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點內,青山聞聲回頭,首先進來的是時光那一班精幹的手下,他們站在仆從的位置,臉上絕不是仆從的神情。青山向他們微笑,並不指望得到一絲表情的回報。他關註的是最後進來的人。時光進來,前陳亭組長帶著所有的不幸跟在他的身後。
青山看著時光那條跛行的腿,看著他的手杖,時光回報以刀一樣的眼神。他點瞭點頭,連抱個拳作個揖的客套都省瞭。
時光:“來得好。我已久候,接風酒昨天就開始預備瞭,隻不知先生昨天為何不光臨蓬蓽。”
青山像孩子一樣歡喜:“那太好瞭。我今天隻吃瞭一個烤地瓜,連皮都吃瞭。”
時光愣瞭一下,本來隻是想占個先聲,卻絕沒想到此老頭如此打蛇隨棍上。
時光:“你先生真好腸胃……那就入席吧?”
青山:“也別你先生我先生瞭,小姓巴,巴東來。”
時光:“巴先生,久仰。”
青山:“代號青山。和你們屠先生是舊識,老朋友啦!”
時光:“更久仰瞭。”
青山:“怎麼稱呼您這位小友呢?”
時光:“時光。”
時光在生氣,那種生氣不會發作,但青山的一言一行在他看來都像在挑釁。
青山:“那就……入席吧?”
他喧賓奪主地向那桌酒伸著手。
時光:“請入吧。”
這基本是個從不懂客套的傢夥,他生硬地坐下,也不會謙讓,青山在另一端坐瞭,能入席的隻有他們兩個。旁邊的天外山用一種同仇敵愾的態度把菜上的蓋碗掀開,菜像他們的臉一樣冰冷。
青山:“菜涼瞭啊!唉,我讓它們久候瞭!”
時光目光如冰地瞪著青山在那嗅菜,他更想抄起一個碗扔過去。
青山:“不熱一下嗎,時光兄弟?”
時光:“我不喜歡跟人稱兄道弟。”
青山:“時光同志?”
時光:“你開玩笑。”
青山不說話,隻是從菜上抬起瞭頭,用一種促狹的表情看著時光。
你可以拿槍對著時光,但別用這種惡作劇的表情看他,他不習慣。
時光:“……好瞭好瞭,熱瞭。”
手下們不大清楚他最後兩個字的意思。
時光:“我說他媽的把這些菜拿下去熱瞭!沒看見有客人嗎?還有什麼準備好的一股腦兒都拿上來,假客氣講完瞭好辦正事!”
菜立刻風卷殘雲地就被撤空瞭,但青山護著幾個涼菜不讓動。
青山:“這個不要動,這個本來就是吃涼的。”
他偷看著面沉如水的時光,他知道他的偷看誰都看得到。畫外響起瞭吹拉彈唱。時光轉頭,瞧著戲臺子上剛開始鬧哄的一幫子皮影。
前陳亭組長相當無辜地站在一邊:“早準備好的……為瞭您老……”
九宮已經去摸自己的槍。
青山一聲歡呼:“皮影啊!我愛看!”
前陳亭組長得逢知己:“小地方,沒什麼好招待的……”
青山:“好說好說!”
桌子猛響瞭一聲,是時光拍的,讓手摸著槍不知所措的九宮都震瞭一下。
時光:“算瞭算瞭……早準備好的,我說的。”
他是非分明地忍著,而青山也就傷天害理地看著,哼著,打著拍子。
時光:“……青山先生?”
青山:“時光……小哥們?”
時光坐得不丁不八如繃弓弦,他壓抑著自己的怒火。
時光:“……請你……”
青山:“什麼?”
時光:“既然面對瞭面,就請開誠佈公。”
青山:“好主意。”
時光:“……請。”
青山:“老傢夥到瞭你們年輕人的世界,沾瞭活氣,自然也就神清氣爽,心情難免好點。不介意吧?”
時光:“……不介意……隻要你說正事……”
青山:“對,開誠佈公,哦,這個正事……哎呀,不好意思說啊!”
時光:“……請吧,您還會不好意思嗎?”
青山又小媳婦也似擰瞭兩下腰肢,直到他也確定時光即將發作。
青山:“實在是一路苦旅,到瞭寶地,囊中羞澀,特來秋風一二。”
時光訝然到頭也抬起來:“秋風一二?”
青山:“沒帶夠差旅費,飯都吃不飽瞭。知道這裡有國軍同志,來借點小錢。”
他居然把手指伸到桌上搓瞭兩下。
時光:“……就是要錢?”
青山:“借錢。有借有還。怎麼說也是聯合戰線上的同志。不開玩笑,孫子開玩笑。”
靠時光近的人都聽到時光呼氣和吸氣的聲音。
時光:“要多少?”
青山:“我要去淪陷區,國幣在淪陷區買不到東西的,是吧?”
時光:“……給你銀圓好瞭。”
青山:“又太沉瞭。你是不知道三百銀圓就能累人個半死。”
時光:“國幣不行,銀圓不要,到底想要什麼?金條?”
青山:“慚愧。”
時光:“我不覺得你會慚愧。”
青山:“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黨不幸,在上海的地下抗戰組織為日寇破壞,幸虧我們為重建組織早有備案,這個備案叫作種子。”他特意拍瞭拍身上的某個地方,發出一種書本才有的聲音,他自鳴得意地,“你們不知道吧?”
時光瞪著他,搖頭時倒像頸骨裡卡瞭個螺栓。
青山:“淪陷區是危險重重,而天下人都知道,屠先生在淪陷區打下瞭良好的基礎,像時光……你小朋友這樣精明幹練的好手就是數萬之眾……”
時光:“也沒那麼多。”
青山:“會有的會有的,近日不是又在地盤和人手上大大地擴張瞭嗎?都是抗戰的先鋒,得力人手啊!”
時光:“請回到原來話題。”
青山:“其實簡單得很,是被我這老傢夥想復雜瞭,思前想後的總怕麻煩到人,尤其是麻煩到統一戰線上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其實像我老兄弟小屠這樣的人一向都大度得很……”
一個杯子在時光手上碎掉瞭,生捏的。
青山:“現在的瓷器都越做越不瓷實瞭……好吧,簡單說來一句話,希望貴黨能為我和我身上的種子提供護送。”
時光抬起瞭頭瞪著他,眼裡是寒冰和怒火。青山向他湊近瞭一點。
青山:“看在山河破碎的分上,看在出瞭國統區的平安樂土,成千上萬我們的族人正橫遭屠戮的分上。”
如果他在這說過一句誠懇的話,也就是這一句瞭。
時光瞪著他。他的手上在流血。
黃亭的日軍監獄,荒涼而依山獨立的院子,也許曾為礦井,也許曾為馬廄,甚至曾為住傢,但它現在是日軍用來關押努桑哈這類非主要犯人的監獄。蘆焱和努桑哈一行被押進來。狗吠,一條狼狗向蘆焱撲來,張著滴血的嘴。它被頸環那頭的日軍士兵牽住瞭。
日軍士兵:“不不!太郎!他們還沒有用過。”
蘆焱護住瞭樹海,他們面對的院門像是地獄之門,半個門被褪色的血跡塗抹滿瞭,土墻上是大片的褐色或新鮮的紅色。蒼蠅飛舞的聲音讓人窒息,正對著他們的機槍工事上插瞭一根棍子,棍子頂上戳著一個白生生的頭骨,這讓那個用著現代武器的日本軍人看起來更像是食人生番。幾具屍體被院裡的囚犯從門裡拖出來,那都是病斃的。日軍:“先別進來!放不下瞭!讓他們先把死人埋瞭!”
幾把還帶著血跡的鏟子扔到瞭蘆焱幾個人的身前。
日軍士兵:“埋!埋!快快!”
