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焱實在起得太早瞭,以至於去上班前還可以在自傢花園裡坐上一會兒。樓上應小傢早已起來瞭,習慣地呆望著窗外。嶽勝也早起來瞭,正在擦他的汽車。蘆焱習慣性地要轉開頭,嶽勝卻向他點瞭點頭。蘆焱詫異,試探著走過去。
蘆焱:“早。”
嶽勝:“不早。蘆管傢一早就出去瞭。”
蘆焱苦笑:“原來我就比我爸早點。”
嶽勝:“老爺讓我一大早把車備著。”
蘆焱:“我這傢怎麼回事?這麼早我還是起得最晚的?”
嶽勝掃瞭眼樓上的應小傢。
蘆焱:“她沒問題,有問題也不是我們這種問題。”他嘆口氣,“我的傢,她的牢房。”
嶽勝:“你起太早。門閂說你好好休息。”
蘆焱:“個人經驗,每天睡四個小時以下才能保持大腦興奮。八個小時?那是正常人。我現在不是正常人。”
嶽勝:“你腦袋裡的東西現在才掏出來三分之一,長此以往,人完啦。”
蘆焱:“沒辦法。那玩意兒每寫完一句都得校正,錯一個字,或者字母或者數字,差之千裡……世界上最難校的就是鬼畫符吧?”他抱著點希望,“要能丟瞭這份工作,也許快點?”
嶽勝:“門閂說,這份工作是最好的掩護,並且,青山這麼安頓你,必有其意。”
蘆焱:“是否倒光我腦袋裡的東西,就不用再做這提線木偶?”
嶽勝沒吭聲,仍然擦車,隻是擦過來時順便在蘆焱這邊留下一些紙幣。
蘆焱:“什麼玩意兒?”
嶽勝:“我的薪水。我也用不上。”
蘆焱:“我傢夠摳門的啦,可你的薪水還比我多五塊錢?”
嶽勝:“我趁四個軲轆,你身無長技。”
蘆焱:“不要。”
嶽勝:“門閂說,我們不想為你狹隘的自尊支付代價。”
蘆焱:“門閂說門閂說,真是門閂說的?我可從沒見他跟你說什麼。”
嶽勝不說話隻擦車,笑瞭笑。蘆焱想瞭想,把錢收瞭。
蘆焱:“要瞭。謝啦。”
嶽勝:“我保護的第一個人被我弄丟瞭,可我一定能護住你。”
這讓蘆焱心裡很溫暖,他點瞭點頭,自去上班。嶽勝瞧著他的背影,神情中卻有種抑制著的哀傷。
郊外,墓地。車停下,屠先生拿起一枝白色的菊花,那很怪異,他從來是個與花無幹的人。
他下車,看著車邊的景色。
時光:“先生,這不安全。”他繃得很緊,“這裡太靠近上海。”
屠先生:“我不是要靠近上海,是進入上海。進入上海,就是說占領上海。”
他拈著那朵菊花走開,沒人給他領路,倒像是他在給人領路。他從來是個很清楚自己在走哪條路的人。
屠先生:“年紀大瞭,最近常有些胡思亂想。”他看瞭看時光,“像你一樣,胡思亂想。”
時光幾乎要微笑一下,因為先生居然會胡思亂想,居然會像他一樣。
屠先生:“少年的中國沒有學校,他的學校是大地和山川。”
時光因這話而茫然,而屠先生臉上居然浮現出一種傷逝的神情,他把玩著那朵菊花。
屠先生:“如果這裡埋的死人都活過來,每個人對這句話都會有不同的感悟。我們三個,青山、若水,還有我——都是大地和山川,可是三個學校。”
時光看他一眼,因為屠先生提到那兩個名字時居然如此敬重。
屠先生:“我最喜歡青山,可他是共黨。若水是同黨,可他保守,我激進,與他不共戴天。我是三個人中最年輕的,也最無知,可是青山把自個兒扔給瞭他那天邊外的紅色理想,若水則在一九二七年後變得虛無起來——直到發現我真能宰瞭他,才不去想人活著圖什麼這樣的無聊問題。我吸進這口氣就為瞭把它呼出去,好讓生命延續,如此而已。”他走在墳墓間,撫摸這個墓碑,輕拍那個墓碑,似乎他是在和死人交談,“少年的中國要長大,也不知道要長成什麼樣,這三個人,有一個人已經死在你手上瞭,還有一個,我們要盡快殺瞭他。”
他終於站住瞭,一個墳墓,一塊無字的碑,他溫柔地輕撫著那塊碑。
屠先生:“青山為夢而死,若水和命運玩他的油滑,而我,拋棄一切營建我們現在的王國。”他疲勞地嘆瞭口氣,“可不是?王國,這就是我比那兩個強大的原因。我的王國——時光,你現在可以為我開槍打死你自己嗎?”
時光:“可以。”
屠先生:“做給我看。”
時光沒有猶豫,他掏出瞭槍,上膛。屠先生搖頭,並且向九宮示意,九宮把時光的槍拿瞭過去。屠先生看瞭看時光、九宮和隨時準備為他攔住子彈的青年隊。
屠先生:“我不稀罕。他們也可以。這就是王國。我的王國。青山為他的少年中國而粉身碎骨,若水不相信中國也不相信王國。我背棄瞭我的少年中國,得到瞭你們,得到瞭王國。”他把花拿到瞭胸前,像是在對那塊無字的墓碑說話,“因為命很重要,命靠權保障,權靠力維持。你們是我的力量,我很看重你們,我尤其看重你,時光。那倆老傢夥有的你都有,你有的他們沒有。你年輕,年輕很可怕。多年嚴苛的訓練都沒磨掉你的個性,這太好瞭,我的王國本就是一臺機器,我怎麼能把它交給另一臺機器?”
時光忍住想跪在屠先生面前大哭的沖動。
屠先生:“我讓九宮去殺若水,你是不是很失落?這樣重要的事沒交給你。蠢,知道他做不到我才派他去。我的繼承者必須是殺死瞭青山和若水的人。”
九宮全無表情。而屠先生居然在哭,時光清楚地看見一滴眼淚掉在那塊無字的墓碑上。然後屠先生輕柔地把菊花放在那塊碑上,那個孤獨傷逝的中年男人隨即從這片死地中消失,他的吐字立刻像平常一樣冰冷而清晰。
屠先生:“所以,挖出來。”
時光愕然:“挖什麼出來?”
