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一名船幫的頭目從店鋪裡出來,拿著一紙包老蠶豆,一邊往嘴裡扔一邊沖著人力車招手。人力車立刻殷勤地過去,頭目上車坐穩。三進兵從車後一閃而過,從袖筒裡拔出一柄套在手指上的長錐,對著車背猛紮進去。錐子穿透瞭車背,準確地紮進頭目的心房。三進兵擰斷錐子,以免流血。蠶豆從車上滾落。雙車在不遠處的街廊下冷眼看著,順便買瞭一竹屜食物交錢。
三進兵向喬裝的車夫:“拉回去。”
人力車落下篷子,離開。三進兵、雙車和他們的耳目們也悄無聲息地離開。
天目山據點,天井裡停放著剛拉回來的屍體,敵人的和自己人的,三比一,屠先生一系在與若水派系的暗戰中,一直保持著說得過去的戰損比。雙車拎著竹屜從旁邊經過,心情很不明朗。
蘆淼的牢房換瞭,以前像是加瞭鐵柵的臥室,現在則是真正的牢房加上刑房,隨時方便把一個人吊起來折騰。
蘆淼被一副腳鐐拴著,鏈子的一端拴在墻上。他在看書,手上卻壓根兒沒有書,但他的表情動作儼然手上有一本頗為有趣的書,有時還要往回翻一兩頁,找到某個關聯的章節,一臉津津有味的笑意。
雙車進來,有些猶豫,想假裝咳嗽一下,想瞭一下又決定不要。
雙車:“我說老陳,坐牢要有個坐牢的樣子,重犯要有個重犯的德行,就是給你換瞭間比較像牢房的牢房而已,不必撒氣愣充沒看見我吧?”
蘆焱放下並不存在的書:“說得對,我倒做作瞭。”他驚喜地發現雙車手上的竹屜,“拿的什麼?別說,我猜——蟹肉的生煎饅頭,對不對?老天,雙車兄,換個傢具多點的房間,還能有好吃喝,我劃算啊!”
雙車苦笑著把竹屜遞過去:“鬼腦子,七竅心,賊眼珠子,狗鼻子,鐵嘴子——你身上怎麼凈生些拿來占便宜的物件?”
蘆淼早已開吃:“物極必反啊雙車兄,這些東西都長一人身上那就剩勞心費力瞭。”他看看雙車,“你不知道,書這個東西可以心看,吃的卻沒法心吃,那隻會讓日子越發難過。”
雙車明顯地不信:“那你在看什麼書?”
蘆淼很高興他問這個問題:“繡像西遊,會評本的。”
雙車:“……好看嗎?”
蘆淼:“正看第七回呢。八卦爐中逃大聖,五行山下定心猿。”他興致勃勃,“圓坨坨,光灼灼,亙古常存人怎學?入火不能焚,入水何曾溺。光明一顆摩尼珠,劍戟刀槍傷不著。好看。”
雙車:“你要說我拿你沒奈何,你就是那隻猴子?”
蘆淼:“不是你啊,老兄。我要沒死,咱們還是一個戰壕裡的戰友。我說的是要來的人。”
雙車一下子變得很不自在:“什麼人要來?沒有人要來。”
蘆淼:“不是屠先生。一個區區在下還不值得他以身犯險,而且他來怕是要整副刑具才說得過去。隻換瞭個很牢房的牢房,又隻有半副鐐銬加身,還讓久經風雨的雙車兄一臉壓力——屠先生之下的難纏人物?是那位天縱奇才的時光嗎?”
雙車尷尬:“麻煩你見瞭他裝一點驚訝。他不會信你是猜出來的——我跟你陳兄已經很扯不清瞭。”
蘆淼:“知道,近朱不許赤,近墨不準黑,雙車兄一直累得很。”他正色,“以後別來看我啦,好意心領。我也希望以後跟我們打交道的不要是個逢紅必弒的瘋子。”
雙車:“謝謝。”他沉默瞭一下,“不過我在上海已經看不著共黨啦。”
蘆淼因此而沉默,雙車出去:“我關燈啦,你看書吧。”
蘆淼:“關瞭燈還怎麼看,會把眼睛看壞的。”
雙車瞪他一眼,關燈。一片漆黑。
蘆淼:“雙車兄,今天你殺瞭幾個?”
雙車:“我們折瞭一個,殺瞭他們三個——有一個是船幫的香主馬斧頭。”
蘆淼:“認得。去年一塊兒給日本人添過亂子的人物。”他在漆黑中嘆瞭口氣,“勝亦無喜敗堪憂啊。”
雙車沉默瞭一會兒,出去。他走過天井,三進兵正帶人清理屍體,斧頭和手槍從那名被錐殺的人身上清理出來,扔在一邊的油佈上。
八角馬坐在一邊擦槍,他很開心:“是馬斧頭沒錯。”
雙車看著他:“你在幹嗎?”
八角馬:“擦槍啊。”
雙車:“槍讓手下來擦就可以瞭。”
八角馬:“那哪兒行?這是咱們保命的玩意兒。槍可以讓手下擦,保命傢夥是一定要自己伺候。”
雙車:“對呀。以前咱們出門是可以不帶槍的,現在我一睜眼,枕頭邊就是這傢夥。”他厭惡地吐瞭口氣,“你覺得好過瞭還是難過瞭?”
八角馬:“……把連若水在內的船幫王八蛋斬盡殺絕,就好過瞭。”
雙車沉悶地想瞭一會兒:“把馬斧頭的斧頭給船幫送去。”
八角馬:“是。”
雙車:“告訴他們,停戰一周。想來他們也元氣大傷,得收拾殘局。”
八角馬詫異地:“雙車?”
