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蘆焱在荒原上一寸一寸地挪著,馬蹄聲漸近,幾個人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勒住馬,觀察著。

時光在思忖,他目光的焦點是蘆焱一寸一寸拖過黃土的腳。門閂沒有表情,他與時光的關系已經到瞭一觸即爆的程度,手下也對時光的任性有些不以為然。

時光:“等在這兒。”

他策馬圍著蘆焱繞瞭兩個圈子,然後停下。他一直在看蘆焱的眼睛,那裡是渙散但是堅定的眼神,但他的步態像被打斷瞭腿又拖著斷腿在走。時光看著蘆焱,一直到確定面前隻是個一心回傢的遊魂。

時光:“為什麼?”

蘆焱:“如果弄出那麼多為什麼來耗時間,那你我什麼都不要做瞭。”

時光:“巴東來就是青山?而你隻是個死字寫在臉上的炮灰?”

蘆焱笑,那種笑容讓時光多少有點敬佩。

蘆焱:“巴東來?祝他在上海天天跑肚拉稀頭疼腦熱,想吃藥的時候藥都被衛生隊的娘們兒派完瞭,哦,是店裡醫院裡都賣光瞭。”

時光:“還是什麼也不說?你到底要去哪兒?”

蘆焱:“延安啊。”他嘆口氣,“我現在可以去瞭。”

時光嘆瞭口氣,拔出馬槍:“如果你真那麼喜歡那個地方,最好就不要出來。”

蘆焱:“說幾次你才信?我根本就沒有去過,我想去啊。”

時光默然,子彈上膛。蘆焱聽著這一切聲音,並盡可能地往前多走一寸。

時光:“對不起。你到不瞭延安,你是這條路上的白骨,以後最多有細心人看見你骨頭上的槍眼兒,說,看,這傢夥被槍打死的。”

蘆焱:“做你的事吧。我覺得我是一個好人,你又有一把好槍,快用你那好槍裡的好子彈做你的好事,送我去個好地方。”

時光:“好走。”

蘆焱:“我說心領,你會省下那發子彈嗎?”

時光笑瞭笑,摸摸扳機。

遠處五騎矗立,看著時光和蘆焱。門閂焦躁地看表。

門閂:“他們要說個沒完瞭!沒時間瞭!”他大叫,“殺瞭他!”

他並不是特對某個人說的,所以那四個人有兩個人舉槍,一個人拔槍,一個反應稍慢的看見同伴已經舉槍也就沒有去掏槍。

門閂掏槍,左手拔出瞭手槍,右手抬起步槍。他用步槍頂著一個天外山幫徒的後心開瞭火,左手的手槍速射瞭兩次。反應稍慢的那個傢夥因反應慢而被放在最後,卻得到瞭一搏的機會,他掏槍。門閂從馬上和身撲瞭過去,槍打在他的肩上,他把對方撲下瞭馬。掙紮,撕咬,對方死死摳住門閂的槍傷,門閂一拳拳打在對方臉上,對方撈起一塊石頭砸門閂的頭,而門閂用頭撞對方的額頭。

時光在馬上回身。他暫時不知道發生過什麼,隻是抬槍觀望。

門閂:“開槍啊!他是三號!”

時光於是立刻瞄住瞭他:“你不是第一個死在多嘴上的聰明人,不過眼下在我面前蹦的好像都是大魚。”

門閂有些氣餒,對手趁機反撲,卻被門閂制得死死的。可就在對手瀕亡之際,他清楚地知道時光的槍正瞄著自己。

時光調整瞭一下姿勢,將槍口從門閂的頭偏向肩,活魚總好過死魚。

蘆焱撲瞭上來,用身體把時光撞歪瞭,那一發子彈從門閂頭上飛過。

蘆焱咆哮:“說那麼多話幹什麼?”

時光難以置信地看著抱住瞭他腰的蘆焱,他用槍托毆擊,感覺像打上瞭一堆無知無覺的肉。他被蘆焱從馬上扯摔瞭下來。馬在驚踏,兩人在馬蹄下廝拼,其實也談不上廝拼,即使健康的蘆焱也沒法和時光在體力上較高下。時光很快就把蘆焱制住瞭,他一隻胳膊勒住瞭蘆焱的脖子,收緊,另一隻手掏出手槍去瞄準仍未擺脫對手的門閂。

門閂那垂死的對手仍死死拖著他。時光的準星套準瞭門閂的頭,他已經不打算留活口瞭,隻是蘆焱的掙紮讓他晃動得太厲害。蘆焱的手在撕扯,腿在蹬踏,越來越無力。他狂亂地摸索著時光的腰間。

槍響瞭一聲。門閂的身子震動瞭一下,但是他抓到瞭他想要夠的槍。時光忽然不再瞄準,狂暴地幾乎打光瞭他那柯爾特手槍裡的子彈,隻是門閂抓著自己的對手做瞭替死鬼。然後時光掐著蘆焱的胳膊一點點松開,他的眼神有點發散。而蘆焱使勁掰著時光掐著自己的那隻手,另一隻手抓著剛從時光腰間拔出來的盒子炮——時光身上有太多的零碎,光手槍就至少帶瞭兩支。

門閂掩在死人身後,拔出瞭自己的手槍。時光的手已漸漸低垂,砰的一響,最後一發子彈也打飛瞭。然後時光癱倒。蘆焱從他的胳膊間掙紮出來,也是癱的。

現在荒原上躺著六個或死或奄奄一息的人。

門閂頭破血流,劇烈地喘著氣,還被死人死死地揪著衣服。剛才的搏殺短暫但是激烈,耗盡瞭他所有的體力。他終於扳開那個死人的手,站起來。他仍然瞄著時光。

蘆焱微微地動彈瞭一下。門閂拿槍瞄著過來,踏過蘆焱身邊,對準瞭時光的頭。

蘆焱:“死瞭……他幹嗎帶這麼多槍?”

門閂:“他沒錯。你這樣半點後手也不預備,才是沖天怒放的奇葩。”

蘆焱還真沒法相信這個殺起自己來眼也不眨的主兒,也許時光就會活過來跟他一起嘲笑自己。

蘆焱:“就說你是誰吧?”

門閂一腳把時光的手槍踢開:“我是後手,保護你們的後手。”

蘆焱建議:“如果你對著他的腦袋開一槍我就相信你。”

門閂沒好氣:“你當我不想啊?可這傢夥死瞭,屠先生再全面開戰親手報復,會讓你覺得這位死仁兄善得就像招財童子。”他蹙著眉為難,“怎麼能弄出一個馬匪打劫瞭馬匪的現場呢?你們真要難為死我。”

蘆焱:“原來屠先生還沒有開戰。”

門閂心不在焉地想轍:“沒有啊,一直和平得很,聯合抗戰什麼的。”

他大概想出瞭什麼辦法,打算去拖時光。時光忽然動瞭,一柄掌心雷從衣袖裡滑出,他一槍轟在門閂的腹部,然後暴起上馬。

門閂:“開槍!”

蘆焱開槍,槍法真不是一般的鳥,一支盒子炮愣被他玩得天女散花一樣,沒有一發打中的。時光受瞭驚,一刀插在自個兒馬屁股上。馬痛嘶,在加速中又再度加速,瞬間便跑得隻剩一個遠影。蘆焱玩命地扣出一連串空膛聲。門閂掙紮起來,撲倒,他沒時間去撿他用習慣的步槍,就用手槍在一個遙遠的距離上擊發。馬上的時光猛震瞭一下,膝彎上冒出一團血花。

時光:“他媽的門閂,四十米外你打不中?”