屠先生:“我殺瞭一輩子共產黨,從沒埋過。我不能被你破瞭例。”
時光茫然,他已經知道這下邊埋的是誰。
屠先生:“你變得愚鈍瞭,塗陌塗公子,自己掏錢買的墓地也認不出來?這裡邊埋的人對你沒有意義嗎?他恐怕是世界上第一個把你當作孩子的人——我不知道他讓你想起你的父親還是兄弟。他被你殺瞭,又被你下令解剖,所以這黃土下不是一個青山,而是一塊一塊的青山。現在你要把他挖出來一塊塊銼骨揚灰。”
時光:“先生,這樣做沒有意義……”
屠先生:“那就做這件沒有意義的事吧,為瞭我。”
時光明白,他必須做這件事,不可推諉。他開始挖,挖倒墓碑,刨開泥土,起出柩石。他的動作越來越急促,鍬柄斷裂,用手刨,流血。九宮將一根鐵撬棍扔在時光面前。時光惶然地看著。
九宮:“先生等不起。”
時光坐倒,瞪著挖開瞭一半的墳墓,他不是沒有力氣,隻是……做不到。
屠先生:“別挖瞭。我還沒無聊到做鞭屍的事情。”他像看墳墓一樣地看著時光,“塗陌,我討厭你給自己起的這個名字。他們叫我屠先生,你就姓塗,你是在找根還是想要一個父親?你是我撿來的孤兒,我沒見過你父親,你也早該忘瞭他。你叫塗陌,陌即道路,難道你至今還沒想好要走哪條路?”
時光癱軟,他在坍塌。
屠先生:“你自由瞭,你和我的王國再沒有關系,去找你的道路吧。”
九宮將時光的槍扔在他身邊,和青年隊追隨著屠先生離開。幾秒鐘後時光意識到他失去的是什麼。他爬起來,撿起他的槍,大步追趕屠先生。
屠先生的車隊駛走。崩潰的時光從墓地裡深一腳淺一腳跑瞭過來。
時光:“先生!先生!”
他摔在地上抬起頭時,正好目睹瞭爆炸,那是屠先生坐的車。時光啞住,沖過去,不顧死活地把一具屍體從車裡拖出來,不是,他扔開屍體沖向另一邊車門。頭車上的九宮們跑過來,撲倒他,壓在地上。又一次的爆炸——這回是什麼也不用拖瞭。
趴在地上的時光呆呆看著拐進視野的另一輛車,車上的人以他熟悉至極的姿勢向他揚瞭揚手杖——青山!青山向他展露一個戲謔的、曾經讓他厭惡、後來又覺得親切、再後來覺得懷念、而現在深惡痛絕的笑容。
時光:“不要臉的!你這個不要臉的老騙子!”
他追著青山的車射擊,那車沿著林子駛遠。時光沖向剛才爆炸的煙霧之中,阻擋他的青年隊被他一腳踢開,當他再度出現時,騎著一輛摩托車。
卞融又在化妝,桌上沒有賬本。蘆焱進來。
卞融:“我好看嗎?”
蘆焱:“好看。”
卞融:“你看瞭嗎?”
蘆焱抬頭瞄瞭一眼:“現在正在看。”
沉默。卞融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她不像在化妝,更像是想看清自己是什麼。
卞融:“說點什麼。”
蘆焱:“說點什麼?”
卞融:“是你說點什麼!你知道什麼是提大包的嗎?你以為商會很需要你這樣提大包的嗎?就是找開心的!你該讓我開心,知道嗎?”
蘆焱愕然,因為這突如其來的震怒。
蘆焱:“我該讓你開心,就像……每個人都該讓他身邊的人開心。但是,你找我來提這個大包,不是為瞭開心。這是我的理解。”
卞融:“那我是為瞭什麼?為瞭什麼?”
蘆焱:“為瞭你覺得你再也回不去的西北。為瞭你覺得應該照顧我。你是個好人,很講義氣。”
卞融:“你覺得我是什麼?拿著抗聯大學的招生通知當旅遊手冊?一個去西北就為瞭趕時髦的漂亮蠢貨?”
蘆焱:“……能在那片黃土上找到時髦也算本事啦……”
卞融暴起,蘆焱閃躲。卞融翻開她那屋角堆著的一堆紙箱。
卞融:“把你的腦袋伸進去看看!這就是我從你那鬼西北找回來的時髦!”
箱子都被她踢散瞭,幾瓶藥滾在地上。蘆焱看到箱子裡全是藥,內服的、外用的,各種各樣的藥。
卞融:“我知道我欠那裡,欠你的學生,欠很多。我最欠的是,終於對你們有用的時候,我跑瞭。可我記得,記得擦擦死在我懷裡,記得饑民、餓殍、屠殺……我不想記得!可這裡——”她敲打著自己的腦袋:“咔嚓,咔嚓,一張又一張!就像個壞掉瞭快門的相機!”
蘆焱嘆瞭口氣,用一種別的方式看卞融:“所以……你就在上海攢瞭很多藥,因為西北有人缺藥……隻是你沒有勇氣再回去。”
卞融:“趕時髦的漂亮蠢貨。活該。對嗎?哈哈。”
蘆焱:“不那麼漂亮,可不蠢。視而不見才是蠢。”他溫和地,“被葉爾孤白騙啦?賠瞭多少?”
卞融:“全賠啦……可根本不為錢,不是因為錢!”
蘆焱:“我知道。因為你一向把他當蠢貨,被蠢貨騙瞭……憤怒加倍。可他真的蠢,你真的聰明,你見過人能怎麼窮,那是災難。你知道到處在打仗,那是死亡。你比你那大唱滿江紅的爸爸還要聰明。”
卞融:“不要拿這個安慰我!”
蘆焱:“那換西北方式?記得紅色劇社來咱村演《羅密歐與朱麗葉》那回嗎?”
卞融甕聲甕氣地哭,偏又忍不住好奇:“不記得。怎麼啦?”
蘆焱:“那回紅軍騎兵隊的人也在看。演到朱麗葉喝毒藥的時候,他們在下邊就鬧場瞭。”卞融沒聽出啥興頭來,哼哼嘰嘰又哭,“他們就這麼嚷嚷——朱麗葉,不要死,一起奔向新生活!”
哭聲中夾進瞭一聲響亮到無法掩飾的笑聲,然後堅強地哭,於是蘆焱換成某人口音又來瞭一條:“小朱同志,不要死嘛,一起——奔向——新生活嘛!”
卞融同志哭著哈哈大笑,跳起來掄著隨手從桌上抓到的什麼。
蘆焱大叫:“等一下!我的大包呢?我的盾牌?”
