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之葦站在窗口,巡街們在街角,拿他們的手電筒明明滅滅地摁著玩。那一定會被路人理解為無聊,但被蘆之葦那麼專心地看著,似乎有瞭某種意義。蘆之葦在抽雪茄,這時候他絕不是土包子,而是一個真會品雪茄的行傢。
蘆焱也站在窗簾後窺看著:蘆天倫籠著雙手,老鬼似的在院裡巡視,尋找新招來的傭工的毛病。蘆焱看見唯一的老傭工嶽勝在擦車,蘆天倫對他指指戳戳,他就像一塊木頭,沒有反應。
他抬頭看蘆焱,也像看見一塊木頭,然後鉆進車裡調試引擎。蘆焱回頭去翻他哥的衣櫃,今天還得上班。他順手把一把裁紙刀塞進口袋,上海比兩棵樹更安全嗎?他不知道。想起丟失瞭腳踏車和公文包,蘆焱的心情十分沮喪。他走下樓梯,應小傢把一手巾包子給他:“你起來晚瞭,拿著路上吃吧,早飯。”
他最需要的一點暖意居然是離他最遠的人給他的,他也沒法不註意到應小傢眼裡的期待和詢問之意。
蘆焱:“謝謝,昨天太晚瞭,我沒法說。”
應小傢:“沒事沒事。”
應小傢的表情瞬間恭謹起來,那是因為蘆之葦下樓瞭。
蘆之葦:“跟老東西們玩牌去嘍,宰他們的肥羊!”
蘆焱聽著就沒好氣:“小心被人宰。”
蘆之葦得意揚揚:“老子把錢往天花板上扔,粘在天花板上的才是他們的,掉在地上的都是我的。”
蘆焱向應小傢點點頭,拿著一手巾包子跟在父親後邊。蘆之葦上車,蘆天倫很殷勤地送行。
蘆天倫:“老爺大殺四方!二少爺又去磨煉去啦?”
蘆焱不理他,而嶽勝發動瞭汽車緩行,他父親和他同一時間出得大門。蘆焱出瞭門,身後引擎忽響。
回頭看,他那鬼爹已向另一個方向揚長而去。蘆焱隻好趕著路啃他的包子,包子還熱,心裡淒涼。
街頭,黃包車夫很警惕地看著一個低著頭向他靠近的人。那個人是小欠。
車夫:“你們那活幹得糟透瞭。最後那點還堪用的人都讓你敗光瞭。”
小欠:“我還活著。”
車夫:“你活著又有什麼用?現在活著的全是馮河虎那幫垃圾瞭。”
小欠:“是馮河虎想排擠先生嫡系的勢力,先生又全沒發話——我想見先生。”
小欠坐在黃包車上,車夫飛快地跑過雨中的街頭。他們像在逃避,像在被追殺——實際也是。
小欠:“慢一點!”
前邊路口一輛汽車狂駛出來,車上的九宮在尋找著什麼,小欠低瞭頭,車夫也以正常的步幅蒙混過去。但那沒有用,屠先生的青年隊是中國嗅覺最靈敏的一群獵犬。汽車跟上瞭他們。
車夫:“小欠,保護先生。”
然後他開始狂奔,這等於挑明瞭,後邊跟著的車開始加速。小欠在一處弄堂口跳下車時,聽到後邊的槍聲,車夫死瞭——至少在小欠心中如此。他在雨夜的弄堂裡狂奔。
擺脫追蹤之後小欠蜷在裡弄的死角裡換上一套衣服,衣服是事先藏在一堆雜物裡的,藏在這兒的不光是衣服還有槍。他從換下的衣服裡掏出他必須帶上的東西——從青年隊手上得來的那兩張照片,昨天才照的,新鮮。他離開,在裡弄裡拐瞭一個又一個彎,他的生活似乎註定瞭這種拐不完的彎。
他的目的地是一扇小到簡陋的門,周圍堆瞭比傢居多得多的雜物,這似乎是一傢店鋪的後門,他進去。從浴室裡透出來的蒸汽彌漫瞭這裡的換衣間,赤裸的人體在蒸汽裡走動。小欠在櫃邊脫去自己的衣服,脫至赤裸,並且拿出櫃裡的用具。現在他成瞭一個擦背的。他猶豫瞭一會兒,把槍放在用具裡。他又看瞭看那兩張照片,在他看的時候,耳孔裡又開始流血。他拭去那似乎永遠無法止住的血。蒸汽彌漫,無法看清那些赤裸的皮膚,慵懶、平靜、昏昏欲睡。
擦背的小欠從其間走過,像這裡遊魂般走動的人一樣麻木,看不出他心裡的狂風暴雨。他徑直走向某個位置,坐下,一個老邁的背脊在那裡等待他的拭擦,他很熟練地開始忙碌。
小欠:“先生,還沒到上海我就想見您,還在黃河西渡的時候我就想著見您。”
若水的聲音在蒸汽中焦慮而暴躁,濕重得像能掉在地上,就像那次和青山對話一樣,我們看不見他,但是能覺到那顆在熱鍋上煎熬的靈魂。
若水:“你急著見我幹什麼!難道我幾句屁話,煩著你的那些事就全像這蒸汽一樣飄散瞭?”
小欠:“……我隻想知道你還好,先生。”
若水暴躁地:“當然還好!沒死就是好!”
小欠嘆瞭口氣,滿腹心事重得能壓死他,可他不知從何說起。
小欠:“那我們去刺屠先生時您怎麼不發話?馮河虎說是您的意思,您不發話,我真以為是您的意思……”
若水:“難道不是因為他要挾瞭你的傢小?”
小欠愣瞭:“難道是先生您……”
若水隻冷笑瞭一聲:“自始至終,死的哪一個不是我若水的手足親信?難道我會逼著你們自殺,做這種自挖心肺的事情?”
小欠:“我知道。是我們在屠先生面前屢戰屢敗,馮河虎生瞭異心。他也沒有改投屠先生的心,隻想耗盡瞭您的親兵,他好自立山門。”
若水:“他一向就很有野心。到合適的時候,我會讓他知道死字怎麼寫。”
小欠:“可是……我的老婆孩子怎麼辦,先生?”
他斜睨著他那些擦背的用具,那下邊有他的手槍。開槍?在他敬重如斯的人面前,連想一下開槍這件事都十分艱難。
小欠倒像在說服自己:“馮河虎拿他們要挾我,屠先生的人也拿他們要挾我。我不敢去看他們,隻知道這兩頭要下狠手都是分分鐘的事……我怎麼辦?”
他一隻手在給人擦著背,一隻手偷偷靠近他的槍。
若水:“怎麼辦?能怎麼辦?被人耍瞭狠,你就得比他狠。他以為捏住瞭你的要害,你一刀砍瞭這要害,讓他手上抓的什麼也不是,他就死定啦。”
小欠:“什麼也不是?”他摸到瞭他的槍。
若水:“什麼也不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不,跟小屠放對,你得準備好殺敵一個,自損一千——就殺小屠一個。”
小欠不再說話瞭,他抓住他的槍。
若水:“或者你就趁現在一槍把我崩瞭。我知道,你早已氣餒,雄心壯志,都跟著你被人捏住的要害化為塵煙瞭。”
小欠猛然抽搐瞭一下,如被電擊,所有的忍耐都被一句話瓦解,他扔瞭槍,開始哭泣。耳孔裡又開始流血,血滴在白色瓷磚地板上。
滬寧商會,蘆焱戳著,挨罵。
上司:“見過偷的,見過騙的,見過往傢夾帶的,沒見過你這麼笨的!第一天車就丟啦?連包也丟?跑瞭和尚跑不瞭廟,你就是廟啊!弟弟!”