努桑哈撿起一把鏟子,蘆焱撿起兩把,有一把是幫樹海撿的。努桑哈被日軍押走時,最後看瞭一眼被帶走的馬隊,啐瞭口唾沫。
努桑哈:“咱老子真該就在傢搞搞破鞋的。”
蘆焱全力支撐著樹海那龐大而搖搖欲墜的身體。
蘆焱:“樹海,你壯得像牛,熬得過去的。熬過去就可以回你草原上的傢瞭。”
監獄外的一片空地早已挖瞭一個坑,這個坑原來也許很大,但現在已經填得不到一人深瞭。坑裡散落著黑土和白石灰,還有半埋半露的人的肢體。蘆焱們的工作是把新的屍體扔在這一層上,掩埋,再撒上一層白石灰。樹海跪倒坑邊,連膽汁都嘔瞭出來。蘆焱踢著他,打著他,把鏟子塞到他手裡。樹海終於像具行屍一樣,跌跌撞撞地開始掘土。蘆焱去搬運屍體,他第一個搬起的是一個孩子,那隻失去生命的手無力地打在他的臉上。蘆焱愴然地看著遠處晦暗的暮色。
軍統據點裡,時光仍然那麼坐著,看著。他手上的血滴在地上。青山在吃飯,正如時光說的,他胃口很好。
青山:“你也吃啊,熱好的又涼瞭。你吃過瞭?”
時光:“沒有。”
青山:“做人要愛惜糧食,顆顆粒粒來得不易,你要是做過農活就曉得利害瞭。做人更要愛惜身體,我們共產黨就老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年紀輕輕……嗯,不管革誰的命吧,那也是個本錢。”
時光:“……你吃你的好嗎?”
青山:“我是吃飽瞭。太豐盛,豐盛過度就覺得浪費,人節儉愛惜叫作自重,愛惜自己叫作自愛……”
時光:“住嘴!”
他又拍瞭桌子,盆碗跳起來,他手上的血飛到青山臉上,青山擦瞭一下。
青山:“你的手破瞭。”
時光沉默,也許對青山沉默是最好的辦法。
青山開始騷擾時光的手下:“你們吃瞭嗎?他沒吃你們準也沒吃,為瞭對付敵人如此敬業,……可敵人在哪呢?”
那幾個也是如石像般沉默。
青山:“那麼你們至少把他的手包一下吧?真是的,很多人不愛惜自己,也不愛惜別人。——你說呢?包一下吧?”
時光因為一種煩不過的無奈終於把手放到瞭桌上,那算是默許。九宮走過來給時光包紮。青山看著,他眼裡的促狹少多瞭,但更讓時光心煩,他不喜歡別人看他時居然帶著同情。
青山:“你不愛惜自己。真是的,小屠培養出來的人像他一樣,整治別人前先作踐自己,是謂事業。”
時光:“那你們何不乖乖地都死瞭,我就可以休息瞭。”
青山:“我的話好說,我們的話,怕是沒有那一天瞭。”
沉默。有點圖窮匕首見,而時光知道,還沒到爆發的時候。
於是青山嘆瞭口氣:“我知道怎麼叫你最合適瞭,不是兄弟、同志、小哥們兒什麼的,不是老爺或者閣下,就是作踐自己的孩子。”
時光:“我作踐你媽!”
青山絕無憤怒,倒是有點遺憾:“辱人者人恒辱之。每個人都是把刀,你用力打他,越用力就傷自己越重……你在身上放滿瞭殺人的傢夥也沒用,那種傷是歲月一樣的軟刀子,孩子。”
時光:“我打折瞭無數你所謂的刀子。”
青山:“小屠已經把自己傷得夠狠瞭,你不該再像他一樣。他叫你時光,因為他很懷念與人無害的那個時候,你叫時光,我看得出你也明白這個道理。”
時光終於忍無可忍地站瞭起來,看一眼他的手下。
時光:“他交給你們瞭——給我個住的地方。”
是前陳亭組長,那個一直縮在一邊的傢夥連忙給他引路。青山看著時光走開。那個年輕人適應著自己的假腿,每一步都會在傷口上造成摩擦,走得艱難又痛苦。
前陳亭組長打開門,看瞭一眼時光,他怕時光不喜歡這間裝潢過度的房間。
前陳亭組長:“我住的狗窩……不,我住才是狗窩。”
時光:“出去。”
一天下來足以讓前陳亭組長學得乖覺,他立刻帶上門出去。時光立刻坐下瞭,那條假腿實在已經折磨得他夠嗆。但他又站瞭起來,手上拿著剛解下的假腿。時光沉默地用他的假腿搗毀這個房間。一個人影到瞭門外,在碎裂聲中停止不前。
時光:“說話。”
九宮:“屠先生電文。”
時光猶豫瞭一下,看看這間已經被摧毀得差不多的房間。
時光:“到後院等著。”
九宮在後院戳著,一直到時光到來。時光已經系上瞭假腿,並且整理過自己,又是那副喜怒不形於色的樣子。
時光:“說。”
九宮:“先生電文:青山很會氣人。”
時光:“……這個我知道瞭。”
九宮:“送他。你送。”
時光:“我送?”
九宮:“是的。”
時光焦躁地看著慘淡的暮色。
時光:“你們怎麼看?”
九宮:“先生一向言簡意賅,他說的送,又出動到你親自上陣,自然是無所不包,無所不用其極。那老頭奸詐至極,洋洋灑灑無非是找瞭人的軟肋下嘴,要人生氣,他好得利……”
時光:“他咬的是我。你也覺得我是軟肋嗎?”
九宮已經看出瞭時光不善的面色。
九宮:“不是。我輩精誠赤忠,出生入死,死而後已,那老赤匪的妖言必將不攻自破。”
時光:“真是到瞭個是非之地,你們說話都陰得發潮瞭。”
九宮沉默。
時光:“我喜歡大沙鍋,這裡跑不開。”
九宮:“小天山已經死瞭。”
時光:“……我殺的……謝謝你的提醒。”
時光:“明晨上路。送他上路。我送他上路。”
九宮:“是。”
時光陰鬱地走開,沒有人會像對人一樣和他交流。
黃亭日軍監獄,那扇被血液塗抹的大門,蘆焱們被槍托甚至是刺刀推搡瞭進去。那是一個半地下的土洞。門剛關上,樹海就轟然砸到瞭地上。這個土洞僅有一扇小小的窗,窗外晃動著日本兵的腳和狼狗的爪子。洞裡閃動著黑黝黝的影子,人滿為患。
蘆焱使勁拖動著樹海龐大的身軀:“努桑哈,幫忙!”
努桑哈幫忙,又忽然放瞭手,樹海又摔到地上,他開始抽搐。
蘆焱:“幫忙啊!”
努桑哈:“沒用的!他活不長!被關起來的蒙古人都活不長!”
蘆焱:“你呢?你也在等死嗎?”
努桑哈:“我爸爸是漢人。吃土我都活得下去的,他不行。”
蘆焱:“你自己要來的!暴利!暴利是要拿命換的!有本事拿自己的命,別拿樹海的!幫忙!”
努桑哈幫蘆焱把樹海拉到屋角。
蘆焱:“水袋。”
努桑哈:“太浪費瞭。這地方不給水的,你沒看出來?”
蘆焱看一眼那些饑渴難耐的人們:“水袋。”
努桑哈終於去拿他半癟的水袋,然後看著蘆焱愣住。背後的一隻手盤住瞭蘆焱的頸子,一把刀頂上瞭他的喉嚨。那其實不能算刀,隻是一塊銹鐵片磨制的利器,但一樣能置人死地。
身後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離他遠點。他得傷寒瞭,你以為剛拖出去的死人怎麼死的?”
蘆焱聽著那個讓他熟悉又讓他陌生的聲音。
蘆焱:“您哪位?”
小欠:“何思齊先生,不管你骨子裡是個什麼東西都可以省省瞭,現在你我都一樣瞭——放開他。”
頸上的鐵片松開瞭,三棱和林德松開瞭蘆焱。蘆焱轉身,看著那個黑漆漆的人影。
小欠:“傷寒、刺刀、狼狗、機槍,都分不清紅的白的。何思齊先生,你在兩棵樹撐過來瞭,你在這裡也能撐過去嗎?”
