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和他的人站在廢墟與廢墟之間,車早已藏好,而他們已等候良久。九宮在望遠鏡裡張望著四面八方,天外山們在塔頂,在廢樓的窗口,在樹林裡,在路埂邊,在事先分配好的每一個監視點。在這樣一個開闊的地形裡,他們當然攜帶瞭長槍和觀瞄用具。塔頂上的人揮舞著手勢。
九宮放下望遠鏡知會時光:“雙車來瞭。”
時光看瞭看時間:“我們已經在這站瞭五個鐘頭瞭。”他竊笑,“雙車從昨天起就唯恐來晚瞭,等再站五個鐘頭就會後悔自己來早瞭。”
先生將臨,這真是讓他心情好瞭許多。
九宮蹙著眉:“雙車不該來的……至少來得太早。”
時光:“怎麼?”
九宮:“我們費瞭多少奔波把整個上海周邊佈成疑陣,他一來不就等於在這兒插瞭個地標?”
時光:“那不過是甩掉一堆不入流還要跟著湊趣的蝦米,眼不見為凈而已。真配跟先生放對的人,你當費點油就能甩掉?你肯定我們中間沒有若水的人?比如說吧,你是不是若水的人?”
九宮氣結,但迅速冷靜:“也許是。”
時光還就貧上瞭:“是不是共黨的人?是不是小日本的人?”
九宮:“也許是——可先生為什麼要讓他來?”
時光:“大概是要把那些能短時間反應過來,還能佈出殺陣的傢夥聚而殲之吧?畢竟這樣的人對我們多少還算點威脅……坦白講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先生要動,就必是長江大河,殺招不絕,在他面前,那些說‘我倒有一計’的蠢貨都該刨坑把自個兒埋瞭。”
雙車們已經到來,居然是卡車,雙車從駕駛室裡蹦出來,後廂下餃子一樣往外出溜人,被三進兵八角馬分派著往各路口填,把個天外山佈的局又加固一層。
九宮有些來氣:“這位江湖兄當是械鬥麼?”
時光:“我看見廢柴。不過廢柴可以讓火燒得旺一點。”
然後他徑去路口做望先生之石去瞭,並且又恢復瞭那個很讓人看不過去的輕佻娛樂:拿手杖敲自己的假腿,叮叮當當敲出隨意的節拍。
雙車第一時間自然是奔這裡而來。
九宮事先攔住:“別去惹他。他現在心情很好。”
雙車納悶兒:“心情很好怎麼倒不能惹瞭?”
九宮:“他正在想著先生——那就是你最不該打擾他的時候。”
滬寧商會門外,蘆焱騎著他的腳踏車過來,很及時地在上司面前掉瞭鏈子。
蘆焱:“花副會長一個——送到銷差!”
他一邊修著車鏈條一邊詠唱,騎瞭幾個鐘頭還要一路修車的人是啥樣他就是啥樣,但他的情緒真是高昂至極。
上司:“儂腦袋裡的鏈子也掉啦?”
蘆焱:“你不懂啊,這麼多年來我每回跑路的時候就想腳下長個輪子。”
上司又拿一個信封敲他的頭:“吳副會長。地址上頭寫得有。”
蘆焱蹬開他的腳踏車:“吳副會長一個!好嘞你啦!”
上司大怒:“不要喊得像跑堂的!又不是生煎包子!”
於是蘆焱趾高氣揚地踩著踏板,毫無必要地按著車鈴耍著嘴皮。
蘆焱:“好嘞!讓哪讓哪!會長不是包子!開水!開水!”
時光還在那兒戳著,九宮在旁邊候著,雙車離開兩位一段距離。又是幾個小時過去,雙車偷偷地打著哈欠,倒換著站成瞭樁子的兩條腿。
時光又開始找樂,好心情實在是因為先生將臨:“鏡子。”
九宮還真有本事,順手就從口袋裡掏瞭面鏡子給他。
時光:“愛俏愛到隨身帶面鏡子?”
九宮實事求是:“隨時照照身後是不是有人跟蹤。”
時光:“何不在腦袋上裝倆後視鏡?”
九宮無語。時光照鏡子,照一會兒,隨手扯掉瞭自個兒的胡子。
時光:“這玩意兒會讓先生笑話的。”
九宮:“先生說青山強在信仰,若水強在偽裝。他不會笑話為偽裝做的事情。”
時光:“那好——過來。”
時光一絲不茍地把胡子粘在他唇上:“好啦,在它掉下來之前你就戴著吧。”
九宮又無語。時光開始找雙車的茬——他這時候心情頗好,從走出兩棵樹之後就沒有過的好。他琢磨雙車帶來的那幾位異類,腦袋套在佈袋裡,被八角馬看著的那個是邱宗陵,而另一個,時光並沒有看見,但肯定是帶來瞭。九宮悄悄把胡子撕開一個角,這樣也許那玩意兒能自己掉下來。
而時光在雙車的又一個大哈欠之後:“雙車老大,勸你三件事。”
雙車:“啊?洗耳恭聽洗耳恭聽!”
時光:“第一呢,趕緊去找個地方吸足瞭。若是當著先生來這樣豐滿的一個哈欠,你知道那結果跟通共通日差不多的。”
雙車:“啊?”他小聲,“見笑。酸臭文人說的也沒錯呢,人總得有個……托寄?”
時光:“寄托。”他從三進兵口袋裡掏出整包煙,塞給雙車,“頂會兒吧。”
雙車感激得把一半的煙卷都掏到瞭地上:“謝謝謝謝。”
時光:“第二呢,既然連邱宗陵這樣的蛆蟲都帶,那位你拿來扳本的紅先生也必然帶瞭。趕緊去把車後廂開著,無論是真是假,捂死瞭都是個笑話。”
雙車:“對對!”順帶著給瞭三進兵一腳,三進兵飛跑著去開後備廂。
時光:“第三,又等瞭五個鐘頭,你一定覺得時間過得太慢瞭吧?”
雙車:“太短太短!”這話好像也不大對,他又改口,“等五天五夜都成!”
時光:“如果要為最近做錯的事情想個解釋,這五個鐘頭隻會嫌過得太快。”
雙車臉上是一個比哭更難看的笑容。
時光:“現在覺得時光如梭,白駒過隙瞭吧?”
雙車:“是的……”
但時光也不理他瞭,因為他們派作前哨的摩托車已經疾馳過來,車上的傢夥都等不及停下,大力地揮著手勢。
時光:“人總會後悔沒好好利用過去瞭的幾分幾秒。可我能倒著走,時光卻絕不會倒流。”然後他狂奔向摩托車馳來的方向,嚷嚷著,“先生來瞭!”
雙車看著那傢夥瘋跑,那樣跑已經讓他的瘸態暴露無遺。一個那樣的年輕人瘸奔,即使在雙車看來都是件心痛的事,但跑著的人卻仿佛渾然不覺。
時光:“先生來瞭!”