然後他就馳出瞭手槍的有效射程,迅速消失。

門閂:“去追他,最好活捉。”

他掙紮瞭起來,蘆焱去扶他,他們勉力支撐著緊鞍束馬。

兩人四騎在夜色下的荒原裡尋索著時光的蹤跡——門閂拴上瞭多餘的另外兩匹馬以為接力。在馬上搖搖欲墜的蘆焱擔心地看著同樣搖搖欲墜的門閂,他的眼神可能比擔心更加復雜。

蘆焱:“如果你現在死瞭,那我就真相信你瞭。可你最好別那麼逼真。”

門閂:“死不瞭。掌心雷不是殺人的槍,玩瞭半輩子槍要叫這麼個小虱子咬死,隻怕我會再笑醒過來。”他苦笑,“他上我當,我也上他當,暗流行就是互相騙啊。他覺得沒把握,索性打掉最後一槍再裝死,就騙我過去來個一發中的,比我狠。”

蘆焱並不太關心這類爾虞我詐:“後手貴姓?”

門閂:“代號鐵門閂,叫門閂就好,可不是真姓鐵。”

蘆焱:“鐵門閂是象棋殺法?好像隻有屠先生的手下才拿象棋術語當代號。”

門閂:“屠先生的親信全是棋盤上找代號,因為都甘為棋子。我在他那棋盤上待得太久啦,那就一直做他媽的鐵門閂吧。”

蘆焱:“有多久?”

門閂斜睨著他,因為蘆焱的表情有點挑釁有點欠揍:“久到我搞不清該保護你們還是殺瞭你們。”

蘆焱決定閉嘴,但這其實不是門閂的回答,他真正的回答有點感傷。

門閂:“久到那時候我最想去的地方叫井岡山。”

蘆焱:“現在呢?”

門閂:“和你一樣。相信我,紅先生。”他瞧著蘆焱驚恐交集的神色,“民國二十五年的逃兵霍四古憑什麼查到剛夠被押送出關的程度就查不下去瞭?半空掉下來的何思齊又憑什麼在總部有一個曖昧不清的身份記錄?青山就隻管說,你去把檔案改瞭——他以為喝蛋湯麼?”

蘆焱頓生同感:“他最拿手的就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比如你能不能揪著雨絲爬到天上去什麼的。”

對青山不滿的門閂卻好像不喜歡蘆焱對青山不滿:“他對你好成這樣,你還這麼煩他?我都疑心過你是那老傢夥的私生子。”

蘆焱嚇瞭一跳:“萬幸,我板上釘釘知道我爹是誰!對,他那個好法和我爹的好法倒是很有一拼。”

門閂悶悶地:“我是後手。我是誰的後手?我是青山的後手!忍瞭十幾年,眨巴眼被他趕來做你的後手!護這麼一個不識四六的東西?”

罵得性起,他哼瞭一聲,在馬上蜷成一團,然後跳下馬,盤腿坐下。

蘆焱大異:“怎麼不追啦?”

門閂:“我沒法拿肋巴條夾著顆子彈追。過來,幫我摳出來。”

蘆焱下馬,看著門閂解開衣服。露出肋間的血肉模糊。

蘆焱:“摳出來?”他苦笑,“咱們還有別的後手嗎?”

門閂悶聲嘶吼:“別他媽廢話啦!料理完這點瑣碎,我們得趕緊去捉住一個活的時光!”他看著蘆焱還拿著水袋試圖消毒,“沒空消毒瞭,趕緊吧。”

蘆焱隻好在衣服上使勁擦著手:“活的時光?那可不易。”

門閂:“何止不易!屠先生一系,最擅長追蹤和逃逸的可不是我,是他。可還得活捉。”

蘆焱跪下打量著門閂的傷口:“為什麼?”

門閂:“因為如果沒有一個活的時光拿去跟屠先生交換,青山就死定啦。”

門閂盤腿坐地,脫下衣服,蘆焱在他血肉模糊的腹部摸索著傷口。他終於挨到瞭,門閂皺瞭皺眉,但是點瞭點頭。

蘆焱:“為什麼?”

門閂:“你不是說,如果光問為什麼,那就什麼也沒空做瞭。”

蘆焱:“一個藏得這麼深的人,為個假貨現身。別跟我說啥同志情誼,這件事上我們既然拿命當瞭唯一的武器,那人命就不是平等的。拿一門能改變戰局的大炮換一把破土槍?為什麼救我?”

蘆焱把那個小小的彈頭摳瞭出來。

門閂在長久的忍痛後終於吐出口氣:“沒有救你。隻是選瞭個可能扳活全局的時機。其實在兩棵樹我真會殺你,因為那兒我陪你死瞭也會是一切照舊。”

蘆焱:“這個是不必多說的。我隻問為什麼救我?我有哪一條值得你救?”

門閂:“我也不知道,所以瞧你不順眼。可青山當著你面托孤啦,那就是知不知道都得幹。”他又一次牢騷,“真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我做來容易嗎我?”

蘆焱納悶兒:“我怎麼沒聽見?”

門閂:“飯桌上啊。他說一箱子都是我要捎回傢的東西。老人傢愛財如命,命不要瞭也得護著行李。我說那你就死去吧!他說那我就死去啦——對,你還真聽不見,因為你就是那件呆行李。”

他說著話已經綁紮瞭傷口,整鞍上馬。至於肩上的傷,沒礙著骨頭就不管瞭。

時光在大沙鍋的斷壑中奔馳,昏沉中他勒緊自己綁在腿上的帶子,以免血流在地上。他摔下馬來,馬停住,低頭嗅著重傷的主人。時光掙紮起來,他意識到這匹馬是讓他被人發現的重要線索。

時光:“走啊!快走,小天山!別跟我一塊兒待著!走!越遠越好!”

他咬咬牙,把馬臀上插著的刀猛力拔瞭出來。馬痛嘶,跑開又跑回,圍著主人跑圈。

時光瞪著,嚷嚷:“你想死嗎?你想陪我一起死嗎?”

蘆焱和門閂在荒原上繼續他們的搜索和追蹤。門閂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門閂:“麻煩大瞭。這傢夥已經不怕傷馬蹄瞭,凈挑著碎石子路走,這得生個狗鼻子才能找出他的蹤跡。”

蘆焱:“跟我說說時光。”

門閂:“他很愛馬,現在他根本不怕馬跑殘瞭。因為屠先生說瞭要全力以赴,而跟馬和他自己比起來,他更愛屠先生。其實他的信仰就叫屠先生。”

蘆焱:“不是說這個。”

門閂:“你讓我說什麼?說他其實是我能說些日常話的唯一朋友?說我其實是他能發些對屠先生都不能發的牢騷的唯一對象?說這幾年其實我們生死與共?說他其實為人磊落,是個讓人看著開心的好小夥子?隻是我隻能看著他照著屠先生的意思,變成一條見風就長的毒蛇?說我其實一直在告訴青山怎麼對付我的朋友,智謀上無懈可擊,隻好拿他很不討厭的年輕和性情開刀?”

蘆焱讓他這通連珠炮給嚇著瞭,愣瞭一會兒:“對不起。”

門閂:“對不起,我得在這麼一小會兒扔掉過去的十幾年,因為如果萬幸能找著他的話,我還得跟他比狠。”

蘆焱:“理解的。如果我也隻有這麼一個朋友,管他是什麼……”

門閂:“你沒有嗎?”

蘆焱愣瞭一會兒,想著諸葛騾子、他的學生,甚至古老板,“我有的。”

門閂點點頭,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他一直恨鐵不成鋼,覺得我是個不會做夢的人。他那樣活躍的傢夥總會覺得這個世界太僵死。”他苦笑,“其實,他的夢是屠先生,而我的夢和你一樣。時光沒說錯,未來,就是夢與夢的戰爭。”

荒原上,兩個重傷的人在月色下追蹤一個傷更重的人。門閂跳下馬,查看一撮帶血的黃土。

門閂:“他果然沒回兩棵樹,因為那樣多半會被我們在路上截住。”

蘆焱沒說話,馬鞍上的槍套裡有一支馬槍,他生澀地摸著馬槍的柄。

門閂品嘗著那撮血和土:“真他媽的滴水不漏。這是馬血,不是人血,他在馬上止過血瞭。我本來指望當人血變成馬血時,就知道他在哪兒下的馬。可現在他多半不在馬上瞭。”他上馬,“你是不是壓根兒不會使槍?”