但是卞融隨手搪開瞭他的大包,吻他。然後兩個人都有點木然。
蘆焱:“這個,好像有點……不夠義氣。”
卞融瞪瞭他一會兒:“如果這是在西北,你什麼也不是……永遠也不可能。”
蘆焱:“我又不是西北。”
於是卞融抓住他,再次用瞭自己的嘴——不是吻,是狠狠咬瞭他的手。
蘆焱:“我也不是上海。”
卞融:“隻是回答你剛才說我不那麼漂亮。可以說女人蠢,別說她不漂亮。”
蘆焱:“明白瞭。”
卞融:“……走吧。”
蘆焱:“嗯。”
他掉頭走向關著的門。
卞融:“何思齊。”
蘆焱站住。
卞融:“回樓下去吧。其實我根本不需要一個提大包的,我不想再看見你瞭。”
蘆焱:“嗯。”
卞融:“我弄那些藥隻是哄自己玩兒,我不會再回西北瞭。”
蘆焱握著門把手,他看瞭一會兒房門:“我知道。”
蘆焱出去。
青山車上的人向時光開槍,時光與車後窗玻璃上的青山對望。
時光咆哮:“你怎麼還沒死?你怎麼可能還活著?”
青山全無表情地看著他。
時光:“騙我!什麼都是假的!全部都是陰謀!什麼不要自相殘殺?你就是一直想著向先生下手!”
青山向那名射擊的槍手說瞭什麼,於是手槍換成瞭沖鋒槍。時光將摩托車駛下路面,鉆進瞭樹林。
待他從林中沖出,遠遠地看見青山的車駛來。他停車,持槍,上彈,等待。青山的車撞瞭過來,時光向著奔跑在準星上的車開槍,司機猛栽在方向盤上,車歪歪斜斜在路邊停下。時光站起來,將從車上跳下的那個持湯姆遜的人射死。青山從另一側跳下車,也不理時光,一根拐杖拄著,逃向旁邊的樹林。時光大步跟上去,一邊叮當作響地退著彈殼。
時光:“來啊!騙我呀!利用我的同情心!對,我現在還有同情心,馬上就要沒啦!來,裝出那副悲天憫人的樣子,然後向我開槍,向先生開槍!來啊!開啊!”
青山隻管走,時光砰砰啪啪一槍左,一槍右,彈著點險些落在青山腳上。
青山:“蠢貨!你就是狗狼養的一頭豬!豬都懶得踩的一攤狗屎!”
這樣的叫罵實在不合青山的風格,也讓時光更加憤怒,他一槍打斷瞭青山的手杖,青山摔倒。時光瞄著他的頭向他走近,他已經不想再把時間和感情浪費在這個老頭子身上瞭。
時光:“謝謝你……謝謝你告訴我,這世上沒什麼東西可以相信的。先生說得沒錯,對一個共黨,最大的尊重就是三槍可以打死他,可你開瞭五槍,而且最好是瞄著腦袋。”他瞄著青山,忽然有些茫然,“我又要殺你一次瞭……可我上次殺的是誰?”
青山急切地,同時瞄著身後和左右:“你看出來瞭?你終於看出來瞭?”
時光:“看出來什麼?”
青山:“騙你的不是我。”
時光冷笑:“除非你不是你。”
青山捶胸頓足:“我不能說,說出來我就得死。”他又一次掃視四周,“我給你看一樣東西,看瞭你就會明白。什麼都會明白,明白一切。”
時光莫名其妙,看著青山掏出一張紙、一支筆,他要在紙上給時光寫什麼,擰開筆帽,卻猛然把筆裡的一柄刀子紮在時光的胸口。
青山笑瞭:“早就說瞭,在你這樣的小毛孩面前,死的絕不會是我……”
時光:“你是不是想殺我想瘋瞭?瘋到忘瞭我永遠會在這裡佩一支槍……你刺的是我的槍!”
青山色變,甩手間一柄微型手槍出現在手裡,但他已經沒有開槍的機會瞭,時光用一柄從皮帶裡抽出的刀捅著他,自下而上,一刀、一刀……
時光:“你到底是誰?死瞭的那個又是誰?我不知道你們哪一個跟我說瞭真話,可現在所有一切全是假的!”
他把所有殺人的玩意兒全摔得遠遠的,頹然坐下。九宮和青年隊追來。
九宮:“時光,先生的遺願,他若有不測,我們所有人由你全權代領。”
時光:“遺願?”
九宮:“先生死瞭,時光。”
時光沉默。
九宮:“你的命令,時光。”
時光在一團亂麻中拼命理出該做的事情:“我方全面收縮,撤回。”
九宮:“撤回?”他看一眼青山的屍體,“可你在……”
時光:“我在進攻,為瞭逃跑。如果你不能在撤退時給對手傷害,就得做好被人連鍋端掉的準備。先生已遭不測,我方精銳雲集上海,群龍無首,蓄謀已久的對手又怎能不來撿這天大便宜?”
他起身,走人,而九宮等人隨行身後。
時光想瞭一想,又做出個痛苦的決定:“讓雙車速回上海,集結天目山的人,向船幫、日本人和任何能威脅到我們的勢力展開攻擊,無須理由。”
九宮嚇瞭一跳:“那樣雙車就必死無疑瞭。”
時光:“可能撐到我把先生訓練的精銳帶出雷區,我們也不慢。雙車知道先生沒瞭?”
九宮:“不知道。”
時光:“告訴他先生會即刻率主力來援。”騙這個一向相信他的雙車讓他有點不安,“……最後他會明白,然後在詛咒我的同時被人打死……我們都得為自個兒做錯的事付出代價,連我在內。”
九宮:“我們撤往國統區嗎?”
時光:“那樣必遭阻截。撤往淪陷區——”他嘆瞭口氣,“不得不承認,共黨的淪陷區經營得要有聲色,那也就是說活命的機會能大一些。”
他們步出林外,便已經把一切決定瞭。沒有瞭先生,他們顯現出的是一種勝過先生的效率。
蘆焱站在葉爾孤白金行外頭,又一次對著門口的小牌嘀咕。
蘆焱:“葉爾孤白,金行。騙子先生。”他看瞭看信封,“卞公主啊,你玩不過人傢的。因為人傢是真吃肉的,你隻是在玩。”
他打門鈴,鈴聲在裡邊傳得很深,開門的是曾給青山開門的那位。
蘆焱公事公辦:“有信。葉爾孤白先生。”
看瞭一下:“等著。”
門關上瞭,一個提大包的並不總有進屋的待遇,蘆焱漠然看著街景。門裡傳來的腳步聲很急促,出來的是葉爾孤白本人。
葉爾孤白:“我罵瞭我的用人!我從來不罵人!怎麼能讓您等在外邊?蘆焱先生!我在裡邊等您,今天一整天僅僅是為瞭等您!……認識?”