他第一個跑到路口站住,翹首以待。他不屑與別人站在一起,他的歡迎和別人的歡迎不是一回事。從每一個人神態反應來看,恐怕先生的來臨僅僅對時光是一件快樂的事——雙車帶著一縷苦笑走向歡迎和戒備的人群。
路盡頭的那幾個小黑點終於現身。在這裡恭候的人們分成瞭幾起:真正望穿秋水的時光;排著隊的雙車一夥早被分派過,各司其職的警戒者;以及看管著兩位囚犯的人。那幾輛車靜靜地駛來,張揚的程度還不如時光出行時的小小車隊,隻是每一輛車裡都拉著窗簾。可以想見,如果發明瞭單向玻璃屠先生一定早換上瞭,他是那種喜歡把別人看得很透,卻不喜歡被別人看見的人。而時光熾熱的目光卻幾乎燒穿玻璃。他一直肅立著渾身上下隻有頸子隨車行而動。車停下,雙車和九宮們也都站著沒動,對著幾輛一模一樣的車,你不可能知道正主在哪一輛車上。車門開瞭,幾個年輕人下車。他們比時光的人更為剽悍和精幹,也更為年輕。他們更接近於時光和九宮這種很有前途的骨幹,也更接近於十數年前追殺蘆焱的那種人——真正接近內核的力量。如果把天目山當作以數量取勝的常規部隊,把天外山當作是以質量取勝的特種部隊,這群來自青年營的傢夥就是生殺予奪的督軍。他們在一輛車周圍聚成屏護四面八方的人墻,現在時光們至少知道該迎接哪輛車瞭。時光站在天目山的隊伍之外,靜靜等待著初見先生時激動情緒的到來。
車門開啟,屠先生下車,很像個領導人那樣去摘自己的帽子。轟然一聲槍響,子彈從人墻的唯一破隙擊中瞭屠先生還沒摘下來的那頂帽子,子彈的沖力將屍骸推回瞭車裡。時光回頭,他立刻看死瞭百米外一個光禿禿的小山丘。
時光:“那裡!”
他飛奔過去,九宮和天外山毫不猶豫地跟著。雙車和他的天目山抄著槍,就那麼十幾個人,槍卻恨不得指向幾十個方向,放著馬後炮。車上下來的傢夥都原地不動四周警戒,緝兇的任務理所當然就交給瞭天目山,而沒人去關心那具最該關心的軀體。時光在那座光禿禿的小丘上站住,這座小丘是由城裡運出的垃圾和土料堆成的,有些野草,土質松散。天外山在他身周佈成散兵線,九宮和兩個人在時光身前擋住可能射向時光的子彈。問題是他們並沒在這裡看到任何冷槍手的痕跡。
而時光往來路判斷瞭一下,開始冷笑:“你想陰誰呢?不知道我跟中國最陰的冷槍手待足瞭四年嗎?”
他奪過一支沖鋒槍,開始掃射。手下們閃避不迭,因為時光的目標根本就是他們腳下。直到地上飛迸的煙塵中夾雜著某種金屬碰撞的聲音。
時光:“挖開!”
手下手搬刀撬槍托砸,立刻接觸到瞭某種絕非土質的物質。當他們從土層下將一塊門板大的波紋鐵皮撬起時,土層下開始手槍的射擊。藏成這樣的人被發現就不要想有任何逃生機會瞭,簡直像被堵在死角的耗子一樣,本來就在後邊警戒的一排槍口開始射擊。鐵皮被翻開,露出下邊那個墳坑大的坑。一個奄奄一息的人蜷在裡邊,配著瞄準鏡的步槍扔在一邊,一支手槍抓在手裡。
九宮仔細辨認瞭一下:“名人,前線被日本人恨得牙癢的冷槍手喻成傑,據說打死過三十三個,登過報紙。他怎麼把坑挖到這裡來瞭。”
時光:“若水還是有些殺招的。就憑調這種人來刺殺先生,他夠得上通敵罪瞭。”他看瞭一會兒還在喘氣的喻成傑,“你看清楚,我不是日本人。”
然後他給瞭喻成傑一槍,給一個被打得像蜂窩一樣的人補槍,不好說他是冷酷還是仁慈。
雙車正在半路上候一個主意:“時光,那先生……”
時光:“把屍體搬出來。”
他徑直走向車隊,走向車隊中的另一輛車。
他向著緊閉的車門鞠躬:“先生,我還是沒能徹底肅清上海。這人能一早潛伏在這裡,就是咱們中間還有若水的眼線。”
車門沒開,甚至連窗簾都沒有拉開。
屠先生:“要絕瞭這些眼線,要麼不用活人,要麼都是你這樣的人。都沒可能。上車吧,時光。”
時光走向另一側的車門,開門,消失在車裡。青年營和天外山的傢夥都上瞭各自的車,雙車們還在那兒愣著,那輛盛著死屠先生的車還停在那裡。
九宮在車裡揮著手:“你們上那輛車!走頭!”
三進兵啞然:“……這是讓咱們去做炮灰呀。”
雙車咬牙:“這是將功贖罪的機會。”
雙車們忙著去搬出那具屍骸,發動,走頭,形成一支戒備森嚴的車隊,離開,隻留下兩具相距百米之遙的屍體:那位死瞭的“屠先生”和殺他的人一樣無人問顧。
蘆焱趾高氣揚地蹬著腳踏車駛過街道,嘴裡哼著來自西北的曲子。然後又掉瞭鏈子。
蘆焱空蹬瞭幾下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夥計?學我爸,咱約法三章好不好?一日不過三……十好不好?”
蘆焱把車倚在一輛帶篷的汽車旁邊,修車。
那支車隊駛來,森嚴,無聲,並不快。三進兵不安地拉開窗簾,看著後面的車,時光從上車後就再沒有動靜,讓這車上的人覺得他們像一支殯儀車隊。後車副駕座上的九宮隔著前擋風沒好氣地指瞭指。
雙車:“快拉上,要死也閉著眼死。”
三進兵:“天爺保佑,咱們前些日子把上海掃幹凈瞭。”
雙車苦笑:“時光說,時光不會倒流。”
三進兵拉上瞭窗簾,現在他們看起來真和殯儀車隊一模一樣瞭。
蘆焱終於讓腳踏車的鏈條歸軸,他抓著踏板空轉瞭幾下,好啦,完美。
蘆焱:“三十次,你已經用掉二十九啦。響鼓不用重槌,人的臉皮非地皮。”
而他倚著的那輛汽車,司機出來瞭:“死提包的,跟你那死車死一邊去。”
蘆焱:“都被你說死啦,怎麼還再死一次?”
那位一腳踏著踏板瞪他一眼,然後兩下裡一起愣住——蘆焱已經在思考一條可行的退路——小欠的搭檔,逼得他跳黃河的盛貨郎。盛貨郎亦是訝然,看瞭一眼自己人藏匿的某個方向。但實際上他已經不可能把這位的消息知會給別人瞭,屠先生的車隊正在緩緩駛來。
盛貨郎苦笑瞭一下,上車:“……你他娘的真是命大,有話咱陰司裡說吧。”
蘆焱正納悶兒自己何以被輕易地放過,他瞧見瞭駕駛室裡滿艙的炸藥。
蘆焱發著傻,呆著愣:“喂,你是在打日本……”
盛貨郎在發動車時隨手點瞭根煙,之後他又點瞭個什麼。車駛走,蘆焱的寶貝自行車失依靠摔在地上。瞧著盛貨郎駛去的那個小小車隊,蘆焱猛醒。他能做的事情就是騎上腳踏車,追過去而他的車龍頭摔得別住瞭,他歪歪斜斜撞在墻上。
盛貨郎開始加速。雙車瞪著這輛迎面撞來的車,他的司機已經在猛打方向盤。
三進兵認出瞭盛貨郎:“那是盛城隍!欠老板的死黨!”
大事不好的感覺籠罩瞭一切,雙車做出瞭最為正確的決定:“跳!”