蘆焱:“可以跟你一拼,你有多好,我就有多爛。並且這是我第一回追殺別人,以往一直是我被別人追殺。”

門閂:“翻身的感覺怎樣?”

蘆焱做瞭個苦臉:“一直在告誡自己別幹傻事,不要掉頭就跑。現在終於翻身啦,很不習慣。”

門閂哈哈大笑,震著瞭傷口,變成咳嗽和痛叫。

蘆焱:“還好。”

門閂:“什麼還好?”

蘆焱:“你長瞭一張讓人看著就不放心的臉。我滿腦子都是你拿桿槍死活要在我腦袋上鉆個眼兒的樣子。所以能看你笑得不是那麼皮裡陽秋,很好。”

門閂皮裡陽秋地冷笑:“皮裡陽秋?”

蘆焱:“再問個問題。”

門閂:“你是不是打算問到時光都忍不住跳出來給你解惑?然後我們趁機來個白進紅出?”

蘆焱:“說到種子,沒人覺得你才是傳遞真正種子的最佳人選嗎?”

門閂愣一下,愕然看著蘆焱。他正拿著槍,有意無意地對著他。

蘆焱:“對呀。隻要到達你的手上,就能平安通過大沙鍋、國統區,到上海,那何必我們這幫假貨做這種前仆後繼的犧牲?”

門閂沉默瞭到達蘆焱耐心極限的時間,表情變得讓蘆焱感覺意外的苦澀。

門閂:“……看來青山交給我的差使不光荒唐,費力,還不討好。”

蘆焱:“沒辦法。被人追瞭幾萬裡地的人,看見活的都會懷疑。”

門閂:“外行到你這種地步,居然被人追瞭幾萬裡還活著?”

蘆焱:“因為我一直在學著內行。”

門閂:“我跟我黨隻有過幾面之緣,跟青山隻混過幾個月,為屠先生效力倒有十幾年——青山憑什麼把要緊東西交給一個僅僅在名冊上存在的人?他從哪裡斷定我心裡仍然是紅的,從未被漂白?我都不知道我現在是個什麼。”

蘆焱:“那他還把我交給你?”

門閂:“因為你無關緊要,不是東西,可以拿來做個試驗。”他並不是刻意打擊蘆焱,“我和你都夢的同一個地方,可不是每一個人都會為他的夢做什麼。而且我的夢跟實情離瞭多遠?要到那裡,我得先搞清楚自個兒,我還是北伐時那個夢著少年中國的革命軍中馬前卒,不是屠先生手下得力的參謀和屠夫。要搞清楚這個,我多半就已經……”

他不想再說瞭,策馬在前,完全無視蘆焱的槍口,而蘆焱放下瞭槍。

蘆焱:“送死的人來瞭。”

門閂淡淡地笑瞭,淡淡地表示同意:“種子嘛,都是要死的。”

斷壑中,時光對著他的馬嚷嚷:“我現在不能死!那你就去死吧!”

他做瞭件很狠的事情,把剛拔出來的刀又插回瞭馬臀上。馬痛嘶,終於跑遠。

時光唏噓,呆望,然後鉆進斷壑下那種風化出來的土穴。他敞開瞭自己的衣服,從衣服裡的某個暗袋取出整套的小工具,那也許是用來撬鎖或暗殺之類的,現在用它來料理自己的傷口。他用一把小刀剖開瞭腹上的肌肉。用一把鉗子加上刀柄的敲擊,終於夾到瞭腹腔裡的彈頭。這傢夥顯然做過忍痛的訓練,這個過程遠比門閂痛苦,但時光的表情就像那塊肉不屬於自己的,僅僅在夾出彈頭時抽搐瞭一下。他用工具包裡的針線縫合自己的傷口,像縫一件衣服。然後他看著自己的膝蓋,那是真正打擊瞭他的傷口。門閂那一槍正中他的膝蓋骨,膝上的軟骨可能都已打碎。時光一籌莫展地看瞭一會兒,他手頭的東西不足以治療那樣嚴重的傷。他把一根橡膠帶束在傷口上方,然後再不管它。他用拳頭擊打洞穴上方的風化土,洞穴裡像是爆發瞭一場小型的山崩。很快,時光和這洞穴一體瞭,即使把頭探進洞穴也未必能發現這個被土半掩埋的人形。時光開始休息。

荒原上,黃土坎下蠕動著一團小小的影子。門閂和蘆焱疾馳過去,在一夜的搜索後,他們也已經筋疲力盡。那是時光的馬,時光給它造成的傷口已經讓它再也不可能馳騁瞭,在這胡狼和盜匪橫行的荒原上,它隻能蜷在土坎下等死。

門閂的到來讓它嘶鳴,它認識門閂。門閂鐵青著臉,不讓蘆焱看出自己的心軟。

門閂:“時光的愛馬。時光做瞭天外山的老魁,給自己的馬起名叫小天山。”

蘆焱:“愛馬?”

他陰鬱地看著,世界上可能沒有比一匹傷馬更容易讓人傷感的動物瞭。

門閂:“我們再也找不到時光瞭,他刺傷瞭他的馬,讓我們走錯路。隨便哪個斷壑、地溝、土穴,他往裡邊一躺,來一整營人也找不到。”他茫然看著這漫漫的荒原,“據說他是屠先生在上海棚戶區撿的,可我覺得他倒像是在西北生的。”

蘆焱:“沒馬,重傷,很可能就死在你說的那些地方。”

門閂不屑:“知道你骨裡狠。可這小爺時不常三九天裡洗冰水澡,三伏天裡一天隻許喝三口水。他是裡外狠,屠先生要培養的也一直是一個完人。”

他心情很不好,從幹糧袋裡翻出幹糧向那匹馬走去。

門閂:“天山,小天山。”

他喂那匹馬,這是他唯一能為那匹馬做的事情。

他離開那匹馬的時候,蘆焱從槍套裡拔出瞭槍,瞄準。可又發現自個兒在這距離上開槍也不大有把握。

蘆焱:“你能給它一槍嗎?”

門閂:“不行。”

蘆焱:“你知道它要熬多久才會死?說不定會被狼活吃。”

門閂:“你殺瞭它,就送瞭時光一個最好的路標。”他轉身上馬,“走吧,既然我們追不上時光,最好從現在就當時光已經在追殺我們瞭。”

蘆焱下馬,瞄,還不靈,又靠近,最後在五米的距離上開瞭一槍。門閂一直看著,沒攔。蘆焱回頭,發現門閂的神情並非完全是責備。

蘆焱:“人自己做的事,幹嗎讓畜生陪我們受罪。”

門閂:“走瞭。”

他策馬,蘆焱最後看瞭一眼小天山的屍體,跟上。

時光藏身的地方已經沒人瞭,土穴裡有人躺過的痕跡,一條稀疏的血跡伸向遠處。

時光在荒原上跋涉,蘆焱曾經這樣走到兩棵樹,時光走得比蘆焱更加艱難。他的左腳已經完全廢瞭,血也不再流瞭,死命的捆綁大概已經讓他的腳壞死,蒼蠅叮在上邊。他用清醒至極的眼神辨認著方向。

犬牙一樣的風化山壑,幹得像炭,利得像刀。門閂策馬在前邊,筋疲力盡昏昏沉沉,蘆焱在後邊看著這險惡的地形,強打精神,目瞪口呆。

門閂回頭,有氣無力看他一眼:“我說,下來吧,再不換馬就又要有兩頭牲口給咱們陪葬瞭。”

蘆焱:“我、我扶你。”

蘆焱下馬,並且他是自認沒負重傷的一個,搖搖晃晃還搶過去扶門閂,結果是和門閂一起栽在地上。

門閂幹笑:“死鴨子……不不,風幹的鴨子還要嘴硬。”他先沒管蘆焱,而是給那兩匹已脫力的馬解掉瞭韁繩,“走吧,自生自滅去吧。”

他扶著蘆焱換乘,蘆焱的狀況實在比門閂還要不堪,兩人推推搡搡上馬的動作實在像是一對醉漢。

蘆焱:“我沒、沒事……我們要去哪兒?”

