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和那張躺椅被扔在屋子裡,九宮幾個退瞭出去,時光進來。他看青山的第一眼有些惻隱之心,但隨後暴怒地沖他低聲嘶吼。
時光:“老騙子,你這趟來如果就是要幹這個,我半道上就該把你活切瞭!”
青山有氣無力:“如果我掖著個陰謀來,你要把我好酒相待;沒有任何惡意,反倒要變成白斬雞……孩子,你是不是也覺得荒唐?”
時光:“種子根本就不在你這兒?你是假貨們的頭兒,假貨中最引人註目的一個?那真正的種子在哪裡?天殺的門閂?還是那個永遠欠揍的何思齊?”
青山疲倦地瞧著他:“小屠把你教成瞭什麼樣子?寧可砍瞭自己的腿,也不能放過一個想來警告你們的老頭,哪怕屋裡著瞭火,也要先殺瞭同屋的共黨?”
時光冷笑:“我沒蠢到相信共黨的好意。”
青山:“但以後你會聰明到相信這個死老頭的好意,你可能會有一點想念他。”
時光:“你還是安安靜靜體會你那正在爛穿的腸子吧。”
他還想說更狠一些的話,但看著青山,他感覺到這個老人的生命正在迅速地枯竭,他將頭轉開。
青山:“我對雙車這些人沒抱希望。茍且太久,皮瞭油瞭,也累瞭,他們比我這個老頭子還老一百歲。今天我更明白瞭,對小屠來說,你是他唯一的希望。”
時光看著外邊:“不要再說奇怪的話瞭。”
青山:“小屠大概也很想不通吧。他把半輩子都獻給瞭夢想,可他造出來的世界裡卻凈是水泡過的朽木,你是他這世界裡唯一點得著的一個。”他很覺有趣地想著,“我大概明白小屠幹嗎這麼恨共黨瞭,因為在他身上燒過的東西全跑我們這兒來瞭,他的脾氣還能有個好嗎?”
時光宣言:“肅清你們之後,先生將清除這些濫竽充數之輩,重拾熱情。”
青山:“那是沒可能的。你的同僚不缺才幹,是對小屠的恐懼讓他們濫竽充數。你的屠先生就是恐懼之源——你平心而論。”
時光:“非常時期,隻能非常手段。”
時光沉默。他聰明到忠誠時仍能獨立思考,這也是屠先生器重他的原因之一。
青山:“小屠最拿手的就是制造非常時期,然後使出他所謂的非常手段,也就是鞏固他著迷的權力……”
時光一個耳光扇瞭過去。然後是他很驚訝而青山並不驚訝——時光驚訝的是自己居然揍一個老頭,而青山覺得他早該動手瞭。
青山:“你在看,你在想。我知道,孩子,我今天敗得很慘,不是敗在智謀手段,是敗給瞭狹隘、偏執、仇恨、野心、貪婪、怯懦,幾乎沒人不敗在它們面前,可你我還得去拿腦袋撞開這道城墻……”
時光覺得簡直不可思議:“……誰他媽跟你一起去撞城墻?”
青山:“反正你在看,你在想,你還在納悶兒和生氣。你是不是在想,也許日本人真有陰謀,你的先生為什麼不讓你去戳穿?”
時光:“因為先生自有深意。”
青山:“想知道?”
時光沉默,他當然想知道。
青山:“小屠大智大勇,是把危險當機會用的人。生靈塗炭,他能當機會。自相殘殺,本是慘事,成瞭他清除異己的機會。你們正對若水摧枯拉朽,這段時間搶來的地盤要幾倍於以前的數年爭奪。小屠喜歡日本人的陰謀,並且還要把它越搞越大,在殺光我和若水這樣的異己之前,他絕不會停手。”
時光發著怔,思忖。
青山:“所以,怎麼能讓你去戳穿?”
時光:“如果是這樣,先生做得對。”
門關上,時光出去。
青山獨對著空落無人的簡陋小屋,疲憊地笑瞭笑。
青山:“如果真覺得對,你又幹嗎走出去?”
天井裡空空落落的,時光在踱步,四下的崗哨盡量隱藏瞭自己。時光用手杖敲打自己的假腿,顯得很焦躁。九宮候在旁邊,替代瞭門閂位置的人。
時光:“何思齊有什麼消息?”
九宮難於啟齒:“……我們的人,還沒能進黃草甸。”
時光訝然:“什麼意思?”
九宮:“因為……門閂還有子彈。”
時光:“他還堵在那裡?”
九宮:“嗯。最早頂上去的兩隊人都差不多瞭,現在把駐軍都調上去瞭。”
時光:“死瞭幾個?”
九宮:“一個沒死。他隻傷人,不殺人。每傷一個就喊,你們的命還給你們,養好傷去打日本人吧。”
時光回身在院裡走瞭兩步,關於門閂的消息給他帶來的不僅是理智上的震撼,他回身時差點沒拿手杖把九宮的鼻子捅穿。
時光:“怎麼不早告訴我?”
九宮:“先生交代不用告訴你,你得專心對付青山。”
時光:“……給先生去電。”
九宮拿出紙筆準備記錄,但是時光揮在半空的手卻一直停頓著。
時光:“……先算瞭。”
時光仍在天井裡踱步,九宮隻好在一邊戳著。
時光:“哦,我是不是說過讓你們驗老傢夥的傷?”