蘆焱隻是因為那頗帶蔑視的“弟弟”兩個字才抬眸一下子。
上司:“事情可大可小。大呢,你不用幹瞭。小呢,扣薪。對你這種賊眉鼠眼的還有第三種法子,聽說日本人也討厭小偷……”
蘆焱大怒:“我不是小偷!他倒是強盜!”
上司瞧著他翻個白眼:“你急什麼?喜歡第三種法子?”
蘆焱愣瞭會兒,想著一路上那些人,緩和:“……喜歡第二種。”
上司:“孫子都喜歡第二種。可你這孫子,一月薪水夠買一輛車嗎?還有那包,真皮的呢——三個月要白幹啦。”他又一次拿大信封敲著蘆焱的頭,“沈副會長的件,走著去吧,這個不會拿來換錢瞭吧?”
蘆焱開步,他捏著那個大信封走在街上,心情與體力都近於衰竭,除瞭腳踏車,他甚至也有些懷念自己的包瞭。腦袋上挨瞭一個小石子,抬頭,幾個無所事事的混混在跟他尋釁。蘆焱退一步,掏出他那可笑的裁紙刀,握在手裡。
這幾個混混卻走人瞭,讓蘆焱難得有一回揚眉吐氣的威風。
蘆焱:“老子明天還從這裡過,有本事你們候著!”
門閂:“得啦得啦,明天我可未必有空再盯你一程。”
蘆焱回頭,門閂正掩上衣襟,蓋住槍柄。蘆焱悻悻地開路。門閂隻好跟上。
門閂:“我說二少爺,我盯瞭你六站地,總算是確定沒人跟你。可我就一直納悶兒,你不知道可以坐電車的嗎?”
蘆焱把他那價值一百塊的衣服袋底翻給門閂看:“雖說我傢傢教不好,可那種偷老爸傢當出來賣錢的事還是幹不出來的——那就挺著。”
他把口袋翻回去的時候,門閂往他口袋裡塞錢。
蘆焱:“你住哪兒?”
門閂:“窮人,當然是住棚戶區啊。”
蘆焱把錢塞回去:“我住的那房子足有四畝地,我是說一層樓,有三層樓。”
門閂苦笑,不再勉強,隻是跟在蘆焱旁邊,倒像陪走的。
門閂:“跟你分手後我就一直在想,怎麼讓你相信,怎麼讓你把種子交給我們。青山這傢夥又什麼也沒留下來。”
蘆焱:“這很重要,你要沒招,我就隻好永遠送著這十幾個會長們的閑言碎語,真該送的東西倒隻好捂著。這又很難,這一路上過來除瞭死人我真是啥也不信瞭,更別說還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假貨和綁架。”
門閂:“我想不出來,索性不想瞭。”
蘆焱看他一眼,露出失望之色:“你要想啊。那東西太沉,我快被壓死瞭。”
他甩下門閂隻管一個人走,心情越發沉重起來。
而門閂心情復雜地看瞭他一會兒:“喂,我不去想招讓你信任瞭,因為你已經任何招都不信瞭。我隻是想讓你自己去看看,然後,你自己判斷。”
蘆焱回頭,看著他。
血滴在白色的地板上,紅得觸目驚心。小欠在哭泣。一塊毛巾摔在小欠赤裸的身上,那來自若水。
若水:“我知道,要你殺瞭我,你寧可殺瞭自己。我知道,你們一個個跟著我,十幾年的,幾十年的,那份忠心。”
小欠:“可他們都死瞭,人死之前就死掉瞭壯志。我們圖什麼?圖什麼?先生,我的命,加上我老婆孩子的,都沒法讓我開您的黑槍——可我們圖什麼?”
他猶豫瞭一下,說那句話很需要勇氣,他呆呆地看著地上的血,擦掉。地上的血幻化成集中營的血。幻化成他們每天被拖出去的屍體。幻化成被他和蘆焱殺死的手下。幻化成在雨地裡抽搐瞭一個晚上的樹海。幻化成小欠在蘆焱面前哭泣:“我再也不會跟你作對,我要殺光日本鬼子。”幻化成從懸崖上跳下去的蘆焱。
小欠:“先生,別殺瞭,我們在被日本人殺呢。”
若水:“你在說什麼?”
小欠:“我們正被日本人拿刀慢慢割死。”
沉默。
小欠:“我沒法為我那一傢子向您開槍,我就隻好照您說的,當他們什麼也不是。可我得跟您說這句話。高泊飛以賭自廢,燕飛熊索性啥也不想瞭,因為自打同胞相殘,我們就不知道在幹什麼瞭。打日本人,打日本人好不好?那就連馮河虎也不敢掀這些風浪瞭。”
沉默。
若水的聲音是從牙縫裡蹦出來的:“要等殺瞭小屠之後。”
小欠:“我搭進去十幾條人命,恐怕連他的真人都沒見著!”
若水:“那我就退,我就敗,我輸掉所有地盤。他胃口大,我拿所有東西來填他的胃口,哪怕是這把老骨頭——撐昏瞭他,撐暈瞭他。”
他充滿瞭譏誚和仇恨的笑聲,那笑聲讓小欠發寒發冷。
若水:“直到他以為上海是他的,他進上海。知道嗎?像他這樣權勢滔天的人,在上海遇過刺,並再不進上海,是他的心病和笑話。他必得進上海,那在他的心裡,形同加冕稱王——他一心想做這地下世界的王。可老子仍是王。”
轟然一聲槍響,小欠直愣愣地瞪著在他眼前爆開的那個頭顱。黑衣在蒸汽中出沒,訓練有素的槍口指著一切可能的方向——屠先生的青年隊,由九宮帶領。小欠癱坐下來,帶著濺瞭一身的血跡。若水之死讓他反抗之心全失,連坐著也嫌累,他躺倒在地板上。血在慢慢地滲開,白瓷磚地板不滲水,死者的血無窮無盡地擴張。青年隊掩近,用槍指著那具老人的屍體,也指著小欠。九宮又開瞭幾槍,直到確定那個老人再無生機。
九宮:“知道我們為什麼能跟到這兒嗎?因為拉你來的那傢夥,他也有傢小。你以為他死瞭?當然,現在他死瞭。”
那名小欠以為已死的車夫被架瞭進來,一槍擊斃。小欠被踢瞭一腳,像對一具屍體。
九宮:“做這行的人,就不要有傢小——我們都沒有傢小。”
門閂和蘆焱走過陋巷。門閂要求蘆焱套上瞭一件適合這窮街陋巷的衣服。一路無話,門閂沒做任何說服蘆焱的努力,他試圖把一切說服交由蘆焱的眼睛。他們去的是在這裡都屬於最窮最不堪的地方,門閂和蘆焱先後走進一扇門,這門被雜物擠得勉強能塞進一個未成年人。蘆焱瞧著近在咫尺的一支燧發槍。那支古老的槍持在一個傷重近殘的人手裡,若不是門閂說瞭聲“自己人”,說不定早已擊發。蘆焱對著那半張臉愣瞭會兒神,然後打量這即使在貧民窟中也是拿來堆雜物的空間。低矮昏暗,幾個佝僂而帶傷的人出沒於破爛之中,他們的床是用木條和紙箱子搭出來的上下鋪,上鋪還好,下鋪根本就是一個鴿籠。
門閂:“你一路往上海掙命的時候,是不是也在想,我們要去的地方什麼樣子?同志、組織、安全、舒適、食物、幹凈的床,應有盡有?可這兒就是,一群奄奄一息的人,一個叫花子窩。被三方清剿,就還剩這麼多。”他看瞭看蘆焱,“我第一眼看見它的時候也是,覺得死在大沙鍋也許省心一點。然後我明白瞭青山那麼老奸巨猾的傢夥也隻好死,因為除瞭他的命,他沒有別的牌。”
蘆焱看著一個傷員的傷口,輕聲嘀咕著,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門閂:“對,很可能是騙你的苦肉計。我的背後要是屠先生或者若水,佈置這麼個局輕而易舉。可我隻能把你帶到這兒,你信過的人都已經死瞭,現在,信與不信,在你自己。”
蘆焱沉默,嘆瞭口氣:“攤在我前面的是個什麼呀?”