門閂:“黃草甸,看得見草的地方。”他幹脆拿繩子把蘆焱綁在馬上,“真想讓你和那幾頭牲口一起去自生自滅。”

蘆焱:“去……吃草?”

門閂:“有草的地方,有青山。”

蘆焱清醒瞭一些:“青山在黃草甸?”

門閂給瞭他一下,隻管把繩子打瞭一個死結:“他怎麼會在黃草甸?這不過是我的修辭……你這個一路上嚷著要照顧我的白癡,別再掉下來瞭。”

他牽著蘆焱坐騎的轡繩上馬,動作已經分外艱難。

蘆焱暈頭轉向地嘀咕:“原來青山在黃草甸。”

門閂:“他不在黃草甸……你學過國語嗎?”

黃廓縣的鐵路上,車頭和車皮仍然瞭無生氣地停在原地,已經沒有那麼些人瞭。青山失蹤瞭整整兩天,搜索圈已經遠遠超過黃廓縣的范圍。遠遠的屋上和地平線上,仍然留有人看守。

一個讓人昏昏欲睡的下午。車皮邊頭目那天早上摔掉的羊肉泡饃還在,蠅蚊陣陣,已經幹硬。車底下掉下一滴水滴,是汗水或別的什麼,迅速蒸發瞭……

門閂和蘆焱在山壑間行走,就像在野獸的齒縫中行走。門閂也已經很難支撐,在馬背上兩人並騎,互相依靠。

蘆焱:“你挑的什麼鬼路?”

門閂:“還真就是鬼路。”

蘆焱:“……去鬼門關的路?”

門閂:“對走慣瞭官道的人,這路去鬼門關。這是匪道,真正的亡命之徒才敢走。”

他望著山壑之上人影閃動,晃動著向他們瞄準的槍口,苦笑。

門閂:“哪怕你有一丁點本事,我們也能把他們殺光,可我一個人對付不來那麼多。”

蘆焱:“哪裡?哪裡?”

門閂嘆氣:“你連人都找不著。”他舉起槍大喊,“天外山過路,逆著來隻管放槍,順著的弟兄趕緊現身!”

還真現身瞭。幾個破衣爛衫的土匪出現在山壑上,拿著槍,喊山一樣嘶吼。

土匪:“聽說黃沙會被老魁點啦?”

門閂喊回去:“好說!你們以後再見不著高泊飛啦!”

那頭遲疑中面面相覷,然後一個個把槍放在地上:“三槍會的人,從今往後,隻服天外山一個字號!”

門閂松懈:“真正的狐假虎威……”他回頭,愣瞭一下,破口大罵,“你個孬 !”

蘆焱在搖搖晃晃中又一次掉下馬來,這回是昏過去瞭。

當看見兩棵樹的遠影時,時光的忍耐力也就到達瞭極限,那支掌心雷裡還有幾發子彈,他打光子彈,倒下。槍聲立刻被塔樓上的槍手聽到,鳴槍示警,迅速就有兩騎飛速馳來。他們持槍警戒著,直到認出地上這個不成人形的東西是他們的首領。

找到他的人一邊向空鳴槍:“是老魁!老魁回來啦!”一邊扶起地上的時光。

他們試圖給時光喂水,光是幹渴就足以要瞭一個壯漢的性命。時光在水袋剛沾唇時推開瞭,他清醒得不像剛自死亡線掙回來。他看瞭看手下身後更多向這裡馳來的騎手。

時光:“去抓門閂。死活不論。”

一副應急趕制的擔架擔著時光向鎮裡去,四周簇擁的手下幾乎把他遮沒。五騎一隊的天外山散向荒原深處,那是去抓蘆焱和門閂的人。

蘆焱在荒原上做著噩夢。他被橫擔在時光的那匹小天山上,仰躺著,腰在鞍上,頭腳兩端,要多難受有多難受的姿勢。

小欠正兢兢業業地在他手上拴繩子,繩子一頭拴著沉重的石頭。

蘆焱:“欠老板,你搞什麼?”

小欠:“老爺還要點什麼?”

蘆焱拼命地抬頭看腳那邊,門閂在拴另一塊石頭,神秘地看他一眼。

蘆焱:“……門閂?”

門閂:“白癡別吵,我在用刑。”

有人在身後敲他的頭,蘆焱拼命把頭擰轉,看見瞭時光,他正拿棒子敲他。

時光:“連共黨都不是的紅先生,刺殺未遂的蘆焱,和一顆假種子——你的人生真是一片空白。”

蘆焱掙紮,但忽然從徒勞的掙紮中清醒過來。

蘆焱冷靜地:“不可能,你好得沒那麼快。我在做夢。”

……當蘆焱醒來時,他仍舊是以那種極難受的姿勢橫擔在馬上。首先是草,蘆焱第一眼看到多少年沒見過的草,幾乎驚呆。草葉在夕陽下的光芒,讓蘆焱第一眼就明白瞭這裡為什麼叫黃草甸。

蘆焱:“草?”

門閂:“草你個 ,嚷著要照顧我的人自個先燒成瞭活鬼。”

門閂的臉遮住瞭夕陽的光暈,他抓瞭一大把不知道是什麼草的糊糊糊在蘆焱臉上:“脫水都脫成風雞啦……為這麼個半死鬼活死人惹上時光,一輩子的虧本生意放在一天做啦。”

蘆焱有氣無力地看著一個倒過來的門閂:“門閂,你這是在給我上刑?”

門閂:“對呀,大刑伺候,你招是不招?”

蘆焱苦笑:“果然還是看錯瞭你。”

門閂納悶:“……搞什麼?”他轉身向著蘆焱看不到的畫外,“努桑哈!這真能治好他?我覺得也像用刑啊?”

一個傢夥跳進蘆焱的視線,他在嚼什麼,又把嚼的東西吐到手上,那就是糊在蘆焱臉上的東西。他又醜又怪,用極快的語速向門閂抱怨。

努桑哈:“他是死的嘞!你拉他過來就是死的嘞!咱老子也不想管,幫你挖個坑埋瞭他埋瞭他!”

他在很重的口音裡夾著莫名其妙的用詞,聽起來簡直不像漢語。

門閂:“放你老子的老狗屁!”

努桑哈:“你個老狗屁裡崩出來的!”

蘆焱昏昏沉沉地看著倆傢夥動手推搡,幸好門閂還記得回頭照應他。

門閂:“他說這樣行你就再委屈會兒。努桑哈他爸是漢人,瞭不起的是他媽,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是哪族人。對,他叫努桑哈,蒙古語是骯臟的意思,不過他更喜歡別人叫他雜種。”

努桑哈一腳踢上瞭門閂的屁股,不為雜種的稱謂,隻為延續方才的鬥毆。

蘆焱還搞不清楚是非:“他是……天外山的人?”

門閂:“他呀?天外山要是他這樣 ,老子一個人就給滅啦!有貨時為商,無貨時為匪——狗屁一個而已。”

蘆焱在那兩個人的撕巴中,以那個極不舒服的姿勢睡去。

時光被簇擁著抬進教堂,他的負傷倒讓這鎮子一掃平日的死氣沉沉。似乎整個鎮子都在關心著他,或真或假,至少臉上有動容的神色。時光漠然,在所有人面前保持著清醒。

一個天外山手下從抬時光進飯店的人群中分流出來,飛奔過整條街道,他這趟沖刺的終點是軍營的大門。重重一腳踢在軍營的大門上:“給我們最好的醫生!”

時光瞪著房間的穹頂,汗水醃到瞭眼睛裡,手下幫他擦去汗水。被強召來的那名軍醫正在拆掉他傷口的縫線,時光很平靜,但肢體的痛苦讓他無法靜下心來。

時光:“急電先生,如下——”

門閂已不在瞭,記錄者換成瞭九宮。

時光:“門閂反水,傷我,殺四人。我死難辭咎,但請先留一命,辦完幾件大事後再殺。又,門閂潛藏十數載,卻因疑犯何思齊而反,他與青山孰真孰假,盼先生定奪。”

九宮徑直拿瞭電文去發。時光靠在床上發怔,軍醫很不利落的手法帶累得他抽搐瞭一下。

手下:“你長的是蹄子嗎?”