九宮:“是,已經安排……”
時光:“不用驗瞭。”
九宮:“是。”
他看出時光的猶豫難決。時光再一次把手揮瞭起來,又停頓,又放下。
時光:“給老傢夥找個醫生。”
九宮:“是。”
時光:“他活著對我們還有用處。”
他像在說服自己,九宮直愣愣地看著他。
時光:“你要問什麼嗎?”
九宮:“沒有。”
時光:“那……快去吧。”
九宮:“是。”
時光:“我要去睡會兒。我很困,不要擾我。”
九宮回身:“是。”他看著時光,“時光,你的腿很疼嗎?”
時光:“還好。”
九宮:“你不該跟那個老共黨摽勁。你應該吃藥。”
時光:“對,我去睡覺。睡覺前吃藥。”
假腿被摔到瞭屋子一角,時光將自己摔在床上。他看著桌上的某件東西,水和藥瓶,強效止痛藥。他像在面對一個嚴重的挑釁。然後用被子將自己蒙上……
時光猛然掀開瞭被子,臉上大汗淋漓。他聽著據點裡依稀傳來的人聲,做的顯然不是好夢。被子的形狀讓他的腳看上去仍有兩隻,他掀開被子,空蕩蕩的褲管十分醜陋。屋角扔著他的假腿……
即使隔著鞋底,假腿落在地上,還是發出古怪的聲音。九宮趕緊跟上來候命——他已經成為另一個門閂,似乎永遠不用休息。時光心事重重地走過,正像青山說的,他和他的同僚不大一樣,這讓他像個異類。他徑直走向青山所在的房間。
時光看著躺椅上那個老人,那張灰敗的臉,他幾乎以為那老頭子在漫長的旅途後終於斷氣。他伸手去觸摸青山,卻被燙瞭一下。
青山醒來,看著他笑瞭笑,說話時已經有點接不上氣。
青山:“能不能……給顆藥?這樣……睡不著。”
時光愣瞭半晌,轉身出去。
時光出門,九宮候在門外,他憤怒得不想看他。
時光:“九宮,過來。”
九宮剛近身,就挨瞭重重的一記耳光,被打得摔在地上。他立刻站起來立正,帶著淌血的嘴。
時光:“我說過讓你給老傢夥找個醫生。”
九宮:“說過。”
時光:“你做瞭嗎?”
九宮:“先生來電,不可以給他醫治。”
時光愣瞭一下:“給我看電文。”
九宮:“不是電文,是電話。”
時光:“胡扯,先生從來不用電話。”
九宮:“你睡後先生來過電話。你說不要擾你,先生也說不用叫你。先生還說不準給他醫治。”
時光:“……會死的,我們拿一具屍體沒什麼用。”
九宮:“先生說,青山在死前一定會做好所有該做的事情,那就是他的破綻。”
時光沉默。
九宮:“先生有道理。他沒幾天好活瞭,就會急著做事,急就容易出錯。”
時光:“先生有道理。”
門吱呀響瞭一聲,兩個人住嘴。青山蹣跚地從屋裡出來,他瞇著眼睛看瞭半晌陰霾的天空,然後轉身看著這兩個。
青山:“這裡濕東西很難得幹的,你們怎麼也不換換身上的衣服?”
時光和九宮確實還穿著陪他們從西北到上海奔波瞭一路的衣服,潮濕濕的。
青山:“孩子,我們晚上就住這裡麼?那是不是……多少給我一床被子?”
時光想瞭想那四壁空空的房間:“便宜你吧,我不想太擾天目山的弟兄,你跟我去前邊的酒店吧。”
青山說:“那好極啦。我就是個吃好住好的沒出息,你要給我個滿漢全席,說不定種子我早招出來瞭。”
時光早已見怪不怪:“別又來騙吃的——你去哪裡?”
青山:“去給主人道個別啊。”
瞧一個半死的老頭愣充活躍是件很難受的事,時光很想去扶他一下,但他絕不會去扶,他隻是跟著。
雙車坐在角落,燒開瞭一個煙泡,他打算為瞭最近的辛苦好好犒勞一下自己。門輕響,雙車起身,當看見青山進來時,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摸槍。
然後他覺得多此一舉瞭,那老頭一口氣就能吹死,何況青山後面是時光。雙車忽然想起,立刻用身子擋住他的煙具。
青山:“雙車同志,我要走瞭。”
雙車隻管看著時光:“走?去哪兒?這老東西又在作什麼怪?”
時光:“你我各自一攤事,我幹脆搬去前邊酒店,以免互擾。至於他……”他多少有點幸災樂禍,“我不知道他要作什麼怪,好像是沖你來的。”
青山:“就是一個為人的禮數,又作什麼怪瞭?雙車同志,還有一位同志呢?總得也讓我見一下吧?”
雙車真是不敢亂搭腔瞭:“誰是你的同志?天目山哪裡還有你的同志?”
青山:“陳植啊,拉和老陳。你們這些年桌上桌下多少交易?怎麼不是同志?”