門閂:“你自個兒選擇的路唄。”
蘆焱:“那就讓我自個兒待會兒。”
門閂走開,順便還囑咐別人:“別打擾他。”
但蘆焱去打擾別人,他並沒老實坐在那兒,而是去照顧一個傷勢最重的人。
門閂小聲:“他快死瞭……靠這個來辨別真偽是不是不大地道?”
蘆焱:“辨你個鬼,我真在照顧他。”
蘆焱照顧傷者,一直到他平靜地睡去。然後他放下水杯,幫那人掖好被角。
門閂探探那人的頸根:“死瞭。”他看著死者的表情,“不過他走得很平靜,因為我告訴他,種子已經到瞭,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你不要覺得是死給你看的。”
蘆焱看著那個人的生命一點點逝去,他向門閂低聲咆哮:“換成你!你會怎麼辦?”
門閂:“我會確定他真的死瞭,然後再拿出一份假貨做個試探,好讓騙我的人露出馬腳。得啦,兄弟,我知道什麼叫懷疑。因為懷疑,我做瞭屠先生的打手,因為信任,我回來跟你們過這要啥沒啥的日子。”
蘆焱:“我沒預備假貨,因為我一直以為我拿到的就是假貨。無論真假,我現在把它交給你們。”
門閂伸手把他止住:“先不要說。等嶽勝回來,我們一起去取。”他苦笑,“我跟他是現在僅存的兩個打手瞭。”
蘆焱:“上哪兒去取?不用去取。”
門閂是真個驚訝瞭:“……你是說你把它隨身攜帶?我這輩子搜過無數人,你是搜得最徹底的一個,你把它吞肚子裡我都找得出來。得啦,騙我這樣的人你要換個招。你把它藏哪兒瞭?就算讓我再跑一趟西北我也毫無怨言。”
蘆焱:“真的不用去取。”他猶豫瞭一下,再次確信這些人可以相信,“隻是需要很多的紙和筆,還有很多時間。那玩意兒鬼畫符一樣,錯一點可就謬之千裡。還有,我大概不能回傢瞭,包括提那活見鬼的包,因為我所有的時間都得用在這裡。”
他很清楚這屋裡人都把他當作瞭怪物。
門閂揮手,讓所有人各忙各的。他幾乎是擠在蘆焱身邊。
門閂:“你……”
蘆焱:“對。”
門閂:“等我說完你再說對,因為我還是不信——你把它背下來瞭?”
蘆焱不耐煩地:“對。”
門閂敲他的腦袋:“這裡邊?”
蘆焱:“對。別敲。”他恨恨地,“在兩棵樹你砸過我的頭。”
門閂驚嘆:“幸虧我當時不知道,否則隻好照自己腦袋開槍瞭——有多少?”
蘆焱拿手比瞭一個一指多的厚度:“一本書,一本大概得看兩天兩夜的書。可你看不下去,是個人就看不下去……根本是一堆連詞都組不成的亂字。”
門閂:“那你把它背下來?”
蘆焱:“我覺得它是假的,可把它給我的人沒說真假。我想,萬一是真的呢。”
門閂搖頭:“這不夠。嶽勝那樣的軍人,或者我這樣的刺客,有可能,可你壓根兒是個隨心所欲不知所謂的死老百姓。”
蘆焱看看他:“好吧,因為我在假裝。”
門閂:“假裝?假裝什麼?”
蘆焱:“假裝這半輩子沒被屠先生逼成空白,假裝假裝隻有我是真的,我心裡有一個天大的秘密,否則這些年真的沒法過。對自己假裝最難瞭,所以我把它背下來……像真的一樣。”
門閂:“就是真的。”他拍拍蘆焱的肩,讓蘆焱表述自己的情緒,而他立刻投入實際的計劃,“今天是不行瞭,今天太晚。我們往後得擠出一切可用的時間,把你腦子裡的種子搬出來生根發芽。不過,我不同意你離開傢,你也不能辭去工作。”
他指瞭指周圍,“這裡不安全,我們損失不起你。”
蘆焱:“我已經被人騙過一次,劫過一次。”
門閂:“可他們好像沒有惡意。而且我跟嶽勝時時刻刻盯著你,他們好像放過你瞭,你現在身後很幹凈……我也搞不清他們是誰,要幹什麼。”他撓瞭撓頭,“青山知道你會回傢,也知道你在傢是安全的……青山知道很多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否則不會做此安排。”
蘆焱:“青山死瞭。”
門閂:“所以隻好走一步看一步,時間是最好的老師。”
蘆焱看著門閂:“可是時間也殺瞭他所有的學生。”
門閂毫不動搖,蘆焱隻能回傢,但他回傢時比早上出去時要振奮得多,那是因為腦袋裡藏著的種子終於有瞭個寄托。車停在早上停的地方,他那老爸似乎已經回來。嶽勝在釘通往花園的柵欄,這活本不是司機幹的,可在他傢也是平常。蘆焱毫不同情,因為嶽勝盯他的眼睛仍是死魚眼睛一般。
另一雙死魚眼湊上來,蘆天倫:“二少爺今天回來得真早!我是真心說早!”
蘆焱:“你能不能把那些假意的都省瞭不說?我耳根子也安靜許多。”
蘆天倫:“我就是個把傢的門,門軸子開開關關還有個嘎吱響呢。”
蘆焱:“打小我就瞧著你學我爸的陰陽怪氣。他是陰陽氣都有,你是都缺,學不好就像岔瞭氣。”
蘆天倫色變。蘆焱懶得理他,徑直上樓。偌大個樓裡空空落落,蘆焱早已習慣,在路過走廊時也習慣地往父親的書房瞅瞭一眼。門虛掩著,依稀聽到父親的呻吟聲。蘆焱進去。
蘆之葦面色灰白地坐在椅子上,應小傢在給他捶背。那副老態龍鐘的樣子,蘆焱回傢以來還沒見過。蘆焱仔細看,發現那衰老源自沮喪。
蘆之葦:“小傢啊,去給我泡壺龍井,沒個三泡三滾就不要拿過來瞭。”
應小傢應聲去瞭,看蘆焱一眼,是期待和提醒。
蘆焱:“怎麼啦?”