軍醫:“是是……不是不是。”

時光:“傷口怎麼樣?”

軍醫擦著汗:“先生您自己縫的?大熱天都化膿瞭。”

手下:“那就治好,否則你就準備分成五瓣回你們駐地吧。”

那名軍醫嚇得手又一抖,時光也皺瞭皺眉。

時光:“治不好跟你有屁關系?治不好也是冤有頭債有主。腿呢?”

軍醫:“……先生您這腿在兩棵樹是鐵定沒法治瞭,骨頭都打碎瞭,您先生又綁得太狠,血倒是止住瞭,可腿壞死瞭……”

時光:“沒治?”

軍醫:“趕緊去西安,那裡有大醫院和好醫生,總還有五分希望吧?”

時光:“要治多久?”

軍醫:“連治帶養,少說三五個月。”

沉默。時光看著自己的腿。

時光:“我說你怎麼瞄腿不瞄腦袋呢?”他一腦袋撞得連床帶地都在震動,“門閂你好算計啊!”

蘆焱在暈沉中被人推醒,他先看見門閂,然後看見帳篷外邊的星空。這是努桑哈的傢,或者說努桑哈從來就沒有傢,他的傢就是跟著整隊畜生遷徙的帳篷。

門閂:“好點瞭?”

蘆焱發現他不再被以匪夷所思的姿勢綁著瞭:“你……到底是白是紅?”

門閂又好氣又好笑,順手給瞭他一下:“我就白你個 !”

蘆焱疼得鬼叫。

門閂於是找到瞭答案:“看來是快好瞭,人大病將愈時痛感特別敏銳。”

蘆焱:“原來你真在給我治病?正常人隻能想到用刑。”

門閂:“因為你每天都在想著被屠先生大刑伺候吧,又碰上努桑哈這麼個真真正正不正常的大夫。”

蘆焱:“努桑哈呢?”

門閂:“搞破鞋去瞭。”蘆焱的古怪表情讓他補瞭一句,“他自個兒的原話啊。”

蘆焱:“這鬼來瞭都要哭死的地方,還有……破鞋?”

門閂:“有啊。”他擠擠眼,“輪子上,馬車店。”

兩個男人總會為瞭這樣完全不好笑的事情詭異無比也豪放無比地大笑。

蘆焱:“你……光顧過?”

門閂:“去過,可我分不清人跟馬。”

他們又一次怪笑。盡管這樣笑要牽動他們渾身每一根快散掉的筋骨。

蘆焱:“努桑哈搞到的破鞋一定長得像他的鞋子一樣。”

他們又一次怪笑,但這次因為疼痛而不敢笑得那麼浪瞭。

平靜下來的蘆焱用一種神往的語氣:“努桑哈,是同志,還是朋友?”

門閂:“十幾年來我身邊沒有同志,從昨天開始我身邊有瞭你一個同志。我跟努桑哈打交道是因為連馬匪都不屑和他交往,他也不屑搭理任何不搭理他的人。努桑哈骯臟,醜陋,粗俗,但是驕傲。”

蘆焱因此而想起瞭諸葛騾子:“明白瞭。”

門閂:“跟你說這麼多努桑哈,因為往下你要跟他打交道。他帶你走走私販子的秘道。你還是要去上海,那是你該去的地方,然後你會知道該做什麼。”

蘆焱:“青山……不是已經到上海瞭嗎?”

門閂又給瞭他一下:“誰告訴你青山已經到上海瞭?是你想著青山到瞭地方你就好自在逍遙吧?他絕對不會在我們能想得到的地方——那傢夥在十幾年前就被人叫作妖狐,臭名遠揚。”他下面這句話證明他對青山絕非像面上那樣充滿厭惡,“那傢夥老瞭,可還老當自個兒年少輕狂。照顧好他。”

蘆焱:“你呢?”

門閂:“還不知道。”

蘆焱:“不知道?”

門閂:“我要好好想想我這半輩子。”

蘆焱猶豫瞭一下:“……就是說我再睜開眼,你說不定又成瞭時光的驍將。”

門閂繃著臉:“很可能。”然後他笑瞭,“其實我更想扔瞭你自顧逍遙去,青山要打的這場仗我壓根兒沒看出贏的可能。你不知道這些年我多想要一個自在。”

蘆焱:“我也想——但是我該閉嘴瞭是不是?”

門閂:“對,把你的命暫時交給我來決定。”

於是蘆焱在困乏中沉沉睡去,他睡前看見的是門閂在火光熊熊中怔忡的側影。

教堂,九宮在門外窺探沉睡的時光,他拿著電文紙猶豫不定。

時光自動醒瞭:“如果是門閂,就會把我叫醒。念。”

九宮:“先生回電:門閂之事,其罪在我,因此請死,不如往我臉上扔泡狗屎。青山的危險,因為他是青山,是不是種子已經不再重要。又,安心靜養,諸事我自會料理。”他放下電文紙,自個兒也因這些用詞有些訝異,“先生命令完全按他口語,所以……就是這樣。”

時光:“知道瞭。”

他沉吟著,慢慢體會著那幾句話的深意以及情誼:“自會料理是什麼意思?先生要上與元老角逐於朝,下與若水會戰於野?先生從民國十六年被紅先生行刺未遂後就再不公開露面,現在倒要因為我輩的無能出入日占上海?”

時光很淡漠地做瞭一個決定,盡管這淡漠壓根兒是出自狂熱:“醫生呢?”

九宮:“在外邊。”

時光:“叫過來。”

九宮打瞭個響指,那名睡眼惺忪的半吊子軍醫立刻被一名手下押瞭進來。

時光:“截肢是不是比養好這條腿更快?”

軍醫愣瞭一下:“那看怎麼說啦……”

時光:“實說!”

軍醫:“咱們西北軍跟紅軍打時,有頭天截瞭腿二天就跟著行軍猛進的……”

時光:“西北軍這麼勇?”

軍醫:“真是沒什麼瞞得過您老,其實是撤退逃命啦。”

時光:“你截過肢嗎?”

軍醫:“行伍的人,這肯定是幹過的。可是……”

時光:“東西齊嗎?”

軍醫:“營房裡這些東西倒是都有。可是……”

時光又打斷他,看著自己的傷腿,很想決絕,終於還是輕輕撫摸瞭一下:“鋸瞭。”

軍醫:“可是……”

時光把一支槍重重拍在床頭,不光是沖軍醫的,他同時用危險的眼神掃瞭一遍他的手下,讓起自九宮的每一個人都欲言又止瞭。

時光:“帶他去營房拿傢夥。”那名軍醫立刻被帶走,時光揉瞭揉眉頭,繼續下他的命令,“去給我弄條假腿。給先生去電,我睡醒後立刻追捕青山……哦,不,我醒後再發這個電文,否則我會先斬後奏。還有,抓門閂和何思齊的人去瞭幾隊?”

九宮:“七隊。”

時光:“調五隊跟我協助搜捕,剩下兩隊找不到也不用強求瞭。我醒來前你們要做好離開兩棵樹的準備。”

九宮:“是。”

時光:“我要睡瞭。”他怔忡一下,再次看看自己的腿,“這個手術會很費精力。”

然後他真睡瞭,至少是一副睡瞭的樣子。九宮怔怔地看瞭他一會兒,出去。

報務員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拿著電文紙上來找人。當他們在時光臥室門外看到九宮時,怔瞭一下,因為多年來他習慣瞭門閂。九宮和幾名天外山的得力幹將站在門外,眼裡更多的是對那虛掩房門裡事情的關心。

報務:“九宮?”