蘆焱:“你是誰?”
小欠:“貴人多忘事瞭。”
蘆焱看著,看著那個人一點點向他湊近,出現在亮光之下。不過那張臉現在絕對不是小欠的老實巴交。
蘆焱:“欠老板?”
小欠:“屠先生的死敵,若水先生的死士,小欠。”
蘆焱幾乎沒怎麼發愣,這個世界……什麼亂子都得習慣:“狐貍追兔子,把自己一股腦兒追進狼窩裡?我開始相信這世上真有姓欠的瞭。”
小欠:“是狐貍掉進瞭狼窩裡,然後兔子也掉瞭進來——別說欠不欠瞭,反正咱們現在都一樣瞭。”
蘆焱掃瞭一眼身後,人事不省的樹海是指望不上瞭,而努桑哈躲得更遠,他一生都信奉躲開而不是沖上去的生存哲學。於是蘆焱孤立地去面對那三個人。雨水在那三個人身上澆淋出發亮的輪廓,在又一次的閃電中,蘆焱看見小欠陰沉的表情,另外兩個人的表情蘆焱已經見過太多次瞭。
三棱:“欠老板。”
小欠喑啞地應瞭一聲。
三棱:“我這頂著他的肋骨間,我能一直捅進去,連骨頭都碰不到。到心臟我會停一下,等他叫我再捅破他的心臟。”
林德:“他叫之前我會割斷他的聲帶。”
小欠:“他不會叫的。”
他陰沉而曖昧,他很清楚他的手下是什麼意思,那不是威脅,是恨之入骨。
林德:“殺瞭他吧。為瞭他我們才搞成這樣。”
三棱:“殺瞭吧。”
小欠:“不行。”
回答很明確,但頂在蘆焱身上的利器並沒收回。
小欠:“他不像個要死的樣子,我們也不像,離完事還早得很。”
林德:“我在這裡待瞭幾年,從沒見人活著從這裡出去。”
小欠:“我們是若水先生最好的手下,多年訓練,多年忍耐,不會死掉。”
林德:“告訴你吧,日本人看見老鼠會尖叫一聲,可是看見我們連聲音都不會出。他們覺得殺我們理所當然,連老鼠都不如。”
小欠看著他的這位同人,他意識到林德正陷入一種危險的狂躁之中。
林德:“我寧可被他們當作探子槍斃,也不想被這樣無聲無息地捏死。”
小欠:“這是戰場,如果你向他們坦白你的身份,就是漢奸。在戰場上,如果我的同袍一槍沒放就被撂倒,我會說,這就是命。”
林德:“去你媽的命!”
蘆焱哂笑。小欠示意三棱拿過林德手上的銹鐵,林德沒反抗,而是失魂落魄。
小欠:“不要笑。”
蘆焱:“可我就是想笑。不知道笑什麼,就是覺得荒唐,好笑。一個人處心積慮要害另一個人,藏頭露尾很多年,結果他過馬路要去捅人一刀子的時候,被車撞瞭。你說這是不是命?”
小欠看瞭他一會兒,他心情不好,但居然沒有憤怒:“我是來追你的,我肯定你就是真正的種子,現在,至少部分達成目的。”
蘆焱又在笑,小欠沒理會。
小欠:“所以暫時我們是一起的,因為我們都有必須瞞著日本人的秘密。我會保護你,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讓你離那個傷寒病遠點。如果讓我花費這麼大代價的人死於病菌而不是子彈,我也會覺得荒唐——找找他身上有沒有那份搞得天下大亂的種子。”
三棱和林德又一次抓住瞭蘆焱,他們開始搜查。
蘆焱掙紮:“你們幹什麼?他叫樹海,他與我們無關,隻是一個會摔跤卻不會打架的蒙古人。他真是吃草的。他叫樹海可他的傢鄉沒有樹,他心裡有海,也許不是樹海是草海,管他呢,他心裡有海……”
他這通語無倫次的結果是三棱撕下他的一塊衣服,堵進他的嘴裡。
林德回報:“沒有。”
小欠:“我隻是僥幸一下,畢竟他被那麼多人搜過瞭。”
然後他看著瞪著眼的蘆焱:“我知道你的朋友與我們無關,所以,他心裡有什麼,也與我們無關。”
蘆焱被那兩位扔到屋角,三棱和林德真是恨透瞭蘆焱,重重地坐在蘆焱身上。而小欠冷冷地看瞭一眼離得遠遠的努桑哈,努桑哈低著頭在翻土磚。
蘆焱還在嚷嚷,隻是模糊難辯:“我認輸瞭!放開我!別讓我看著他死!”
小欠:“沒有輸贏,隻有生死。”
蘆焱:“努桑哈!努桑哈!”
努桑哈抬頭,他抓著一隻蠍子,若無其事地把它給嚼巴瞭。這真是叫小欠都覺得惡心,但也讓他肅然起敬。
小欠:“看見瞭嗎?那傢夥說他吃土都活得下去,看來是真的。想出去,跟他學。”
蘆焱已經不再嚷瞭,三棱和林德的分量壓得他眼球都快出血瞭。他瞪著樹海。這更像一屋子人在觀察一個人的死亡。
樹海的抽搐漸漸平息。
陳亭據點,時光站在屋簷下聽著水聲。他的眼神和小欠一樣,陰鬱而茫然。他身後的九宮和他一樣,不眨眼地看著一扇窗戶。窗戶裡人影幢幢,熱氣和水聲。
青山正在兩個天外山的炯炯目光下脫去衣服,露出衰老的筋骨。
旁邊是偌大的澡盆、屏風、熱水、毛巾、香皂,一個人洗澡所需的一切。
青山:“你們日子好過呢。水這麼熱,肥皂是香的,我都不想回大沙鍋瞭。”
那兩個人不可能給他任何答復。他脫一半就停瞭,一個很放松的老人和兩個緊繃繃的年輕人大眼瞪著小眼。
青山:“你們時光洗澡的時候也是這麼被你們看著嗎?”
天外山:“時光從來不洗熱水澡,從來不需人伺候。”
青山:“在西北?最冷的時候?也是涼水?”
天外山:“是的。”
青山:“真是的。小孩屁股上三把火。”
天外山:“……”
他們隻盯著一個地方,青山曾經拍打過的腰間,聲稱種子所在的地方。青山又在脫衣服,堪堪地就脫到瞭那個部位。他又停瞭。再一次大眼瞪著小眼。
青山:“兩位,這個……其實我就是想說,不是誰洗澡時都願意被人看著的,尤其是我這副老皮包骨。年輕人最怕沾上老氣,啥叫老氣?腐朽之氣。何謂腐朽?比如說一個弊端百出的政體,不思進取,卻一味依靠特務政治來恐怖打壓……”
天外山:“我們出去。”
青山:“唉,年輕人是都不願意聽老人說話……哎,等等!”
那兩個天外山氣不打一處來地站住。
青山:“這麼要緊的東西,差點給泡濕瞭。”
他從腰間掏出一本顯然是精心保管的書本,交給那兩人中的一個。
青山:“幫我保管。切記小心。”
那兩位錯愕地看著他。
青山:“泡完澡就還我。切記切記。”
即使沒有他那副慎重的神情,那兩位也已經夠沉重的瞭。兩個天外山神情復雜地走向時光。時光看著他們的表情,沉默地等待著回報。
天外山:“……他自己交給我們瞭,說讓保管到洗完澡的時間。”
盡管一臉不屑,時光仍自小心翼翼地翻著那本線裝書。古老到連斷句都沒有的繁體,有圖有畫,看得時光直皺眉。
如果我們記性好一點,會記起這是青山在傢裡用來哄孫子孫女的那本書。
時光:“九宮,你看書多,這是什麼?”