雙車:“時光就要到瞭,隨行的共黨聽說是個極重要的人物,我們得全力保證時光做好他的事情——是先生的意思,不值得為幾個蝦米放跑時光帶來的大魚。”
那還有什麼話說。
八角馬:“是。”
他把玩著要去送交船幫的斧頭。
雙車看著天空:“要快,時光已經進上海瞭。”
時光的車隊緩緩駛過街頭,雨水淋漓下黑色的車體鋥亮。燈紅酒綠,與蘆焱所在的活獄相比這裡像天堂一樣,雖然病懨懨的。上海此時是西方諸國的東方都會,路邊站立的幾個日本兵是這座城市被占領的痕跡,中國人、外國人各有各忙。
時光的手下緊張起來,手伸在衣襟裡,腳下是上足彈藥的自動武器。他們看著窗外的日本兵時並不掩飾自己的傲慢。
時光:“看見沒有?就算再占十個上海,那幫蘿卜頭也隻是臆想著發戰爭財的窮光蛋。”
在倨傲的車隊面前幾個顯得寒磣的日本兵將臉轉開。時光看瞭看青山那邊的窗外,他實際上是在看青山。
青山閉著眼,似在昏睡,一聲像是呻吟的嘆息聲:“我們更窮。我們沒有十個上海給他們占。”
然後他睜開眼,一種隔世為人的目光看著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晚。
西河渡,荒野裡漆黑的一片荒涼。蘆焱正在檢查著昏迷的小欠,直到確定他沒什麼大礙。
蘆焱:“是餓的。”
他在懷裡掏著,很難想象一個餓得半死的人在吃東西時還會想到別人,但蘆焱在吃吉川給他的食物時確實沒少往懷裡揣。
蘆焱:“你喂他,我去找水。”
他把食物給瞭努桑哈,走兩步,在一種狂熱的咀嚼聲中轉回頭。
讓努桑哈喂小欠是絕沒有的事,努桑哈正自忘懷地大嚼。
蘆焱:“努桑哈!”
努桑哈沖他翻著白眼:“是喂他!”
蘆焱嘆口氣索性回來:“算瞭,反正他也不缺水。”
努桑哈並不惡,在蘆焱拿走他的一半食物後,他把剩下的那份又分給那孩子一小半——他隻是無法跟小欠這樣的人分享食物。現在蘆焱身邊有瞭一老一小兩支吞咽大軍。蘆焱把食物湊到小欠的嘴邊,食物沾唇時小欠也就醒瞭,他就在蘆焱的手上狼吞虎咽著。直到意識到自己一直在蘆焱面前保持的尊嚴與身份,才不自然地看瞭蘆焱一眼。
小欠:“奇瞭怪瞭,死人肚子也會餓。”
蘆焱:“你看我像死的嗎?”
小欠怔怔地看著他,一直恍惚的眼神終於開始清醒。
蘆焱:“出來瞭。雖然不是逃出來的,可是出來瞭。”
小欠愣瞭許久,把蘆焱的手和食物一齊捂在自己臉上開始抽咽,重生後他終於失控。
蘆焱拍打著他:“好瞭好瞭。你說得對,你我這樣的人不是那麼容易就死的。”
小欠:“操他媽的,死共黨!”
蘆焱:“嗯?我不是共黨。”
小欠:“我再也不會跟你們共黨作對,我他媽的要去殺光小日本鬼子。”
蘆焱:“好瞭好瞭。”
他寬慰地拍打著小欠,一切終於有瞭結果。
時光的車隊停在街頭,整個車隊在等一個人,時光也在看著這個人——青山。
青山艱難地在車外走動,看著一個霓虹燈,霓虹燈上穿梭著一個女人的線條,青山看那玩意兒的表情好像是個老色鬼,又好像他這輩子就沒見過霓虹燈。
時光站在車邊敲著篷頂:“去哪兒?”
青山:“啥?”
時光壓著氣:“你不是有東西要轉交給你們在上海的同志嗎?”
青山:“啊?”
時光:“陪你跑這趟該死的路,不就因為你要把那該死的種子送到上海嗎?”
青山恍惚:“是嗎?……是啊……可不是嘛!”
時光:“是啊!!!”
青山:“我得想想。”
時光:“這還要想嗎?誰來和你接頭?你把東西送到哪兒?不放心我們?好說得很,你可以就在這裡下車,隻管去忙你的。”
青山:“別催老頭子嘛,我活不瞭幾天瞭。想想,想想,想想。”
他用一隻手指輕輕敲打著自己的頭,這樣搗亂是需要付些代價,即使每一下輕輕的動作都要讓他的傷口疼痛更甚。
時光冷冷地看著他搞怪:“我看你是又活過來瞭。”
青山恍然地轉過頭來:“……啊?我本來就沒死啊。”
西河渡,填實瞭肚子的努桑哈打開那個佈袋,裡邊是可以論斤算的錢,這個量詞是說它多,也是說它賤——是日本人發來搞亂中國經濟的偽幣。
努桑哈往袋裡啐瞭一口:“這什麼?擦屁股都嫌硬啊!”
小欠:“日本人發行的偽幣,拿來搞亂中國經濟的。”
努桑哈:“在西北能用嗎?”
小欠:“西北?用的人會被抓起來斃瞭,再把這玩意兒燒給他到陰間擦屁股。”
努桑哈愣瞭會兒,把那所謂的錢連撕帶咬。蘆焱和將近恢復的小欠看著他。
蘆焱:“是日本人買你的馬隊,連同你的貨,連同樹海他們幾條人命的錢。他們說,歡迎你再來。”
努桑哈:“還不值老子一個屁啊!這一堆還值不得兩個銅板!就算值得兩個銅板,在這除瞭死屍什麼都沒得賣的地方能買什麼去?”
蘆焱聳瞭聳肩:“可他們就給你這個。”
努桑哈又啐瞭兩口,還不解氣,對著袋子開尿。
小欠:“你又犯殺頭的罪瞭,污損鬼子的錢要被鬼子殺頭的。”
努桑哈:“鬼還來!再也不來瞭!老子攢瞭幾年這一趟就玩光瞭!”
他倒也灑脫,系上褲子就開步,走兩步停下看著蘆焱:“我走瞭,你走不走?”
蘆焱搖瞭搖頭,對努桑哈要去的那個方向他傷感而且依戀。
努桑哈:“知道你就不會去。你是野羊,我是傢羊,我們過不到一個群裡的。”
蘆焱:“你才是野羊……真想跟你一塊兒去野,努桑哈。”
努桑哈:“幹啥子?別跟老子哭,我討厭漢人的那個哭。”
蘆焱:“帶他走。”
努桑哈愕然看著蘆焱從監獄裡帶出來的孩子,茫然地站著。他搖頭,搖得很堅決:“我不要。他是漢人。”
蘆焱:“你是什麼人?你爸爸是漢人,你媽媽不知道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
努桑哈:“沒什麼用呢,我還是搞破鞋去。”
蘆焱:“破鞋會幫你生這麼一個嗎?”