雙車啞瞭,看時光,但時光顯然無意為他解圍。他踱來踱去,一直踱到煙具跟前,拿手指蘸瞭一點,嫌惡地聞聞。
時光:“鴉片,先生嚴禁部下吸食。”
雙車:“……時光老弟,給點面子,你知道在上海這地方活著不易。”
時光:“讓他見。”
雙車愣住,然後笑笑。
蘆淼正在那轉身都不易的空間裡做健身運動,正像他自己說的,他要盡一切可能活得像個人。門開瞭,然後燈開瞭,雙車和時光幾個進來。蘆淼沒有停下,直到聽到另一個聲音,他轉身,看著最後進來的青山。
青山微笑:“聽聞驚蟄,如約而至。”
蘆淼笑不出來:“這個約……根本是您自個兒跟自個兒訂的,又何苦要來?”
青山:“你們都是整票子,我老頭子剩下的日子就是一把零錢。你們都大手大腳地花,我也不好意思吝嗇呀。”
時光一腳踢過去一把椅子,那是青山能接近蘆淼的最近距離。
時光:“坐下吧。他是要犯,你搞任何花樣我的反應都會很過激。”
青山坐下,而蘆淼也就此看出瞭他的傷勢。
蘆淼:“你受傷瞭?”
青山笑:“要不說是零錢呢,就剩幾個銅板瞭。”
蘆淼立刻對時光和雙車嘶吼:“臉!摸摸你們的臉!傷害一個老人!還有臉皮嗎?能摸到臉皮下的肉嗎?你們拿斧頭砍我們!好!我們曾經互相傷害,就算我們是敵人!可他呢?問問你們的屠先生,他是否傷害過你們任何一個人!你們的屠先生還是你們這樣的小毛孩子的時候,這個老頭子幫過他多少!”
時光瞇著眼,感興趣地聽著。雙車目瞪口呆。
雙車:“……斧頭把子是船幫才使的破爛好不好?”
蘆淼:“都一樣的!”
青山:“好啦好啦,是日本人打的我。”
蘆淼:“都一樣的!”
他在鐵柵後激動地踱著,時而用鐐銬砸著鐵柵,從未有過的狂暴。時光掏出瞭槍,而雙車也在猶豫著是否要掏槍。
青山:“我可以……碰碰他嗎?”
時光猶豫一下,檢查青山伸出來的手,確認沒有任何夾帶。
青山向蘆淼伸出手:“來來,稍安勿躁——握個手。”
蘆淼竭力平靜著自己,伸出一根叮當作響的手,可青山並沒有跟他語重心長,倒像揍小孩一樣在他手心上不輕不重給瞭幾下。
青山:“沒出息,千山萬水都過來啦,”他碰碰那鐵柵,“幾根小鐵絲就失瞭方寸?”
雙車嘀咕:“絲?……至少是棍。”
時光踢瞭他一腳。蘆淼頭抵著鐵柵,呆呆地看著被青山打過的手,笑,啜泣。
蘆淼:“對不起出醜啦。你放心,我再也不會這樣,我會把該走的路走到盡頭。”
青山:“我也會把我該走的路走到盡頭,並且做好一路上該做的所有事情。”
蘆淼:“我也會做好該做的事情。”他看著青山,“他呢?他會不會讓我們失望?”
青山笑瞭:“擔心作亂瞭是不是?你是不是特別怕他讓我們失望?”
蘆淼也苦笑:“對。他不是從來就隻走自己挑的道嗎?那小子還是那麼擰巴?”
青山:“擰巴唄,不擰巴擰巴,他那麼一條濕毛巾能幹嗎?”
蘆淼啞然失笑。
時光:“他是誰?又一顆種子?”
青山沒理他,起身走人:“走啦走啦,我得上路啦,那條路還長著呢。”
蘆淼:“慢著點吧,我這頭也不短。”
時光指著蘆淼,並不指望得到答案,隻是想測試一下反應:“這位拉和老陳,他的真實身份是誰?”
青山頭也不回:“永別啦,紅先生。”
雙車忽然碰倒瞭一件刑具,扶起來的時候又碰倒瞭一串,他笨手笨腳地扶著。
時光:“你瞎激動什麼?他嘴裡能有真話?”
青山擁抱雙車:“好久不見啦,若水老友。”
雙車長記性瞭,面無表情,受此一抱。蘆淼帶著復雜的笑容看青山離開。
時光跟上:“當著我們談他們的計劃,堂而皇之,滴水不漏——這個老鬼。”
雙車跟在最後,偷看蘆淼一眼,蘆淼向他點點頭,他連半個反應也不敢有。
一群手下把時光的行李搬運上車。雙車賠著小心:“還沒來得及盡地主之誼,全被這老頭給攪瞭。兄弟明天……”
時光:“幸虧他給攪瞭。你覺得我願意花時間接受你的地主之誼嗎?”
雙車隻管點頭稱是,又忍不住:“那個煙土的事……”
時光:“你們扶他上車!”
雙車愣瞭一下才明白時光在說青山。幾個時光的手下粗手粗腳將青山架上車。
時光:“煙土是最小的麻煩,你最近惹的事,就算陳植真是紅先生也救不瞭你。”
雙車一揖到地:“求時光兄弟指條活路。”
時光:“想想當年跟隨先生的夢想吧?若是甘為行屍走肉,還需要什麼活路?”他瞧瞭眼青山,發現青山也在瞧他。時光上車:“隨時預備好人手供我調用吧。”
雙車:“連我在內,天目山全體聽候兄弟調遣!”