他身後的九宮:“晉郭璞註的《山海經》之《海內十洲記》。”
時光眉皺得更緊:“什麼東西?”
九宮:“神仙鬼怪,虛妄之說。——他這個是孤本,咸豐年間的輯本瞭,如果不是戰亂的話很值得幾個錢。”
時光:“別跟我扯這些,隻告訴我這裡頭能不能藏下那所謂的種子。”
九宮:“長洲一名青丘在南海辰已之地地方各五千裡去岸門閂五萬裡上饒山川及多大樹樹乃有二千圍者一洲之上專是林木故一名青丘又有仙草……”
時光:“你能夠不斷氣地念幾百個字?”
九宮:“種子,多半是以密碼形式存在的某種信息。時光你看,《海內十洲記》遍藏數字,又沒有斷句,共黨要真有心在裡邊暗藏密碼也不是沒有可能。而且他要有心惑敵,《山海經》舊書鋪裡論斤賣,又何必費力巴巴地去找來一個孤本?”
時光:“真東西他會交給咱們?”
九宮:“也許他就是有恃無恐,奧妙不在字中全在斷句,如何斷句全在他心裡,我們拿著也是沒轍。”
時光:“在他洗完澡之前找來一個同樣的輯本,替換下來我們細細研究。”就他來說這就是下完瞭命令,時光看瞭看窗紙上青山正洗得稀裡嘩啦的身影,轉回頭來九宮還站在原地。
時光:“怎麼啦?”
九宮:“時光,如果你知道什麼叫作孤本,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時光眼裡在冒火,他看著那老傢夥洗澡的地方。
青山坐在盆裡,將水潑在頭上,冒著騰騰的熱氣。他在唱秦腔,難聽得像拉鋸。
黃亭的日軍監獄,小欠冷冷地觀察著,一直到樹海徹底斷氣。
小欠:“那個人已經死瞭,我可以放開你——隻要你別跑過去痛哭流涕。”
三棱掏出蘆焱嘴裡的破佈,等待他的應許。
蘆焱:“我不會痛哭流涕,可我一定會跑過去。”
小欠不由苦笑:“就算是個冒牌種子,也用不著這麼急著尋死吧?”
他搖瞭搖頭,蘆焱的嘴又被破佈堵上瞭。
而小欠心平氣和地開導三棱和林德:“我知道你們很想悶死他,可真的不行,還沒到時候。”
於是那兩位隻好從蘆焱身上下來,之前他們是存心坐在蘆焱的胸腹部位的。
小欠靜靜看著蘆焱憤怒的眼睛:“別恨我。你沒時間恨我。好好想想明天該怎麼活吧。”
他靠著墻壁睡去。
樹海躺在泥濘裡——一具等待著拖出去的屍體。蘆焱仍被綁著,他現在是三棱和林德的枕頭。而人們都在沉睡,饑餓、幹渴、恐懼、疲勞都是讓人入睡的苦藥。一隻腳踢瞭蘆焱一下,也讓三棱和林德醒轉。小欠看著他。
小欠:“待會兒日本人會來拉人,你要識相一點,躲遠一點。因為拉出去的人就再沒有回來過的。”
蘆焱:“拉去做什麼?”
小欠:“不知道。雖然這地方是從來不給食不給水的,大傢到最後都是個死,可為瞭那份種子,我還是希望你死在最後一個。”
蘆焱:“也死在你的後面嗎?”
小欠嘆瞭口氣:“頃刻便死,徒逞口舌。”
門響瞭一聲,幾個日本兵進來,隨便指瞭兩個人,拖走樹海的屍體。
小欠:“來瞭。拖完死人,就該拉活人瞭。躲遠一點。”
他示意三棱和林德松開蘆焱。蘆焱揉著腫痛的胳臂,看著被拖走的樹海。
陳亭據點,時光似乎未曾動過,但他身後的人都消失瞭。屋裡的青山在洗澡和哼曲。
九宮用一種抓狂的速度在忙碌。那本該死的《山海經》是焦點,幾架型號各異的照相機在周圍閃爍,天外山們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內把這本書的每一頁拍攝下來。整盆的顯影藥水在配制,幾個天外山在準備用毛筆把它刷上書的可疑處。青山:“小夥子!小夥子呀!”
他已經洗浴完畢,而小夥子是他對那兩名監視者的稱謂。九宮從雨裡跑過來,下半身是泥水,臉上也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泡個澡的工夫要搞定那本書絕非輕易的事情。他從懷裡掏出那本《山海經》交給時光。
九宮:“都拍照瞭。也查過瞭,沒有化學藥劑的成分。”
時光:“如果這上邊真有鬼,也不會是這麼拙劣的手段。”
青山:“小夥子們跑哪兒去瞭?做你們這行要有耐心嘛!”
時光看著那邊:“鬼在他的心裡。”
青山洗得一身清爽,換瞭衣服,身上還帶著浴盆裡的熱氣,老頭子看起來精神瞭許多。
青山:“哎喲,孩子,你派給我那倆聽差呢?”
時光:“他們不是聽差,他們也沒必要聽你的差。”
青山涎著臉笑笑,時光盡力讓自己看起來靜如死水。
時光:“有事,我差他們出去瞭。”
青山:“這可糟啦!我把頂要緊的東西交他們保管瞭!”
時光把書塞到瞭他的懷裡,看著他臉上由做作的著急變成做作的微笑。
青山:“這孩子,你對人真是太好瞭。這麼點事,就戳這兒等著?夜寒多重啊。”又指著九宮,“他年輕不懂事,你們要管他呀!”
九宮誠惶誠恐看一眼他殺人不眨眼的上司,時光面無表情,青山則全心全意扮演著一個愛心過剩的老廢物。
時光:“你已經荒謬絕倫瞭。”對九宮:“你走吧。”
九宮如蒙大赦地正要走開,青山又開始吵吵起來。
青山:“這書不對啊!”
九宮站住,這事要出瞭錯他能掉腦袋。他擔心地看時光,時光的忍耐已是極限。
時光:“哪裡不對?”
青山:“好大一股藥味。”
時光:“放我身上瞭,我身上裹瞭藥。”
青山居然聞瞭聞時光,時光看起來很想讓身上的殺人工具在老頭身上嘗個鮮。
青山:“不一個味。”
時光:“別胡攪蠻纏瞭。這是屁的種子?不過你隨手抓來的破爛。”
青山:“你這麼想嗎?”
時光很想從老頭子臉上看出個端倪,但他無法從那張臉上看出分毫能把握得住的東西,青山的臉永遠是公開瞭一切又隱瞞瞭一切。
時光:“我一直盡量尊重你,因為先生稱你為他的對手。現在你讓我失望。”
青山:“哈,小屠沒讓你失望是因為他很會擺譜吧?我常想他跟你們擺完鬼臉子是不是背過身就偷笑。你身上那藥味?很重的傷?”
時光:“不重。本來是被那位叛徒門閂和何思齊合夥擺瞭一道,傷在腿上。可現在沒傷瞭,為瞭追你,我已經把腿鋸瞭。”
青山飛快地看瞭時光一眼。時光終於捕捉到一個確切的信息,這個老頭震驚,並有點痛惜,可這信息對他的事業沒什麼用。
青山:“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恨我瞭。”
時光:“我不恨你,我恨你們。不,恨幹擾判斷,我隻不過要殺瞭你們。”
青山:“這出戲文就邊走邊唱吧。你一直是用一條腿站著?”