努桑哈撓著頭,撓得滿頭花。
蘆焱:“他能幫你放羊呢,你要是願意,他就會叫你做爸爸。天冷瞭你們一塊兒鉆在羊皮下邊,在火堆邊睡覺。別人嫌你看不起你,他永生永世也不會。你這趟出來蝕瞭老本,可你賺到瞭他,是老天爺給你的。一個兒子,努桑哈,又臟又窮,又野又傲,可他有瞭個傢。”
努桑哈抹著眼淚呵呵地傻笑:“他媽的漢人這張嘴真是會說呢,把我努桑哈都說出那個來瞭。”
蘆焱:“你不要,欠老板就帶走瞭。”
小欠很配合地去抱那孩子:“是的是的,我饞兒子,我想兒子想瘋瞭,我就缺這麼一個。”
努桑哈用一種比誰都更快的速度拉住瞭那孩子的手:“走啦。你以後叫……”他已經在想名字,“……叫俄日敦德勒格日!”
蘆焱有點頭疼:“忒長瞭,你別喊斷氣瞭。”
小欠:“珠寶滿倉的意思。他這趟出來是虧大瞭,可他把那個……俄日敦德勒格日當財寶瞭。”
努桑哈拉起瞭俄日敦德勒格日:“走啦。你旁邊那個人你要小心他,他聽得懂我們的話,可他不是好人。”
他走得灑脫,蘆焱惘然地看著,努桑哈連他的招手都沒有看見。走不到幾十米,努桑哈將手放在俄日敦德勒格日頭上胡嚕著,那無疑是一種憐愛。小欠看瞭看蘆焱,微笑,也許他忘瞭自己還會這麼親和地微笑。
小欠:“你居然能說服他?他簡直是羊肚子裡的結石。”
蘆焱:“說服人而不是和人吵架,隻有一個辦法,平心而論,以己推之。”
小欠:“你想要個孩子?”
蘆焱嘆口氣:“我想要個傢。”
小欠笑瞭笑:“在下對閣下頗有好感。”
蘆焱:“走吧。”他看看被努桑哈拋棄的偽幣,“別再弄一污損偽幣的罪名。”
他拉起小欠,兩個人相攜相扶在黑夜裡走著,黑夜吞沒他們的身影,留下話語。
小欠:“從沒和共黨走得這麼近過。”
蘆焱:“我不是共黨。”
時光的車隊仍滯留在街邊,他們面對著的是一個酒店,店名聖巴特裡斯。青山和時光都已上車,他們那輛車正從隊尾駛到隊首。
青山看著窗外:“我喜歡這店的名字。你知道聖巴特裡斯是什麼嗎?”
時光狐疑地打量著他:“我不知道。”
青山:“傳說中通往煉獄的地洞,而在煉獄裡要分出每一個靈魂該去地獄還是天堂,其實這說的不就是咱們人間?”
時光毫無興趣:“真有學問。”
青山:“辦完事我想住這傢店子。”
時光瞧他一眼:“……你等辦完事吧。”
青山:“左首。”
時光:“你別再搞錯瞭。”
青山:“慢慢想慢慢想慢慢想,就想起來瞭。”
時光快被這個語法氣死瞭,用生活上的小瑣碎對付他遠比三十六計什麼的有效:“你能不能就說一遍慢慢想?”
青山:“可以啊,慢慢慢慢慢慢想。”
時光不再理他。
青山嘀咕著,敲著腦門兒,碎碎念著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的話。
時光:“你們共黨就是這樣辦事的?你帶著那麼重要的東西,也沒個喘氣的接應,倒像個窮鄉下人走城裡的闊親戚,挨門挨戶地認。”
青山:“鬼子是殘忍的,我們要謹慎啊。”
時光:“不要指著和尚罵禿子瞭,你明知道怎麼回事。”
青山:“怎麼回事?”
時光沉默。
青山:“我出門前就跟同志們說瞭,你們不用接應我瞭,統一戰線上的同志會照顧我的。”他細心地向時光講解,“你猜我說的是誰?就是你這樣的好同志,年輕有為體貼入微什麼的……右首右首右首右首!”
車隊停瞭下來,早駛過瞭,尾車頂在青山說要拐的路口。
時光暴跳:“你隻說一遍右首就不用倒車瞭!”
青山:“我剛才在誇你呀!誇到分心!”
時光氣結無語,車隊挨挨擦擦地倒回青山說的那個路口。
蘆焱和小欠走在空曠的路上。
小欠:“你要去哪兒呢?”
蘆焱看他一眼,沒說話。
小欠:“我要去上海。”
蘆焱又看瞭他一眼,如果剛才的一眼隻是謹慎,現在已經帶著警惕。
小欠:“我要去見若水先生,告訴他我的所得所見。他也許早就知道,可我還是要告訴他,這樣的時候,同胞被這樣殘殺,如果我們還僅顧著和屠先生做後院之爭,那真是……”他搖搖頭,嘆口氣。
蘆焱:“真是什麼呢?”
小欠:“親者痛,仇者快。”他愣瞭會兒,“我是第一回進日占區,之前的幾年全在大沙鍋耗給你們和屠先生瞭。真的是……是生死存亡之戰,而非若水先生和屠先生那樣的權力之爭。”
蘆焱:“我也是,同感。希望若水先生明白事理。”
小欠:“若水先生當然明白事理。”他是在用熱切掩蓋不自信,“恩師很明白事理!你試想,我們從未像屠先生那樣對你們不留後路地殘殺,其實在民國十六年的慘變之後他還對貴黨持同情態度,因此很遭排擠。恩師說,貴黨其實甚多好人,隻是貴黨的宗旨開罪瞭太多人,而且都是跺跺腳就能讓中國發顫的人……”
蘆焱:“能讓中國發顫的人就該先讓中國人過好日子,因為他是中國人……”
小欠:“什麼人?”