他扒開門跳車,三進兵從另一頭跳瞭下去。
爆炸。在堪堪撞上雙車的座車之前,盛貨郎的車就爆炸瞭,席卷而來的爆塵頓時籠蓋瞭整條街道。蘆焱蜷在墻角,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
待他從恍惚中清醒過來,濃濃的煙霧仍在,他聽到整個世界都在低嘯和尖鳴。他站起來,在他眼前一場光天化日之下的搏殺開始瞭。屠先生一系的人,天外山、天目山和青年營正以壓倒性的火力和人數優勢,對付著從街巷、屋頂、窗口、民居裡冒出來的不知何路的刺殺者。蘆焱茫然地看著這一切,茫然地聽著耳中的尖嘯。他不遠處的雙車、三進兵亦和他同樣茫然,他倆和這位真正的紅先生面面相覷,臉上比蘆焱更不堪,而耳朵裡的轟鳴也更甚。時光拿著兩支手槍左右開弓,在沖向他的人幾乎沿路倒成瞭路標之後,他把杖劍連根捅進瞭刺殺者的腹中,然後從車裡抄起一支沖鋒槍掃射。
這時候忽然一切都有聲瞭:“殺屠先生!殺瞭屠先生!”
蘆焱驚奇地瞪大瞭眼睛,誰說時光不可以倒流?他瞪著眼睛,搖搖晃晃走向那輛時光保護著的車,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要求他把多年前未竟之事做完。
蘆焱在嘀咕:“殺屠先生,殺瞭屠先生。”
但已經有人冒死沖破瞭另一側的阻攔,沖到車邊,向車裡開瞭半匣子槍。然後時光隔著車向他掃射。然後時光看瞭一眼搖搖晃晃靠近的蘆焱,他向蘆焱瞄瞭少頃,然後判斷出並非路人的蘆焱確實是個路人。
時光:“要飯死別處去!這裡像在擺滿漢席嗎?”
然後他猛然回身,還是虧得他的冷靜,沒把湊近他的九宮和幾個手下打死。
時光怒吼:“死哪裡去瞭?”
九宮隻管張望車裡。和上一位一樣,又是一具屍體:“先生呢?”
時光抬手將剛翻過墻頭的一名刺客打倒:“死瞭!”可看不出他的半點難過來。
蘆焱猛醒——他居然和時光這位死敵眼對眼如此之久——然後走向自個兒的腳踏車。一個路人斜刺裡沖出,扶起蘆焱的腳踏車,瞬間扳正瞭摔歪的龍頭,騎上走瞭。
蘆焱大急追上去:“放下!那是我的車!”
蘆焱的鬼叫讓九宮瞄瞭一下蘆焱的背影:“那兒有個要車不要命的。”
時光:“你是沒窮過。”他掃視四下,除瞭屠先生一系已沒有站著的人,便招呼雙車,“雙車老大,收攏你的手下!”
雙車:“啊?”
時光:“很好。拿從來用不上的耳朵換回一條很用得上的性命。”他轉而吩咐九宮,“去收攏他那幫就會紮堆的手下,這亂勁全他們造出來的。”
九宮看瞭一眼車裡的屍體才去。天外山和青年營原地不動地警戒。
蘆焱在裡弄裡追著他的腳踏車。
蘆焱:“放下!那是我今天剛拿到的車!”
那位用更發狂的速度逃跑。
蘆焱急中生智,念咒:“鏈條大爺啊!你要真給臉就斷第三十次吧!”
真個是有如神助,那通瞭靈的鏈條頓時斷掉。小偷蹦下車尥蹶子跑瞭。
小偷:“你這車還好意思騎出來?龍頭壞的鏈條斷的!老子不要啦!”
蘆焱跑到他的車邊,坐下來:“你不要我要。”
然後他呆呆看瞭看自己的手,看見兩手血。那是鏈條大爺給他造的兩手油污。
蘆焱:“……回傢很好,可我不僅僅是一個提大包的。青山和門閂,你們不是早就告訴我要為什麼去死嗎?那你們現在告訴我為什麼而活著?”
時光在他的車邊沉吟。既然先生不在,青年隊等候他的決定。
九宮:“時光,要快啦。阿部再給面子,他的面子在占領軍那裡也是有限的。”
時光看著正從車裡拖出來的第二位替身的屍體:“雙車,就沖這樣一個上海,我們也許該在你脖子上綁扇磨盤,讓你去黃浦江找你的寄托。”
仍在失聰中的雙車點頭不迭:“對對對對對。”
時光:“這樣一個殺場般的上海,又怎能讓先生進來犯險?”他向那些青年營的人揮手,“來個人給我們開車。你們先走,我們跟著。”
那群人形機械一樣的傢夥立刻分出來一個,其他上車,掉頭,走上來路。
時光:“扔掉該扔的,帶上該帶的。我們離開上海。”
九宮:“離開?難道……”
時光:“現在知道越多,回頭麻煩越大。”他對雙車雖然嬉笑怒罵,卻還真有些照拂之心,“雙車跟我一輛車。他帶的貨我們帶走。”
九宮不敢再多問瞭,抓著八角馬交代任務。三進兵跟雙車在一旁發呆。車隊迅速回馳,隻留下一街狼藉以便搶占明天的頭條。
車隊駛過上海郊野,時光漠然地看著窗外,外邊是剛才迎接屠先生的地方,替身的屍體還在,想必喻成傑亦在。
雙車:“我們去哪兒?”
時光頗有惡趣味地看他一眼,掏瞭掏耳朵,並且特意小聲:“聽得見啦?”
雙車:“……什麼?”
時光:“聽得見啦?”
雙車連忙點頭:“這是去哪兒?”
時光瞧瞭瞧後邊跟隨的車:“甭管去哪兒,反正今天該算的賬不少。不過第一個死的人不會是你吧,是我也不會是你。”
雙車隻是哭樣地笑瞭一下,看眼外邊,嘀咕:“這都馬上要出上海地界瞭。”
時光:“嫌路長?”
雙車:“不長不長。”
時光:“還是那話,想想最近做的錯事,你就會覺得路短。”
又一次,時光看到青山站在路邊,扶著杖,看著他駛去。
時光:“永別啦,老頭子。”
蘆焱推著那架已經不能給他帶來任何驚喜的腳踏車回傢。他發現他丟瞭他的大包……管他呢。車鏈斷瞭,缺乏潤滑的軸承怪響著,蘆焱踢它一腳。
蘆焱:“別叫!我巴不得跟你換個個兒!”
前路的幾個船幫地痞正瞧著他不懷好意地指點議論,蘆焱憑直覺繞著邊想要遠離他們。但人傢可未必讓他走,一哥們兒涎著臉坐在車後座上,蘆焱死瞭心愣當沒發現這平添的附累,另一位幹脆跨在車前輪上,蘆焱要往前走隻好撞他的襠,這當然沒好下場。
船幫:“老弟,有閑錢沒有?”