九宮噓瞭一聲,聲音輕到幾不可聞:“剛做完麻醉。正在手術。”

報務:“他們在大沙鍋西北角找到被槍殺的小天山,第四隊已經追去黃草甸。”

九宮點頭,然後他們繼續等待。

房間內,軍醫拿起消過毒的鋸子。看著已經被麻醉的時光,他自己倒先抖瞭起來。槍機輕響,時光派瞭監督手術的天外山幫徒抬起瞭槍。軍醫拿著鋸子走向時光。

黃草甸,門閂抱著他的槍坐在帳篷外,他已經這樣枯坐瞭一整夜。

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瞬時,門閂的神情陰沉可怖,透露著一個長年從事殺戮的人必有的算計和心機。旭日初臨時,他的表情漸漸柔和,懷念、感傷、微笑,這些人類正面的東西浮現他的臉上,最後他終於變得開朗。

門閂起身,舉起他的槍迎著旭日,發出狂野的呼號。搞破鞋歸來的努桑哈遙相呼應,那是真正狂野的聲音。

蘆焱驚醒,即使以一個門外漢的眼力,也看出進來的門閂已經不是昨天那個憂鬱而缺乏行動力的人,現在他更像一個熱愛征伐並且渴望死亡的遠古戰士。

門閂:“你什麼也不是。”

然後他往他的槍裡壓進一個彈夾。

蘆焱閉上眼,苦笑:“你還不如昨天就費瞭這顆子彈。”

門閂:“我也什麼都不是,因為你我的事情都還沒有做完。我一直在想我這半輩子做過的善與惡,可我怎麼也想不明白。後來我明白瞭,我當年應承瞭要做的事都沒做完,人怎麼可能對一件半途而廢的事有個明白?”他鄭重地向蘆焱宣告,“我要去做那些被我扔瞭十幾年的事。沒做它之前,我不知道自個兒是什麼,做完之後,我就能知道自個兒是什麼。”

蘆焱瞪著他:“你要去做什麼,門閂?你像個瘋子。”

門閂因這個評價樂瞭:“瘋子好啊,我很多年沒瘋過瞭。不必多說,這個世界上會算賬的人太多瞭,於是爛事也太多瞭,現在,在這一堆爛事中我要讓你看一件有趣的事,我要讓你看一個人如何為他最初的理想而死。”

蘆焱:“你到底要幹什麼?”

門閂興高采烈地推瞭他一把,還沒恢復過來的蘆焱躺在鋪上爬不起來。那傢夥立刻就出去瞭。蘆焱也沖出帳篷,正好看著門閂在呼哨中遠去,而門邊的努桑哈以呼哨應和。這位爺不在乎懂不懂,隻是絕不放過任何一個熱鬧。

蘆焱大叫:“如果你真打算讓我感動,能不能至少說清你要去幹什麼?”

門閂早成瞭一溜揚塵,隻剩下一個努桑哈不懷好意地圍著他轉,嘿嘿地笑,那眼神絕對是在掂量肥瘦,而蘆焱也沒法不發毛。

蘆焱:“你好,努桑哈。”

而努桑哈的回應是一搭蘆焱的肩膀,把他摔瞭個跟鬥。

蘆焱:“這是幹什麼?”

努桑哈:“打招呼,我們蒙古人的你好。”

蘆焱爬起來之後他還是繞著蘆焱轉,來搭蘆焱的肩膀。

蘆焱:“你好隻需要說一遍!”

他又摔地上瞭。

努桑哈:“塞努!我們蒙古人說你好,”他把蘆焱又摔瞭一遍,“就這麼說,塞努!”

蘆焱被他摔慘瞭:“你到底圖什麼呀?”

努桑哈:“你的朋友把你賣給我啦。他說,我可以把你隨便怎麼著。從這裡到你們漢人的地方,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蘆焱:“賣?”

努桑哈:“對啦!沒看見他騎走的馬是我的嗎?你們的馬都累垮瞭,他拿你換瞭一匹馬。”

蘆焱愣瞭一下,搶到高處對著就要消失於地平線上的門閂大叫:“明明可以拿我去邀功請賞,你倒拿我換一匹拿來逃命的馬!你有病啊?”

努桑哈又一次把他摔倒瞭,讓蘆焱的吼聲成瞭慘叫。

門閂疾馳,奔向大沙鍋的山壑,這是門閂和蘆焱遇上三槍會土匪的地方,隻是那些土匪已經走瞭,一片杳無人煙。門閂在這裡勒住馬匹,下馬,從鞍袋上卸下自己的那整堆零碎:槍是必定的,大塊與黃土同色的佈,土色的鬥篷,長著斧刃的鎬,德式的工兵鏟,自造的兩腳射擊架,整串的捕獸夾子……總之幾十公斤誰也搞不清他要幹什麼的玩意兒。然後他開始艱難地攀登眼前的枯山。

努桑哈的帳篷邊,一支小小的馬隊正在上馱子,整轡,他們在準備出發。但那幾位爺實在很難看出幹活的意思來,他們用瞭十分之九的時間來摔跤、打鬧、彈馬頭琴、喝馬奶酒和忽然躺在地上大哭大笑。別問這些事之間有什麼聯系,他們不需要所謂的聯系。身為老板的努桑哈居然是滯工最嚴重的一位,他連別人偶爾去整一下鞍子的動作都沒有。

蘆焱正為自己換上新衣服,那差不多是整張原裝的老羊皮,該用扣子的地方基本上用的繩子,連諸葛騾子的衣服跟這相比也像是禮服。他有一個很開心的發現:把他摔得苦不堪言的努桑哈在這群人中屬於有人一伸手他就得倒的主兒。

努桑哈終於吃不住摔,“幹活幹活”地叫囂著走向蘆焱,作為必須要有的招呼他又一次把蘆焱摔倒。

然後努桑哈開始評論:“你們漢人最懶瞭,我們的馬隊都收拾好瞭你還沒有穿好衣服。”

蘆焱:“第一,你們的馬隊根本就沒收拾好;第二,你們根本沒有幹活;第三,你給我的衣服至少要系三十根繩子,而扣襻已經發明幾百年瞭。”

努桑哈:“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麼,不過摔你肯定是沒錯啦。”

為此他又打算把蘆焱摔一把,但蘆焱這回躲開瞭,一邊忙著系上最後一個繩結,一邊跑過去幹努桑哈要求他幹的活。

努老板跟在他身後嚷嚷:“別幹啦別幹啦。有傻子來幹啦。”

於是連偶爾有之的對付都沒瞭,幾個人在一邊愛幹嗎幹嗎,除瞭任何正事。蘆焱沒心去計較這個,隻管把麻包往馱子上裝。努桑哈真心實意地幫著倒忙,“幹活幹活”地嚷著,在蘆焱本來就不堪負荷的麻包上加上更多的麻包。麻包裡的東西滾在地上,那種拳頭大的油紙包蘆焱在數年前就在一棵樹熟悉過瞭。

蘆焱:“這是什麼?”

努桑哈毫無障礙地:“藥啊,包治百病的藥。”他向他那幫皮酒袋子永不離手的夥計笑著,“不過治不瞭咱的喝酒病。”

蘆焱:“這是鴉片!”

努桑哈:“是啊,紅腦殼禁煙禁得這東西在大沙鍋都賣不出錢來瞭,我們就把它弄到別處去賣瞭。等賣完瞭就連你也是有錢搞破鞋的人瞭。”

蘆焱:“去哪兒?”

努桑哈:“先過瞭黃河再說,當然是沒有紅腦殼的地方,那煙土才賣得出錢。”

想起種子們費多大勁到底圖個什麼,蘆焱忍瞭下來,甚至強忍著厭惡把那些鴉片裝回麻包裡,隻是他把麻包裝上馱子時又發現個問題——馬屁股上打得有印。

蘆焱:“這是軍馬!抓住瞭就得砍頭!”

努桑哈很無所謂:“怎麼會呢?販煙土抓住也得砍頭,我又隻有一顆腦袋。”

蘆焱:“又是鴉片販子,又是盜馬賊,生瞭多少顆腦袋也不夠砍呀!”

