩個人都似是而非,一個老奸巨猾,一個幼稚無知,可你真說得清哪個愚哪個智?”他轉身走上教堂的階梯,“預備好盯他的人,種子嘛,總得種到地裡才知道它能不能發出芽。順便告訴二組的人,如果五天內還沒有巴東來的蹤跡,那他們以後的日子裡,想起大沙鍋就覺得是個天堂。”

他進去。門閂站在臺階上,回望瞭一眼,欠記已經亮起瞭熒熒的燈光。

蘆焱正從通鋪的門裡出來,小欠正在收拾碗筷。

蘆焱:“欠老板,燈能給我用用嗎?”

小欠從燈邊退開,蘆焱拿瞭燈,但發現小欠站在黑暗裡,不舍得去點上備用的。

蘆焱:“不好意思,我馬上就還回來……”他欲止還言,“還有更不好意思的,你有沒有繩子?我綁行李用。”

小欠:“沒有。”

蘆焱:“我要走瞭,欠老板,你再也不會見到我瞭。如果你覺得還不解氣的話,我實在點說,我就要死瞭。”

小欠:“有。”

這樣的直白真讓蘆焱啞然,他接過小欠遞過來的那條繩子,嘆口氣,拍拍小欠的肩,離開。小欠在黑暗裡看著他的背影。

蘆焱又一次開始捆綁他那堆破爛的行李,行李越來越破,這項工作越來越艱難。

他忽然猛敲額頭,大悟:“誰見閻王的時候還帶著人間的行李?”

於是他扔瞭那堆破爛,向著屋外嚷嚷:“欠老板,我能不能用我所有的身外之物換一個能盛水的東西?”

小欠沒有回答,而蘆焱躺在通鋪上發呆。他想著時光臨去那一瞬間兇狠的表情,那是他此刻唯一的安慰。

蘆焱:“青山,氣人是你的拿手好戲吧?如果你氣他不能像氣我一樣,等你死到瞭陰間我就會搶掉你的拐杖。”

黃廓縣,鐵路。那個破破爛爛的調度站戒備森嚴,搜尋青山的人把這裡當作瞭臨時指揮所。二組甲從鐵路上走過,心煩意亂地翻看著地圖。朔風把地圖吹得蓋在他的臉上,他狂躁地撕扯著,他的手下幫他揭下來。

二組甲:“我們現在佈置到哪裡瞭?”

二組丙:“一直到黃河西岸,所有的鐵路和公路,還盯死瞭我方控制區裡所有的共黨機構,暫時沒發現他們有任何異動。這條線上的火車已經全部停駛,我們正在搜索包括軍車在內的所有……”

二組甲嘆氣:“有事諉過,無事表功……可現在是無事嗎?”

二組乙跑過來:“時光有話,五天內找不到目標,他會讓我們以後想起大沙鍋來都覺得是個天堂。”

二組甲冷靜地點點頭:“五天。”然後他慢慢坐在地上,“那位小爺,先生從沒給過誰像他那麼大的權力,他拿把菜刀砍死你,那菜刀就是尚方寶劍……”

三個人痛苦地蹲在車皮旁邊,在風中打著哆嗦。一名手下拎著食盒過來:“組長,吃飯啦。車站外買的泡饃,祛寒……”話音未落,食盒已經被二組乙搶過來,掄一圈扔瞭出去。

二組乙:“我把你掰瞭泡瞭!泡饃!”

兩棵樹,天外山的手下收拾著馬匹,馬上幹糧槍支彈藥齊備,像要去打傢劫舍。門閂帶著幾騎駛向軍營,時光亦是荷槍實彈,卸下沒兩天的馬匪行頭又穿齊瞭,坐在教堂的臺階上。被他看著的欠記一片漆黑,僅有的一點燈光從通鋪移動到外堂。那預示著蘆焱將要出來瞭。

欠記,蘆焱把油燈放在原來的地方,黑暗裡的小欠再度出現——他像是一直站在那沒有動過。

蘆焱:“我走瞭。”

小欠如同蠟像。

蘆焱苦笑:“是個人就有惦記。可真想不到最後一個值得我道別的人是你。”