他看見前路上的一個人影:一個小販,坐在自己的貨郎擔上歇息。路上有個走村串鎮的貨郎並不奇怪,但這樣的晚上實在有些詭異。小欠看看蘆焱。
蘆焱:“我不認識。”
但是小欠認識。小欠過去。
小欠:“我想買回龍鎮的剪紙窗花。”
貨郎:“隻有五福臨門,你要送子登科就得改日瞭。”
小欠:“來多久瞭?”
貨郎:“兩天前就到瞭。這裡風聲太緊,我們也沒法搭救。”
小欠:“你們沒錯。”
他轉身看著蘆焱,蘆焱與他保持著一個無法一下撲到的距離,甚至比剛才駐足的地方還要退瞭幾步。小欠苦笑,他們之間短暫的理解與信任已經灰飛煙滅瞭。從蘆焱戒備的神態來看,他也是這麼想。
小欠:“是我的人。”
蘆焱:“真好。那麼我們可以……各走各路瞭?”
貨郎:“那東西?”
小欠:“你別說話。”他看著蘆焱,“把我們剛說的話說完,若水先生對貴黨一向友善,隻希望貴黨也能理解我們的苦衷,我們是能夠精誠合作的,把東西給我們,讓我們過瞭眼下這難關,再一起對付要把你們殺之後快的屠先生……”
蘆焱:“拿槍對著的那種理解嗎?”
小欠:“我哪有……”他回頭,貨郎拿盒子炮對著蘆焱。小欠發怒:“放下!”
蘆焱在瞬間轉身飛跑,讓從路基下撲上來的幾個人撲瞭空。他狂奔,身後的黑暗裡閃現出現身追逐的人,來接應小欠的絕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整組。貨郎又從貨郎擔裡掏出瞭槍托,轉眼就接駁上瞭,瞄準著黑夜裡狂奔的身影。
小欠:“不要!”
貨郎訝然地看著他。
小欠:“追他!要活的!”
小欠加入追逐的人群,貨郎拋棄瞭擔子跟在他身邊。一支槍塞到小欠手上。他心情復雜地看瞭一眼手上的槍。上膛。
青山已經成功地把車隊帶進瞭一條極狹窄的弄堂裡。司機沒有熄火,時光未發作,他也不敢發作,隻能看著前邊的死路狠狠地捏著方向盤。青山看著死路,表情跟做夢差不多。
青山:“怎麼就沒有路瞭呢?”
時光已經不再生氣瞭,審度地看著他。
青山:“我記得以前是有路的。”
時光掃瞭一遍外邊糟亂的弄堂,再度盯死瞭青山。
時光:“你還真是早打好瞭算盤啊?”
青山笑逐顏開:“想起來瞭!鬼子是殘忍的,我們要謹慎!是統一戰線的同志把這裡變成瞭此路不通!前邊是酒店的門臉,也確實是個酒店,可後邊就是同志們的藏身之地!往前開!”
司機瞧一眼時光,時光點頭,當發現青山真有預謀時他倒不那麼急瞭。往前開,在弄堂與弄堂的一線天之間終於現出瞭天空的縫隙,弄堂左側堆著住傢住戶們那些破舊的門板、包裝箱、破床鋪甚至生柩,但那堆廢物後並不是墻,而是天空。
司機已經不再生氣瞭,而是看一眼青山又看一眼時光,臉上寫著疑惑。
青山:“搬開就是瞭。”
司機看時光。
時光:“照他說的做就是瞭。”
司機下車,對著後邊的車揮手:“搬開!”
他們開始幹體力活。
西河渡樹林裡,蘆焱狂奔,枝叢從身邊飛掠而過,有時狠狠抽打在身上,他身後飛掠著追趕他的人影。槍響瞭一聲,一根斷枝掉在他的身前,他跑得更快瞭。
小欠憤怒地:“誰開槍?”
手下:“他是共黨啊!”
小欠:“……會把鬼子招來!”
手下:“這大晚上的,鬼子怕共黨的遊擊隊。”
小欠:“……會把共黨的遊擊隊招來!”
手下:“我們聯合抗戰來的,他們不打我們!”
小欠因這份荒唐而氣惱,又跑瞭兩步。
小欠:“少開槍!”
手下:“是。”
然後一個傢夥以樹丫為支點,又砰瞭一槍。小欠瞪著他。
手下很無辜:“少開槍啊,就開瞭兩槍。”
小欠無語,源遠流長的仇恨不可能輕而易舉地改變,他隻有無奈。
貨郎聞聞地上的血。
貨郎:“打傷他瞭。”
小欠:“鬼知道,他的傷就沒好過。”
他看著樹林盡頭的那個人影。蘆焱奔跑,用著最後的體能。
他跑出瞭樹林,這也意味著他喪失瞭屏障。貨郎撲倒在地上,接駁著槍托的盒子炮響瞭一響。蘆焱趔趄,然後跑開,這回他是真被打中瞭。
小欠陰沉地從貨郎身邊走過。
蘆焱蹣跚,瘸行,身周是呈半月形圍過來的追捕者。
再沒人奔跑瞭,也沒人開槍,追捕者看著獵物無望地掙紮。
周圍很靜,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從遠處沉沉地傳來——大河奔流的聲音。
蘆焱站住,腳下就是斷崖。這樣的夜晚,看不見下邊有多深,隻能聽見水聲。小欠試圖靠近蘆焱一些,蘆焱退一步,再退就掉下去瞭。
小欠:“下邊是黃河。”
蘆焱笑瞭笑:“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小欠:“我不懂詩,隻知道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你不要跳,咱們談談條件。”
蘆焱笑:“果然是欠老板。”
小欠扔瞭槍,張瞭兩隻手,想接近,又不敢接近。
小欠:“要去上海有很多種辦法,不用做一具浮屍漂著去——我送你去。”
蘆焱:“隻是先把東西給你。”
小欠:“你已經沒資格談條件瞭,可我還是在跟你談。東西給我,我和我的人憑你調遣,這是我替若水先生表達的誠意。”
蘆焱:“在鬼子的槍口下談這些時,我覺得你比較可愛,現在覺得你鬼纏身。”
小欠焦躁地:“是的是的,我也覺得我很討厭,欠揍的欠嘛,可是把東西給我。”
蘆焱:“沒有,有也不給你。”
小欠:“得瞭,若水先生和青山再熟不過,幾十年的交情。他知道,青山既要攪出個天翻地覆的局,就絕不會帶著真東西。青山狠得超出常理,別人舍車保帥,他是下棋的人可以為棋子舍命,若水先生說這就叫作信仰。”
蘆焱沉默瞭一會兒,苦笑:“如果我有那東西,哪怕被我吞進瞭肚子裡,也早被你們搜出來瞭。”
小欠:“是的。你被搜過多少次瞭,我也相信你把它藏在誰也找不到的地方瞭。我不做沒用的事情,隻希望你自己把它交給我。”
蘆焱:“因為我們是幾天的患難之交和幾分鐘的朋友,對嗎?欠老板。”
小欠:“我很抱歉,或說到頭我還是隻幹臟活的手。”
蘆焱:“我很抱歉,我讓你們搞錯瞭,我很高興,我以為我最多能到兩棵樹,沒曾想還能看到黃河。”
小欠已經意識到他要幹什麼:“別幹蠢事!”他索性一骨碌跪下。
蘆焱倒訝然瞭:“幹什麼?我又不是黃沙會的老爺。”
小欠:“那是逗他們玩兒。我跪你是跪的一個歉疚,給我一個面子,別跳下去。你說或者不說,我保你好好地活。不光是這個,我保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蘆焱:“先經歷你們躋身世界先進之列的刑訊?”