蘆之葦悻悻哼一聲:“走在河邊濕瞭鞋……打牌輸錢瞭唄。”
蘆焱:“一幫老傢夥打那麼大幹什麼?好啊好啊,你現在贏瞭也不叫暴發,輸瞭也不叫破產,反正是一輩子吃住不愁——吸氣,呼氣,放輕松。”
蘆之葦:“那要贏瞭就是個活,輸瞭就是個死呢?”
蘆焱:“得啦得啦,你們一幫老傢夥就算打到當場脫褲子也出不瞭人命。”他胡亂翻騰著父親的肢體,“哎呀,老傢夥在外頭受瞭氣啦,我看看沒少部件吧。老胳臂老腿都在,老骨頭嘎嘣響。哎呀不好啦,這被哪頭老畜生打出大塊青來?你兒子我操刀去跟他玩命……原來是塊老人斑。”
蘆之葦泥菩薩一樣由他折騰,從繃著臉到帶著笑:“你那條狗命舍得賣給你老子的事?”
蘆焱:“看什麼事瞭,要是我老子被人傷瞭辱瞭那自然得玩命。要是我老子在外邊欺負人……嘿,還得先看被欺負的人是不是夠身份是吧?”
蘆之葦笑罵著把他推開:“沒傷沒辱,輸點小錢。放你一百二十個心吧。”
蘆焱湊過去研究蘆之葦的頭發:“染的吧?你倒是留根黑的給我玩。”
蘆之葦由著兒子胡鬧,沮喪變成感傷:“人生苦短啊,兒子,我想你哥啦。”
蘆焱:“召回來!幾年不歸傢算個什麼玩意兒?”
蘆之葦:“聯系不上。啊!”他痛叫一聲。
蘆焱拈著幾根頭發:“這有幾根黑的,我幫你拔瞭。”
蘆之葦劈頭蓋臉打將過去,忽然猛醒:“你有什麼事?”
蘆焱:“什麼什麼事?”
蘆之葦:“你這麼舍得花時間陪著我,必有所圖。什麼事?”
蘆焱:“就不能是父子之情啊?”
蘆之葦:“也是也不是。我對你動之以情是必有所圖,你也是蓄謀已久志在必得。真真假假真亦假,假假真真假亦真,這東西你老子玩瞭一輩子,難道被你幾根頭發就拔走瞭?”
蘆焱裝傻充愣,兩人大眼小眼地瞪著,蘆焱終於涎著臉笑瞭。
蘆焱:“咱傢能再住個人嗎?”
蘆之葦愣瞭一會兒,恍然:“你混來個女人?那也要看是啥樣的,不能是個女的就往傢領。”
蘆焱臊得連呸瞭幾口:“我呸呸——是你那邊的……我直說瞭吧,是你那個估計比你還小瞭二十好幾的丈母娘。”
蘆之葦的笑容立刻沒瞭:“門兒都沒有。”
蘆焱不氣餒:“咱們傢多的就是門。你是怎麼把那女孩買……娶過來的?瞧她牽腸掛肚那樣,最重要一條就是照顧她南京的媽媽對不對?你得在南京雇著人,找塊地,費的這工本,來咱這兒,省瞭錢不說,而且有女必有其母,她媽絕不是個飯來張口的,又多個勞力,又多點人氣,這生意,我都替你覺得劃算!”
蘆之葦東搖西晃地折騰自己那一屋零碎,連個動念的意思都沒有。
蘆之葦:“我們這樣的人傢親傢混居,是要臉面掃地的。”
蘆焱:“你要怕這個,蚊子就叮得死犀牛啦。咱們這樣的人傢有貪便宜住商會蓋的公私兩用宅子的嗎?你這格局合適吃喝嫖賭,可適合人住嗎?別蒙我啦。”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應小傢給我看她媽的照片,多少張照片都是一個腦袋一個表情,你不是摳到連相片都不舍得給人照,剪個人腦袋貼上的吧?”
蘆之葦看看他,陰笑:“那哪能?剪個人腦袋貼上去,還是要再翻拍一次的。”
蘆焱納悶:“沒省錢啊?”
蘆之葦:“還更費瞭。”
蘆焱看著父親的臉,忽然感覺父親又變瞭,讓他覺得毛骨悚然。
蘆之葦:“果然是歷些滄桑才長心眼兒啊,像小傢這樣悶在樓裡的就是好蒙,你卻是一眼就看出來瞭。也好,我曾給老天發過大願,哪怕你把傢產敗盡,隻要不是個傻瓜——看來放你出門還是對的。”
蘆焱:“怎麼能說到這事上來?”
蘆之葦:“沒什麼。既然你一眼能瞧出蹊蹺來,那就瞞不住你。瞞不住的事還瞞,我就是傻子。”他簡單地結束,“她媽大概是死瞭吧?”
蘆焱“啊”一聲,竭力想在他這花樣無窮的父親身上看出個究竟。
蘆之葦:“我不知道怎樣死的。你口口聲聲把她住在南京的媽媽給接過來,你就沒尋思過南京這兩字表示什麼?我那邊剛把人安頓好,日本人就帶兵殺將過來,連伺候她的用人都殺絕瞭,房子盡為瓦礫,你覺得一個老太太能在屍堆裡茍存?我隻好找人把多年前的照片變著花樣換,再帶點口信特產什麼的,還有就是她絕不能出這門。”
蘆焱看著父親,迷茫著,突然一聲嘶吼:“我們能這麼缺他媽八輩子的德嗎!”
蘆之葦皺瞭皺眉:“你聲音還可以再大,把小傢叫來。她知道瞭這事,不外乎三種可能。其一,立馬死瞭;其二,沖去南京找,然後死在路上;其三,殺瞭我,然後死在你面前。三三之數,我倒好奇會是哪種。”
蘆焱愣瞭半晌,去關上半開的門。而蘆之葦笑瞭,不光得意,亦有蒼涼。
蘆之葦:“怕她聽到?我兒子學會妥協啦?他跟他哥換瞭名字,火上之蘆葦,——現在他知道火也不是那麼好的,有光有熱,可離得太近瞭,要成灰的。”
蘆焱憤怒,但聲音低瞭很多:“……你怎麼能這樣!”