時光點點頭,司機立馬開車,扔下一個滿臉惶然的雙車。遠離天目山,時光竟有輕松之感。
青山:“又成瞭咱爺兒倆一塊數時間啦。”
時光:“數不瞭多久啦,反正你很快就會死掉。”
青山沒回答,難得安靜。時光回頭,預備好看見一個死青山,卻見青山靠在椅子上以蒼涼的目光看著窗外的上海。時光扭回頭,也看著窗外的上海,他看到的是日軍占領之地那些瀕於餓死的窮人,那讓時光不安地把玩著可以戳死人的手杖,仿佛正在穿越險惡的戰場。他有時也會看著合目的青山愣一會兒神,那眼光像在看一個死人。他不會承認他的神情裡有某種依戀。
車隊停下,門童迎上,時光將入住的地方並非富麗,但是幽靜。迎上來的經理雖然是中國人,卻一口流利的英語:“塗公子,在這個浪漫的晚上,在下榮幸之至地得知您將入住我店……”
時光:“你是要跟我睡一張床嗎?”
經理:“啊?……我不知道……”
時光:“那你羅曼蒂克地幸運什麼?一邊去。”
經理鞠一個英式的躬,閃到一邊:“您選擇瞭您的喜歡,也會喜歡您的選擇。”
時光:“有得選我寧可去住棚戶區。帶路啊!哪間停屍房?”
青山一邊下車一邊搖著頭苦笑。
經理仍然堅持說英語:“我們已經榮幸地中止瞭經營……”
時光的表情立刻變得危險:“不做我的生意?”
經理終於說出瞭中文:“為您訂房的人讓我們不用再做生意,您可以選擇任何房間,我們現在隻服務您一個人。”
時光略感尷尬:“我們要整層二樓。”他搖著頭,“雙車這個傢夥……”
他很紳士地請青山下車,他的手下把青山打扮成瞭一個老邁不堪的富商以配得上他塗公子,所以立刻有兩個門童搶上去開車門。
時光的手下將門童攔開:“自己來。”
時光走進自己的房間,手下在放置他那些特工用具,而他開始查看這房間的視野、射界、可能需要的退路、是否會被別人監視,諸如此類。他覺得還算滿意。
時光:“這傢飯店有多少我們的人?”
九宮:“這裡明面上與天目山無關,其實百分之六十以上是我們自己人,還有不少股東是日本人都得顧忌的商界和租界名人。雙車的資料上寫著他善守不善攻,用詞準確。”
時光:“哦。那先就把那個滿嘴鳥話的大堂經理換成我們的人。”
九宮:“他就是此地的組長。”
時光啞然:“是個人才,有前途。老傢夥在哪兒?”
九宮:“隔壁。他無論從哪邊下樓都要經過我們四道崗哨的監視。還有……”他摘下墻上掛著的畫,現出一個窺孔,“這樣的單向窺孔在這房間裡有七個,這兩套房就是為瞭監視設計的,就算他如廁你也可以看見他。我們也有竊聽裝置,這落地燈的開關可以控制隔壁房間的七個拾音器。”
時光湊到窺孔邊觀察。窺孔那邊的青山正看著墻,像是出神,又像是休息。
時光:“老傢夥又在想什麼壞主意?”
青山轉過身,幾乎和時光直視。時光有些發毛,感覺青山已經看見瞭自己。
時光:“從那邊能看見窺孔嗎?”
九宮:“絕對看不到。就算您親自去搜,找出全部窺孔也得花上一整天工夫。”
時光不再言語瞭,他看著青山的臉,他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人獨處時候的表情。時光一直看著,完全沉浸其中。孤寂,沉默,悲憫。
時光的黑衣隨從站在這間鋪滿白色雪花石和大理石的餐廳裡顯得怪異而又和諧,這傢飯店因為他們的入住而變得死氣沉沉。
青山抬起頭,被頂上的吊燈刺得目眩,他低下頭,又被面前一桌子的餐具和西式菜肴亮得刺眼。
青山:“是個人就把白色當成至高至潔的顏色,豈不知一股腦兒的白色隻會刺瞎老子的狗眼。”
幾乎沒人對面前的歐洲珍肴有什麼興趣,手下們恪盡職守,時光小口啜著的是一杯白水,而青山,以他的傷勢不可能吃得下牛排牡蠣。
時光警惕地掃他一眼:“我沒興趣跟你談政治。”
青山:“沒跟你談政治。”他笑笑,“不過也不是在談顏色,我是說你,時光,小屠給瞭你一個寓意無窮的名字,你怎麼能讓它隻有一個顏色?小屠將來要給你的世界也隻有一個顏色?”
時光:“你又何嘗不是隻一個紅色?”
青山:“我隻有紅色?憑良心說話。”
時光很想說就是,但又不願睜眼瞎說:“多幾種吧,方便你整天拿來搗糨糊。”他將話題轉移到食物上,“請用吧,記得你有很強的口腹之欲。”
青山苦笑:“這根本是惡作劇。我現在吃這些,可不是找死?”
時光:“難道你覺得你還能活著回去?”
青山:“活著就能看些有趣的人和事,能多看一天就多看一天,總是好的。”
時光:“一堆糟人爛事,有什麼好看?”