小欠咆哮:“我要刑訊你雷劈死我全傢!”
蘆焱:“你用不著歉疚,你不錯啦。”他瞧瞧那位一直拿槍指著他的貨郎,“換成他老兄肯定不會讓我看到黃河。”
小欠:“別跳!我們一起想個辦法!”
蘆焱笑瞭笑:“有人說我幹這個壓根兒就是個外行……”
小欠:“什麼?”
蘆焱:“因為我從來不留後手。”
他身子往後仰,直挺挺地消失於小欠的視野。斷崖下的黑暗迅速地把他吞沒瞭。
小欠看著,整個人都變得空虛。他身邊的手下在等待。
小欠:“去搜他。”
貨郎愕然地看著他。
小欠:“去找屍體。如果有屍體,就找那東西,如果沒東西,帶回來他的屍體。”
貨郎:“下面是黃河。”
小欠:“他到瞭黃河都不死心,你們呢?”
貨郎:“是。”
手下像鬼影一樣散去。小欠獨自面對著黑暗,也面對著自己的良心。他雙手合十,指尖頂在鼻梁上,像一個僧人在給亡靈做法事。
貨郎回來,他已經很疲勞瞭,從這裡繞道下到崖底不是個短路程。
貨郎:“沒法找,滾滾黃流。”
小欠:“接著挖。”
貨郎:“啥?”
小欠:“……別找瞭,走吧,能挖下去的人已經不在瞭。”
小欠將合在一起的手攤開,掌心放著蘆焱給他的那塊鐵片。
弄堂裡的路已經清開,車隊駛進。駛不多遠,汽車在青山的示意下停下。厚重高大的門,狹小的窗戶,住在裡邊的人一定是心理閉塞,沒有安全感。
青山:“這裡瞭,可找到瞭!”
他表功似的向時光一笑。時光陰鬱地坐著,他自然不會表示贊揚。
青山:“這是我要來的地方。”
時光:“玩笑開夠瞭嗎?你覺得好玩嗎?”
青山:“孩子,不是玩笑。就算共黨真是把腦袋系在褲腰帶上過日子,也不會拿人命鋪路,鋪到這裡來開這麼個玩笑。”
他偶爾的認真和沉重總是毫無先兆地突發,但都是真正的認真和沉重。
時光:“那你何不去敲開門,我們和裡邊住的人聊聊。”
青山:“我不敢。”
時光的微笑像是獰笑。
青山:“我不知道該怎麼去敲那門……有暗號的。我怕裡邊給我砰上一槍。”
時光失去瞭所有的耐心,他重重地打開車門,走向那扇門。他拿手杖重重地砸門,還踢瞭一腳。
時光:“操你媽!開門!我不知道暗號,還要個屁的暗號,天目山自以為最隱秘的點就被人當菜市場!我是時光!”
沉寂。時光轉身看著車裡的青山,青山微笑著向他點頭以示贊揚。
門緩緩地開瞭。三進兵陰鬱地站在門裡,身後是一字排開的幾支槍口。屋裡,天井,窗口,到處閃動著人影和槍口,那是足夠對付一場強襲的火力。都對著車裡微笑的青山。
死寂,沉默,冷場,除瞭青山的微笑和時光的憤怒,所有人都頗為難堪。
時光看一眼三進兵和他身後的槍口。
時光:“你是覺得我沒槍還是不會使槍?那玩意兒有用,還用你嗎?”
三進兵還沒見識過時光,猶豫瞭一下,旁邊的九宮一拳把他打成瞭折刀。
九宮:“收起來。”
立刻,所有的槍口,三進兵身後的、屋裡的、天井的、窗口的,都消失瞭。
時光嘆瞭口氣,向青山伸手:“請進——我還是不相信這是你的終點。”
上海,天目山據點,時光陰沉著臉,甩下慢慢挪動的青山,徑直走進瞭這處雙車經營的據點。雙車從天井裡跑過來,看見時光,大禍臨頭地站住。
時光和他不是同類,也並不親近,他知道。
雙車:“時光……我不知道他怎麼會知道。”
時光:“算瞭,你就別當他是人,是個鬼——生前缺德死的。”
雙車瞪著剛進門的青山,老傢夥重傷在身,就算不磨蹭也是磨磨蹭蹭。
他很想送青山一匣子彈,時光也很想這樣。
時光:“小心輕放,貴重物品,還有傷在身,快要嗚呼瞭吧——我們走運的話。”
九宮:“……是。”
時光:“找機會查驗一下老傢夥的傷勢,我懷疑他傷得並不那麼嚴重。”
九宮:“是。”
時光等著青山,那實在耗他的耐心,青山每走一步都像害怕自己會斷成兩截。
時光:“扶他。”
他轉身進入天目山的指揮中樞。兩個天目山上去攙扶一步一頓的青山。
因為最近的事變,天目山的據點看起來就像個軍火庫。時光看著那些顯然剛才還在拭擦維護的槍械,雙車和三進兵八角馬幾員幹將跟在他的身後。
雙車:“自先生下令以來,天目山一直和船幫、共匪鏖戰,頗有斬獲,擊斃……”
時光:“我沒空管螃蟹跟蝦米的對掐。”
雙車:“已經停火。肯定不能讓這些瑣事耽誤你的公幹,隻是船幫的傢夥怕是要感謝時光兄給瞭他們活命的機會吧。”
時光:“兄字免提,我帶來的老傢夥是先生極在意的人……”
他停下,看著正被扶進來的青山。青山幾乎是被人架著在桌邊放下,雙車對這貴重物品不敢怠慢,茶水和糕點立刻端瞭上來。青山對糕點已經是心有餘力不足瞭,但他啜一口茶,仍高興瞭起來。
青山:“是雨前的毛尖啊!在大沙鍋要是能喝到雨前茶,那醒來後第一句話穩是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發夢呢!”