蘆焱看瞭一眼這張幾乎天天要見的臉:“也許您看每個中國人都長得一樣吧?無論男女。”
葉爾孤白笑:“也許也許!請進。”
蘆焱隻好進去:“你要給她回信?”
葉爾孤白:“回信?您不是在這兒嗎?”
他拍著蘆焱的肩,蘆焱下意識地閃避,他擁著蘆焱的肩往裡走。蘆焱頗不習慣地看看自己的肩膀,真他媽的。
隔著一張桌子,蘆焱看著窗外的雨。他不知道一個雨天,青山也坐在這裡。
葉爾孤白:“蘆焱先生?”
蘆焱:“嗯?”
葉爾孤白:“本人?”
蘆焱:“……本人。”
葉爾孤白:“您知道我是做什麼的嗎?”
蘆焱:“蒙、騙、拆白黨、國際掮客、放高利貸的……一切能讓別人的錢落進您口袋的事情。您最近剛做的一筆生意進賬五萬,無本生意。”
葉爾孤白驚訝:“您的直接在中國人中真是罕見。也好,既然您清楚我的底細,那也會同樣清楚我們要談的事情?”
蘆焱咬著牙:“一清二楚。”
葉爾孤白:“那很好。有一種錢是錢的屍體,因為你們的政治和時局無法流通,它叫死錢。而我向我的上帝祈禱,讓它復活,我的上帝叫金融。”蘆焱的表情讓他多問瞭一句,“你明白我的意思?”
蘆焱:“我是一個金融世傢的後裔。我說話直接,是想換來你的直接。”他虛張聲勢地,“當然,我瞭解一切。”
葉爾孤白:“打開天窗說亮話。從很久以前,就有一筆款子在我這裡進進出出,它很活躍,長得很快。當它被凍結成為一筆死錢的時候,它已經成瞭巨款。”
蘆焱毛瞭膽子:“通常三五塊錢的款子當然不用驚動到我。”
葉爾孤白看瞭他一眼:“你很幽默。而前不久一位老人約見瞭我,要求我把這筆死錢做活。他說你手上有讓它死而復生的一切手續。當然,在這個冒險傢之都,光有手續是不夠的,還需要我這種人的一些——手段。”
蘆焱:“明白。我的手續,你的手段。”
葉爾孤白:“所以……你準備給我多少?”
蘆焱:“你通常收多少?”
葉爾孤白:“這樣麻煩的一筆款子,將動用我所有的上層朋友,百分之二十五的抽成,我起碼的尊嚴……”
蘆焱不慍不火地“哦”瞭一聲。
葉爾孤白:“……而百分之二十,是尊嚴的底線。”
蘆焱又“哦”,“哦”得葉爾孤白怒從心頭起:“少於十萬的抽成,那對於我熱愛的職業就是侮辱!”
蘆焱:“嗯?”
葉爾孤白:“在上海不可能有比這更低的價格瞭,蘆焱先生!即使手續俱備,您要靠我盤活的是死得不能再死的五十萬!您到底有多少的資產?手上砸瞭整整五十萬錢的屍體,您還面不改色?”
蘆焱瞪著他,面不改色,因為他已經沒反應瞭。
遠遠地,青年隊正把屠先生的屍體裝運上車。時光和九宮走瞭過來。
時光:“……在基地各處要點裝設炸藥。找一個不怕死的,在對頭來時全面引爆。最好是單身,若有傢小,我的薪餉全部給他……”
他掉頭看見那具正在裝車的屍體,便再沒說下去。
九宮:“時光,上車。”
時光:“你們上車……”他的嗓子啞得不像樣子。
在稍微的猶豫後他向著那輛車跪下,這讓所有人跪下,不過真正在傷心的恐怕隻有時光一人。他以額觸地,並非在磕頭,而是借此平靜自己。
站起來時,他已經恢復瞭常態:“你們全部上車,我跟著車走一會兒。”
九宮:“現在是千鈞一發……”
時光:“隻是走出這片樹林!這是靈車!得有個孝子!除瞭我誰能來做這件事情?先生死瞭,可又沒死!”他拍著胸膛,“他的遺志裝在這裡邊!我發誓,兩個月之內佈置好一切,我卷土重來的時候所有那些陰謀傢都要用來奠先生的英靈!你們都給我記著,否則我就回到這裡吞槍自盡!”
九宮仍不動,隻是做瞭個上車的手勢。時光對著他腳下開瞭一槍。所有人二話不說,上車。小車隊駛動,扔下一地的殘骸。時光呆呆站瞭一會兒,看瞭看那一片狼藉,起步跟在後邊。小車隊在林間緩慢而沉默地駛行,卷起或者碾過路上的冥紙。時光低著頭跟在車後十米之地,帶著一天所有的狼狽、傷口、血跡……自出大沙鍋以來,每天都在瘋狂地變化,但今天已超過他承受的極限。他開始哭泣,像個迷路的孩子邊走邊哭。
車隊停下瞭。
時光:“走啊!走出這片鬼林子!”
車隊沉沉無聲,林中一片死寂。時光生出不祥之感,伸手去摸槍,突然驚呆瞭——車門被推開,屠先生從車裡探出半個身子,一隻腳踩在地上,向他招瞭招手。時光轉過身子看瞭看這林間的上下左右,然後瞪著屠先生,並沒放下手裡的槍。
屠先生微笑:“上車。”
時光一屁股坐在地上。九宮幾個人來扶,被屠先生止住。
屠先生:“時光,以你二十多歲的人生,走過瞭這麼多的路,你就根本不需要別人來扶。時光流逝,時光也永駐。”
幾近虛脫的時光站瞭起來,夢遊一般地上車,像是一個人形的架子。
時光坐下,車隊駛動。
屠先生:“你現在搞懂仇恨這玩意兒瞭?”
時光:“……懂瞭。一種讓我隻想扔掉槍,撲上去,用牙齒和指甲把人撕碎的東西。發泄出來,又痛快……又沮喪。”
屠先生:“你也明白瞭被人欺騙的味道?”
時光:“一直往下掉,冰窟窿,沒底。”
屠先生:“你殺過青山一次,可是,不合格。我隻好讓你再殺一次,幸好,這次你合格瞭。”
時光:“這個青山……”
屠先生:“當然是假的。是你從阿部那裡要回來的惡手。我們做的是見光死的行當,他沒什麼用瞭,這事上正好廢物利用。”
時光:“可是他就是青山。”
屠先生:“那是因為你太癡瞭。惡手多年前見過青山,他又擅長模仿。而你呢,我一死你就成瞭著火的蛾子……太好騙瞭。”他嘆息一聲,“這是一次測試,跟多年前一樣,誰贏瞭誰活的測試。惡手很盡力,並且,他要能殺瞭你,我會重用他。”
時光沉默,蜷在後座上——過去在先生面前他絕不會有這樣的姿勢。
屠先生:“感覺怎樣?”