他也沒指望回應,就打算走,但小欠把一個裝滿水的瓶子放在桌上。

蘆焱猶豫一下,拿瞭起來,他因這幾天的事滿懷歉意:“對不起。”

小欠:“是命吧。”

蘆焱出門。

當時光等得有些不耐煩的時候,蘆焱從欠記出來瞭。時光一看見他便露出好笑的神氣,蘆焱第一次與他相遇時便像個叫花子,現在則像個加倍的叫花子,他僅有的行李是一瓶水。

兩棵樹的這個晚上與往日的一片淒清截然不同,火把從軍營豁口擺到教堂,到那些天外山騎手的手上,讓這個晚上燃燒瞭起來。

門閂騎行到蘆焱跟前——他正在打量四下的熊熊火光。

門閂:“走吧。”

蘆焱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去,軍營的門大開著,軍營裡的駐軍排成瞭兩行,全副武裝,槍口朝向一個路過他們的人必經的方向。

門閂:“兩棵樹的最後一個共黨也要沒瞭,他們想送一送。”

蘆焱:“客氣大瞭。”

門閂:“走之前跟老魁打個招呼,是他放給你的路。”

他也不等回答,騎回時光身邊。蘆焱走向時光,他坐在臺階上,逆著火光。

蘆焱:“再見。”

時光:“肯定會再見。”

蘆焱看瞭看那些天外山騎手特意留出的一騎空馬:“嗯,我看你已經做好再見的準備瞭。再見。”

時光:“好走。”

蘆焱:“留步吧,或者我該說,上馬吧。”

然後他回頭,當他錯過那嚴陣以待的軍營豁口走向直通大沙鍋的豁口,一步步接近回去的路而非出關的路時,人們愕然。時光也掩飾不住驚訝下意識地看著門閂。門閂沒有表情。時光轉頭看著蘆焱,蘆焱不疾不徐,已經走到三角地邊沿,接近瞭豁口。

時光:“門閂。”

門閂舉槍上肩,拉栓上膛。時光瞪著眼睛,火氣在心裡慢慢滋長。

門閂瞄著豁口上的背影,蘆焱如同走在他的準星上。

門閂:“他在幹什麼?”

時光瞪著眼睛,他隱約地明白蘆焱在幹什麼,因為他們談過這方面內容。

時光:“看來他真想好去哪兒瞭……想好瞭之後再死。”

門閂開槍。槍聲在空曠的荒野中被無限放大,蘆焱右腳邊的土地炸開。

時光看起來很冷靜——冷靜地生著氣。蘆焱停在準星上,倒掉被子彈濺進鞋裡的土,繼續開步。

退殼,彈殼落在地上,門閂再次開槍。這回門閂擊中瞭蘆焱的鞋幫,蘆焱摔倒,把那隻冒著煙的鞋脫瞭,扔瞭,光著一隻腳繼續走。

門閂不由輕輕罵瞭一聲——他沒法再近瞭。時光沒有任何表示,門閂再次開槍。

一發子彈掠著頭皮飛過,氣浪和煳味讓蘆焱摸瞭下頭皮,摸下一把炙斷的頭發——那位爺幹脆在他的發間犁出一道溝來。

門閂咒罵:“我從來沒這樣浪費過子彈!”

他再開槍,蘆焱痛苦地捂住耳朵,然後邊掏著耳朵邊走,仍舊沒回過頭。

門閂大叫:“最後一槍瞭!你把耳朵豎起來,聽聽彈頭鉆進頭骨裡的聲音!”

沒反應,那傢夥隻管不疾不徐地走。

門閂開火。又一次的玻璃飛濺,蘆焱苦惱地看瞭看被割傷的手,他又一次要在面對大沙鍋時沒水喝瞭。

蘆焱:“媽的,天外山的人就是要和瓶子過不去嗎?”