蘆焱把自己所有的口袋底全翻出來:“我的錢忙得全著不瞭傢。”
他正對著的那位船幫對著他詭秘地笑笑,蘆焱不知吉兇,也跟著笑笑。對方趁他嘴一張時把個木塞子塞進他嘴裡,後頭一勒,一根佈條讓他再不可能把那木塞給頂出來。另幾位繩索交加一通忙活,熟練得包瞭幾十年粽子一般,瞬間蘆焱連腳都被他們綁上瞭。蘆焱隻有瞪眼的份兒,直到那輛黃包車被拉出來——昨天見過的那輛黃包車。蘆焱在他們低聲的議論中被架進車裡,又穩又快又狠,有條不紊。“別綁太狠。說瞭不要傷著。”“我手上有數。”“船預備好瞭?”“沒船我拿綁他的繩子吊死自個。”“這麼個癟三都能欺死的主兒幹嗎勞動我們幾個?”“你們不要管,隻管和他一起離開上海。到該放人時先生自會知會。”
厚重的簾子放下,車裡一片漆黑。蘆焱感覺到車開始疾駛,車左車右傳來腳步聲和喘氣聲。
上海郊野,時光已經不再看車外瞭,在長久的奔馳中,他麻木地戳著自己的假腿,他無法忘記失去的這條腿,無法忘記比這條腿更多的東西。雙車則疑懼地一直看著車外,外邊是樹林掩映中的草徑。
雙車:“是不是……都過瞭蘇州瞭?”
時光搖頭:“真不愧是地頭蛇,狗都能走丟瞭的地方還能聞出道——九宮。”
九宮扔過去一個黑佈套子。
雙車:“……這是幹什麼?”
時光:“方便斃瞭你啊。”
雙車:“時光……兄弟,我這個不成器的錯是沒少犯,可你看……看在……”
時光微笑著:“我看你還能說出看在什麼分上。”
雙車一咬牙:“看在你一直可憐我的分上!”
時光笑罵:“趕緊套上吧,你根本沒資格去我們要去的地方,你要是記住瞭路,就算你抓瞭十個正牌的紅先生也得斃瞭你。”
雙車立刻套上瞭袋子,自覺地拉緊瞭收口。
時光:“九宮,要去的地方你也沒有去過。”
九宮為難:“我隻預備瞭一個口袋。”
時光:“紮瞎雙眼,可保一命。”
九宮脫瞭衣服包在頭上:“圍巾能借用一下?”
時光扔給他圍巾,九宮把自己的一顆腦袋綁紮得像木乃伊。
時光好笑:“刀頭舔血的生涯,你又何必如此惜命?”
九宮甕聲甕氣地:“是個人都有愛惜的東西。”
時光不再說話瞭,沉默地看著車外掠過的景物——就如流泥坑一樣,這是他長大的另一個地方。
……一個被反綁著的時光,帶著傷奔跑於林間。獵犬在林外狂吠,槍彈在林間呼嘯。時光在樹幹上猛撞自己的左肩這是為瞭讓肩膀脫臼,這樣,被反縛的手才能脫困。
追趕者到來,一個年輕人,全副武裝。繞在他身後的時光沖瞭出來,他已經成功地把被反縛的手生扳到瞭身前。在奔跑中兩記高位膝撞,對方倒地,時光隨之膝壓他的胸廓,掄起縛在一起的雙手猛砸,他的嚎叫更多是由揮動時的痛苦。然後他拔出對方腰上的刺刀,插在地上,割斷手上的綁縛,用右手讓左手肩胛復位。他對著地上的死人嚎叫:“幹什麼?幹什麼你要跟我玩真的?我又不是你的敵人!”
一個身影出現在他身後:“先生在等你。”
時光忍著肩痛:“如果我死瞭呢?”
那位看瞭看地上的屍體:“那先生就隻好等他瞭唄。”那位就是門閂。
於是時光明白瞭為什麼這樣以死相搏——他看著地上自己的舊識。
……屠先生站在林子深處,是一個背影。搖搖欲墜的時光站在他的身後。
屠先生:“我手下的人叫炮,卒,士,叫連環馬,鐵門閂,穿心殺——都是象棋的名目,都是棋盤上的玩意兒,隻有你叫時光。時光在棋盤之外,時光流逝,時光也永駐,時光不是棋子,是要繼承這盤棋局的人。”
時光疲勞地把自己靠在樹上,並沒有受寵若驚。
屠先生:“共產黨叫我屠先生,他們說,我會因為我破壞的世界而被銘記。錯瞭,我們這些水面下的人,隻會因為我們創建的世界而被遺忘。”
他向時光張開雙臂,被撐開的大衣像是黑色的翅膀,而他本人隻是一個影子。
屠先生:“和我一起創造世界。時光。我們同樣孤獨。”
時光也張開瞭自己的手,不是屈服於威勢,而是服於他從未得到過的感情。
…………
時光看著窗外漸臨的初夜,憂傷的笑意。農人正在歸傢,遠處的農舍燈影初亮,一切看起來祥和得很。當時光和農人對視,雙方都從對方眼裡看出瞭什麼——他們是同類和同僚。也許能從那名農人身上找出足夠武裝三四個人的槍械,並且在林子深處還有和他互為支援的人。路邊的農舍下邊也許有鬼知道通往哪裡的地道,從這裡路過的每一個人每一輛車也許會被電臺通報到指揮中樞,這一片祥和中的警戒甚至比絕大多數中國軍隊的指揮部來得森嚴,不過一切都披著暗流的外衣。
時光飛馳。車後方和遠前方的燈光明滅應和,通報著他的消息。
上海江邊,車簾掀起,人粽子蘆焱瞧著自己的綁架者。
船幫:“委屈一下,你不會出不來氣的。”
話客氣,行動卻果決,蘆焱瞬間被裝入一口長條箱子,箱子上寫著貨物的品種與規格,箱蓋蓋上。蘆焱在掙紮中使勁用腦袋撞箱板。而船幫的人把箱子抬向泊在江邊的篷船。嶽勝出現在他們身後,暮色下黑黝黝的,戴著黑佈的蒙頭。
那幾個船幫背後生眼似的:“朋友,燈籠舉高點,不要礙瞭財路。”
蒙面者一聲不吭從背後掏出一把鐵尺,幾個船幫也各亮兵刃,瞧著像是將有一場械鬥,但所有的冷兵器忽然全換成瞭機頭大開的手槍,一通翻爬,各自掩蔽和速射。最後剩下一個船幫就著箱子的掩護射擊,而蒙面者明顯投鼠忌器。這時斜刺裡響瞭準得嚇人的一槍,最後的船幫一頭栽倒。蒙面者一躍上前,擰掉瞭箱上的封扣。蘆焱一時覺得亮得耀眼,他被人拽瞭起來。蒙面者一邊警戒著四周,一邊頭也不回一刀劃斷綁縛他的繩索。蘆焱甚至有些生氣——你就不怕傷著我?然後那把刀被塞到蘆焱手裡:“趕快。”
蘆焱:“您哪位呀?”
那頭不語,大步走開,就算腿沒綁著,蘆焱跟他的步子也得費點勁。蘆焱一邊使勁割著腿上繩子,一邊打量著箱子周圍的三具屍骸。他偷偷摸瞭把槍,跟上。
前邊的人影總算慢瞭點,但也沒有要等蘆焱的意思。
蘆焱:“你到底是誰?他們又是什麼人?昨天那位說一堆騙子話,今天這幾位直接上繩子包粽子,你又幹脆來個啞巴大仙。我一個安分良民,明天還要上班的,能給一天歇的嗎?”
嶽勝真不是裝酷,是活活被這位輸理不輸嘴的給纏的:“舊相識。”
蘆焱:“舊相識?”他忽然有一個荒唐的想法,“難道你是……青山?”
嶽勝回頭,嘆瞭口氣,隔著個頭套都能看出他的無奈:“你……有病啊?”