努桑哈不高興瞭,倒不是因為被蘆焱說,而是不耐煩瞭。他拿馬鞭抽蘆焱的屁股:“喜歡你幹活,還有摔跤,不喜歡你說話。”

蘆焱忍無可忍地把正往馱子上摞的整摞麻包推到瞭努桑哈頭上。努桑哈很慘,不光摔瞭,還被麻包壓著。努桑哈的夥計們大笑起來,笑得最響的是努桑哈。

夥計樹海:“努桑哈還說他找到一個他能摔倒的人!哈哈,除非是個女人!”

努桑哈:“他不是個女人,可我真的摔倒過他。”他在麻包下邊擠眉弄眼,“樹海你不試試嗎?”

蘆焱發現大事不好,因為這回過來的是樹海,一個膀子比他大腿還粗的傢夥。他東張西望地想找個去處:“除瞭摔跤和喝酒還有很多有意思的東西……比如說,樹海,你為什麼叫樹海?你的傢鄉有很多樹嗎?”

樹海不上當,並且蘆焱的忽悠對他也太復雜瞭點,他隻管向蘆焱逼近。

努桑哈:“就因為沒有樹才叫樹海。你很笨,你爸媽就會給你起名笨蛋麼?”

樹海已經把蘆焱揪住,與其說摔,不如說是把蘆焱拍在地上。

努桑哈:“給他見面禮!樹海,給他見面禮!”

幾個混蛋全來勁瞭,把蘆焱壓得動彈不得。

樹海一掀皮袍子就往蘆焱頭上坐:“放個屁給你吃!”

蘆焱慘叫:“你怎麼不穿褲子?!”

樹海:“馬鞍磨爛樹海的褲子,樹海的腿磨爛瞭馬鞍。樹海為什麼要穿褲子?”

他們開始折騰蘆焱,蘆焱的慘叫聲在草地裡傳得極遠。

蘆焱:“你到底是個人還是個鼬啊?哪有說放屁就放得出來的!”

努桑哈的馬隊終於開拔,他們從剛開步就為玩忽職守付出代價——綁得松松垮垮的馬馱子一路往下掉。走出很遠後才有人在努桑哈的喝罵下回去撿拾——並且還沒忘瞭拿著酒袋來上兩口。

蘆焱心急如焚地回望著大沙鍋,再一次覺得所托非人。樹海把蘆焱拴在馬屁股後邊,把個麻包掛在他身上——他們是戲謔而非虐待。

樹海拿酒袋在蘆焱跟前搖晃:“喝一口,放瞭你。”

蘆焱不理他,對著努桑哈嚷嚷:“你們是逃犯啊!能不能拿出個逃跑的樣子來!這都走多久啦?我回頭還看得見我們出發的地方!”

努桑哈:“誰讓你不喝酒?不喝酒就不準騎馬,不騎馬就走得慢,走得慢就掉瞭腦袋。我們這麼多人,不是賣煙土死的,不是偷馬死的,是被不喝酒害死的。”

蘆焱豁出去大吼:“酒來!”

他嘴還沒合上就被樹海的酒袋子給堵上瞭,蘆焱被灌得翻著白眼,樹海勝利地大笑,爽利地拔出彎刀,一刀砍斷瞭綁著蘆焱的繩子。

蘆焱心疼得大叫:“你們腦袋是不是朝下長的呢?有繩子綁我,沒繩子綁貨物!馬身上的繩子連個酒袋都綁不牢,一件衣服上倒有二三十根繩子……”

樹海很喜歡他叫,拿根烤羊腿把他的嘴封上瞭。那羊腿居然是從衣服裡拿出來的,樹海舔瞭舔,順手把羊油抹在油光光的皮袍上。

樹海:“還要吃肉。”

蘆焱惡心得想吐,但真嚼下去卻驚著瞭。一邊嚼羊腿一邊打量著樹海。

努桑哈得意極瞭:“樹海最拿手的不是摔跤,是烤肉!”

蘆焱是真心認命瞭,啃著羊腿,望著身後遙遠的地平線。

門閂在大沙鍋的枯山之上忙碌:在必經的山徑上放下捕獸夾,用碎石埋好;同時掛上連著繩子的空罐頭盒;在山脊上用石塊到處堆出用於射擊和觀察的壘堆,在這硬土碎石的地頭這總算是個省事的辦法;然後他開始為自己挖散兵坑,這事的艱難他早已想到,就算用上瞭有斧刃的鎬,塵土飛揚中仍然隻得一條淺坑。

門閂終於能趴在壘堆後使用他的望遠鏡。他沒等多久,目標就出現瞭:遠遠的幾道塵煙——天外山的追兵。他的望遠鏡倍率高過瞄準鏡,他又看瞭一會兒那些殺氣騰騰的舊相識,才換上他的步槍。

門閂從瞄準鏡裡看著舊相識們的臉和武器,他們早已進入瞭射程。門閂把瞄準鏡裡的同僚放近到已經能聽到馬蹄聲,開槍。一名天外山腿上崩出一朵血花,栽下馬來。

天外山的應變能力絕非黃沙會可比,一共五個人,剩下四個擎槍在手,由集中的豎隊變成瞭分散的橫隊,亂槍已經開始呼嘯。

“點子在山上!”“是三槍會的孫子!早存著反心的!”

門閂再開槍,又一條腿被他廢瞭。天外山明白他們也許搞錯瞭對象。

“三槍會沒這樣槍法!也沒這樣的好槍!”“是門閂!”

他們喊出這個名字的同時就開始潰散,三個沖鋒的人不再開槍,而是在勒轉瞭馬頭迅速撤離:“山上的是門閂!”

門閂說手軟也手軟,說狠心也夠狠心。他一夾子子彈一發沒浪費,他要廢掉剩下的三條腿,卻一條人命不取,一匹馬不傷,人喊馬嘶中剩下的三個人連半個回環的圈子都沒畫出來就紛紛墜馬。也都是些硬漢子,沒一個哼哼的,追著驚馬去瞭。

其中一個索性把自己袒露在門閂的槍口下,抱拳大揖:“謝門閂兄不殺之恩!兄弟來年一定為你多燒些紙錢!”

那是狠話也不僅僅是狠話,甚至還有點念舊情。

門閂嘆著氣換彈夾,因為他知道舊相識說的確是實情:“紙錢就不用啦。咱們殺的人太多,在底下有錢也沒好日子過。”然後他大聲喊,“鴛鴦炮,這點小事你用不著謝我,去謝那幫子日本哥們兒!”

鴛鴦炮頓時便深覺受辱:“難不成你威名赫赫的鐵門閂竟然是條東洋狗?”

門閂:“這是哪裡的話?我留你們五條命,是讓你們去殺日本人。你倒說說,不謝他們你謝誰?”

鴛鴦炮啞然,臉色鐵青地退後。連天外山的馬都比黃沙會像樣,五匹隻跑瞭三匹,鴛鴦炮走向馬和他的手下,一邊從懷裡掏出信號槍。一發信號彈升上天空。

門閂從望遠鏡裡瞧著極目處升起的馬匹揚塵,苦笑。

門閂:“見過大沙鍋一樣大的馬蜂窩嗎?我捅的這個就是啦。”

在門閂的望遠鏡裡,第二組天外山來襲者被迎上去的第一組提示著,遠在射程之外就下瞭馬,然後爬行著向門閂迫近,伴以零星的射擊。當子彈飛過頭頂時,門閂開始轉移陣地,在一個新的位置他開瞭第一槍,一個正在伏地射擊的天外山手中瞭槍。

鴛鴦炮瘸著腿站在一邊得意地大叫:“門閂,傻瞭吧?有本事你接著打腿呀!”

門閂一槍打瘸瞭他另一條腿,小聲嘀咕:“是你的腿嗎?還是你當我是神仙?”