青山:“你想法子讓它不糟不爛嘛。想法子讓它變好,而不是剁瞭斃瞭,燒瞭埋瞭,你就覺得好看瞭。比如說我這趟出來,幾千個北上抗戰的小夥子沒啦,統一戰線倒成瞭個方便下黑刀子的地方。我就想啊,我想再加把勁,再多說點多做點,它就好點,不會像一九二七年那樣,絕不會像二七年那樣……”
老頭子動作大瞭點,扯動瞭傷口,頓時伏在桌子上。時光看著,喝水。
時光:“你的死諫連千分之一成功的可能都沒有——不,我絕不相信以你的身份和智慧,會來做這麼一次荒唐透頂的死諫。它是假的,你別有企圖。”
青山指指時光的水杯:“你說那杯水空瞭一半,我說那個空杯子滿瞭一半。小屠當然會說我現在做的事愚不可及,就像我會說他是一葉障目,那有什麼奇怪?倒是你啊,這杯子到底是半空還是半滿,你年輕人還有時間,何不看看再說?”
時光揪住青山的頭發,把他那顆不太有力氣的頭放正瞭,瞪著。他做這些事時很無禮,但並不粗暴。
時光:“看著我。我最後問你一次,你這次到底來幹什麼?”
青山:“求和。告訴你們這些聰明絕頂的人一句話。”
時光:“什麼話?”
青山:“我們別再自相殘殺,日本人在殺我們呢。”時光咧瞭咧嘴,“對,就這麼句洗馬桶的婆娘都說得出的蠢話,你熱愛的屠先生,你痛恨的若水先生,他們卻聰明到聽不到,所以我隻好搭上我很舍不得的老命跑來說這句蠢話。”
時光:“就算我瘋瞭,信你這幾秒鐘——你何不讓若水老妖先放棄對先生的敵意?”
青山:“保護小屠的是你們,固若金湯可總還在明面,保護若水的是偽裝和躲藏,你們找不到我也找不到。而且若水一定會說:小屠應該先放棄對我的敵意。”
時光放手,把他推坐在椅子上:“我說信你幾秒鐘,這幾秒鐘已經過去瞭。”
青山:“不管怎麼樣,它總進過你的腦子。”
時光:“看好他。”他交代瞭手下,打算走開。
青山:“孩子,能不能給我一片晚上能睡覺的藥?別的沒關系,這傷讓我睡不著覺,還得跟你這樣的小夥子打交道,很難熬。”
時光想著屠先生的那個電話:“不行。”
青山也就不再堅持,低聲嘀咕瞭句什麼。
時光:“想罵就大聲吧,我不會怎麼樣的。”
青山:“小屠總是這麼狠。這不是你的錯。”
時光愣瞭一下,明白瞭那是青山嘀咕的內容,他也有些不忍,掉頭打算離開。
青山:“能給我一支煙嗎?”
時光再度愣瞭:“你還抽煙?止疼?”
青山沒說話,時光向他的手下伸出一隻手。手下猶豫著掏出一包煙,時光搶過來,扔到青山跟前的桌上。他在將出餐廳時看瞭一眼,青山正撈救命稻草一樣拿起那包煙。
時光來到發報間。報務員正在發報,九宮照例站在旁邊。
九宮:“先生回電瞭。”
時光:“念。”
九宮:“他有。”
這兩個字讓時光撓頭,踱步。屠先生的回電總是過於簡潔,所以門閂和九宮這種人才經常要擔負解讀的義務。
九宮:“你去電的內容是:目標聲稱此趟必死之旅,隻為媾和,望三方停戰合力對日,我不信他有這麼天真。先生回電的意思應該是說,他有這麼天真。”
時光:“那我們就是傾盡全力在和一個白癡作戰。”
他繼續踱步,敲打自己的腿,空揮手杖,這已經是他的習慣動作。
時光:“給先生去電,我請求與他通電話。”
九宮訝然:“時光?”
時光:“發。他都跟你們通過電話——與目標無關,一些我自己的疑惑。”
電報發瞭出去,也迅速得到瞭回應。
九宮:“先生回電,不行。”
時光:“我想和他通話!我需要和他通話!我有很多的疑惑!隻有先生才能給我個答案!是先生的聲音!直接通話!不是這種拐瞭九曲十八彎的SE-Ⅲ級絕密電碼!”
九宮瞠目結舌:“這是回文嗎?”
時光一副破釜沉舟的神情:“是!”
青山離開瞭餐桌。桌子上的東西根本未曾動過。
時光的人,兩個走在前邊,兩個走在後邊,青山看似被嚴密保護的富豪,實則是金絲銬子銬就的死囚。
青山和他的四個保鏢走過大堂。一個站街漢挑著他的廣告牌冒冒失失地進來,牌上貼的那幅袒胸露乳的廣告畫引得大堂裡的所有男人——包括青山——涎著臉笑,恪盡職守的大堂經理迅速帶人將他趕瞭出去。
青山和他的四個保鏢上樓。
時光仍在等待著屠先生的通話許可。
九宮:“囉嗦。”
時光莫名其妙,瞪著他。
九宮:“是先生回電。先生回電說,囉嗦。”
時光茫然:“跟先生說,是囉嗦瞭,我收回我說的話。”
那並不會讓他變得六神有主,時光撩開窗簾看瞭出去,他所在的地方是金玉一條街,它的後面是貧民窟鱗次櫛比的破爛屋頂。
九宮:“先生回電。”
時光:“為什麼不念?”