時光:“得瞭得瞭,你就權當是做夢,夢話就免瞭吧。”
青山:“你也喝呀!車一直飆著也不關窗,透心涼瞭吧?”
時光:“少管閑事。”
他知道青山一定會沒完,所以還是喝茶,他一口下去大半杯,然後把茶葉在嘴裡嚼瞭嚼,呸的一口吐瞭。
青山照樣地沒完:“坐呀,腿不疼啊?”
時光:“閉嘴!”
他坐下。雙車幾個神情古怪地看著這位小閻王:時光從來不會遵從除屠先生之外任何人的指點。
時光:“別理他,這是個老神經。”他掃一眼青山,“放尊重一點,別雞零狗碎多嘴多舌,我也許會給你找個醫生。”
青山:“那怎麼行?我千裡迢迢就帶來這一張嘴,不讓我說話,難道讓一六十好幾的人用拳腳辦我的正事?”
時光:“……對,您還有所謂的正事呢。請請請!”
青山真的也就請瞭,周圍都是天目山在此地區的魁首,他在其中尋找著自己的目標。在一片疑惑的目光中,他終於確切無疑地找到瞭自己的目標——雙車。
青山:“你好啊,同志!我終於找到你瞭!”
雙車:“啥……什、什什麼?!”他惶急地看著時光,“這是共黨反間的陰謀!我不認得他!我跟共黨的交往都是從權!那都是有先生命令的!”
時光似笑非笑。
雙車冷靜下來:“這個……他什麼意思?”
時光把剩茶倒進嘴裡,如飲美酒,終於有一個人感受到和自己一樣的痛苦瞭。
時光:“你和他聯合抗戰,他就老沒羞老沒臊地叫你一聲同志,就這個意思。”
雙車舒口氣:“這個可……也太那個瞭吧。”
時光:“我提醒列位一句,千萬別當他神經病。此人奸詐至極,又置生死於度外,你們跟他打交道,若是抱著一己得失之心,就會輸得連保本的機會也沒有。”
雙車不敢對時光的非詞做任何反應,隻好瞪著青山,而青山看上去頗為尷尬。
青山:“說得好像我是來攪渾水的。”
時光:“你不是攪渾水的,你直接就是一個會走路的泥沼。”
青山:“我能攪什麼?你們已經在攪血水瞭,都是中國人的血。”
時光:“對手是鬼子,對不對?這話都隔夜瞭,餿啦。”
青山:“我想說到你覺得它不餿為止呢,孩子。”
時光:“那你就當我聾子好瞭。”
青山嘆瞭口長氣,幾乎像要嘆盡長久以來所有的痛苦和委屈。
時光:“要嘆斷腸子呀?”
青山:“早就斷瞭。”
他轉向這一屋的軍統魁首,再無戲謔,目光坦誠得讓人不願直視。
青山:“我付瞭很慘痛的代價終於來到這裡,隻是想,諸位別笑話,和諸位開個會,都說國民黨的稅,共產黨的會,可我希望,諸位至少有幾個不是聾子。”
沒人笑話,隻有沉默和死寂、猜忌與琢磨。
青山攤瞭攤手:“那麼,可以開這個會嗎?……實話說,我快要撐不住瞭。”
他隻攤瞭一隻手,另一隻手緊壓著自己的腹部。
時光:“沒聽見嗎?他要開會。”他猛一拍桌子,“那就開會!”
簷雨滴在天井裡的麻石板上,天目山的人警戒著這裡的每一個角落。正屋的門緊閉,兩名槍手警戒。屋子裡煙霧繚繞,空氣混濁。
沉默,除瞭青山沒人要說話,而青山閉著眼睛在想什麼。
時光忽然輕輕地咳嗽瞭一聲,他不吸煙。雙車一個眼色,所有的煙都掐掉瞭。
青山抬頭,開始說話:“這些年,我好像又回到瞭民國十六年的四一二。”
他的每一句話都讓聽者詫異,眾皆驚,時光一聲冷笑。
時光:“說聯合抗戰說得我耳朵都要起繭子,卻原來你是來掀起仇恨的。”
青山:“何來的仇恨,孩子?隻是一個老傢夥心裡的感觸。那時候我每天睡覺前都要寫好遺書。”
時光:“每天寫?改錯別字?”
青山:“差不多吧。想托付的人被殺瞭,要交代的人又忽然死瞭,總得改。”
時光不再說話瞭,其實就他的性格來說也並不覺得四一二是啥光彩事。
青山:“這些天我每天睡覺前也想寫好遺書。短短幾天兩次遇刺,刺客全是日本人。第一次在西北共治區,第二次在日占區。時光厲害,刺客全軍盡沒,日本人要有好一陣心痛。是啊,時光,一賠十的買賣,你們說日本人沒多大本錢,憑天目山的實力就能叫他們在上海縮頭。他們也一直就怕你們,怎麼忽然就甘冒其險瞭?”