時光的忍耐終於到達極限,他飛身上馬。這個人呼嘯而去的時候根本不跟手下打招呼,幸好還有個善解人意的門閂。門閂一聲呼哨,準備好的三騎和他一起上馬,追隨在時光身後。

蘆焱走著,聽著身後的馬蹄如雷。時光一直沖到他身邊,勒得馬幾乎人立。

蘆焱看瞭他一眼,一副天高任鳥飛的散淡表情,換個方向開步。

時光吆喝瞭一聲,他和他的五名手下開始圍著蘆焱跑圈馳騁。圈子裡的蘆焱絕不好受,黃塵飛揚中連時光都看不見他瞭。當時光們終於停下時,蘆焱已經像一塊風化的黃巖瞭。這讓時光好過瞭一些,他湊近瞭看著。

蘆焱拍打自己,造成瞭一場小型沙塵暴,逐漸露出人形的土偶。

時光哈哈大笑:“我說什麼來著?又見面啦!”

蘆焱:“我都說留步瞭,何必呢?損人不利己的,你的屠先生沒告訴你,要在別人頭上拉屎時,先別讓自己惹臊嗎?”

他說的也確是實情,時光幾個在那通折騰中雖不像蘆焱這麼狼狽,也都是灰頭土臉。時光有些發窘,因為是被蘆焱說出來的,他也不好意思拍打,就這麼頂著一頭灰土瞪著。一個天外山騎手想要拍幹凈自己,拍第一下便被門閂瞪瞭回去。

時光:“走錯方向啦,共黨。”

蘆焱:“沒錯啊。我愛去哪兒去哪兒,是不是?你說的,能想多遠,我就可以滾多遠。”

時光深吸瞭一口氣,他再沒有怒容,倒更像一塊會瞪人的寒冰,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個危險的信號。

時光:“那你想的是哪兒呢?”

蘆焱帶著一種燦爛的笑容,這種笑容他這年齡的人通常早已失去瞭:“承你提醒,民國二十五年三月十一日我用爬沒爬到的地方。”

時光:“一棵樹嗎?那你又何苦出來這趟呢?”

蘆焱:“誰說是一棵樹?那時候我想去的是保安,現在換成瞭延安。我真的沒去過延安,而且那次我真的弄錯瞭方向。不過這次絕不會啦。”

蘆焱知道自己在玩火,因為時光危險地沉默下來。而蘆焱好像還覺得不夠危險,他看瞭看自己手上,像初遇時光一樣,他手上又隻剩下個瓶頸。

蘆焱把那個瓶頸拿給時光看:“哦,我的水又被你們搞掉啦,你趕上來,又是給我送水的嗎?”

如果是要激怒時光的話,他已經徹底地成功瞭,他聽到瞭時光的吸氣聲。

時光:“對。”他解下他的皮水袋,“都像我這樣。”他把水倒掉瞭一半,並在他的手下照做時解釋,“裝得太滿就容易破,而且揮不起來。”

至於為什麼要揮和為什麼會破,往下就明白瞭:時光策馬跑開,再跑回來,手上像揮舞棍棒一樣飛旋著半空的水袋,第一下便把蘆焱抽得陀螺一樣轉瞭幾個圈,摔在地上。蘆焱從塵埃裡爬起來,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那絕對是能玩出內傷和人命來的遊戲。

蘆焱:“這是什麼壞小孩的把戲啊?”

時光:“這叫肉陀螺。”

門閂自後面沖瞭上來,同樣地一揮,將蘆焱抽得離地飛起:“跟肉票討贖金使的小孩子把戲。”

時光:“你怎麼能把陀螺打飛?”

門閂:“你們抽陀螺,我在打馬球。”

蘆焱再一次站瞭起來:“屠先生一定讓你們過得很不愉快——你們就像漚瘋瞭的太監。”

時光打瞭個呼哨,他們五個人,五個方向的縱橫馳騁,伴隨著各個角度的打擊。蘆焱每一次都爬起來迎接下一次打擊,但終於,爬起來對他也成瞭一件力所難及的事情。時光最後一次的擊打狠狠命中瞭蘆焱的顱側,蘆焱騰空飛起時伴隨著口鼻裡濺出的鮮血。這回時光沒有勒轉馬頭,而是在呼哨聲中策馬跑出瞭一個很遠的直線距離。門閂們跟上,在他勒住馬頭時便排成瞭一個五人的橫列。