九宮:“……先生回電,無法收回的除瞭拉出去的屎,還有說出去的話。放你征服世界,你卻一味沉淪。別再回瞭。”他唯恐時光發作,“是先生說的。”
時光並未像九宮擔心的那樣發火,隻是頓瞭頓手杖,出去。房門在他眼前打開,押解青山的一名手下站在門外:“時光,目標說想見你。”
青山坐在光線昏暗的屋裡抽煙,進瞭這屋就不怕他跑掉,所以也沒人監視。他又點上一支煙,不知道這是第幾支瞭。他想著事,疲憊而憂慮。
監視者通過時光房間裡的窺孔看著他。窺孔裡時光進來。
時光進門便忙著扇那繚繞不去的煙霧,同時觀察著昏暗燈光下的那個人。
時光:“看來你決定在疼死之前,先把自個兒熏死?不錯的辦法。”
他順便看瞭一眼青山面對的那道墻壁,上邊有畫框鑲著的一段銘文,花體拉丁文,顯然隻是作為裝飾之用。
青山:“我是中國第一批洋紙煙熱愛者,可早就戒掉瞭。知道我為什麼戒煙?”
時光:“沒興趣知道。”
青山:“是小屠讓我戒的,他說煙就是有面子的鴉片,國難當頭,豈能沉淪。”
時光不由走瞭神:“……放你征服世界,你卻一味沉淪。”
青山:“對,就是這個意思。後來小屠實在受不瞭我的奇思異想東走西顧,他自個兒征服世界去瞭,於是就有瞭你們。”
時光:“沒興趣聽你評價先生或我。找我幹嗎?”
青山:“哦,有事有事,明天我想出去。”
時光:“哪裡?”
青山:“十幾年沒來上海,我這老流浪漢最喜歡的城市,自然是想舊地重遊。”
時光:“照你那憂國憂民的說法,日本人占著的上海有什麼好遊?”
青山:“遊瞭才更有打日本的勁頭嘛。我不是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
時光:“……我會安排。”
青山:“我是說,一個人走走。”
時光:“一個人?那麼重的傷,要小心啊。”
青山笑瞭笑:“嗯,或者說,管他幾個人呢,我假裝一個人,難得糊塗嘛。”
時光自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可以。隻要你不怕腦袋再被轟上這麼一下。”
青山:“你當然會保護一個老頭子的。”
時光避開那道戲謔的親熱目光,盡管他其實早已適應。
時光:“你的命已經不是你的,怎麼使用在我。”
青山:“那我希望你把它用好。”
這是一句很奇怪的話,以致時光又回頭看瞭一眼,才將門關上。
時光回到自己房間,時而踱過去在窺孔裡窺探。窺孔裡青山端坐,摁滅一個又一個煙頭。時光打開所有的燈,又全部關上。青山在煙霧中合上瞭眼睛,這就算他的休息。
時光打開所有的窗,呆望著窗外像是由補丁和寶石拼綴而成的上海。
時光在走廊上踱步,走廊兩端各戳著兩名手下,這層樓自成一個封閉世界。大部分的房間門都開著,主子沒睡手下也不敢就寢,時光毫無感覺地看著他走過時從自己位置上站起來恭立的手下們。九宮跟在他身後候命,他比門閂更加盡責。而在時光眼中,他比門閂少瞭許多東西,隻是一臺跟隨、匯報和監督的機器。
時光:“這是他的最後一趟旅行,送死之旅。帶著第一個願望出生,完成瞭最後一個願望死去,他跟那些一輩子就出門一趟,卻永不回傢的畜生沒什麼兩樣。”
九宮:“是。”
時光:“就算咱們不殺他,就憑那傷,他也沒幾天瞭。”
九宮:“是。”
時光:“先生沒錯,人沒時間會發急,人發急容易出錯。先生沒錯。”
九宮:“是。”
時光急瞭:“你的前任,門閂從不僅僅說是!我難道要用耳朵來聽我腦子裡想什麼嗎?說出來是要聽你不一樣的聲音。回聲先生,你比門閂差遠瞭!”
九宮:“是。”
時光:“你死前最後的願望會是舊地重遊?他最後的願望是什麼?種子?不,他拿命來當敲打我們的開門磚,不會再搭上種子這份大禮。老傢夥摳門兒得很。”
九宮:“我不知道。”
時光示意兩個堵走廊的手下過來:“把九宮拖出去斃瞭。”
九宮被那兩位夾在中間,要殺的和要被殺的都一臉驚訝,卻沒有掙紮和抗拒。
時光:“你在想什麼?”
九宮:“……為什麼殺我?”
時光有點泄氣:“這沒用。他要是個隻計較個人小命的人,早被我們收拾瞭。”
兩名手下等不來新命令,架著九宮出去執行。
九宮低聲哀求:“這可不對呀,時光。”
時光:“……放瞭放瞭。總這樣不用腦子,我就真借你的小命用用。”看著九宮死白的臉他倒醒瞭,“這不對?他這種人一輩子在跟他覺得不對的事較勁。他覺得什麼不對?殺他們的種子不對?”
九宮打起全副精神動著腦子:“殺種子是天經地義的,沒不對。”
時光:“殺他更是天經地義的。什麼不對?你覺得什麼不對?”
九宮:“我們根本不用去想什麼不對。”
時光瞪著他發呆:“……我們這樣自相殘殺不對。”
九宮啞然,沒敢搭腔。
九宮:“這個話,我會寫入記錄。”
時光:“……我們別再自相殘殺,日本人在殺我們呢。”
九宮咳嗽:“時光?”