時光:“兩條。”
他用手杖敲瞭敲自己的腿,發出一種清脆的聲音給青山聽,同時他用沉默向青山展示自己的仇恨。青山似乎永遠不會接收到時光永遠在發送的仇恨,他嘆瞭口氣,比惋惜更加惋惜。
青山:“這次死傷太眾,如果換個陣地,都是對付日本人的好手。連你也……”
時光:“我沒關系。門閂已經死定瞭,你和何思齊也長不瞭。我會看著你們的屍體,不為仇恨,隻因為先生在這事上需要一個句號。”
青山:“你真的那麼喜歡把什麼活物都打個句號?時光,大沙鍋蹦得最高也最歡的年輕人,跑癱瞭一匹馬,隻為到紅區邊沿撒泡尿,說聲老子到此一遊。我那時候就在一棵樹看著你樂,我想,小屠也不甘寂寞瞭,在他死氣沉沉的心裡,也需要你這麼個好動愛玩的傢夥。”
時光:“不要用這麼親熱的口吻。你們必須成為句號,因為先生說效率即使命。”
青山看瞭看這個在孤獨、疲憊、憤怒和痛楚中仍驕傲得公雞一般的傢夥,嘆瞭口氣:“你太輕易做決定瞭。你覺得隨時能為小屠搭上命,何況是一條腿。可腿沒瞭,改變的是你的人生。你以前跑起來像風一樣吧?現在得拄著條拐杖。你恨拐杖,你越恨拐杖就越恨我們。”
時光:“你回屋去吧,別在這妄圖解讀我的心思。”
青山:“我睡不著的。想著我們的人死在你的憤怒之下,你再把沒瞭的腿算在我們頭上,睡不著的。想著小屠終於找到一個你這樣的繼承人,比他年輕時更甚,鐵面無私,鐵血無情,又狂熱又冷靜,這樣的人居然是拿來對付我們,睡不著的。”
時光倒笑瞭:“那我倒是該對付誰呢?”
青山:“你從西安事變後就進瞭大沙鍋,一直沒去過日占的淪陷區吧?”
時光:“明天就要去瞭。因為我有事去上海,正好與你同行。有何見教?”
青山:“那我們就走著瞧吧。門閂跟我說,時光其實天性淳良,是個無心去分辨善惡的孩子。如果他說得沒錯,這一路走著,一路瞧著,你就該知道你該對付誰瞭。”
時光恨恨地笑笑:“這個時候,門閂的屍體大概正被拴上繩子倒拖回兩棵樹,而同時我明白瞭,共黨的赤化洗腦,就是雲山霧罩的滿口胡柴。”
青山:“你這樣的金剛石腦袋,我洗你個頭啊?雲山霧罩是不是?那我給你來段真正雲山霧罩的。”
時光冷冷瞧著青山,不好做任何反應,因為青山正不折不扣做出一副跳大神老江湖騙子的德行。
青山:“天靈靈地靈靈,日本妖精快顯形。天兵天將我來請,王母娘娘急如令。”
他蹦跳著,然後他入定瞭一般。
時光:“……能否放尊重一點?”
青山:“放尊重一點我就隻好哭瞭,可咱們哭的時候還遠遠未到——啊咄!天眼既開,我來告訴你後事如何!我這趟出來,是死定瞭。你會陪我走到最後,看盡你不想看的事。你會殺瞭我,可你不想殺我。等我死瞭,小屠會告訴你有陰謀,可不是共黨的陰謀。他揣著明白裝糊塗,是想借機收拾掉我和若水這樣的眼中釘。”
時光稱贊:“若是真的就好瞭。先生做事,總是這樣圓滿。”
青山:“還有然後。然後你會看見笑到最後的不是小屠,不是若水,不是你我,是日本人。我們都是中國人,是哭的那撥。那時候,連小屠也會問你一句話。”
時光:“什麼話?”
青山:“時光,你能否倒流?”
時光呸瞭一口。
青山:“對。你就會這樣回答,因為時光隻會飛逝,不能倒流。”
然後他整個人都從那副跳大神的架子裡塌瞭下來:“見鬼,泄漏天機,閃瞭我的老腰。我回去睡瞭,睡不著,也得睡,因為看著你,我都累。”
時光看著那老傢夥窩著腰走開。
時光:“你說的話,沒一句真的。你身上所謂的種子,也是假的。”
青山邊走邊嘮叨:“對,真的是假的,假的還是假的。那種子是我隨手從傢裡抄出來的,小時候我拿它給兒子講故事。現在他不願意聽瞭。”
時光:“……還是假的!”
青山站住,苦笑著,那種苦笑最後成瞭一聲嘆息:“真也好假也好,最後你會發現我們是對你們最沒有惡意的人。我心痛皖南死的幾千人,是中國人都會心痛,他們本該去打鬼子的,我甚至心痛那些在我方抵抗時傷亡的你方士兵。所以,屠先生一系被日本人搞死時,我也會很心痛的。”
時光冷笑:“對啦,山河破碎是你們最喜歡拿來給國人洗腦的四個字啦。”
青山:“原來你心裡還有山河破碎這四個字啊?”
時光的表情僵滯瞭一下,想做還擊,但青山已經回屋瞭。
時光:“聽夠瞭沒有?”
一直窩在旁邊不敢出聲的九宮被他嚇得渾身一抖:“是!”
時光:“去給先生發報。”
九宮:“怎麼說?”
時光一字一頓地:“目標聲稱,他沒有敵意。但日本人有陰謀。”
他的表情和腔調都認定瞭青山有不可調和的敵意。
大沙鍋山壑中,炮彈的尖嘯。
正在打盹兒的門閂猛然睜開瞭眼睛:“你大爺!”
罵不耽誤跑路,門閂從躲藏的地方跑開,60毫米的迫擊炮彈在他左近炸開。重機槍的彈線追著他掃,頃刻間他便如置身於前沿戰場。他把自己藏進山石夾縫裡,回望著山下陣地上正在裝彈的迫擊炮、正在瞄準他的重機槍,以及向山上漫上來的那條土黃的散兵線。
門閂終於被逼離瞭預伏陣地,在一場小型戰鬥的火力逼迫下逃向山頂。一個踩中瞭捕獸夾的士兵慘叫,門閂回身,擊中瞭想救護他的士兵的腿。這讓追擊者仍得跟他保持著安全距離。門閂在迫擊炮的爆炸和重機槍的彈線中笑和跳。
門閂:“今天是赴死的好日子啊!相好的,不是說我,我說的是你們!”
山下的陣地上,追擊者們陰沉地看著他。為照顧士氣,傷者都在低窪裡消停瞭,腿腳挨瞭槍的人已經占瞭三分之一。當然他們還是有足夠的人佈置他們的散兵線。
門閂還在大叫著打擊他們的士氣:“我帶瞭夠多的子彈!可你們還是掉頭幹日本鬼子去吧!哪發中國子彈都來之不易啊!”
鴛鴦炮,雙腿重傷的苦主陰鬱地坐在低窪裡:“他真是帶瞭夠多的子彈。”
門閂清理自己的裝備,減輕重量,因為他往下註定要在奔跑中求生瞭。子彈已經就剩三個夾子,更要命的是食物和水。門閂仰頭仰瞭半天,等著水袋裡的最後一滴水掉進嘴裡,然後倒進嘴裡最後一點餅渣子。
門閂:“……可我沒帶足夠多的幹糧和水啊,孫子們。”
他把唯一一枚德式長柄手榴彈揣進腰間,他不擅近戰,那是給自己預備的。
黃亭日軍監獄,門再度開啟。囚犯們畏懼地擠成一團——又將有人被帶走。小欠低聲嘀咕瞭句什麼,和三棱、林德一起把蘆焱擠在身後,盡管他們很不情願。一個中國男人進來,看情況是保長甲長一類的,後邊是一群猥瑣的日本兵。日軍拿著一根很長的繩子,那名中國男人指到誰就在誰腰上打個死結,很快就串瞭四五個人。
小欠:“別被他指到,最好別被他看見。你我都不該死在一條狗的手裡。”
但是那保長已經轉身看著他們,並且徑直向這邊走瞭過來。
保長:“欠老板你好,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小欠並不打算讓對方看出自己的震驚,木然地看著。
保長:“你一定納悶兒,縮在這麼個角落裡,也能被我挑出來,可我找的就是你啊。想不明白?告訴你一句話就夠瞭,時光向你問好。現在你覺得誰更嫩?”