蘆焱的後脖梗子忽然著瞭一記脖拐子。
“青山?”蘆焱一驚,拔槍,剛拔出來就落到對方手裡瞭,緊接著前腦門子又被人狠敲,“你安分良民我也不會是青山!我長得像你的腳踏車也不要像青山!”
蘆焱又挨瞭幾下,但他不反抗瞭,因為他已經看見門閂,那就挨著,瞪著。
門閂笑,還是那種讓人很不放心的笑,一邊動手動腳:“我說讓你看一出有趣的戲目,在這一堆爛事中看我怎麼去死。我演砸瞭。”
蘆焱:“是為瞭最初的理想去死。”
門閂終於停止,停止是因為對方沒反應:“總之是演砸瞭。”
蘆焱:“門閂?”
門閂:“啊哈?”
蘆焱:“你知道十多年來,我有多少時間能和你們這些所謂的同志同進退的?”
門閂:“不多吧?”
蘆焱:“隻有跟你在一塊兒的十幾個小時!”他暴風驟雨一樣揍瞭過去,絕非門閂剛才那樣的騷擾,“你怎麼還沒死?”
門閂不反擊,隻招架,他實在很理解蘆焱那種永遠繃在崩潰臨界點上的孤獨,因為他自己亦然。
門閂:“英雄隻死一次,懦夫就可以死很多次。”
蘆焱猛擊:“別來充英雄!”
門閂向嶽勝:“練傢子快來救命!”又向蘆焱,“聽得懂人話嗎?我說,老子是個懦夫!”
門閂向蘆焱講述瞭他這一路的艱辛,臉上現出頗覺有趣的表情:“就這樣。沒做時,我不知道自個兒是什麼,做瞭它,我知道我是什麼。門閂,活著,多年前的共黨,迷過路,不知道會怎麼死,可現在知道,死的時候,他肯定是個共黨。”
蘆焱:“然後你就到瞭上海?”
門閂:“沒死的都得來上海,上海是開始和結束的地方。給你介紹個人。”
嶽勝早摘瞭頭套,蘆焱回頭就驚一跳,他自然記得他傢這位冷面司機。
門閂:“嶽勝,新四軍的幸存者,這回驚蟄中我方逃出來的唯一一個。你話多,他話少,兩位多親近親近。”
嶽勝點瞭下頭以為意思賬,而蘆焱幹脆連這個意思賬都沒有。
蘆焱:“青山呢?”
門閂:“嶽勝逃生之後費盡周折去做瞭你傢司機,一直在等你。因為這是青山的囑咐。他可沒少受委屈。”他玩笑,“主要是你傢給的人工實在太低。”
蘆焱:“為什麼要等我?讓青山來告訴我這是他的囑咐。”
門閂苦笑:“我受夠瞭這樣的懷疑,就好像你受夠瞭不管能不能扛都得去扛。”
蘆焱:“我沒辦法,我不知道青山給我的是什麼,隻知道一直有人在為瞭它死。值得人為它活的就值得人為它死對不對?值得人為它死的也值得人為它活。我一無所知,隻好把它交回青山手裡。”
門閂沉默,看瞭會兒蘆焱,掉頭:“我們能弄到一輛車嗎?”
嶽勝從不肯定也從不說不行:“試試。”
上海,青年基地,時光的車穿行於廢棄的廠區裡。時光看著車外掠過的一切,他沒來過這裡,這應該是屠先生在他去瞭西北以後,確切說是全面抗戰之後在日占區內開發的新點。同車那兩個蒙著頭的傢夥像兩個假人,後面的車上還有一幫蒙著頭的傢夥——來自天外山和天目山。
車終於停下。時光當先,雙車九宮被青年隊領進陰暗的生產間大門,然後是上著銬子的邱宗陵。最後打開後備廂,那個完全無力掙紮的人被抬進門,蘆淼。
時光、九宮和全部從上海被帶來此地的人站在這怪影嶙峋的偌大空間裡,除瞭時光在四下打量,其他人都還沒有摘下頭套。這偌大的空間裡就放瞭一張空空的椅子,而且放在那麼醒目的位置。青年隊的人出來,在原本四佈的人周圍又加瞭一圈,這已經超出瞭警戒的邏輯——警戒不需要特地騰出人站在那些蒙頭的自己人後邊。本已被這趟過長的旅程折磨得有些厭煩的時光忽然有瞭精神,他饒有興味地研究身後那些蒙頭者。一片死寂,唯一的聲音是時光戳著自己假腿的聲音。
終於在細碎的腳步聲中,後堂出現瞭一個人影。他應該是屠先生,無疑是屠先生,他走得很慢,但他每一步都給廳堂裡恭候的這些人巨大的壓力。他走向那把空椅子,在椅子邊站下,像時光一樣打量著那些蒙瞭頭的人。
屠先生:“欠老板,無須再忍瞭。讓我瞧瞧你最後準備的殺招是什麼吧。”
從那些蒙著頭的人中爆出一聲喊叫:“殺瞭他!”
立刻就是砰砰的兩聲槍響:青年隊的人早盯上瞭混在人群裡的刺客,那槍幾乎是頂在後腦開的。正主兒小欠卻弓腰躲開瞭同樣是頂著後腦開的一槍,那發子彈貼著他的頭皮飛過。他滾倒在地,撕開瞭蒙頭的面罩,以便看清楚屠先生的位置。他沒有掏槍,而是從口袋裡掏出一根連線的開關。但他離時光太近瞭,時光倒掄手杖,一杖打得小欠癱在地上,然後一腳下來差點把小欠的手骨踩斷,又順勢拔出瞭杖劍把那根連線削斷。幾秒鐘之後青年隊便蜂擁上來,小欠被十幾隻手摁得動彈不得。小欠連耳朵眼兒裡都在流血——時光那金屬頭的手杖揮起來跟戰錘一類的冷兵器沒啥區別,足夠把人一擊致死。
青年隊的人踩著小欠和那兩位潛伏者的屍體,一個活的,兩個死的,都被扯開衣服,搜出武器,主要是身上綁著的炸藥,被用力撕扯下來。
那位屠先生站在椅子背後,卻不去坐:“你怎麼看呢,時光?”
時光:“我有點後知後覺。這位欠老板前兩次都在搞壯士斷腕,就算碰不到先生,也總換來我們一個麻痹大意,這第三次才真下瞭血本,連埋在天目山的內線也動瞭,靠著他們和第二次的刺殺,想混進這裡來一個玉石俱焚。”
屠先生:“現在知道先前為什麼不讓你動欠老板瞭吧?”
時光:“今天跟我們放對的不是船幫,一個個視死如歸,都是若水為自個兒扶植的死忠黨羽。先生是想放著欠老板把這幫傢夥引出來,在沒進上海前就砍光若水那條八爪怪的膀臂。”
屠先生似乎很是滿意:“時光你跟我進來,還有雙車和九宮。”
時光跟進。而那兩位還套著頭套暈暈跟著,兩人自己先撞上。
時光輕聲:“可以摘掉瞭。”
那兩位摘掉瞭頭上傢夥,很難不被周圍的變故驚著,帶著滿肚子疑惑跟進。
小欠被摁死在地上,捆綁起來。十幾條性命的孤註一擲就這樣被屠先生撲滅,像捏死一隻還沒來得及吸血的臭蟲。
市區咖啡館裡。店主——青山被殺時唯一的局外目擊者在櫃臺後一刻不停地擦著他的咖啡具,與其說為瞭清潔不如說是為瞭掩飾他的緊張。青山死去的位置坐瞭兩個客人,蘆焱和門閂。嶽勝在外邊,執行他永恒的保鏢任務。蘆焱坐在青山坐過的椅子上,看著那兩杯咖啡。
蘆焱:“兩杯咖啡?”