時光:“這是他說的話!就算我發瞭瘋,再相信他幾秒鐘,他真是來媾和的,三方混戰,兩方媾和根本就不可能。跟我們早談到吐血瞭,他還得跟若水談!”他沖向發報間,“給先生發報,目標此行的目的,至少是目的之一,他要見若水!”
報文發出,時光仍在因自己的發現而激動,他像頭要出籠咬人的豹子。針對大敵若水實在比針對將死的青山更讓他激動。
時光:“若水老怪,咱們同行裡最會自保的前輩,多年來靠著高泊飛、欠老板之流的鐵桿親信和在朝的保守派跟咱們作對,永遠是背後謀劃,從不以真面目示人,連重慶方面都沒幾個見過他。咱們跟若水放對,隻知道他身在上海,卻永遠隻能傷其皮毛,沒法動其筋骨,他還真是上善若水,無跡可尋,大炮都打不著他。”
九宮:“但先生和青山肯定都是見過他的。”
時光:“總不能讓先生來上海指認他。按圖索驥也不可能,十幾年沒見,鬼知道那老傢夥會不會把自己扮成個娘們兒?”他幹笑,“可要藏成這樣,身邊就絕不能有多少人,青山要和他談事,也隻能是面對面。”他一迭聲地下著命令,“通知雙車,要他所有的人手待命。我們的人盡早休息,檢查武備,明天是個大局。青山必見若水,我們自然就必殺若水。”
青山在煙缸裡摁滅最後一個煙頭。他看著墻上時光曾經掃視過的那幅銘文。
監視者從窺孔邊退開:“我怎麼就總覺得老傢夥在看著我們?”
窺孔裡的青山似乎就是在直視著他們。
時光盯著報務員飛快彈跳的手指。手下正在整理明天必將用到的槍械。
九宮:“先生回電,先生說,若水生死居次,時光本就該勘破人生迷局。”
時光點點頭,感到安慰卻有些茫然,不知道為什麼茫然的茫然。
時光:“還有什麼事嗎?”
九宮:“門閂的事,先生雖然說不用告訴你,但並沒說不準告訴你。”
時光恨恨地笑笑:“那傢夥老謀深算,當然會預備足夠的子彈,當然還是在大漠風沙裡死死地阻著路,喊什麼快治好傷去打日本人。”
九宮:“可他沒帶足夠的糧和水,他已經死瞭。”
時光試圖快意地冷笑,但看著自己那條假腿,不笑瞭。
九宮:“兩棵樹下午傳來的消息。拿手榴彈自殺瞭,連他的藏身之處也坍塌瞭,多半是粉身碎骨。”
時光冷笑:“很好嘛,總算不是死無葬身之地。真遺憾我沒在大沙鍋。”
九宮:“有什麼事兩棵樹留守的弟兄可以代勞。”
時光:“找到他屍體的時候,替我尿上……算瞭,這是閑氣,我得把全部精力用在若水和青山這兩條大魚身上。”
他出去,一瘸一拐地走過長廊。在他腦子裡晃著兩個門閂,一個是在大沙鍋與他生死與共的唯一的朋友,一個是毫不留情向他開槍的人。
時光:“你沒打腦袋,打瞭我的腿……你是不是也想說,你不要我的命,養好傷趕緊去打日本人?”
天目山據點裡,雙車從蘆淼的牢房外走過,這回他完全沒有去看望一下的心思。三進兵和八角馬跟瞭上來,拿著武器,更多武裝的天目山幫眾跟上。
雙車:“明天是咱們將功補過的機會。”
天井裡漆黑,寂靜,但是站滿瞭預備好殺人的天目山的人。
聖巴特裡斯飯店時光的房間,他焦躁,憂鬱,煩悶,在屋裡走來走去。他從窺孔窺視那屋的動靜,與其說在監視不如說在尋求心理安慰。
窺孔那頭的青山,床就沒動過,平直地躺下必然牽扯他的傷處。他在躺椅上輾轉,偶爾輕聲呻吟。時光轉身,靠在墻上,看著自己的房間發呆。
早上,整層樓的死寂,每間屋的房門都緊鎖著,樓梯口沒有崗哨。青山的房門開啟,青山出來,敲打時光的房門。
青山:“孩子,還沒起呢?吃早飯啊!”
無人回應,青山沒完沒瞭地敲著門,用各種頻率和口音叫著:“吃早飯,孩子。孩子,吃早飯。吃早飯。吃早飯瞭,吃早飯。呷早飯嘞,吃早飯。”
時光坐在房間裡,外面各種腔調語氣方言的聒噪叫他臉色鐵青,他知道青山壓根兒是存心的。他不在自己的房間,他在報務間。跟他在一起的不僅有九宮和報務員,還有一屋子待命的手下,他們神情怪異地看著時光。當時光忍無可忍地從懷裡掏出消音手槍,所有人都掏出瞭槍,但時光隻是檢查一下消音器是否裝得牢靠。外邊的聲音終於停瞭,九宮從門縫裡看著那個佝僂的背影遠去。
九宮:“走瞭,總算。”
時光陰著臉,向來沒有表情的九宮也吐瞭口氣。
當青山在飯店大堂現身時,油光水滑的大堂經理迅速迎瞭上去,兩個人的對話居然用英語。
經理:“有什麼可以為先生您……”
青山:“沒有。”
經理:“您肯定需要一輛服務周到的車……”
青山:“沒錢。”
經理:“您太幽默瞭,您的朋友甚至包下瞭整座酒店……”
青山:“聽不懂!”