小欠的眼睛一下就要冒出火來,但忍著。
保長:“這隻是派系之爭,不是賣國,我給日本人的情報也隻是說,你是一個走私犯。你要是不想這麼委屈地死,可以向日本人出賣情報,我們也很高興向上峰呈報:若水先生的人賣國求存。”
他聲音又輕又低,而那些日本兵嫌惡地離著很遠,在後邊亮著刺刀與槍口,一無所知地耍弄著“我能殺人”的威風。然後保長點瞭小欠、蘆焱和林德三個人,他們被串進瞭繩套裡。
保長:“忍著就對啦。其實就算被我指到,也不一定會死的。不過很夠勁,你一輩子忘不瞭的夠勁。”
他們被帶出去,裝上卡車,馬隊隨行,駛向茫茫的荒野。
陳亭的據點門外停著一個小小的車隊。時光的車正在準備出發,形同富傢公子的出行,也形同中戶人傢的搬傢,大大小小的箱籠往車裡堆放著。時光並不在場,他的手下已經忙瞭個臭死。
時光已經醒瞭,還沒有全副披掛,但已經是衣冠楚楚。他筆挺地坐著,精神抖擻,但是心裡充滿揮之不去的沮喪。他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斷腿,眼裡滿是血絲。昨晚他沒有睡好,正像青山說的,他是靠一種莫名其妙的憤怒撐到現在的。九宮進來。
時光:“準備好瞭?”
九宮:“好瞭。先生回電。”
時光有點茫然:“回電?回什麼電?”
九宮:“昨晚給先生發送的電文:目標聲稱,他沒有敵意。但日本人有陰謀。”
時光:“……哦。念吧。”
九宮:“愚蠢。共黨的存在就是敵意。”
時光詫異地看瞭看他的手下:什麼意思?
九宮:“就是先生說你愚蠢,共黨隻要還活著就是對我們的威脅,不管他有沒有敵意。就這樣。”
時光:“你把我的話發成什麼意思瞭?我說瞭共黨沒有敵意嗎?我是說目標聲稱!我會天真到相信共黨的友善?而且後一句呢?目標聲稱日本人有陰謀,先生為什麼沒有回答?”
九宮:“就照你的原話發的。如果你說,可笑,目標聲稱,他沒有敵意。我們就會加上‘可笑’,可你沒說。先生也許是想說,共黨連聲稱沒有敵意的權利都沒有,他們從生下來就是我們的敵人。先生一向的態度你是知道的,如果他能看出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以後會成共黨,他會搶在他滿月前殺瞭他,先生說這就是他對共黨的態度。至於不回應日本人的陰謀,先生的思慮豈是我們能夠企及的?”
時光愣瞭一會兒:“滾吧。準備出發。”
九宮:“回電嗎?”
時光又愣瞭一會兒,落寞和疲倦在他臉上已經無法掩飾瞭。
時光:“不回。……敵人找上門來,說他是朋友,你們就說,讓我們來假裝他是朋友,可得隨時隨地牢記,他是一生一世的死敵……我討厭這種遊戲,我在大沙鍋待太久瞭,這裡人多,太擠。”
九宮:“這是回電嗎?”
時光:“說瞭不回!……給先生回電,我會和死敵同進同出,同食同寢,除瞭不同浴,甚至同上茅坑。我會當他……不,我知道他是要把我們抽筋扒皮的死敵。”
九宮:“茅坑二字是否商榷一下?先生討厭粗口。”
時光:“吃喝拉撒不是粗口。叫人來幫我穿衣。”
九宮看瞭一眼時光還沒披掛上的那些殺人傢什,那些東西實在太細致瞭,以致要把它全副披掛瞭就像中世紀騎士穿戴鎧甲一樣麻煩。
九宮:“全帶上嗎?”
時光:“全帶上。和我同車的糟老頭子可是殺人不眨眼的死敵。”
裝車完畢的天外山正在等待,他們是殺手也是用人。青山滿面春風地嚼著湯包出來,手上還抓著幾個。
青山:“要嗎?沒吃呢吧?還燙呢!”
被問到的天外山表情全無地搖頭。青山咬他的包子,湯汁直噴到瞭天外山的臉上。
青山:“對不起對不起!你們的廚子太好瞭!你知道,現在的湯包一般都沒得汁瞭。燙吧?”
他忙著在天外山的臉上擦拭,天外山忍受著他的觸碰。
監獄的車在黃亭壑口停下,馬隊圈住瞭兩側,那些被繩子串聯的中國人被趕瞭下來,先解下來兩個,然後一人手上塞瞭一條長竹竿。他們被日軍驅趕著並排前行。小欠和蘆焱莫名其妙地看著這一切,他們隻是從那些日本人又期待又害怕的表情上知道這絕不是什麼好事。
小欠:“這是幹什麼?林德,你在淪陷區待這麼久,應該聽得懂幾句日語。”
林德:“太亂瞭。他們還亢奮得比雞鴨還要聒噪。”
但他凝神在聽,直到面若死灰,慘笑:“……真是太有意思瞭……我他娘的知道我不得好死,可沒想過能攤上這麼個死法……”
小欠:“好好說話。”
林德指瞭一下蘆焱:“這是交通幹道。他們的人,遊擊隊在這裡佈瞭地雷,日本人每天把我們這幫子無關輕重的犯人,押過來,踩地雷。晚上那幫搞遊擊的又會把雷佈上,可是……日本人會抓來更多的人。”
他們看著那兩個仍在茫然往前走的同胞,他們的每一步都可能是一次爆炸。
而那些日軍的吶喊,助威,逐漸變成瞭賽場上才能聽到的有節奏的呼喝聲。
林德:“他們在打賭。知道多大的賭註嗎?一條人命,兩根紙煙。”
轟然的爆炸,這是一個裝藥量很大的土雷,踩雷的死,旁邊的人重傷,因為這等於沒有輸贏,日本人發出失望的噓聲。一個日本兵站在一個安全的距離,對重傷者補瞭一槍。
林德:“不對。是一條人命,一根紙煙。”
又有兩個中國人被解下來,被槍和刺刀逼迫著,去那兩具屍骸邊撿起竹竿。
林德在訴說中已經陷入一種木然,而那種木然必須帶來之後難以抑制的恐懼:“……他們說,竹竿必須撿起來……因為預備瞭很多人,可隻有兩根竹竿……他們不舍得浪費他們的竹竿……”
小欠已經覺出林德的不對,拍著讓他停止下來:“別說啦,別說啦。”
林德:“蒼天在上,我不想我的命還不抵一條竹竿。”
蘆焱聽著這一切,看著這一切,看著他的兩個同胞走上死亡之路。
陳亭據點,時光在披掛著他的衣服和殺人工具。天外山寂靜無聲地忙碌。時光的表情簡直是在忍受這一切,離開兩棵樹之後,他的心情就再也沒有好過,他在忍受這些綁縛一樣的衣服。
青山和落魄的前陳亭組長蜷在街邊候著那支等待出發的森嚴車隊,後者全無覺悟地和青山一起嚼著包子。
青山:“老弟啊,這麼說你別生氣。你還真不是幹這行的人,被撤瞭也是個好事,這行就是個老虎洞刀劍林,傷人傷己。不用我囉嗦瞭吧?”
前陳亭組長:“你這是肺腑之言呢!小弟我也將心換心。小弟一手好牌九,賤內也聰明,贏的錢全攢下瞭。這裡警察署長也剛換瞭我小舅子,回頭就做個小本經營,我想的是開飯館,就不知道是川菜還是魯菜。小弟魯人,賤內蜀人。”
青山:“川菜好啊!走南闖北,辣椒開胃。”
前陳亭組長:“你老哥這八個字點醒夢中人呢!回來時一定要來看看小弟啊!我傢飯館子就這八個字的招牌瞭……”
他忽然矮瞭半截,因為從門裡出來一幫殺氣騰騰的黑衣眾,讓這慵懶的陰晨一下成瞭寒冬。時光走在第一個,掃視著他的車隊。
青山:“一定一定!”