時光:“……我在做夢。”
屠先生:“你早該做個夢瞭。九宮告訴我,從我說要來上海,你就沒怎麼睡過瞭。遇見難以解決的事情,睡個覺,醒來再說。”
時光:“根本睡不著。”
屠先生:“我答應你一個黑甜鄉,一次真正的睡眠,這是我來上海要帶給你的禮物。繼承我的王國,那不是禮物而是負擔,是我從一開始就要壓給你的東西。”
時光苦笑:“真正的睡眠?那怎麼可能。從離開西北後就再沒有過瞭。”
他與屠先生目光相對,所有的委屈全迸發出來,他用雙手死死捂住瞭臉。
屠先生拍打著他:“好啦好啦。今天我很滿意,尤其是你在我死後的應變,換我來做,也不會更好。有這樣思慮的人,不該再為善惡生死這樣的事癡迷。記得我屋裡總掛著的那句話嗎?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所以我要你的手下服從你野馬脫韁一樣的思維,就是想讓你把人這輩子要摔的筋鬥摔完,超然於人,凌駕眾生。”他靠近時光,“並且你讓我很煩惱,在死後看見有人為他那樣傷心,都會生些煩惱。”
車開得不快,屠先生打開時光那側的車門,把他推瞭下去。
屠先生:“這些煩惱會妨礙我往下要做的事情,所以你自己走回去吧。再見到我時,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但你得是我希望的那個時光,無我相,無人相!”
時光摔坐在路上,看著車隊駛離。然後他步行走回基地。當他走進青年隊基地的大門,已經覺得恍如隔世。
貧民窟裡,像通常一樣,紙筆都在,門閂屏息,等著錄入蘆焱腦袋裡新的內容,嶽勝也在一邊守護著。但蘆焱把傢夥事兒都推到瞭一邊,愁眉不展地抓撓自己的頭。
門閂:“有事?”
蘆焱:“沒多大事,五十萬的事。”
門閂愣一下,然後笑,在蘆焱眼裡看來是讓他恨之入骨的假笑。
門閂:“這麼快?這是你大前天背誦出來的內容,我們昨天剛把它譯出來。”他從貼身的口袋裡掏出一張紙:“賬戶,密碼,相應手續,全在上邊。你不是不想僅僅做一臺打字機嗎?我們數目最大的一筆經費——你去支取。”
蘆焱拿過那紙:“小事。我回傢路上順便就好瞭……連銀行門牌號都有。”然後他就怒瞭,“這是誰幹的?永遠給我安排一大堆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門閂沉默。嶽勝沉默。
蘆焱:“……一位老人去約見一位洋奸商。”他連苦笑都覺得多餘瞭,“當然是青山……他在死前一定很忙。”
門閂:“何止忙。時光的整隊精銳跟在他身後。”
他捅瞭捅嶽勝,這個精明傢夥意識到蘆焱在嶽勝面前不會那麼怒火中燒。
嶽勝從不退避:“是我們多年前的一筆經費,最初是五千。可管錢的人從來沒讓它閑著,買進賣出,賺到的每一分錢他都用來生錢。因為怕當局查封,這錢一直通過地下錢莊周轉。後來我們被清洗,錢被封凍,屠先生也隻能做到這裡,他不能幹涉國際金融。”
蘆焱:“一百倍的利潤?一個商界奇才。可我是什麼?”
嶽勝:“他是上一個我保護的對象,現在屠先生手裡,生死未卜。他化名陳植,因為總在聯合若水和屠先生的勢力抗戰,人稱拉和老陳。他同時在假冒被通緝瞭十四年的紅先生。”他好像沒看見蘆焱一臉驚訝,“為瞭保護你,也為混淆視聽。”
門閂:“這是你帶來的種子裡最大的一份。重建上海這片廢墟不用這麼多——它得換成物資給我們前線的士兵輸血。五十萬能幹什麼?能讓五千個拿著棍子跟日本人玩命的士兵端上真正的步槍,要是這位很會做生意的陳植經手,每個人還能配上子彈。”
蘆焱坐在那,眼睛有點發直:“一百塊錢能幹什麼?”
他起身出去,並且不再打算回來。
門閂:“你幹什麼去?”
蘆焱:“回傢。今天得早回傢。”
門閂盯著嶽勝:“你幹嗎不跟他說?去保護他。”
嶽勝沉默跟出,遠遠盯著魂不守舍的蘆焱。蘆焱忽然拐進某處掛著水果行牌子的巷口,嶽勝等候。蘆焱出來的時候,手裡捧寶似的捧著一個紙袋,另一隻手往自己的口袋裡裝找回來的零錢。嶽勝撓著頭——那曾經是他的錢。
青年隊基地,屋裡除瞭坐在椅子上的屠先生和重鐐加身的蘆淼,好像再沒其他人。實際上雙車、九宮,屠先生的青年隊親信全在這裡,隻是鴉雀無聲,幾乎緊貼在墻上。時光進來,隻看著在他心裡失而復得的屠先生,然後也去做瞭墻壁的附著物。
一片死寂,唯一的聲音是蘆淼活動時身上的鐐銬發出來的。盡管被強光照著,盡管被許多雙眼睛瞪著,蘆淼該做什麼做什麼——他正在活動他的肢體,在鐐銬允許的空間內做類似一種太極拳的運動,搓臉,吐氣,讓自己被銬到僵死的四肢靈活起來。在這一屋子被心機折磨得心力交瘁的人中,他最有神采。
屠先生:“時光,過來。”
時光便去站在屠先生身邊,這讓所有人都松瞭一口氣,因為兩個小時的沉默實在很長瞭。
屠先生:“聽一下這傢夥的在監記錄,很有趣。”
一名青年隊翻開記錄便念:“犯人每晨六點半起床,原地小跑半小時,然後洗漱……沒洗漱用具,他是靠搓臉吐氣活血來保持幹凈。看書,根本沒書可是看書,還頭頭是道。十二點吃飯,一碗白飯也吃得很細。一點午覺,一小時後起床,原地運動十五分鐘——就是現在。我們想打亂他的時間,在半夜三點送去午飯,十二個小時後送早飯。沒用,他還是知早知晚。不給吃,他也做出吃過的樣子,甚至連小便都是按時的。”
時光:“他想說,我們連他的時間都無法擾亂,何況動搖他的信仰。”
屠先生認可時光的話,苦笑:“幸虧和他打交道的是雙車這個糊塗蟲。換個稍明白的人,早被這樣的一絲不茍搞到瘋掉。”
雙車把腦袋更放低一些。
屠先生:“去擾亂他。”
這是個很艱難的任務,時光應聲,走過去看著蘆淼。蘆淼看見他,抽空點瞭點頭,又忙著他那套健身操的收手勢。
時光:“青山死瞭。”
蘆淼點點頭:“那我也快瞭。”
時光:“青山是一箭雙雕。吸引註意,掩護種子進入上海反是其次,對嗎?”