經理真有些生氣瞭:“可您的發音比我地道多瞭。”
青山學瞭聲貓叫,學瞭聲狗叫,學瞭聲驢叫,然後用他地道的英語說:“你看,我並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我隻是發音地道。”
經理幹笑。
青山:“反正要我花錢的時候我就聽不懂。”
他揚長而去。
監視者焦急地走到經理身邊:“這怎麼辦?老傢夥油鹽不進啊。”
經理:“我們在他的手杖裡裝瞭發射器。讓九組追蹤信號。”
飯店外的街道上,三進兵坐在車裡。
他示意後座的手下打開追蹤儀的開關,刺耳的高頻音立刻響起,車裡的幾位全體掩住瞭耳朵。
三進兵:“有捂耳朵的手就不會去調小聲音嗎?”
手下手忙腳亂調整音量,青山撐著雨傘從旁邊過去,他什麼也沒聽見。車裡的傢夥大氣不敢出地瞧著青山拐進巷子。
三進兵:“目標剛經過我的車邊!進瞭恩久路!”
房間裡,時光站瞭起來:“行動。”
時光的命令一發,整條街上的人都開始動作起來——為瞭這次行動,天目山集中瞭能騰出來的所有人手。幾輛汽車從各自泊車的角落裡竭力掙紮出來,化裝成車童的雙車躥進一輛車的後座,一個行李員一邊撕扯掉身上的制服,一邊追趕飯店外正在發動的汽車。正在賣報的八角馬忽然把整摞的報紙都塞給瞭買報的人,跑開。有限的幾個不屬於這一事件的人們都愣瞭。
飯店內整層樓的房門在時光的一聲命令中同時打開,剛才還寂然無聲的樓道瞬間便被天目山和天外山的人占滿,又分兩頭奔向樓梯。他們有的是人力,不介意做坦克碾螞蟻或者高射炮打蚊子的事情。
三進兵的車駛向恩久路。車後座的高頻音又開始尖厲起來。
三進兵:“小聲啊!滿街都當咱們氣缸爆啦!”
手下手忙腳亂地搗鼓著,無效:“調小瞭呀!”“是目標回來啦!目標太近!”
三進兵目瞪口呆地看著青山又在巷口出現,而且擺明瞭是要回飯店。
三進兵:“他媽的!這老畜生吃的啥回頭草?回去!回去!全體回去!”
司機一腳剎車,尖厲地停住。青山照舊聾子一般從車邊走過。三進兵、雙車、八角馬和那名倒黴的行李員忙不迭地回到各自扮演的角色。
大堂經理依然滿臉笑容地站在大堂,青山無知無覺地走過大堂,上樓。
樓上,滿樓道的人剛剛前擁後擠地全部塞進房間裡,
走廊上隻有時光還戳在那兒,他聽到瞭青山緩慢拖沓的腳步聲。
青山看見時光,很高興的樣子:“叫半天你都沒起,我剛走你就起來啦?給你。”
時光看著塞到自己手上的那個玩意兒,米飯團子夾瞭根油條,上海早餐之一種,名字也很老實地叫飯團夾油條。
時光:“什麼鬼玩意兒?”
青山:“早飯啊,特地給你買的。”
他掉頭,好像沒有回屋的打算。
時光:“……又要幹什麼去?”
青山:“我還沒吃呢,再去買。”
時光氣瘋瞭:“……你就不會一次買兩個嗎?”
青山:“要趁熱吃的。”
時光:“你就不怕腸子跑穿嗎?”
青山聳聳肩:“反正都這樣瞭。趕緊吃,等我會兒,有很要緊的事跟你說。”
時光氣得嚷嚷:“除瞭你那個聯合抗戰的美夢,還有屁的要緊事?從我知道你是個假貨你就分文不值瞭!你們的假種子都怎麼樣瞭?不用你樓上樓下地跑死,我一槍就叫你死!”
青山:“聯合抗戰的美夢,總好過小屠的權勢夢吧?你也知道,那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就是個噩夢。”
時光現在隻想打擊這個老頭子:“那好吧。告訴你一件事,你在我身邊設的大暗樁門閂昨天死啦,屍骨無存。”
青山沉默瞭一下:“他不是我設的暗樁。十幾年前你還真是個孩子,我怎麼會為一個孩子去設個暗樁?門閂隻是在我和小屠的夢中間選瞭一個而已,我隻是他諸多的舊相識之一,你倒是他唯一的朋友。”
時光有些後悔提起這事:“你……快去死吧。”
青山:“放心,孩子,我不會擾你太久。很多人已經對我失去耐心,這一兩天,連你的先生都會失去耐心。”
時光並不激烈,甚至有些疲憊:“去死吧。”
青山在樓梯口消失,時光手裡還抓著那個飯團。
房間輕輕地打開,手下用詢問的眼神看著他。
時光:“等著!他還要回來!”
門關上。倒黴的飯團被時光捏得奇形怪狀。
青山再次出現在大堂,經理繃瞭臉不理。
青山依然搭訕:“你還好嗎?很不錯的天氣。”
經理:“還不錯。謝謝。”
青山:“為什麼這樣冷淡?僅僅因為我不願花錢?”
經理鞠躬:“再見。祝你一路平安。”
青山掉頭而去:“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經理氣得半死,接起櫃臺裡那個隱秘的電話:“是的,明白。等著,他還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