前陳亭組長已經連點頭稱是的勇氣也沒瞭。
青山迎向時光,一臉神清氣爽的笑容。
時光搶先指住瞭他:“別開口,上車。我現在不想多話。”
青山笑著攤攤手,他倒真沒開口,上車。
時光:“出發。”
他們打扮得像是富傢公子出行,但上車的架勢像救火隊,齊刷刷上車,各就其位。時光坐在車後座,青山的旁邊。前陳亭組長和他的手下在這支看似要去橫掃千軍的車隊前哈著腰。時光看他們一眼,將頭轉開,盡可能不去看身邊的青山。
前陳亭組長:“站長走好。”
時光:“復職。”
前陳亭組長訝然地看著他。
時光:“我也想過瞭,組織之龐大以數十萬人計,像你這類的飯桶必然占到百分之九十九。”
青山:“你又明白些東西啦。不過,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
時光沒理他,拿手杖敲打瞭一下椅背,開車的不是飯桶,立刻開車。時光嘴角泛起一絲淡淡的笑意。
車隊駛走。陳亭組長站在原地吃著煙氣和揚塵,一臉憂喜參半的神情。青山興高采烈地在車後窗裡對著官復原職的陳亭組長招手。
黃亭壑口,又是一聲爆炸。這回隻倒下一個,日本人歡呼,因為這回有瞭贏傢。林德被從繩串上解下來——日本人走向他時已經劇烈地顫抖。
林德:“不不……我不想死……不想這麼死……我寧可被他們當作奸細槍斃,在我方記錄上至少還是殉職……”
小欠死死抓著他的手,安慰著他:“不要,絕對不要。說出來,你在記錄上是殉職,在你我心裡,是漢奸。”
林德被人解著,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瞭:“……我不想去做本該一個石磙子做的事情……”
小欠:“你不是石頭磙子。我們不是老百姓,知道地雷怎麼回事——小心你的腳下,用好你的竹竿……”
林德:“為什麼不是先生來踩這個鬼雷!這是他的權力之爭!”
小欠:“你我都是先生最好的手下!”
而蘆焱的一根大拇指伸瞭過來:“你是最有出息的中國人!”
林德被從小欠和蘆焱的手上分開,他看著小欠也看著蘆焱,倒退著走,受著槍托和拉動槍栓的恐嚇。後來他認瞭命瞭,掉過頭來,去撿起那根竹竿。
小欠緊張地看著林德邁出步伐:“林德,你蒼天佑護,歷渡百厄……”
轟然爆炸。被炸飛的不光是林德,還有三分之一長度的竹竿。日本人笑瘋瞭,他們也沒見過運氣這麼差的中國人。
小欠呆呆站著,後來看瞭蘆焱一眼:“……最有出息的中國人?”
蘆焱:“最有出息的中國人。要出息,就別談運氣。”
日本人開始準備下一撥的人肉掃雷器。
陳亭公路上,時光的車隊在行駛,戰爭時期的公路一片荒涼。時光冰冷地看著外邊的荒涼,偶爾會掃一眼旁邊的青山。青山安靜得出奇,他的沉默對時光來說也成瞭奇怪的事情。
時光:“怎麼不說話瞭?”
青山:“你的下床氣發完瞭?”
他笑嘻嘻地轉過頭來,那一臉詭笑立刻讓時光後悔惹他說話。
時光:“你還是閉嘴吧。”
青山:“孩子,天下的嘴不會因為你說瞭這倆字就閉上,與其任性不如理解。”
時光悻悻地:“天下人的嘴又幹你什麼屁事瞭。共黨就愛扯虎皮做大旗。”
青山:“是啊,天下人的嘴又幹你什麼屁事呢?何必拋頭顱灑熱血地耗這一生,幫著屠先生做讓天下人閉嘴的無盡事業。”
時光用手杖在椅背上重重敲瞭一下,結果是驚得前座的司機震瞭一下,車頭一歪,車輪在路面上磨出尖厲的聲音。
青山笑著做出停戰的手勢:“我們去哪裡?”
時光寧可回答這實際的問題:“我們都過瞭前沿瞭。前邊就是淪陷區,我不打算在路上耽誤時間,星夜兼程,直入上海。”
青山:“好吧,我們現在可在一條船上……好吧,一輛車上。時光同志,前邊快是鬼子關卡瞭,日偽軍把關。咱們怎麼過呢?”
時光:“誰和你是同志呢?”
青山:“反正我的命已經交給你瞭,都同命瞭,同志一下又有何妨?”
時光:“同命也無須同志。這麼過。”
他冷冷地看青山一眼,讓他看車座下蓋著的湯姆遜沖鋒槍。青山眼裡露出的驚詫之色讓他多少有些滿意。
黃亭壑口,又一次爆炸後,倒下兩個。蘆焱和小欠被解下來,他們是所有人中最少掙紮和猶豫的兩個,並著排徑直走向竹竿。短的那根就剩下一米多長瞭。
蘆焱嘀咕:“黃泉路,就走一趟,也沒個好點的伴兒。”
小欠:“彼此彼此。可要不想死,就聽我說。”
蘆焱:“說吧……能讓他們多輸幾支煙也是好的。”
小欠:“腳下踩到松動的土,你千萬不要動。每走一步,都瞧好你要落腳的下一個點,別的別管它……算瞭,幾句話哪教得會——把你的竹竿給我。”
蘆焱二話不說和小欠交換瞭竹竿,這讓小欠有些訝異。
小欠:“你給我的竿子至少長出半米,不知道這表示什麼?”
蘆焱:“知道。可你既還知道漢奸兩字不好,那你活我死又有何妨?”
小欠笑瞭笑:“那便同赴黃泉吧。”
他走兩步,蘆焱跟上,小欠把竹竿捅向他很有把握的一個點。爆炸,日本人歡呼。然後沒瞭歡呼,因為塵煙過後,小欠還站在那兒冷冷看著他們。然後他們繼續前進。
蘆焱:“好可惜。本該炸鬼子的地雷。”
小欠:“看來你我死瞭毫不可惜。”
蘆焱:“都可惜。”
小欠:“趴下。”
他們趴下,小欠又制造瞭一次爆炸。日本人開始竊竊私語。但是小欠那根竹竿已經炸得就剩一米出頭瞭,蘆焱又一次把竹竿換給瞭他。
小欠苦笑:“早晚的事。”
蘆焱:“早和晚,它們兩位不是一回事。”
黃亭,日偽軍關卡,已經有一小隊巡路的日偽軍從車窗外掠過。
青山看著時光。時光欠起瞭半截身子,一隻腳踏著那支湯姆遜沖鋒槍。他嘴角浮出一絲冷笑,看瞭看青山,完全是一副要大殺一氣的架勢。
遠遠處已經看見路卡的影子。
一小隊日軍,配上更多的偽軍,相持階段,日軍主力已經用於和國共雙方的較量。
時光的車隊停在關卡外邊。幾乎沒有什麼像樣的檢查,首車的軍統下車和搜查的偽軍官長耳語,對方的神情立刻變得畢恭畢敬。那名長官向時光的車走過來時簡直是卑躬屈膝。時光伸手到衣服裡,似乎掏槍,但掏出來的隻是證件。
長官:“辛苦。”
時光:“你也辛苦。”
他把證件遞給對方,對方根本沒看,而是去交給在這關卡上監督的日軍。車隊駛過關卡,居然連關卡上的日軍也在向車隊敬禮。青山驚訝且佩服地看著時光。得意是一定有的,但時光隻是面無表情地將那支從沒打算用的湯姆遜踢回瞭原處。
他們聽見遠遠的爆炸聲。
時光很不屑地:“你們的人。他們特別喜歡打遊擊。”
青山:“向你們的手段和我們的勇敢致敬。”
時光:“別套近乎。”
黃亭壑口,又一次爆炸後,小欠和蘆焱癱在地上。他們搖搖晃晃站起來,而日本人遠遠地在歡呼。對這樣屢炸不死的奇跡,誰都願意看到的。
小欠:“聽說連續的氣浪沖擊會讓人心臟爆裂,不過咱們不用擔心那個瞭。”
他看瞭看手上那根還剩一肘長的竹竿——蘆焱那根也一樣:“你也不用跟我換瞭,我快要用手指頭去捅地雷瞭,不過用腦袋還快一點。”
蘆焱:“你說得我躍躍欲試。”
小欠向蘆焱擠出瞭一個不折不扣的慘笑:“說句實話吧,你到底把種子藏在哪兒瞭?別讓我死不瞑目。”
蘆焱:“我真的是個假貨,而你真的就是看不出來?”