第一批便被打瘸瞭腿的天外山被同伴扶進教堂,那自然是門閂的傑作,正被差來兼作罪證和信使。傷者自然會動靜大點,他立刻就被九宮盯上瞭。九宮立在那裡,與其說像雕像不如說像支著槍架的冷槍,他冷冷地瞧對方一眼。

九宮:“不準進去,時光還沒醒。”

傷者:“我們在鬼路找到瞭門閂。我們這一隊五個人已經全傷瞭,第二隊正在跟他接戰。”

九宮:“連接大沙鍋跟黃草甸的那條咽喉道?那是一夫當關的地方,兩頭都是一馬平川,退瞭就是個死——也是條找死的道。就他一個人?”

傷者:“就他一個。”

九宮迅速抓住要害:“不是你們找到瞭他,是他找上你們開打對不對?他這是舍瞭命護著那個何思齊過黃草甸呢!姓何的到底是個多重要的人啊?”

傷者便坦白瞭,說實話他也不覺得折在門閂手裡是多丟人的事:“是的。他就守在山口,見誰打誰,隻傷人不殺人,還嚷什麼留我們條命去打鬼子。”

九宮的臉色很不好看:“狂人一個嘛。這樣的狂人,多調幾隊人去收拾他!”

一名天外山反對:“時光不讓動留駐的弟兄,剩下五隊人都要跟他去追捕青山。”

九宮:“老手不讓動,那就動新手吧。把兩棵樹站我們這頭那些用得上用不上的全調過去,反正那樣的地形,以他的槍法,老手和新手也沒啥區別。”他看瞭看仍在猶豫的手下,“或者時光醒來,你去告訴他門閂騎在我們頭上拉屎。”

那邊再無話瞭,迅速出去。

時光醒來,屋裡沒有人。窗簾低垂,他幾乎看不到外邊的天色。

當一個人的時候,時光就露出茫然。他清醒得很,記得麻醉前發生的一切。

他仰天看瞭一會兒天花板。外邊有人喊馬嘶——那是被九宮調去圍剿門閂的人馬。他猛地掀開蓋在身上的被子,左腿自膝以下空無一物。他不願意多看一眼,蓋上瞭被子。

他再度瞪著天花板,深深地吸氣:“來人!”

候在門外從未離開過的九宮對所有人叫喊:“時光醒啦!”

所有人都在候命,雖然圍剿門閂的人喊馬嘶,但天外山所有的骨幹一直在等待這四個字。他們擁上來時手裡拿著時光在手術前所要求的一應什物。九宮等到所有人聚齊才一起進去,他不打算獨自承受時光的怒火。天外山的骨幹們站在屋裡,目光很難不去瞄時光被子下空出的那一截,但立刻又將目光轉開。

時光安靜地坐著,靠在床上看著他們:“外邊的動靜是怎麼回事?”那聲音好像不是他發出來的。

九宮:“門閂在鬼路一人一槍把著道,不讓我們進黃草甸。一隊全傷,一隊正與他接戰。我調人去對付他。”

時光:“不是說五隊人全跟我去追截青山嗎?”

九宮:“五隊人都在候命,調的是要駐守在兩棵樹的人。門閂槍一響就有人傷,卻一個也不打死,還喊著留條命給我們打日本人。我怕就這樣走瞭,於軍心無益。”

時光沉默:“你做得沒錯。還有什麼消息?”

九宮:“我們找到瞭你的馬小天山,屍體——應該是門閂他們打死的。”

時光:“我打死的。把所有爛賬歸在敵人頭上隻會讓我們誤判。還有什麼?”

九宮:“沒有瞭。還是沒有青山的消息。”

時光低沉地:“我睡瞭多久?”

九宮心知肚明,仍毫無必要地看瞭看表:“十七個小時。醫生打瞭大量的麻藥,他估計你得睡上三十個小時……”

時光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至極:“殺瞭他!”

九宮:“是。”他向一邊候命的人示意,那傢夥立刻要出去。

時光:“……算瞭,殺瞭他也追不回時間。先生有消息嗎?”

九宮:“先生電文:聞之甚憾,好好休息。你舍得自己的腿,我可舍不得你這條胳臂。”

如果時光很少流露出他的溫和,那麼現在就流露瞭。他低下瞭頭,不讓手下看見自己混合瞭感動與感激的神色。然後他開始起床,竭力尋找一條腿的平衡。手下搶上去扶。

時光:“如果這都要扶,我如何跟青山去玩那千裡追蹤的遊戲?”

於是隻能給他遞上助力。他的手下唯恐辦事不力,各型的手杖、拐棍準備瞭一大堆。時光看瞭看,挑瞭一根適合在城市裡使用的文明棍。他能站穩,他一向有極好的協調性。可他覺得自己一條腿的樣子實在是太醜陋瞭。

時光:“出去!全都滾出去!一個也不要留,在門外頭候著!”

所有人蜂擁出去。不知哪個蠢貨忘瞭關門,於是大傢站在門墻後,等著時光隨時提出的問題。時光適應著一條腿和一根拐杖的自己,看自己的腿像看一個地獄。他試圖扔開拐杖,但很快就摔倒,手下聽著那倒地的聲音卻絕不敢來扶。

時光在重重地摔倒和爬起後終於決定接受拐杖:“……我要的腿呢?”

九宮:“已經送到瞭。時間太緊,是差勁的貨色。醫生說,最少等傷口長攏再用……我們可以抬著你……”

時光:“如果可以抬著,那我何不留著兩條腿讓你們抬。拿來。”

拐杖就在外邊的某個手下手裡。九宮示意,那傢夥拿進來,放在那兒,看都不敢看時光便退出來。

時光打開箱子,用毫不掩飾的憎惡看著那玩意兒:“……這也算是腿的話……那我的車呢?”

九宮:“都已經在鎮上候命瞭。我們現在的裝備夠我們在上海這樣的城市做我們的老本行,時光。”

時光瞧著手術前被掛在墻上的那些曾屬於天外山老魁的行頭:“……那我們從現在起就再也不是馬匪瞭。”

九宮:“是的。你以後可以用的身份是塗陌,富商巨賈,黑白道通吃,和日本人和洋商都有來往。”

時光:“我記得塗陌,這是我自己挑的名字……準備吧,我們離開兩棵樹。”

一套衣服放在桌上,從裡到外,從內衣到大衣禮帽,細微到領帶夾、戒指一類的飾物。這套衣服讓穿它的人在全世界任何一個時髦角落也不顯得過時。

時光坐在桌邊,在手下面前脫得一絲不掛,開始穿戴他在另一個世界裡的行頭。

他的穿衣極為復雜,至少得有兩個幫手,他全身的穿戴根本是無聲殺人的行頭:肘上的滑套裡裝著那支救瞭他一命的掌心雷,另一隻手上的手表裡可以抽出勒殺繩,手下幫他套上一支消音手槍的腋下槍套,一套用來自救的工具被放進槍套的附袋,皮帶扣裡藏著小巧的格鬥刀,西裝的衣領下藏著鋒利的刀片。

時光張開雙臂,讓人幫他穿上大衣。一名手下小心地疊好他的圍巾,因為裡邊織入的鋼絲也可以讓他殺人。時光戴上圍巾,讓手下幫他梳頭。

快意恩仇的老魁徹底消失瞭,現在隻有一個渾身都淬瞭毒的時光,一個陰鬱的獵殺者。從外表看,他是一個富有但落拓的濁世公子,由於他已經裝上瞭假腿,在旁人看來,他又成瞭個正常人——除瞭瘸得厲害,那條假腿讓他痛得如墜地獄,隻是他強自忍受。並且,他已學會瞭一件事:不去琢磨別人打量自己的眼神。

時光拿過手杖,在屋裡適應他的腿。

劇痛,任何一個人都看得出來。但時光正在迅速讓自己像個正常人——盡管每一步都疼得他像眼前綻開瞭一次爆炸。

時光:“走吧,扶我的以違令論處。”他苦中作樂地笑瞭笑,“早知道該留高泊飛一條性命的,現在兩棵樹要成個無聊的地方瞭。”

即使是一條腿他也是要走在眾人前頭,在這一點上沒有任何人誤會。

《好傢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