蘆淼猶豫瞭一下:“對。”
時光:“真正害死他的,是因為他想接著做拉和老陳。幾方最交惡的時候他還妄想說和,於是幾方的子彈一起打在他身上。對嗎?”
蘆淼有些沉痛之色:“是我沒做好我的分內事。這些子彈本該先打在這兒。”他敲敲自己的腦袋。
時光:“反正我們確定他一心求和,然後殺瞭他。如果他真有陰謀,大概還能活久一點。利益,你們那些不著邊際的理想在這玩意兒面前,就是臭瞭的雞蛋。”
他沒說下去,因為蘆淼看著他的時候露出一個笑容,嘲諷,還有憐憫。
蘆淼:“利益……你說這詞,好像小孩子愣充大人。你真在這兩字面前跪下瞭嗎?好好想想。”他像對朋友一樣拍拍時光的肩,“青山從來沒指望他這條命能讓天翻地覆。可你們已經看到瞭,這就是改變。”
屠先生饒有興趣地看著兩人對話。對時光的測試在他這裡永無終止——直到時光完全成為他的那一天。時光從蘆焱身邊走開,一個手杖的距離,然後轉身,猛然把手杖的金屬頭抽在蘆淼的膝蓋骨上,那足以讓人致殘。蘆淼在一聲痛哼中砰然跪地。雙車又低瞭低他的頭,而屠先生露出激賞之色。
時光走向屠先生:“我已經擾亂他瞭。”
屠先生:“你明白瞭?強在弱面前不用費嘴皮子,講什麼狗屁道理。”然後向著正在掙紮起來的蘆淼,“謝謝你和青山,拿肉身來做他的教具。”
蘆淼很艱難地試著用一隻腳站立:“好說。”他看著時光,“動手好,動手比單單看著改變更多,除非你想事用的是脊髓而不是腦子。”
屠先生把話接瞭過去:“外邊天氣好得很,不想出去走走?”
蘆淼:“想,想得要命。”
屠先生終於站瞭起來:“走。”
蘆淼的鐐銬拖在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音。屠先生的眼角微微抽動瞭一下。
蘆淼:“沒辦法,我瘸瞭。”
屠先生停瞭停,讓蘆淼先出去。他的王國隨在身後。
蘆淼站在那裡,用面頰承接著白天而降的水滴。遠處,邱宗陵像一個隨時等候調用的備案一樣被人看押著。在寬闊的院子裡,時光雙車九宮們也把自己盡力地貼在墻邊。屠先生思考時,視野裡最好不要有任何幹擾他的事物。
蘆淼:“原來我還在上海?我聞到傢鄉的味道瞭。”
屠先生:“不是上海。”
蘆淼:“是上海,屠先生。上海在您眼裡隻是一座城市,可以棄守可以占領。在我這上海人眼裡可就是個夢想,一個夭折掉的現代中國的夢想。”他看看周圍,“除瞭上海,哪裡還有這樣剛建好就被日本炸彈摧毀的現代廠房?國人一夕而碎的美夢,血和眼淚。”
屠先生表示同意:“那就是上海。”
蘆淼:“您把駐地放在淪陷的廢墟上,是要臥薪嘗膽反擊倭寇,還是僅僅是看中這裡的荒涼和廣袤?”
屠先生:“我很少做單一目的的事情。”
蘆淼點點頭,又沉默瞭。屠先生耐心地等待,他也被淋濕。
蘆淼:“對不起,剛才在屋裡對您無禮。”
屠先生:“對不起是天下最無用的三個字。”
蘆淼:“所以您的手下從來沒有說對不起的機會,可我不是您手下。對一位智者該有起碼的尊敬。”
屠先生:“我也要求我的人尊敬青山——尊敬地殺瞭他。”
蘆淼:“殺戮中沒有尊敬可言。而我尊敬您,因為您總算與日本為敵,比起我們這些被剿殺通緝的人,您給他們的壓力要大得多。雖然殺我們的也是您。”
屠先生:“我尊敬地殺掉瞭青山,種子們的指路明燈。”
蘆淼:“這不好。青山說您從不廢話,我也喜歡不浪費時間的人。”
屠先生:“是的。”手下愕然看著他向自己的囚徒低頭:“我不會再廢話。”
沉默。他們已經交鋒數次,或勝,或負,或平,但一座山峰不可能征服另一座山峰。
蘆淼:“好吧。辦正事吧。”
屠先生幾乎是友好地:“歡迎。”
於是發生瞭讓手下們更愕然的事情:蘆淼伸出一隻手,要與屠先生相握。
蘆淼:“屠先生,我一直在等著您的到來。等很久瞭,等苦瞭。”
手下錯愕無比地看著屠先生與他的囚徒握手。
雙車看瞭時光又看九宮:“難道他被咱抓住也是將計就計?”
時光說不清是感動還是憐憫:“又一個青山一樣來玩死諫的傢夥。”
屠先生不關心也無須關心別的,他隻是握手,看著對方。
蘆淼:“等很久,自然是有事。您很忙,說實話我比您更忙。”
屠先生點瞭點頭,他好像是世界上最好的傾聽者。
蘆淼:“您從來不讓能反抗您的人靠近,連青山都死在半路,隻有我這樣的囚徒才能和您的真人說上幾句話。”他抬起他沉重的鐐銬,“那麼好吧,我把腦袋放在砧板上瞭,您隨時可以砍掉它,我用這個來取信於您。”
屠先生淡淡地:“我早就不喜歡砍頭瞭,沒效率。說你要拿命來說的那些話。”
蘆淼:“您究竟怎麼看待日寇?”
屠先生:“清完瞭你們和若水,我會全力對付他們。我不介意砍他們的頭。”
蘆淼倒微有些意外:“沒想到屠先生會這樣同仇敵愾。”
屠先生:“不,隻是為瞭效率。他們總是害怕比他們更殘忍的人。”
蘆淼苦笑,真是旗幟鮮明的屠先生邏輯:“您是否覺察到這回的事變有些不對?”