時光回頭看著,黃塵中的蘆焱更像一堆破佈,但那塊破佈在蠕動,當他爬起來時便又是一個羸弱卻不屈的人形。

時光夾緊馬腹,卻勒住瞭韁繩,他讓他的馬暴躁地刨著地面,蓄力,這一下他打算把蘆焱撞死。時光放馬,全速向著正前方的那個人形撞去。蘆焱盡力地讓自己站直,好迎接這一下必死無疑的撞擊。時光在堪堪撞上時與他擦身而過,蘆焱完全淹沒在馬蹄帶出的煙塵裡。整條煙塵向著黑夜馳去,煙塵裡發出時光韃靼一樣的怪叫。那是個信號,門閂和另外三名手下從蘆焱身邊包抄而過,四條煙塵和那一條煙塵會合,遠去。

蘆焱歪歪扭扭地掙紮瞭兩步,摔倒,再也爬不起來瞭。

當晨光照上瞭兩棵樹,欠記升起瞭炊煙。小欠挑著水桶出來,他遠遠看瞭一眼鎮外的曠野,那堆破佈還一動不動地萎在晨光下。他能做的全部事情是悄悄嘆瞭口氣,而那堆破佈終於微微地動彈瞭一下。

望遠鏡裡的蘆焱爬瞭起來,如同一具沒有魂魄的軀殼——除瞭眼神。

時光勒馬於山岡之上,陰鬱地放下望遠鏡,腳下的斷壑如同大地的裂口。

那個小若蚍蜉的人影搖搖晃晃走向大沙鍋——確實是回去,而非虛晃一槍。

時光:“所有種子都一直提著腦袋想要出關。可這一個為什麼要回延安?”

門閂:“他沒有去過延安,所以是去延安,不是回延安。”

時光:“你信?”

門閂:“我信所有的可能,但可能永遠也隻是可能。”

時光:“告訴我他為什麼去延安?每一個他們的人都註定要死在去上海的路上——你們每一個人都要回答。”

眾人沉默,時光從不是這樣的人——也就是說,他真的沒主意瞭。

“他希望死得和別人不一樣。”“他是個假貨,真貨已經失蹤瞭,他的活幹完瞭。”“老魁你誤判瞭。”

時光不吭聲,看看門閂。

門閂:“你在感情用事。”

時光:“我問的是他為什麼要去延安。”

門閂:“他們都說瞭。四個人說一樣的廢話,除瞭讓你更加擰著來,沒啥別的用處。你喜歡走險棋,一向如此,很多時候讓對頭應接不暇。比如來這裡做馬匪,比如滅掉高泊飛——可這回你錯瞭。”

時光:“你拿什麼說服我,他是個假貨?”

門閂:“所有事情都在說他是個假貨,隻是你不願意信。二號是個委瑣老頭子,你沒興趣跟他放對。一號表現強硬,合你的脾胃。可是我們怎麼能為自己選擇對手?”

時光怒極反笑:“你當我那麼蠢?”

門閂:“先生說你天資聰慧,可人都會固守原本就有的東西。尤其我們做的這種亡命勾當,命都看輕瞭,除瞭那點自以為是,沒什麼可失去的,這就叫蠢。”

時光掉轉瞭馬頭,與門閂交錯瞭,在兩馬相距最近的距離上看著他。一瞬間那幾個人感覺時光會把門閂殺瞭。

時光:“趕快犯點錯吧,好讓我耳根子清凈點。”

門閂:“你大可制造點錯讓我去犯,然後讓我死得屁都放不出半個。可你當然不會這樣做,我是說你的個性也太過磊落瞭些,這是我們這行的大忌。”

時光:“現在別扯你的老人經。他不是假貨,你有沒有跟他對視過,他的眼睛。”

時光的眼裡閃現著蘆焱那雙陰鬱而熾熱的眼睛,當五匹馬像火車頭一樣撞過來時,瞪著,那是蘆焱能做的唯一抵抗。

門閂:“那又怎麼樣?對,他也是個很能做夢的人,可那又怎麼樣?”

時光:“他有死都不要吐露的秘密。”

門閂:“除瞭副臭骨架子他屁都沒有,隻是想激怒你。好極瞭,以下駟對上駟,好極瞭,我們傢常菜一樣的二組正被那個老奸巨猾的青山拿來下飯,而你我耗在大沙鍋陪著那假貨量他沒頭沒尾的旅程!”

時光:“你會怎麼做?”