小欠:“也許生在這個年頭的人就是註定要瞪著眼睛死的吧?”
他再不多說,轉身赴死。蘆焱也不甘落後。日軍遠遠地拉著槍栓,嚷嚷。
蘆焱:“啥意思?舍不得我們這倆地雷磙子?”
小欠回望瞭一陣,日軍的卡車發動,馬隊啟程,近前——然後他癱坐在地上。
小欠:“蒼天有眼……過瞭雷區,今天死不瞭啦!”
蘆焱也躺在地上,隻不過小欠在哭,而他在怪笑。
黃亭公路上,青山從車窗裡探頭,看瞭看路邊一個日軍揮舞的牌子。
青山:“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楚。”
一直沉默的九宮隻好回答:“前方有地雷,但已經排除。”
時光:“你們凈搞這些隔靴搔癢的玩意兒。”
青山:“隔靴搔癢也牽制瞭淪陷區的百萬日軍,並且這條路上運送的物資,可是支援著與貴方對峙的日軍。我也知道貴方一擊,力發萬鈞,這不正求合作嗎?”
時光正在把證件揣回內袋,嘴角帶瞭點微笑,從他來說對抗的不是日偽軍而是青山,這是他與青山相見以來少有的一次贏局。
青山:“能看看那個威力巨大,讓日偽軍口服心服的玩意兒嗎?”
時光:“不能。”
青山:“總得知道你現在開始叫什麼。總不能在淪陷區還叫你時光。”
時光:“你不是一直叫我孩子嗎?”
青山:“你同意啦?”
時光臉上又見瞭惱火,跟這老傢夥說話幾乎是步步圈套。
時光:“塗陌。”
青山:“你的新名字真怪。”
時光:“是新身份。剛拿出來的也不是瞭不得的東西,鬼子派的良民證罷瞭。不過良民也分三六九等,塗陌是頂級良民,和鬼子通力合作的漢奸商人,資本雄厚,手眼通天,愛國人士的眼中釘。光我們這一系人就刺殺他兩次瞭,隻是每次都是功敗垂成。”
青山:“每次也都讓塗陌在日本人眼裡身價倍增。其實塗陌就是屠先生扶出來的,你的分身。現在你出現在淪陷區,那位在生意場上挨罵挨殺的塗陌自然就要找個地方貓起來瞭。”
時光並不喜歡被青山說得太明白:“其實他是昨晚就到瞭我們出發的地方,什麼時候叫他現身再現身。這套花哨你自然也是明白不過。”
青山:“以小屠為父所以姓塗,可是塗陌何解?道路的意思?難道小屠還沒給你選擇好道路?”
時光又開始粗暴起來:“關你屁事!”
青山:“隻是覺得對咱們這些見不得光的人也太明目張膽瞭吧?”
時光:“你根本不瞭解我們的實力。我要出行,根本不需要你們偷雞摸狗的把戲。知道又怎麼樣?看不出所謂皇協軍裡有多少我們的人?鬼子敢拿我開刀?後果他們早就知道,我在這裡流一滴血,十個他們的人要準備好橫屍街頭。”
他看瞭看青山,青山是一副聽神話的表情。
時光:“你可以不信。”
青山:“我信。屠先生在擴張實力的時候是個奇才,他的地下王國還在一九二七年就讓我們全無還手之力。”
時光:“地下就地下。地面上鬼子占先,地面下我們為王。”
青山在沉默,那種沉默對他來說是難得的嚴肅和憂鬱。
時光用一種勝者的口吻:“我來告訴你小鬼子是什麼,就是小鬼子,膽小鬼他孫子,就這個說法。剛占瞭上海時他們還以為坐大,我們給他來瞭幾個黑色星期五,一周血祭什麼的,立刻老實瞭。從此他們要有什麼大動作先得匯報我們恩準。就這點本事。”
青山仍然是那種表情:“那隻是暗流,在暗流沒人玩得過屠先生十幾年打下的根基。可日本人真甘心這麼老實?”
時光:“他們害怕強橫。怪隻怪這個國傢掌在一幫窩囊廢手裡,如果換作屠先生,早就讓他們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強橫。”
車隊正從壑道裡駛過,時光憤怒地指點著外邊收拾雷場的日軍:“如果所有人都像我這樣做事,就他們……女的隻好來這邊賣肉,男的隻好來這邊賣魚。”
青山:“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樣,如果要求所有人像你這樣,你就成瞭小屠。”
時光又一次惱火。他想說成為屠先生那是畢生所願,青山伸手讓他打住。
青山:“好好。我知道,做小屠,你之所願也。”他指著外邊一串被日本人押解的中國人,“可你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的嗎?”
時光掃瞭一眼:“苦力罷瞭。”
青山:“以我有限的情報,遊擊隊在這裡佈瞭雷,日本人每天押中國人來踩雷。你是個知道反抗的人,就不要再說遊擊隊為什麼要佈雷這種話瞭。”
時光也說不出口,隻是看著那些僥幸沒死的人,正和日本人搬路邊的屍骸——今天合理的損耗。他沒看見,蘆焱和小欠就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
幾個一臉得意之色的日本人走近蘆焱和小欠,大喊大叫著,有點慰問的意思,而那輛卡車正在緩緩驅動。爆炸,卡車淹沒在硝煙裡。而幾發冷槍讓近前的日軍倒下兩個。這裡瞬間成瞭一個戰場,日軍喊叫著,胡亂開著槍。
蘆焱趴下,對拉他趴下的小欠大叫:“不是被咱們踩過一遍瞭嗎?”
小欠:“你們的人太鬼!除瞭壓發雷還裝瞭拉線雷,見他們踩上瞭才拉!”
他的表情說不清是憂是喜,而蘆焱大笑。
時光的車隊在槍聲和爆炸中猛然加速,貼著蘆焱和小欠駛過。
九宮:“快走!會被這幫打遊擊的害死!”
青山則笑著大喊大叫:“這條道這兩天又要不好用啦!你不覺得解氣嗎?覺得解氣你就笑一下!”
時光冷著臉:“我不覺得解氣。要我來幹,會準備一百次比這猛十倍的爆炸。”
青山大笑:“你做此想,我心甚慰!”
他們的車隊貼著日軍的卡車駛過,蘆焱和小欠從地上爬起來,被綁在一起。
黃亭監獄裡,一個日軍啃著一根羊腿過來,他在半地下的窗戶前蹲下,看著裡邊的中國人。三棱和他正好對上瞭眼,兩人互相瞪著。日軍心血來潮,把骨頭扔到三棱腳下,然後如觀察螞蟻吃食一樣看著。三棱面臨一個巨大的考驗,終於,他那職業給他帶來的自尊心占瞭上風,轉身走開。槍栓響瞭一聲。三棱回頭,那名覺著沒瞭面子的日軍拿槍對著他,向那根羊骨示意。
三棱喃喃:“老子殺人的時候,你還包著一泡屎滿地爬呢,小子。”
他走開。那名日軍開瞭一槍,三棱捂著大腿根倒地掙紮。
外邊人聲喧嘩,出去排雷的日軍歸來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