屠先生:“太多不對。起得蹊蹺,之後日本人簡直把上海放給我們做互殺的射擊場,並且恨不得在外邊貼上請勿打擾的條子。我還不知道他們具體的陰謀是什麼,可他們一定很高興看國人兄弟相殘。”
蘆淼又一次意外瞭:“您居然用這四個字?”
屠先生:“借用你們心裡的四個字而已,別抱希望。”他冰冷地笑笑,“相殘又怎樣?皖南之變,我怎能不殺些共黨以明立場?最好乘機把你們清出上海。若水蠢蠢欲動,我不下手,還等他縮回殼跟我拼命長?至於日本人,我隻要殺你們兩方殺得夠快,回過頭來時,他們就是預備瞭黑槍也會扔掉——這你都看不明白?”
蘆淼愣瞭一會兒:“您確實是火中取栗的高手——可淹死的都是會水的。”
屠先生:“機會一旦被抓住,機會就無限增加,不勞你水水火火地費心啦。你的話講完瞭?”
蘆淼苦笑,一種認瞭命的苦笑:“總之不是為瞭你私人的王國。為瞭民族,請您謹慎和保重吧,我們的死敵。”
屠先生不置可否,卻忽然拋出問題:“你是紅先生嗎?”
蘆淼:“您這樣搞下去,會讓每一個人都成瞭紅先生。”
屠先生點點頭,他的青年隊手下早在他的細微暗示下潛近,把一個針管紮進蘆淼的身體裡,註射。青年隊夾住他們的囚徒,等待著那具軀體癱軟。蘆淼在迅速發作的藥效中盯著屠先生,他恨這個人,這是毫無疑問的,直到失去知覺。屠先生在雨裡站著,沉默著。
蘆之葦父子倆已經吃過飯,應小傢在收拾碗筷。
蘆焱:“你別收拾,傢裡用人都是幹嗎的?”
蘆之葦:“我吃飯時不喜歡旁邊有生人呢。生人犯琢磨,琢磨傷胃口啊。水果。”
應小傢:“就去拿。”
蘆焱:“我去拿我去拿。”
他搶先站瞭起來,從某個角落拿出他事先藏在那裡的紙袋。
蘆之葦的牙簽一下把牙齦搗破瞭,他看著蘆焱從紙袋裡拿出的荔枝。
蘆之葦:“什麼玩意兒?”
蘆焱:“一騎紅塵妃子笑啊。”
蘆之葦:“老子知道荔枝來!這在上海也算得上品的水果瞭。我是說你什麼意思?”
蘆焱:“發薪水瞭呀。”
蘆之葦:“你那點薪水不是還在賠著嗎?破車加破包,居然被人敲三個月薪水,吊死在花園裡算瞭。”
蘆焱氣惱:“是不是你指使的?”想想自己的任重道遠,又忍氣吞聲,“孝敬你的。老大在城隍廟給你買點心包當東南亞特產,我這可是正經剛下船的。”
蘆之葦:“孝敬兩字你會寫嗎?小傢給我剝。”
應小傢給他剝瞭直接送到嘴裡,蘆之葦瞧著蘆焱生氣。提大包的隨身就有筆,蘆焱找張紙片,寫上“孝敬”兩字放在蘆之葦面前。
蘆之葦:“拿回去貼你床頭,睜眼就念一遍。哈哈,很甜。”
蘆焱:“你不能白吃吧?”
蘆之葦:“我吃你的東西叫白吃?你白吃我多少年瞭?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吃你掏錢的東西吧?有什麼事就說,看你那一臉要求人的樣。想求人不要讓人看出來,人傢會漫天要價,知道不?”
蘆焱:“你精成那樣,我有什麼你會不知道?”
蘆之葦:“有女人是不是?我知道你最近跟老卞那傻女兒混得近,可你要當真你就瘋瞭。你以為你傢房子比她傢大就叫門當戶對?人是活的,就不要比死的,你出五萬我也出五萬才叫門當戶對,這生意才有得做——我是不會給你出這個本錢的,掏錢把自個兒子變成個空心大少,這種蠢事不會發生在蘆傢。”
蘆焱拍著巴掌提示說得得意忘形的父親:“清醒清醒,看這邊。老傢夥怎麼那麼喜歡把小的亂配對?你是做信托中轉的吧?”
說到這行當,蘆之葦來勁:“那是,現在這亂世,沒本錢的生意數這個最好做。八國聯軍的錢,日本鬼子的錢,各大傢族的錢,各種的黑錢死錢,能潛到水底就隻管撈吧,路子對瞭就跟端著壺香片去打劫一般。”他嘆口氣,“可惜你腦筋不夠使。”
蘆焱:“我有一筆錢……要中轉。”
蘆之葦忽然清醒瞭,炯炯地看著蘆焱:“你有一筆錢?你的錢?”
蘆焱:“我這些年在外頭賺的錢……”他自是編好瞭父親能接受的話,“想拿來做生意本錢。至於中轉費用,你少要點?”
蘆之葦:“多少?夠不夠你挨那頓揍的醫藥費?”他又從應小傢手上啃瞭一個荔枝,“味道不錯,就是少瞭點。你要孝敬我何不買個十斤八斤的……多少錢?”
蘆焱:“兩塊五。”
蘆之葦:“兩塊五的信托中轉!我至少拿十一的抽頭,能賺二毛五的抽頭!”
蘆焱:“我以為你問荔枝呢……要中轉的那個是五十……”
蘆之葦:“多多瞭,我能拿五塊錢抽頭……也別中轉瞭。”掉頭對應小傢,“小傢,拿五十塊錢零花給他,我這兒子從不跟我談錢,值得獎勵!”
蘆焱一咬牙:“五十萬。不是日本人的偽幣,不是法幣,是硬通的銀圓。可我絕不能給你十一的抽頭。”
蘆之葦和蘆焱,父子倆大眼兒瞪小眼兒地僵在那兒。
蘆之葦開口時很平和:“其實呢……你老子以前窮瘋瞭的時候,看見花旗洋行的金庫也想是自己的……其實你把守金庫的打死,再把巡捕房滅瞭,再把美利堅國滅瞭,它確實就是你的。”他很和氣地,“好好商量一下吧,也有我的不對,三個月身無分文,在上海,人會瘋掉。我每個月還是少少地給你點零花錢吧?五十?”
蘆焱:“咱們先說這五十萬。”
蘆之葦:“黑錢?死錢?在哪兒?”
蘆焱:“死錢。被凍在渣打銀行,分文動不瞭。”
蘆之葦仰天怪笑:“渣打銀行?五十萬死錢?你倒是真敢說!我陪你做這大夢?”