門閂:“兩杯最便宜的咖啡,我請你的。”
蘆焱:“跑這麼遠來喝兩杯咖啡?”
門閂:“因為便宜貨還好,老板是個咖啡癡,又因為青山是個老吃貨,總喜歡不怕苦不怕遠地跑來這種地方。”
蘆焱犯暈:“青山會來這兒?”
門閂:“他來過瞭,並且永遠不會再來瞭。看你右下角的地板。勃朗寧手槍,開槍的人站在你我之間,打的是你那個位置。近距離穿透顱骨,餘下的勁頭剛夠打出你看到的那個眼兒。不過你找不到彈頭,當時他們就給挖走瞭。”
蘆焱雲裡霧裡,而門閂扔過來一張幾天前的報紙,“咖啡館槍擊命案,老人屍體離奇失蹤”那條被門閂畫瞭框,但這樣的新聞在上海比比皆是。
蘆焱:“就是這裡?”
門閂:“就是那個彈孔——不要情緒,我們在聊不相幹的事。別被趕出去,老板今天才剛敢開工。青山這老傢夥騙瞭我們所有人,我現在明白的是,在他那個高高興興去送死的計劃裡,他是一定要去死的,並且比誰都高興——也許比誰都難受,誰讓他明白得最多?”
蘆焱愣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冰冷從頭浸過腳跟。
門閂:“時光開的槍。他一定是對老傢夥也有點說不出來的東西,才把他一向用的柯爾特換成瞭勃朗寧。柯爾特口徑大,搞不好就是腦漿迸裂。”
蘆焱:“我不知道時光……不,我不知道青山……我們不是車馬相什麼的嗎?你大概是炮,我幹脆是個卒……他是將啊,將怎麼能死?”
門閂:“他何止是將?他是下棋的人。隻是他下這盤棋,早就把自己的死算好瞭——搞不好都算好瞭這把椅子,這張桌子,開槍的人,開槍的位置,算好瞭兩個傻瓜拿咖啡當哀悼。”他恨得隻好罵,“這個老妖怪,你本該死在半道,我本該死在大沙鍋,可從西北到上海,他實在太招蒼蠅瞭——你知道他牽制瞭多少人?就算到現在,屠先生那裡還有兩個部門連夜加班,指望找到他的破綻。”
蘆焱愣著,他沒有那麼悲傷,一種比悲傷復雜得多的情緒噎在心裡。也許這也是青山的算計?用自己留給人的百感交集,讓人別把時間用在悲傷上。
門閂:“我明白瞭他的死是蓄謀已久。你明白瞭什麼?”
蘆焱看門閂一眼,目光有點閃爍。因為他明白的東西是他並不太敢相信、不願意相信的東西,盡管他早已想過。
蘆焱:“我明白瞭……以前騾子給我那所謂的種子時,我想,要是真的該多好啊,能讓我空洞的人生有點意義……後來,真上瞭路,每次……比如被你拿槍頂著頭……我就想,幸好是個假貨,幸好……對得起崔百歲、騾子、古老板這些死在頭裡的人……現在,我明白……不,是我想,我手上的種子……可能是真的。”
門閂:“那我再給你加個碼。你知道現在我們人手緊到什麼地步?連我這種過往很有點扯不清的人都在一個當兩個使,卻把嶽勝扔在蘆公館賣呆,憑什麼?”
蘆焱噎瞭一會兒:“別說瞭。”
門閂:“得說。你的‘可能是’會害死我們,知道嗎?如果我要嶽勝給你一槍,他準先給我一槍。他接到的命令是,保護你,不惜一切。”
蘆焱:“你要告訴我,這一路上鋪過來那些人命是為我死的嗎?”
門閂:“當然不是,神經病才去寄一個空信封。”
蘆焱:“你他媽的!”
門閂:“你他媽的!種子是什麼?是一切!一切是什麼?包不包括你這個人?人先垮瞭,我們能拿到什麼?空信封還說好聽瞭。”
他一邊和蘆焱說話還一邊和老板賠笑招手:“他喝多瞭。”
蘆焱往椅子上一倒,真有點心灰意冷瞭:“我把東西給誰?”
門閂:“我說現在給我,你會給嗎?”
蘆焱:“不會。我覺得真正可以相信你們時才會拿出來,我拿出它來會很費工夫。”
門閂:“有多費工夫?你把它藏在哪裡瞭?”
蘆焱:“反正很費工夫。我拿出來的時候,你就知道它在哪裡。”
門閂笑瞭笑,不再在這事上費勁:“我去預備。”
蘆焱:“最後一問。”
門閂:“有問就問。”
蘆焱:“昨天騙我的人,今天抓我的人,他們是誰?他們好像並不想傷我。”
門閂:“不知道。”
蘆焱:“好幹脆。”
門閂:“什麼情報都是要人去聽去看的,我們沒人,你知道我們的人被殺瞭多少嗎?我們現在跟你一樣是瞎子聾子。我看見我們那些幸存者時,就想,青山可能真的隻有死瞭,因為除瞭自己他再沒什麼好依靠的瞭。”
蘆焱:“他把他可以依靠的全扔我這來瞭,比如說你,比如說嶽勝。”門閂默認,而蘆焱沉默,直到一股巨大的心痛讓他不得不說話,“不要尖叫。”
門閂:“什麼?”
蘆焱:“我爸說,被殺的豬,除瞭尖叫聲每個部分都是有用的。”
門閂:“好缺德的話。可……不要尖叫?”
蘆焱看著窗外的嶽勝,沉默如金,永遠警備,真是一個永不尖叫的典范。
蘆焱:“總之做有用的事,不要尖叫。”
上海治區外的青年隊基地。時光一行穿過一個廢棄的大型工廠的甬道和拐彎抹角,有些地段亮得耀眼,有些地方又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這樣強烈的明暗隻能是有意為之的防禦措施。感覺像個鬼蜮,偶爾出現一個青年隊的人影。沒人說話,除瞭時光。
時光:“你覺得這地方原來是幹什麼的,九宮?”
九宮小心翼翼地:“大概是做冶金什麼的。”
時光:“又是因為日本人廢掉的?”
九宮:“江浙地帶本來勢頭正好,也沒別的緣由瞭。”
時光:“你居然探知瞭我們是在江浙地帶的一傢冶金廠。滅口。”
九宮頓時啞瞭。
時光在這樣陰森森的環境中開著玩笑,從神情到心情都已經被這樣一件事籠罩:我就要見到先生。
他們在一條狹長的走道邊站住。一扇不起眼的門,像是清潔工的工具間。開門。裡邊很大,燈光很暗,剛才那位屠先生背對瞭一盞臺燈站著。青年隊對時光們做瞭個請的手勢,時光、雙車和九宮進去。門關上。門外的青年隊衛護在走道兩端。
時光三個站在燈光的面前,看著那個背影。隨他們進來的青年隊站在身後,成瞭一個黑黝黝的人影。
雙車和九宮一躬到地:“先生!”
背影沒有回應,雙車和九宮有點疑惑,訝然看著時光臉上的一絲笑紋。
時光:“他也配被叫作先生?又一個替身而已。”
那位屠先生倒向時光鞠躬:“時光回來瞭?”