蘆之葦:“那就我成灰你也成灰,連你哥也成灰,如何?火上的蘆葦——你哥告訴我,你要他的名,我就想,老子的骨血,真他娘種性強韌。可又如何?全傢悶頭兒去死,沒一個想著活?我能怎麼辦?甭管小傢受不受得瞭明白,就給她一個明白?兒子,明白這事,世上能擔當的人不多。來人間一趟,誰都想做個真正的明白人,可我又怕你成瞭個明白的妖怪。”
蘆焱:“……像你這樣的妖怪。”
蘆之葦:“我是為瞭護住這個傢,你不在,你哥也不在,你們回來時這個巢還得在。我隻是為瞭小傢好,人為瞭活著什麼都得忍住,哪怕人拿把刀來撬你的牙。”
蘆焱:“我隻知道在你的考慮裡,那女孩一定是最末一位的,甚至連最末都排不上,你隻是為瞭你自己。”
蘆之葦過來給他打開瞭門:“那你去告訴她。讓我看見你還有十幾年前的那股血性,還有蠢勁。”
蘆焱死死地盯著父親,他甚至從父親的眼裡看不出任何心虛。
應小傢站在遠處的窗口,看見蘆焱過來,連忙裝作清理窗簾。蘆焱很想若無其事地走過去,但他背後卻生瞭眼睛一樣,感受著那女孩隨他邁過的每一步而生的失望。蘆焱站住,應小傢幾乎已經把頭埋在瞭窗簾裡。
蘆焱:“我……哪天我教你識字吧。”
他快步逃也似的走開。應小傢將頭埋在窗簾裡哭泣。
時光站在青年隊基地的廢墟裡,看著磚瓦堆中生出的一叢草,這叢野草比那些鮮花艷草更讓他喜歡。廢墟的另一頭,雙車正在給幾個青年隊遞煙點火,套近乎,看見時光,便夾煙帶火地湊過來,想起時光並不抽煙,連忙把煙踩滅。
雙車:“時光老弟永遠是這麼早,聞雞起舞光復河山的樣子。”
時光:“你也早啊,才知道抽鴉片的也可以起這麼早。”
雙車忙看瞭看那幾個青年隊,確定他們沒聽見,又遠遠地搖手跟他們打招呼。
雙車:“你知我知,天地都不知。”
時光:“我現在明白瞭,上海這樣的天地,雙車兄才是遊龍啊。”
雙車:“什麼遊龍?地頭蛇罷瞭,在時光老弟面前幹脆就是一條蚯蚓。”他刻意放大聲音讓那邊聽到,“我現在知道啦,這兒雖然出瞭上海幾百裡地,可雙車還是朋友遍地的,喝花酒,抱婆娘,七情六欲,酸甜苦辣,這些小兄弟戎馬勞頓,真想帶他們去見識一下。”
那邊僵硬的臉們有瞭笑紋,讓雙車很受鼓舞。
時光:“告訴你,他們隻是套你話,回頭全做瞭記錄上呈。”
雙車的臉僵瞭:“……不會的,那哪兒能?”
時光若有所思:“一定會,否則就會有人把他們報上去。不過放心,不會怎麼樣,在混蛋地方待久瞭就會變成混蛋,混蛋地方也需要混蛋,先生心知肚明。”
雙車眉開眼笑:“你這評的真是入木三分!時光老弟,我一直當你是天才,不敢和你過近……”
時光:“我是蠢材。”
雙車:“那我就是劈柴。我最近才知道你那狠是對敵,對我這樣的自己人都是善意。晚上,就今天晚上,我帶你找個好地方松松骨頭。”
時光很想拒絕,並看瞭青年隊一眼,那幫青年隊明擺著是把他當成外人瞭,這讓他頗覺落寞。
時光:“到這裡你還有地方喝花酒?”
九宮:“我是混蛋啊,世上還是混蛋居多,到哪兒都有混蛋作陪的。”
時光:“……我們出不去。”
九宮:“出得去!我和九宮都能自由出入。”他笑瞭笑,“不過帶不帶他你定啊,好像他又出去公幹瞭。”
時光愣瞭一下,九宮都有事做,而他沒事做,這真讓他妒忌。
時光:“先生沒給我下一步指令,我出不去。”
雙車:“誰說的?他們說我們幾個愛進就進,愛出就出,這裡跟自己傢一樣的。”
一輛車駛來,幾個青年隊抬著一具包裹的屍體下車,不和人說話,但神情裡充溢著驚喜。緊隨其後的九宮表情更不同往常:不敢置信、憧憬、壓抑的狂喜。時光聽見迎出來的青年隊充滿艷羨的低語。“他們殺瞭若水。”時光震驚地看著帶領小隊回屠先生匯報的九宮。
九宮親手解開瞭那個包裹,然後退到一邊等待。時光和雙車在遠處觀望。屠先生從屋裡出來,看瞭看地上的屍體,立刻走開瞭一些,他殺人如切草,可並不喜歡死人。九宮的暈暈然和那幾個青年隊臉上的自豪沒能保持多久。
屠先生:“假貨。”
九宮:“……小欠是在跟他說話,而且絕非裝模作樣。”
屠先生:“你聽見這個死人親口在說話?”
九宮:“是在澡堂,很厚的蒸汽。小欠裝作擦背的,一邊擦背一邊跟他說話。”
屠先生仿佛親臨現場:“他隻是提供瞭一個背給小欠擦,說話的是若水,也許在蒸汽裡,也許隔著一道墻,也可能在水裡。他總是這樣的,隨時把別人腦筋拽到一個錯的方向。”
九宮閉嘴。其實他覺得自個兒殺瞭若水時倒不相信自個兒瞭。
屠先生:“小欠呢?”
九宮:“照先生吩咐由他自生自滅著。我們的釣絲已經太少瞭,如果馮河虎那頭還是挾著一個若水的下落跟我們漫天要價,恐怕就這一條瞭。”
屠先生不再理會這事瞭:“陪我出去走走,一股死人味。”
屠先生出去,九宮們跟著。時光和雙車站在過道上,當屠先生過來時,雙車往後縮瞭縮,時光往前挺瞭挺。
時光:“先生。”
屠先生徑直過去,似乎聽不到這個聲音,也看不到這個人。九宮也似乎聽不到時光的聲,看不到時光的人。時光茫然看著屠先生的背影,心都要碎瞭。他得為自己想想法子。
時光:“喝酒的時候別找女人。”
雙車怔瞭一下,明白時光說的是喝花酒:“對對!時光老弟這樣的人品,一般的俗脂庸粉……”
時光:“國色天香也不要。隻要有幾個人……”他看著屠先生的背影在過道上消失,心痛不已,“隻是要幾個說話的人。”
蘆焱坐著,揉著自己越來越少笑容的臉。他看著這破屋裡的人:門閂正襟危坐著,旁邊放著滿竹筒的筆,幸存者阿允正把整摞的紙搬過來,嶽勝站在門口把風,他永遠在警戒。所有的人都很莊嚴,因為蘆焱正要開始做的事。
蘆焱:“那我就開始吧。它很漫長,搞不好比我們走過來的這一路還要漫長。”
沒人說話。隻有門閂很莊重地把一摞紙放到瞭自己跟前,拿起瞭蘸水筆,阿允擰開瞭墨水瓶。但是蘆焱望著草棚頂苦笑。
門閂:“不要是提筆忘字吧?”
蘆焱:“那怎麼會?我隻是……”他揉瞭揉眼睛,“隻是這一路上,我越來越明白,我們做這件貌似荒唐的事情,我們這些把自個兒當螻蟻的種子,圖的什麼,為瞭什麼。很高興和你們一起,種子。”
門閂從筆上騰出手跟他握瞭握:“送死的人來瞭。”
蘆焱把手松開:“天堂和地獄結成同盟,對付這世上軟弱可欺的人們,所以我們要創建一個善良些的世界。種子讓我們復蘇,而我們是新中國的種子……”
門閂:“如果感慨完瞭,可以開始瞭嗎?”