門閂:“很簡單,別管他。不要意氣用事,我們徑直去青山失蹤的地方。”

時光:“不是意氣用事,是直覺。”

門閂:“那就不要相信直覺。”

時光:“你叫我不要相信自己?”

他瞪瞭門閂一會兒,勒得馬團團轉,然後狂奔。門閂和三個人跟上。

一個人搖搖晃晃地走在大沙鍋黃土之上,兩棵樹已經成為遠遠地平線上的一個模糊小點。一頭狼,也許是一條野狗,正在掘著黃土裡一具畜生的白骨,但那上邊絕對沒有它可以用來充饑的東西瞭。狼或者狗,回瞭頭,用一種看見食物,或者說看見生機的眼光看著蘆焱。蘆焱嘴上綻開瞭笑容,此情此景,那個笑容像是用印戳打上去的。

蘆焱:“是你嗎?追過我的兄弟?對不起,那天晚上沒喂你,因為我還有沒忙完的事。兩條腿的總比四條腿的要忙。”

蘆焱被烈日暴曬著,半張臉被血跡縱橫瞭,血早已結痂,蒼蠅就在上邊飛舞。蘆焱像個爬出汽車殘骸後離開車禍現場的當事者,早已被撞去瞭魂魄,隻剩下一個回傢的欲望。他眼睛裡進瞭血,一半是紅色,一半是全無人煙的荒涼。

青山的聲音:“魑魅魍魎!天生一個殺才!”

蘆焱四下張望,發現這回真是幻聽瞭,嘆氣:“老傢夥,你到上海瞭嗎?……你很討厭,所以我得死得盡量離你遠點……還有,假貨就該離真貨遠點。”

黃土在搖晃,世界在搖晃。蘆焱眼中的世界似乎要在烈日和熱氣中蒸發。那條鬼知道是狼是狗的傢夥已經跟上來,開始輕嗅蘆焱的褲管,露出一嘴森森的牙齒。蘆焱無知無覺地走著,黃土在搖晃,世界在搖晃。

烈日的熱焰中蘆焱聽見:“飛得高,飛得低。學習再學習,多少好東西。”

蘆焱:“對不起……還有未瞭事,還是不能喂你……人多出兩隻手來,就是為瞭忙不完的忙啊。”

他加快瞭步子,接近於跌沖,已經完全是一個追隨幻境的人。

時光喜怒交集的聲音:“他逃瞭!他媽的終於知道逃瞭!”

那條畜生在驚嚇中逃開。蘆焱跌撞而快速地走著,用盡瞭最後一丁點體力。

黃土在搖晃,世界在搖晃。黃土和烈日之間滾動著那個癟塌塌的皮球,畫外是孩子們的喧囂笑罵:“來瞭來瞭!何老師來瞭!球踢它!”“老師,你是球門,球門怎麼能踢球?”“酒鬼!有你這樣的老師嗎?”

蘆焱微笑,他的步子像在追著一個皮球:“老師回來啦,老師教你們怎麼寫魑魅魍魎。”

門閂吞下火焰也能吐出冰塊的聲音:“他不是在逃,怕是看見瞭隻有鬼和他才能看見的東西吧。”

馬蹄聲,一騎瞬間遮住瞭蘆焱跌沖的身影,時光把馬槍柄當棒子揮在蘆焱背上。蘆焱摔倒,這回是再也爬不起來瞭。五匹馬在他身邊簇集,二十隻馬蹄不安地踐踏。時光陰鬱地看著,他並沒把槍收回。那頭狼狗樣的畜生也在遠處看著這裡,和他同樣陰鬱。時光開槍,畜生一頭翻倒。

門閂:“你又救瞭他,本來把他交給畜生就完事瞭。”

時光收槍套。

門閂:“我們還要跟他耗嗎?”

時光:“有一回,我們要找共黨的電臺,把一個共黨放瞭一半血之後扔在現場,憑著他醒來後的舉動,我們找到瞭——人就剩本能時瞞不住人。”

一個手下跳下馬,拔出小刀。

時光:“現在放一半血,他直接抱著鬼親嘴瞭。給他點水,一口就好。”

手下收起刀,拿起瞭水袋。

門閂皺著眉看那名手下給蘆焱灌水,又看瞭看時光:“你真的不是三號?”