時光點點頭,然後轉身,向著身後那個影子,充滿尊崇地:“先生,時光回來瞭。”
影子沒有任何表示,離開瞭時光點頭的方向,從一片陰影走向另一片陰影。而那位被時光稱作替身的,悄沒聲地出去瞭。九宮還好,雙車緊張得直咽唾沫。而屠先生和時光根本不理會他們。
屠先生:“時光怎麼可能會回來?”
時光:“是活的時光回來瞭。”
屠先生:“時光又怎麼可能死掉?”
時光:“好吧,是長……腿的時光回來瞭,不是那個鐘表上嘀嗒嘀嗒的時光。”
屠先生:“雙車錯。”
雙車連忙又鞠瞭一個躬。
屠先生:“你從我這裡走時行的是軍禮,回來時怎麼點頭哈腰?你見過我的,怎麼屢屢把替身當真貨?你在上海的所作所為……真是墮落。”
雙車趕緊挺直,看著半身都淹在黑暗裡的那個人,他那兩條篩糠的腿被屠先生和時光一覽無餘。
屠先生:“我隻是想看看我的上海站站長近況如何。我看到瞭——九宮。”
九宮咔的一聲,普魯士化的立正敬禮,倒比雙車來得幹凈。
屠先生:“你最近的成績倒還好看,才被調接門閂的職務。他怎麼樣?”
後一句是問時光。時光便答:“還不錯。比不上門閂。”
屠先生沒說話,隻在陰影裡看時光一眼。
時光:“門閂能頂半個腦子,他隻是個鬧鐘,但很盡責。直接說吧,不管鬥智鬥力,門閂一個能幹掉他三個。”
屠先生居然就這樣認可瞭時光對一個叛徒的嘉許:“你們兩個出去吧——準你們在基地出入,以便公幹。雙車,把你的拉和老陳和邱宗陵弄幹凈一點,我也許見他們。九宮,會派你出去做件盡責的事情。”
兩人敬禮,出去。雙車哆嗦著開門,屠先生門上的鎖復雜瞭點,他抖得打不開那扇門。
屠先生:“雙車,去給我殺掉三個阿部堪治的手下,名單會有人交給你。”
雙車:“是……是。”
九宮愣一下:“……阿部現在和我們合作密切。”
屠先生看時光一眼,那意思他來回答。
時光:“所以更需要幾條人命來讓他的上司認為他在和我們殊死鬥爭——這是我們要給他的說法。”
九宮:“可他跟我們的和平相處,實際上是他們總部的授意。”
時光:“所以更要讓他們知道眼下的假和平在我們眼裡還不值一毛錢,讓他們下更大的本錢,不敢生別的心。”
那兩個人出去之後,屠先生不再避諱燈光。時光靜靜站著,沒有說話的沖動。
屠先生:“忙完眼前,我要找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讓那傢夥自生自滅。”
時光:“雙車辛苦還是有的,換下去也就算瞭。”
屠先生:“雙車?上海這渾水就要他那樣得過且過的庸人才安適,換你這樣的才多久已經搞到要決戰瞭。我說的是九宮。”
時光吃驚:“可九宮沒犯什麼錯。”
屠先生:“看得出你不喜歡他啊,甚至討厭。”
時光:“可他確實沒犯什麼錯,幾次公幹也都做得不錯。”
屠先生:“你還在以對錯衡量世事嗎?棋子能犯的最大的錯,就是下棋的把它擱錯瞭地方。”他輕輕地撥弄著那支六管的槍,讓它在桌上轉動,“九宮先對我力練,以示耿直,再對雙車見死不救,連開門的一把手都不幫。我不能再留這樣野心的人在你旁邊,他是個忠奸人。”
時光:“什麼叫忠奸人?”
屠先生:“忠厚的奸人。就像門閂是個奸的忠人——忠誰權且不論,但真是以死報效。世人多有數張臉孔,如青山,六十好幾的人,二十歲的心,簡直是幾百歲的人精,卻像莽少年一樣玩命。如若水,扮成小人的真小人,油滑卻又辛辣……”
時光忍不住問:“真小人如何再扮成小人?”
屠先生:“簡單。做個一見即穿的市儈小人,讓你隻顧厭惡他,對他那些置人死地的陰招殺招反視而無睹。當然,二次北伐後再未見過,鬼知道他現在又給自個兒披上多少層偽裝。”
時光沉吟,拿拐杖搗著自己的腿。而屠先生毫無表情地看著他的杖。
時光:“我一直被青山搞得很狼狽,而若水險些要瞭我的命。”
屠先生:“那是因為青山沒想弄死你。如果他的信仰讓他覺得某人死瞭更好一些,那你我,連同若水,都難說不會死在他那些稀奇古怪的爛招損式上。可人的死穴都是自找的,青山的死穴是總想對得起他的少年中國。”他笑瞭笑,“那隻好做瞭你功勞簿上的一大筆瞭。我的死穴我用瞭一輩子來填,若水的死穴我還不知道,而你的死穴……”
時光愣一下,看著正瞄著他腿的屠先生肅立。
屠先生:“數年在外,你居功甚偉,可犯瞭三項該殺的錯——知道嗎?”
時光:“知道。”
屠先生:“自己說。”
時光:“其一,兩棵樹貽誤戰機,以致那名最可能是種子的何思齊至今在我們視線之外;其二,被青山牽制瞭全部人力,而青山的目的之一恐怕就是掩護何思齊;其三……”他猶豫瞭一下才說出可怕的第三條:“通共。”
屠先生:“你倒是真會給自己扣凌遲碎剮的罪名。”
時光:“確有其事。青山從未在我面前講過那些赤匪惑眾的妖言……”
屠先生:“就他那份人情世事的通達,還用跟你照本宣科?”
時光:“隻是瑣碎,凈是瑣碎,讓人煩得要死。可煩到後來,就像煩自己傢的親人,怎麼煩,你也不會想到殺瞭他……好吧,我該向任何困擾我的東西開槍,我殺瞭他。”他看著他的先生,不是在傾訴罪狀而是在尋求一個答案,“他死之前我總想我沒瞭的那條腿,殺他之後我不想瞭,我想他遠遠超過想我的那條腿。他讓我覺得這世上隻能跟您說話瞭,先生,我隻剩您瞭,先生。”
他沉默瞭一會兒,“我想哭。”
屠先生站起來,手上拿著他那支偌大的槍。
屠先生:“為青山哭?”