蘆焱:“那就開始吧。”他舒瞭一口氣,念出以下讓所有人瞠目結舌的話,“砂JK54話XD33晶KA3傢QF75碴子01NG參天SS……”
門閂根本忘瞭記:“漢字加數字再加字母的密碼?”
蘆焱:“要再說一遍嗎?如果你們是真的,應該就會有譯碼員。”
門閂:“有,青山早把他放在一個相當安全的地方瞭。我隻是說你怎麼把它們記下來的?”
連嶽勝看過來的眼神都像在看一隻怪物。
蘆焱苦笑:“你們在一棵樹等過天亮嗎?”他懷念地嘆口氣,“因為人這輩子太短,而每一個黑夜又太長——砂JK54話XD33晶KA3傢QF75碴子……”
門閂這回不再發呆瞭,埋頭苦記。
蘆焱回到商會,魂不附體地由著上司罵。
上司:“就算你飯錢都掙不著也不至於覺都沒得睡吧?省出瞭吃飯時間不是正好睡覺?你小子老穿成這樣不是半夜還去舞廳釣富婆吧?那也換張臉啊!”
蘆焱黑著眼圈打哈欠。
門外:“喂,上頭叫蘆焱去!”
上司:“他頂什麼事?馬上我去。”
門外:“是上頭的上頭的上頭!會長級的,點名蘆焱去。”
上司:“還不快去!”他又把蘆焱叫住瞭,把一張薪水單給他,“你這月的薪水。錢是一文沒有,可薪資條還是要給一張的。”
蘆焱把薪水單放進口袋裡,怏怏地走開,一邊擦著臉上的唾沫星子一邊繼續他的哈欠。
蘆焱去敲卞融副會長的門,沒人應。卞融今天居然在算賬,她瞄蘆焱一眼,繼續看賬,很敬業的樣子。
卞融:“你等一下,我正忙。”
蘆焱立等,偷偷打哈欠。
埋頭賬目的卞融:“今天沒心跟你開玩笑,放莊重一點。”
蘆焱:“我已經很莊重瞭。”
卞融終於算好瞭她的賬,拿著她的眉筆站瞭起來。
卞融:“站好,現在是算賬的時間。”
她用眉筆在蘆焱的臉上塗鴉,蘆焱不但沒躲閃,而且還很配合。
卞融:“你這人……怎麼回事?臉不要瞭嗎?”
蘆焱:“我給過你一塊沾瞭機油的手帕,你害得我很懷念我剛擦過就丟瞭的腳踏車。”
如蘆焱預料,卞融覺得無趣便罷瞭手,隻在他臉上寫瞭“卞融至此一遊”幾個字。
卞融:“這筆賬算完啦。另一筆,二十萬。”
蘆焱:“……什麼?”
卞融:“兩大會長合夥做的一筆生意虧瞭。我還當那兩個老滑頭永遠不會虧呢。”
蘆焱想起他那老爸那天的反常:“好大手筆,一虧二十萬?”
卞融:“不,他們虧瞭十五萬,各攤七萬五。我是說我要賺的,二十萬。”
蘆焱:“……你要賺的?”
卞融:“我天天坐在這裡,當然是要賺的!我爸說我要再這樣下去,滬寧商會就百分百姓瞭蘆,我得讓他看看。”
蘆焱贊美:“二十萬那麼整啊,你賺錢都賺得這麼工整的。”
卞融:“別打哈哈。我費瞭很多心血經營的,投瞭五萬,是我的全部資產。賺的當然不是二十萬整。”她看著賬本,“二十四萬三千一百,我四舍五入瞭。”
蘆焱:“有這麼四舍五入的?舍掉瞭四萬三千一?百分之四百八十多的收益?上海的騙子可比西北多啊,當然這是大城市的象征啦,我都遇到過。”
卞融:“何思齊,你的算術很不錯嘛,這就更好瞭。”
蘆焱:“國語強心,數學強腦……我更喜歡教小孩子數學,可他們不喜歡。”
卞融:“還有你們那個拿來踢的籃球,強身。”
蘆焱立刻神往之:“射門的時候可以投籃,投籃的時候又可以射門,多好。”
卞融手一畫:“都過去啦。我今天叫你來,是告訴你,那筆賬就不要算瞭。”
蘆焱:“哪筆賬?”
卞融:“我是西安人,你來西安可以找我那筆賬。我也不跟你算你怎麼會出現在上海這筆賬。”
蘆焱:“阿拉西安人那筆賬我從沒算過,隻是麻煩你叫我蘆焱。”
卞融:“這名字很好麼?跟水有仇似的。好啦,何思齊……”
蘆焱:“蘆焱,求求你。”
卞融:“蘆焱是吧。我喜歡明白一些,我說過你來找我,我會照顧你,這個我沒忘。”她大方地拍拍蘆焱的肩,“至少我會講義氣。”
蘆焱苦笑:“好吧,希望你受得瞭明白這玩意兒。”
卞融威脅地對他揮揮手:“所以呢,來幫我幹吧。”
蘆焱:“幫你幹?……我不是正在幫你幹嗎?”
卞融:“那個二十……多少萬來著?”
蘆焱:“二十四萬三千一百,記好瞭啊。”
卞融:“記它幹嗎?我本來可以賺到百分之幾百的利潤,現在我把四舍五入下來的給你。別愣著,你報數不是挺溜的嗎?報一個。”
蘆焱:“你想給我四萬三千一百,你說你能賺到的利潤是百分之四百八十六,你放棄瞭你說你能賺到的純利潤的百分之二十,你說要把它給我。”
卞融眼有些發直,她不是驚嘆蘆焱的數學天賦,而是驚嘆自己可以這麼大方。
卞融:“那不是給瞭你五分之一還多嗎?……我這麼大方?”
蘆焱:“……大不大方先不說,你沒聽我一口一個你說你能賺到的……”
卞融:“你這土包子哪知道上海的生意場,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不是一棵樹那樣肚皮朝地背朝天地刨地。四萬三千一,夠你在上海安個傢瞭,並且是還不錯的傢。”
蘆焱:“……可我有個傢瞭。”他看著聯想翩翩的卞融,“隻有我和我爸的傢,有時候我覺得它還不錯,可最近……”
卞融才沒興趣聽他最近如何呢:“總之我祝你幸福。不過提醒你,我們是兩種人。”她嘆瞭口氣,“我的世界,它太多爾虞我詐瞭。”
蘆焱:“……算瞭吧。這錢太多瞭。”
卞融:“我跟他們打過招呼瞭,從現在起,你就單為我一個人提大包瞭。跟我走吧,你換工作瞭。”
蘆焱看著她出去:“……去看看我那足足十二畝地的傢,你請得起我嗎?”