時光毫無笑意地:“真好笑。”

門閂:“我笑不出來。二號,托你的福,恐怕都到瞭黃河啦。”

時光也有些動搖瞭:“再給他四個小時。”

門閂:“二號已經失蹤二十個小時啦。”

時光沒理門閂,夾馬離開,手下怏怏地跟在後邊。這樣懸殊的對峙讓他們沒精打采。

……暮色漸臨,望遠鏡裡的蘆焱仍紋絲不動。時光放下望遠鏡,難耐的焦躁。

馬匹拴在半山腰上,幾個人隱藏在峰頂的土丘之後,他們在觀望蘆焱的動靜。

門閂:“四小時過去瞭三個半。我們已經被那堆該死不死的肉耗瞭整整一天。”

時光在隱忍。

門閂:“再差半小時,二號就失蹤整整一個晝夜瞭。如果快的話甚至都到瞭黃河西岸,等他進瞭日本人的地盤,就算咱們是火焰熊熊吧,可日占區對咱們就是永遠的下雨天。”

時光忍無可忍:“你要死不死地叨嘮什麼勁兒?”

門閂:“先生讓我跟你跟到死,提醒你就是我的職責。”

時光:“你死還是我死?”他把刀遞給一名手下,“如果他再多說一句,殺瞭他。”

手下:“……是。”

門閂:“這違背瞭先生派我跟隨你的初衷。”

那柄刀湊近瞭門閂的喉嚨,拿刀的人有些猶豫地看著時光。時光毫不猶豫地看著門閂,門閂不再說話。

手下:“目標動瞭。”

時光拿起瞭望遠鏡,望遠鏡裡的蘆焱在蠕動。爬起來對蘆焱來說是一件艱難的事情,當他終於站起來時,荒野的天空已經黑瞭。他開始向來的方向走。

時光有些沮喪地放下望遠鏡,但他的手下仍在看著。

手下:“目標開始行動……還是往前走。如果在他腳下畫一條直線,那頭大概是延安……沒有轉向的意思,連看周圍也沒有……他停下瞭……哦,看瞭看天上……應該是在辨認方向。”

時光:“誰要你報告的,我看得見。”

手下:“是。”

門閂:“他要說什麼你也明白。”

時光:“刀來。”

門閂:“我會閉嘴,在向先生匯報你的劣行時再張開。”

手下看著荒野上的另一個方向,一騎飛馳,來自兩棵樹的天外山騎手。

手下:“蟹眼來瞭。”

他舉手示意,那名騎手向這裡疾馳,馳近正在馬匹邊等待的時光等人。

蟹眼:“總部急電。”

蟹眼打開腰上的彈盒,從彈盒裡拿出一夾子彈,卸出一發子彈擰開遞過來。

時光醒悟:“是先生的親電?”

蟹眼:“先生重慶議事,剛回總部,立刻發來急電。”

時光打開那個金屬管,拿出裡邊的小紙條,看瞭一眼後,表情有點扭曲,不是憤怒,而是內疚。

他強作平靜地把紙條交給門閂:“我錯瞭——目標變更。念出來。”

門閂:“萬事擱置,全力追蹤青山。此人危險至極。”

他放下瞭紙條。一片死寂,即使門閂也知道這時候不該去觸怒時光。

門閂:“先生從來沒給人加過危險至極的評語。”

時光:“就是說我們必須全力以赴。”

門閂:“二號已經失蹤瞭整整二十四小時。”

時光沒發作。門閂燒掉紙條,等著時光決定。時光的決定立刻就做出來瞭。

時光:“別管他瞭,我們去找青山。”

門閂舉槍,山峰上的守望者迅速撤過來。人們緊鞍上馬,但在將馳未馳之際,一直蹙著眉頭的時光把路線稍微變更瞭一下。

時光:“繞個彎子,我們去把一號幹瞭。”

沉寂。

門閂:“全力的意思就是立刻,像子彈一樣心無旁騖。”

時光:“我不想帶著一個老大的疑團去追捕青山,那就是心有旁騖。幹掉他,不管什麼疑團也都沒瞭,然後立刻。”

他還是一馬當先。

《好傢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