時光:“因為你啊,從你出山的第一天,就比若水還要危險。”
青山:“那是小屠……哦,屠先生覺得我危險,隻能說承他還記得我們過去的交情。對日本人來說,我又算個什麼?”
時光簡單地:“種子。”
青山:“種子就是那個能讓我黨被鏟的地下網絡重生的東西吧?”
時光沒好氣:“你把它交給我,我就知道啦。”
青山:“上海四方勢力,我黨最弱,若水和日本人差不多,最強的是你們屠先生一系,恐怕這三方加一塊還頂不得你們一半。被你們掘得半死不活的共黨勢力又值得日本人下這麼大血本?”
時光:“……誰知道那些打魚的在想些什麼。”
青山:“何不想想我這趟費勁巴力……不止,舍生忘死地想做些什麼?”
時光:“我還真沒看出來你到底想做什麼。”
青山:“你一直看著,我一直在做,可你就是不信,因為小屠一直告訴你,隻要是共黨,他的出生就是罪過,他還在呼吸,就是危險和陰謀。”
時光:“……想起來瞭,你一直在騙吃騙喝。”
青山友好地對他笑瞭笑:“謝謝你給一個老人傢的照顧。”又迅速正經起來,“我一直在向你們表示,沒關系,就算你們不說對不起,我們也可以先不管四一二,不管馬日,不管沈鴻烈對魯縱第三遊擊支隊的屠殺,不管張蔭梧對八路軍後方機關的屠殺,不管湖北殺害的五百多新四軍,不管河南殺害的二百多我軍傷病員,不管剛剛的皖南事變殺害正開赴抗戰前沿的七千餘人。我們先攜手合作,別再引刀相向,我們把日本人趕出去再說。”
沉默。他說的這些時光都不大好插嘴。
青山:“說和,聯合統一戰線,我做這些事情,所以招來日本人最多的炮火。”
他開始解去傷口上的重重包裹,最後解開他的衣服,好向面前的人袒露他的傷口。時光沒有阻止,他也想看看青山到底傷得怎樣。
一瞬間在場的人表情都變得很怪,盡管他們都是刀頭舔血的主兒。
青山:“水銀彈打的。幹你們這行的應該用過的,我的舊識中有人吃過。時光行傢裡手,說這種子彈貴得很也費事得很,連用的人都可能中毒,隻對必殺的緊要人物才用……來殺我的人全部用的這種子彈,這樣不惜代價說明什麼?”
連雙車都把視線轉開瞭,隻有時光還直視著,直視一個不忍直視的東西,他把這當作對自我的一種挑戰。但他眼裡也流露出惻隱的神情。
時光:“蓋上吧。”
青山:“再看一會兒。我請求你們,用你們覺得一切都是陰謀的腦子想一想,這樣殺一個老頭子,隻為不讓他在你們面前說出這些在你們心裡一文不值——統一戰線?口號是吧?”他苦笑,“現在再用你們覺得一切都是算計的腦子想一想,敵方這麼不想讓你們聽到這些廢話,是否說明這些廢話真有某種價值?”
青山蓋上瞭他的傷口,如果沒有一直束死的話,他的腸子恐怕早已塗地。青山看著所有人,依靠自己的痛苦,他的目的的一小部分終於達到。
青山:“現在你們不覺得我在玩笑瞭吧?”
是的,沒人會把這樣重傷者的說話當成玩笑,這是拿命開的玩笑。
青山的臉色已經是徹底的灰敗,他所面對的人是徹底的沉默。
時光見識過青山的傷勢後,多少溫和瞭一點:“老頭子,回頭我給先生報告你的死因,就寫企圖以半死之軀耗死天目山全體,不遂身亡。先生會破例一笑的。”
青山:“希望他能笑吧,他笑得多些,大傢日子都好過些。”然後他盯上瞭雙車,“雙車老大,事發當天你是帶著人去和陳植談判吧?”
雙車對這老傢夥的胡言亂語心有餘悸。
雙車:“什麼叫事發呢?最近沒少出事,你說的哪次事發?”
青山好脾氣地:“就是談判變成瞭清洗,通力合作變成瞭自相殘殺的那次。所有亂子的第一槍。”
雙車:“第一槍是你們的人開的,好在打的是船幫的人。”
時光都有些不耐煩瞭:“所有事實話實說。跟一個說不定轉眼就死的老頭子玩什麼不認賬?弄清事情對我們也沒有壞處。”
雙車改變態度:“是他們開的第一槍,那之前笑面暴已經砍死他們兩個人瞭。”
時光:“這叫他媽第一槍?敢情隻要不開槍,砍死一百個都不算開槍?”
青山:“談判怎麼就談到血流成河呢?聽說船幫一個沒活?”
這事上雙車倒磊落:“混江湖的混到大打出手,那還不是一個利欲熏心?笑面暴找我,說拉和老陳手上有正牌的種子,何不兩相配合,撈他一票?他說他不也想下狠手,反正老陳為著統一戰線,就算吃個大啞巴虧也會自認倒黴,一向如此。”
青山苦笑:“……言之有理。”
雙車:“笑面暴精的就是一張臉皮,根本不知道他那內線是我們的人。我並不想跟老陳扯破臉,算計的也不是你們。我要向你們的人開過一槍我就是孫子。我隻是靜觀其變,等笑面暴得手瞭再從他手上拿過來,問心無愧,天地良心。”
青山嘆氣:“……果然是天地良心。”
青山在忍,時光卻不滿意:“光算自己眼前這點小功小過,怎麼就不想這事牽動全局?怎麼沒事先報告先生?”
雙車:“報瞭,可不是誰都能像你那樣跟先生即刻聯系的。笑面暴下瞭手,我這真要坐視反而是過。而我們歷來的規矩你也不是不知道,打日本人都可能打錯瞭,可打共黨,那是絕對沒錯。”
時光喃喃罵瞭句,也再沒說什麼。
雙車:“而且是船幫打共黨,錯也錯在他們——要是種子真讓若水得瞭去,借這功勞就有瞭翻身坐大的機會。平心而論,為著先生,時光你會怎麼做?”