時光:“不是。”他不回避屠先生和屠先生那支槍,“……不知道為瞭什麼。”
屠先生:“看來青山和門閂聯手找到瞭你的死穴,高效,可是太缺親情。你這十幾年全費在高效上瞭。”
時光:“如果他們僅僅是在找我的破綻,我可以克服。”
屠先生:“站好。”
時光站好。屠先生猛一揮,把那支槍當錘子砸在時光的頭上,然後在時光仍試圖站好的努力中,巴掌拳頭腳尖與當錘使的槍一並飛舞。時光迎接著暴雨般的毆擊。
戶外,青年隊的人在玩“球”,那隻在地上蜷縮的人球被一隻佈袋套死瞭上半身。青年隊扯下佈袋,那是小欠。小欠慘笑,時光那一下打得他耳根還在流血。
小欠:“屠先生的精銳揍起人來怎麼也一股子混混的味道……”
但他的臉色迅速變瞭。九宮過來,手上玩著兩張紙片——兩張照片,小欠轉開頭佯作無事。九宮在小欠面前玩著那兩張照片,小欠無法不看照片上的那個婦人和小孩瞭,但他挺著不看。
九宮:“聽說你們自己人都拿你傢小照片要挾過你瞭,不新鮮瞭。給你個新鮮的。”他把一個血跡斑斑的紙包扔在小欠身上,“剛切下來的小孩手指一根。”
小欠頓時崩潰,搶過那個紙包窩成瞭一團。他沒有哭,拱在地上渾身顫抖。
九宮:“先慢著。不是你兒子的,是你傢前幾天收養的那孩子的。聽說是你故友的兒子?你對不起他。”
小欠嘴裡嘟囔瞭一句,瞧表情是正在醞釀一句罵人話。
九宮:“別罵。我擔保你現在心裡正在僥幸,覺著幸好是你故友的兒子。對不對?人都有這個自私心。”
小欠變色:“你這個冰窟窿裡生出來的怪胎……”
九宮:“你覺得我們不敢抓你傢小還是不敢把你傢小怎麼的?”見小欠閉嘴,九宮陰笑,“簡單啦。幫我們殺瞭若水,你傢小,包括那個少個指頭的,還給你,你們會過得不錯——殺瞭若水你也隻好投入我方,我方的人都過得不錯。”
九宮走開。小欠愣著,快要被自己的念頭逼死。
屠先生的房間裡傳來響亮的毆擊聲,時光仍在承受著打擊。屠先生的毆打不是一兩下,而是不折不扣的臭揍一頓,他身體好得很,不需別人幫忙也能幹掉幾條壯漢,最後時光在屠先生的一記彈踢下跪倒,徹底蜷瞭起來。屠先生離開那具軀體,他很平靜。
屠先生:“三條。說你其錯有三,你一條都沒說對。早知你能愚鈍至此,你就不該叫時光,兵和卒這樣的炮灰,棋盤上有的是。”
時光艱難地站起來,盡量讓自己像原來那樣站好。
屠先生:“其一,你的腿。我的錯,居然把門閂這樣又毒又尖的牙齒放在你的身邊。可你為什麼要鋸掉你的腿?”
時光:“因為時間。沒有時間,我得搶回時間。”
屠先生一個巴掌扇過去:“我的手下——也就是你的手下遍佈大江南北!用得著你這樣搶時間?你是不是很想像那些赤匪一樣把自己燒成灰?你是不是跟他們惺惺相惜?你要對得起我,先對得起你自己。”
時光沉默,屠先生的最後一句話讓他很想哭泣。坦白講,青山和那些種子的死對他未嘗不是某種沖擊——還有門閂。
屠先生:“其二,你居然在我眼前相幫雙車那樣的庸人。”他搖著頭。
時光:“可您剛還說九宮見死不救。”但他迅速明白瞭,“我不是九宮。”
屠先生:“你本來就有憐憫之心,我以為西北幾年的狂沙喋血能讓你去掉憐憫,結果青山讓你變本加厲。憐憫雙車那樣的人,最後你也變成庸人。是的,百萬世人也許就是百萬個庸人,所以你叫時光——時光超越眾生。”伴隨著這句話過去的又是一記耳光,“其三,你在分辨對錯。你跟我說九宮沒什麼錯,那你就在想門閂也許對,青山更對,也就是說你在想,我做的,也許是錯——是不是?”
他瞪著時光,時光低下瞭頭。
屠先生歪頭去看時光的臉,時光在先生避無可避的註視下啜泣。這讓先生搖瞭搖頭,舉起的第三個巴掌並沒落下去,而是輕輕推在時光肩上:“走吧。”
他似乎煩惡至極地回到自己桌邊,而時光擦幹瞭眼睛,跟到桌邊,用那支六管手槍完成瞭一個復雜的上彈,然後推到先生手裡。
屠先生:“你讓我打死你?不,你不配。這支槍曾經打死瞭我的父親,他是個懦弱的人,我帶它在身邊是提醒我自己,永遠不要懦弱。”
時光無限眷戀地看著他的先生,他想那他大概會被別的方法殺死。
但屠先生厭倦地吐出兩個字:“出去。”
蘆公館的門鈴響得半死不活。應小傢去應門,進來個死眉死眼的蘆焱,兩手空空,身後卻拖著整個坍塌瞭的世界。
應小傢可能是對這個傢裡的變化最敏感的人:“你的車呢?”
蘆焱的腦子還沒回來:“車?什麼車?”
應小傢:“你早上拿著押金條走的。”她被人一問就沒把握瞭,“我以為你晚上要騎著車回來的。”
蘆焱看看自己空空的雙手,連車帶包都不知扔在何方瞭。他不想傢裡人知道他今天的遭遇:“虧瞭你還記得。沒騎回來,我爸會覺得那麼破的車有失體面。”
應小傢:“……也對。”
蘆焱沒力氣多說,想上樓,卻又剛明白應小傢為什麼等著他。
蘆焱:“你那麼喜歡腳踏車?”
應小傢:“爸爸原來也有一輛。很破,總修。”
蘆焱發現這個女孩還是有屬於自己的表情的,而不止一味的低眉順眼。
蘆焱強打精神湊趣:“我那車肯定更破。你爸要在我就跟他一起修。”
應小傢並不是很難過地:“爸爸走瞭。”
蘆焱:“哦,對不起。”
應小傢:“沒事。媽媽還在南京,之葦……你爸爸專門請瞭人照顧她。媽媽總帶口信寄相片來,說她過得很好。”
蘆焱大概明白她和父親的婚姻是如何交易的瞭:“幹嗎不接過來一起住呢?這麼大個房子。”
應小傢:“你也這麼想?”
蘆焱:“還用想嗎?這傢最缺的就是人氣。”
應小傢:“可是親傢住在一起,不合禮法。”
蘆焱:“準是我爸說的!有問題明說行不行?他又哪兒在乎過禮法?改天我跟他說說,讓他接你媽過來。”
應小傢狂喜:“你真會說嗎?”立刻口是心非地,“還是不要說瞭。”
蘆焱忽略瞭她的後半句:“等接過來你就知道真假瞭。你也知道,我跟我爸總吵,可話都是會往對方心裡去的。”
應小傢:“給你看看我媽。”
這女孩居然把幾張照片帶在身上,喜滋滋掏出來,遞給蘆焱。一個五十幾歲的婦人,在那總是很昏暗的黑白背景上,服裝和身後的傢具房屋都還不錯,可見蘆之葦是給瞭對方一個高於普通市民的生活標準。但蘆焱就是覺得有些不對,後來他發現這不對是什麼瞭,不管哪張照片,上邊的人都是同一張臉和完全相同的表情。
蘆焱:“你多久沒見著你媽瞭?”
應小傢:“五年四個月瞭。”
蘆焱把照片還給她:“精神頭真健旺,老人傢準長命百歲。”他把照片還給應小傢,“我一定說。”
蘆焱上樓梯,應小傢給他鞠下一個額頭差點碰到膝蓋的大躬。
蘆焱:“你別這樣。”
他趕緊上樓,留著應小傢在那胡思亂想。蘆焱沒瞧見的是:
蘆之葦站在另一側的樓梯口,用一種極復雜的神情看著他的背影,好似兒子是他的仇人,又好似這個仇人是他極親極近的兒子。
蘆焱關上房門,把一切都關在外邊,表情迅速沉黯下來。
今天都發生過什麼?掏表看瞭看時間,把那表扔進抽屜裡,然後關燈,撲上瞭床。他在黑暗中啜泣,手電筒的光柱在窗外明明滅滅,他沒註意也無心關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