災難。蘆焱臉上帶著這兩個字站在路邊,他在等人,身後是一棟有點眼熟的小洋樓——青山在去咖啡館之前到過的最後一個地方,然後他就在咖啡桌前被時光殺瞭。
蘆焱聽見卞融的笑聲從關著的門裡傳來,他苦笑。
蘆焱:“又這樣,唯恐不風情萬種……跟你比我不算累瞭。”
他閃到路邊,還覺得不夠,幾乎閃到瞭車道上。門開瞭。葉爾孤白伴著卞融出來,抑揚頓挫,談笑風生,扮足瞭最熱情的商傢和最有可能的情郎。
葉爾孤白:“可愛的,最可愛的卞、卞……”
那個“融”的音對老外來說真不那麼好發,但論到做作,這些到上海便成瞭貴族的洋暴發戶實在比卞融更甚。卞融笑得幾乎有失儀態——其實她並沒覺得有多好笑。而蘆焱沖著馬路上翻著白眼。
葉爾孤白:“卞,和你做生意,不是最榮幸的事情啊,讓我們趕快結束我最痛苦最賠本的這樁生意吧。我們去檀香山,怎麼樣?給我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個星期。”
卞融:“一個星期?那麼長,你會厭煩我的。”
葉爾孤白:“那就一生吧,卞。”
卞融:“一生又太短瞭。像三天這樣漫長的時間,怎麼樣?”
蘆焱瞪眼,吹氣,嘀咕:“……讓你少看點爛電影,這可倒好。”
葉爾孤白:“三天?然後你留給我一生的痛苦?”
卞融回到現實,或者說她都演得有點累瞭:“我那死跟班呢?”
蘆焱隻好沖著兩位摘瞭摘頭上的帽子。
蘆焱:“公主,奴才在這兒。”
葉爾孤白有瞭新的話題:“跟班先生,要看好你的小姐,在上海有一萬個我這樣的可憐蟲在追求她。”在卞融的笑聲中他決定繼續幽默,“您賜我幾天的幸福,公主?”
卞融風情萬種地:“三天。”
然後閃人,蘆焱求之不得地跟著,留下葉爾孤白在後邊叫喚。
卞融:“蠢貨。”
蘆焱:“說我說他?”
卞融:“東方的蠢貨和西方的蠢貨。”
蘆焱:“換個語境好不好?要我像你們那樣又抖風情又抖智慧,吾寧死乎。”
卞融語重心長:“該學的總得學,我不能罩你一輩子。”
蘆焱:“哈哈,我爸也老這麼說。”
卞融給他一腳——穿成她這樣在上海街頭踢一個跟班,她還真不缺勇氣。
但蘆焱決定還是要盡朋友的本分:“他在騙你。”
卞融冷笑:“他騙得瞭我?你真是個蠢貨。他是白癡加蠢貨。”
汽車駛過盤山道,車裡坐著時光、雙車。青年隊的黑衣站在路邊,正如雙車說的,沒有人阻攔他們。時光盯著那些青年隊,當確定他們像屠先生一樣仿佛沒看見自己時,用手杖戳著自己的假腿。
湖岸,幾個比天目山更低一級的外埠暗流人士七手八腳在岸邊解纜,把一條小船蕩往湖心。
“今晚的花酒是給雙車老大捧場,大傢打起精神。”“女人不許帶!粉頭不許帶!連唱曲的都沒有!連牌都不許帶!這叫喝哪門子花酒?”“是花癡酒。”“這話到席上絕不要說。今晚的正主不近女色的,人背後說他不愛使爸媽給的槍。”“這玩笑到席上能開嗎?”一個老大拿槍頂著說話人的頭:“那他就會跟你使這桿槍。”
雙車在別的方面漏洞百出,在吃喝玩樂上卻是門兒清,在這樣荒涼的地方他仍能弄來花船,吃喝的是地道船菜,陳年老酒,下酒的是剛起湖的湖魚。隻是他的唯一貴賓是個上過百次殺場卻難得進次酒場的人。
雙車用筷子敲打著碗邊讓大傢安靜,其實時光的在場已經讓整條船如遭瞭霜打一樣。雙車試圖在鴉雀無聲中喊出點人氣,在一片安靜中他的活躍很是荒唐。
雙車:“都閉嘴都閉嘴啊!不要雞一嘴鴨一嘴的!今天這個酒,實在是我自上海淪陷以來喝得最高興的一通酒!為什麼?大傢隻要把招子擦亮,看看咱們今天主位上坐的是誰!”
時光在一桌子瞪著他的眼睛中勉力動瞭動臉上的肌肉,他已經很努力地融入這裡的氣氛瞭。
雙車:“時光老弟笑起來真是英氣逼人!冷峻!——我知道你們王八蛋在想什麼,你們以為老子擺這船酒是要慶祝大傢死裡逃生。可不是,咱們最近沒少做錯事,先生來瞭居然沒罰!就跟時光老弟說的似的,在座的都該死!”
雙車笑哈哈地看著桌子,把臉湊到桌面上似乎要猛親一口,然後猛拍瞭一記桌子。
雙車:“狗屁呀!這酒是為時光老弟擺的,首先是謝,謝時光老弟在先生面前幫我們大傢遮掩……”
這個要敬,不管是誰都真心要敬。沒等雙車說完,一群杯子舉瞭起來。時光看看那些杯子,抿瞭一口酒,仿佛在嘗味,然後放下杯子拿起瞭壺,他喝掉瞭一壺,誰都瞧得出這傢夥在存心找醉。
雙車:“……海量……其次,不是其次,是最重要的,是慶祝時光老弟指日高升!是有一日我們大傢由時光老弟……不,是時光先生統領!”
鴉雀無聲。雙車這麼說實在是突然加孟浪。連時光看他的眼神裡也帶著疑惑。
雙車:“青年隊的弟兄告訴我的,先生把時光老弟揍瞭一頓,狠狠揍瞭一頓。你們想想,這表示什麼?……你們聽說過先生揍人嗎?先生要做掉誰還不就是一個字嗎?你們誰有本事讓先生沖你一瞪眼嗎?我是有幸見到先生瞭,你們誰有八輩子修來的福分見到先生嗎?”
反應快的傢夥們已經明白瞭,時光那張冷漠的臉被驚詫艷羨和目光註視著。
雙車:“打,即是親,即是愛,即是委之大任,即是……”
時光:“別說瞭。”
雙車立刻打住,坐下。時光又拖過一個酒壺,灌下,那真讓人們眼睛發直。
雙車:“時光老弟,這麼幹喝……弟兄們陪你,劃個拳什麼的?”
時光:“怎麼劃?”
雙車比畫:“一點紅哥倆好三星照四……”
時光:“就是對數是吧?我隻會對數。”
雙車:“對對!就是對數!”
他倆劃拳,時光一二三四地叫,雙車五魁七巧喊得熱鬧。他們的劃拳也很無味,永遠是時光喊一個數字就把雙車斃瞭,一會兒工夫雙車已經灌瞭三杯。氣氛怪異。
雙車:“哈,老哥哥一直被這幫王八蛋叫神拳,你時光老弟才是拳神啊!”
時光有些沮喪,其實他很想輸:“……原來劃拳就是拼反應。”
雙車:“是是!跟你老弟比反應,我還不是找死!”