時光:“我會斬盡殺絕,絕不猶豫。我會做得幹凈,不會帶著一褲子屎茍存。我會真為著先生去做這事,不是為瞭自個兒那點小功小過。”
雙車閉嘴。青山嘆氣。
青山:“我一個老頭子沒能力向各位興師問罪,隻想和各位一起搞清是非。我要是日本人,我占著上海,這樣一塊好地,幫會勢力卻動輒以萬人計,還被你們水潑不進地經營著,有槍有人,有最嚴密的組織,我眼裡瞧不見共產黨,我要給你們的四個字和時光一樣,斬盡殺絕。”
時光冷笑:“怎麼斬盡殺絕?”
青山:“我說每一句話都要吊一口氣,說每一句話都像說遺言,為著什麼?就想弄清日本人怎麼把你們斬盡殺絕——陰謀,對,有陰謀沒錯,可不在我這裡,回頭看,日本人給你們預備瞭一個什麼樣的陰謀?”
他看著這一屋子人。很多人參與過那天的行動,但每個人都一臉困頓、麻木不仁。他們長於計算時光說的那些小功小過,不會有人出來回答一個共黨的問題。
青山:“列位……”回應他的是大大的哈欠,“時光老弟,可不可以讓他們抽煙醒醒神?”
時光正在出神,他倒是真在想青山的問題:“……抽吧抽吧。”
除瞭青山和時光都是煙槍,屋子裡頓時響起打火聲,空中拋扔著煙卷。
青山忽覺悲涼:“各位,我是一個死共黨,在你們有些人還是孩子時我就是死硬的共黨。為什麼我成瞭你們最討厭的人?因為每當我想壞事變好一點,它都會從壞走向更壞,而每一個人心裡想的都跟你們現在一樣與我無關。”
雙車一口氣吸掉瞭小半支香煙,每個人都用煙塞住瞭嘴,用力地吸著。除瞭時光,沒人去看搖搖欲墜的青山,盡管他說話和吐血差不多。
沉默。這是有意識的冷場。
主屋外的崗哨在換班。下崗的揉著眼睛離開,他終於可以休息瞭。但青山不可以,他無奈地看著眼前的煙幕,雙車們仍在制造煙幕,他們也許很高興有這道霧障讓他們藏起他們不想說的東西。困是不困瞭,但麻木和私心絕不是幾支煙就能去掉的。時光嫌惡地把煙幕扇開。
青山:“雙車老大?”
雙車:“嗯?”
青山:“久仰大名,都說雙車老大為人極講道義,手頭極有分寸,才能坐鎮上海這樣一個諸方會集的多事之地,還把個天目山執掌得風生水起。”
好話人人愛聽,雙車笑瞭一下:“好說好說。”
青山:“我想雙車老大想的也是最好不傷一人,弱共黨得奇功,還能排擠若水,再見船幫和我黨的舊相識也說得過去。上海文明地方,動輒滅門的不是輸傢也成瞭輸傢,是不是?”
雙車:“當然,我又不是傻子。”
青山:“可現在你們和船幫還是不共戴天。曾經的三方合作現在一團混亂,我們你們他們,個個自保不暇。那天什麼變故讓一步好棋走成瞭死局?”
雙車沉默。
時光:“沒有就告他沒有。有就說。”
雙車:“一隻老鼠……邱宗陵。”
時光皺瞭皺眉:“那是什麼玩意兒?”
青山:“我們的人。”他嘆口氣,“但現在看來不是。”
雙車:“我們的人,也是笑面暴的內線,他說的老陳手上有正牌種子。”
時光驚嘆:“三張臉的傢夥?”
青山:“他憑什麼就長不出第四張臉呢?”
時光:“我想見上一見。”
雙車愣瞭一下,看一眼青山:“現在嗎?”
時光:“現在。你們聽這老傢夥嘮叨他共產版的道德經不煩嗎?換個口味。”
雙車向八角馬遞瞭個眼色。八角馬帶的兩個人出去。
青山將疲倦和劇痛著的身軀靠在椅背上,他的身體已經死瞭一半。人們無聲地等待,時光目不轉睛地看著青山。
青山對他笑笑:“陣前接敵,你是一流裡的那個一,可這審訊的功夫怎麼樣?”
時光:“不愛用刑。刑訊不是唯一的辦法。”
青山伸瞭一隻手要與他相握:“那老狐貍和小豹子合作一回?”
時光沒有去握他的手:“你真覺得日本人膽敢犯到先生的禁地?”
青山便又在椅子上靠瞭:“你說的是吾國吾民這塊明面上的禁地,還是小屠的權利這塊禁地?”
時光色變。
青山:“別跟高興過頭的老頭子認真。他隻是想,老命搭出去總得有個交代。”
邱宗陵被幾個幫眾帶過來,八角馬正在開門。
九宮抓著一張電文紙搶到門前:“先生電文。”
八角馬頓時萎瞭。九宮站在門邊,時光立刻出來。
兩人去瞭一個幽僻的角落,九宮念手上的電文。
九宮:“先滅若水,再查你眼前分心之事。”
時光愣瞭一下:“什麼意思?”
九宮:“我照例向總部呈報你每天的事務,先生要你先別管青山說的事情。”
時光多少有些茫然,他向押著邱宗陵的八角馬揮瞭揮手:“先帶回去。”然後走到門邊,敲敲門框讓那幫死氣沉沉的人註意,“先散瞭吧,回頭再議。”
真是皇恩大赦,困頓不堪的幫眾們立刻擁向顯得過於狹窄的房門。時光看著屋裡的青山,疲憊、苦澀、通達世情又顯出不可理喻的悲憫。
青山:“小屠,你的聰明就是把每一次生死存亡,都變成飛黃騰達的機會麼?”
時光壓住憤怒:“閉嘴!”他揮手讓九宮過來。
青山絮叨:“有些事情要在黑屋子裡才能做,做這些事的人不喜歡我點上燈。”
時光:“把他看起來。”
九宮們走向青山,如果之前還有些客氣,現在他們已經把他當作瞭真正的階下囚。青山無力地癱倒在椅子上,他腹部的血漬迅速擴大。
青山連同一張躺椅被九宮們抬出來,時光冷著臉跟在後邊。青山在昏沉中勉力看著被八角馬們押走的邱宗陵,而時光目不轉睛地看著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