時光:“好像我想喝就可以喝,用不著輸拳?”他又拖過一個酒壺。
雙車:“老弟,酒能傷身哪。”
時光:“沒事。以前訓練時關屋裡,每天空腹三瓶白酒。”他看著酒壺,有點感傷,“有人醉死瞭,活出來的再不會醉瞭。我想醉。”
人們隻好沉默地聽著他喝酒的聲音。時光沒有喝完,他後腦生瞭眼一般,放下酒壺,望著船尾方向的水面。天目山的人們這才看見過來瞭一條小船,船上站著九宮。
九宮:“先生叫你去。”
時光立刻站起來,清醒,抖擻,如一柄在鞘裡等瞭半生的刀。
九宮:“先生在等你。”
他往岸上指瞭一下,那裡靜靜地停瞭兩輛車。然後他的船離開瞭,那條船是唯一可以載走時光的船。
雙車結巴著:“快快快起錨……”
時光看著岸上那兩輛車,痛苦和絕望消失瞭,眼裡燃燒著渴望與欣慰,岸上等著的是他的全部世界。他跳進水裡,一歪一斜地遊瞭過去。
岸上,青年隊筆直地在車邊戳著,沒人給時光遞上毛巾或者幹衣服。他徑直走向一輛車,憑直覺他判定屠先生在這輛車上。門開瞭。屠先生看著他,目光足夠讓他融化。
屠先生:“上來。”
時光上車,關門,車靜悄悄地駛走。
屠先生的車簡單而封閉,那對時光意味著溫暖和踏實。屠先生看著前方,時光也看著前方,全身心地享受“在先生身邊”的感覺。他盡量坐得離屠先生遠一點,因為他身上在淌水。
屠先生:“沒關系。”
這三個字讓時光哭泣。
屠先生:“沒出息。”
這三個字他不會用在別人身上。
貧民窟裡,門閂親熱地摟著蘆焱的肩,而後者有點打晃——太累瞭。
蘆焱:“我知道這樣顯得你很快樂,可我真擔不起半條門閂的分量瞭。”
門閂:“你要看見待會兒那些東西,你就會跟我一樣高興。”
蘆焱:“高興。可你知道我和誰耗瞭一整天?那位已經把我力氣全耗幹瞭。”
門閂:“卞融卞小姐不是嗎?在上海的邂逅讓你們分外喜悅?”
蘆焱掙脫他:“你怎麼知道?你們整天在跟蹤我?”
門閂:“是保護你。你是個跟一堆鐵球混的雞蛋,可你也是我們的未來——這話我本來想跟我兒子說的,可我沒空生他。”
蘆焱:“那你是不是該費神看有沒有盯我們梢的人?”
門閂:“沒有。嶽勝一直在盯盯我們梢的人的梢,他沒事幹。”
蘆焱果然看見嶽勝離得老遠地無所事事。
蘆焱:“你這樣沒身份的人跟我這樣有身份的人親熱成這樣,這就是大破綻。”
這倒真是的,穿得混混樣的門閂死摟著很波俏的蘆焱——路人詫異的目光。
門閂亡羊補牢:“識相點,把錢交出來!”
路人恍悟,揚長而去。
門閂拖著蘆焱拐進陋巷:“往這邊走——我真的很高興。”
他們進瞭一個破爛的房間,那些破東爛西讓蘆焱簡直不知道要看些什麼瞭。
門閂:“前頭的店面是個收破爛的,生意還很不好,連混混都懶得來收保護費。”
蘆焱:“我瞧得出它是收破爛的。”
門閂翻開一個破雞籠子,讓蘆焱看見包裝完好的一臺電臺。從破壇子裡掏出一個佈袋,讓蘆焱聽銀圓的響動。從房梁上拿下幾個部件,組裝出一支步槍。此時的門閂快樂得像個孩子。
門閂:“你默寫出來那些讓人瘋掉的玩意兒,我們破譯瞭一部分,多是人名和地址,我們找到瞭一部分,集中瞭一部分。”
蘆焱翻看著一套日本軍裝:“這就是集中的部分?這是拿來摸日本人哨的?”
門閂:“對。電臺、錢、人、武器、彈藥、器材,什麼都有。藏它們的人是販夫走卒、工人、商人、苦力,也什麼都有。你見過商人說你的貨已經在他庫裡放瞭五年嗎?見過小販二話不說拿出他十年的賺頭?我可長見識瞭。”
蘆焱:“你讓我見嗎?你說,那不安全。”
門閂:“那不安全。有好些根本不是我們的人,隻是民間的同情者。青山這傢夥,他怎麼做到的?能讓這些三教九流多年如一日地信守承諾?”他在興奮中回到主題,“對不起,啥人都有,所以你這樣的寶貝絕不可去拋頭露面。”
蘆焱戴上一個鋼盔,在臆想中刺殺一個日本哨兵。
蘆焱:“嚴格地講,我也不是共黨,我也是三教九流。”
門閂扒拉著他:“走吧走吧,去做你該做的。讓你看這些,是為瞭讓你更熱愛你的本職工作。”他看看蘆焱的表情,“好吧,你可以戴著它工作。”
於是蘆焱拿刺刀敲著頭上的鋼盔冥思苦想——他的工作就是默寫。在他周圍,電臺、通訊,一切應有之物,一個能在日占區活動的小基地漸漸成形。
已經是很深的夜晚,應小傢在蘆公館廚房裡忙活,她把蘆之葦幾乎沒動的飯菜熱一遍,端到蘆焱面前。她發現蘆焱睡在他的湯裡。
她想瞭想,把熱好的飯菜放在蘆焱兩手之間,蘆焱被驚醒瞭。
應小傢:“……吃飯瞭。”
蘆焱看著頂著鼻子的飯菜:“我知道吃飯瞭。”他看看鐘,“十二點半。我該吃飯瞭,你該睡覺瞭。”
應小傢:“你爸爸說你吃的飯要我親手做,他說,你很辛苦。”
蘆焱對著飯菜苦笑:“他對人的心思要有對我的百分之一就好瞭。”
應小傢:“你……每天回來很晚。”
蘆焱瞧一眼她的表情,已知她要說什麼。
蘆焱:“那件事……我想瞭很久,真的,很久很久。”
應小傢:“我知道你想瞭很久。我知道你每回看見我,都在想那件事。”
蘆焱:“我覺得……老人傢年紀大瞭,還是不要動瞭吧?”
應小傢:“可我媽年紀不大。比你大十歲,不算大吧?”
蘆焱:“路上不太平。”
應小傢:“南京到上海有火車的。”
蘆焱:“你媽也許更願意跟你傢在南京的親屬……”
應小傢急切地:“我傢在南京沒親屬。”
蘆焱發現一件很悲傷的事,真正顛撲不破的理由是他老爹使的那個理由:“……我爸有他的道理,親傢倆住一起,就算這地方大……總是不便。”
應小傢:“我知道瞭。你說得對。”
蘆焱艱難地吃兩口飯:“我……我教你認字吧,我明天就去找識字本。”
應小傢:“不用啦。認瞭字的人很容易搞不清自己是誰,我媽說的。”她向蘆焱鞠瞭一躬,“不認字我也知道,你心好,可這房子裡哪有把我們當人的機會呢?”
她急慌慌地走開,不想讓蘆焱瞧見自己哭泣。蘆焱呆坐,然後把一隻碗狠狠地砍在墻上——還得應小傢來收拾。
小小的車隊已經奔波瞭整夜,除瞭開車的司機,從未入睡的大概隻有後座上時光和屠先生兩人。望著旭日的光芒,時光同時望見瞭極目處的城郭,這讓他驚慌起來。
時光:“先生,太危險瞭。”
屠先生:“什麼危險?”
時光:“太靠近上海瞭,上海現在太不安靜。”
屠先生:“有什麼辦法?我要去看個朋友,你的錯。”
時光摸不著頭腦,又不能再問,隻能摸著他的武器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