蘆焱:“我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跟你談過一件事情。”
蘆之葦不理,起身,走人,上樓梯。他完全不認為蘆焱是在胡謅或者做夢。
屠先生站在雨裡,似乎看著他的手下,又似乎沒看。他終於看定瞭雙車,雙車忙低瞭頭,他確定屠先生在看著他。
屠先生:“雙車,你對他太好瞭,他居然有思考的自由。而這樣的人能毀掉你們的心智。”他向在場的人交代他的判決,“他不光不能再見天日,還要不能動彈,讓他聽才能聽,讓他看才能看,不用給他吃,靠註射活著就行瞭。疼痛和餓肚子都是讓人不能思考的好辦法。”
屠先生看著站在一群手下之外的邱宗陵。
屠先生:“能知道多一點總是好的——送訊問處吧。走。”
穿過那些迂回的空間,能與屠先生隨行的隻有時光一人。
屠先生輕聲:“雙車是個蠢貨。那傢夥根本不是紅先生。”
時光:“那您為什麼不說?”
屠先生:“因為他遠比紅先生可怕,假以時日就又是一個青山,對你的威脅。”
時光沉默,屠先生眼睛中有點冰冷的溫暖:“時光,九宮說你很久沒有睡過瞭。是殺瞭青山後再沒睡過,還是從我說要來後再沒睡過?”
時光:“先生說要來後。也不是沒睡,盹還是有的。”
屠先生輕輕搖頭:“太不像話瞭。”他掃一眼時光,“你在想什麼?”
時光:“我想回上海。”
屠先生:“我更希望你去睡覺。”
時光:“我睡不著。拉和老陳說的很可能是真的,那就是我的失職。我得去把那鬼地方再清理一遍。”
屠先生:“那你就永遠不要睡瞭,我們就是活在陰謀中間的。”他站住,向青年隊遞瞭一個不易覺察的眼色,“隻是因為這個睡不著嗎?”
時光:“隻是因為這個睡不著。”
屠先生拍他的肩:“那你現在可以睡瞭。”青年隊的人給時光註射瞭一支針劑。“睡吧,我來這裡的一件事就是想給你安寧。要命的不是你這種年輕人都愛想的對錯,是你為對錯想瞭太多。”
時光在襲來的睡意中掙紮,九宮和一個青年隊搶上來攙扶住他。
時光:“……先生……這不是……睡著……”
屠先生:“隻要能休息好,它就是睡著。不憂不慮,扔掉那些人心裡的垃圾,時光。”
時光終於在掙紮中沉沉睡去。屠先生整理瞭一下他的衣服,然後向其他人說:“他再來見我的時候,要像新的一樣。”
葉爾孤白的金行裡,兩個人自覺很有殺傷力地互相瞪著。
蘆焱語速急促地開炮:“這筆錢,不是借貸,隻是寄存,您根本沒做一分一厘的投入。就算借貸,百分之五的抽成已經可以叫高利貸,百分之十就幹脆是牟取暴利,您現在要的是百分之二十!而我們在談的是五十萬,僅僅是利息就足夠支付你的傭金還綽綽有餘!”
葉爾孤白:“您在說白道的規矩,而我們現在在談黑道的事情。”
蘆焱啞然:“一個洋人來說黑白道?”
葉爾孤白:“我入鄉隨俗,並且黑白通吃。並且您什麼都說瞭,就沒說這是一筆死錢。您知道什麼是死錢嗎?您的賬戶密碼不過是找到這扇門,我的手段和關系網才是開門的鑰匙——您在幹什麼?”
蘆焱:“您已經說瞭很多遍什麼叫死錢。而我就說一遍,您知道什麼叫死嗎?”
葉爾孤白愣住。
蘆焱大力發揮:“死就是以前做過的事一瞬間從您心裡劃過,您都來不及一樁樁後悔。您好像被扔上一列您不想上的單程車,看著站臺遠去——我是個亡命徒,這個我深有體會……”
在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很猙獰的時候,一支大號手槍的槍管子頂上瞭他的腦門。葉爾孤白以一個商人的謹慎研究著他。
葉爾孤白:“描述很生動——那您要上車嗎?”
還好,蘆焱早被槍頂皮實瞭:“我的後臺很強大。我們會共一輛車。”
葉爾孤白:“得瞭吧。我聞得出來,您根本沒有後臺。”
蘆焱拿腦袋去杵槍管子:“您再好好聞聞,我的後臺強大又殘忍,為瞭百分之二十的損失他們會要我的腦袋,之前先切掉您的。”
葉爾孤白放下槍,蘆焱舒口氣,坐下。
葉爾孤白:“好吧,您不怕死。為瞭五十萬上海會有一半人不怕死,包括我。可那不表示您能夠殺人。”
蘆焱發現瞭自己的錯誤,他應該把槍搶過來。可葉爾孤白把槍放進瞭抽屜,息事寧人地拍拍桌子。
葉爾孤白:“好吧,就這樣。您盡快證明您有一個令我畏懼的後臺,否則我收取百分之三十的傭金。”
蘆焱大叫:“不是百分之二十嗎?”
葉爾孤白:“您傻嗎?如果您沒有後臺,我怎麼會甘於掙那區區的百分之二十?”
弄巧成拙的蘆焱愣在那裡。
貧民窟,屋子裡很暗,小欠身後站著兩個人。盡管面對的是完全喪失瞭鬥志的小欠,兩人仍是劍拔弩張的架勢。
小欠盯著油燈,他不想看坐在對面的馮河虎。
小欠:“殺屠先生這件事,我覺得你是存心讓我們去死。”
馮河虎:“是先生要殺的。”
小欠:“先生說他沒這個意思。”
馮河虎:“你們勝,就是他的主意。你們慘敗,他就沒這意思。說到皮厚心黑,先生舉世無雙。”
小欠:“污蔑。”
馮河虎:“是贊揚。”他不想太刺激小欠,“我也為此次殉職的十三壯士難過。”
小欠抬頭看著馮河虎,馮河虎在黑暗裡,他隻看得見黑暗。
小欠:“不是壯士,殺日本人叫壯士,我們在殺自己人。”
馮河虎:“有什麼辦法?這是若水先生和屠先生的私怨,卻把我們全拖進去,連你的傢小都拖進去,看搞成瞭什麼樣子?”
小欠輕輕地抽搐瞭一下:“先生完瞭。”
馮河虎:“哦?”
小欠:“這次他差點死瞭,隻要屠先生的人多轉一下腦子。先生嚇破瞭膽……嚇破膽的人,什麼也不敢做,完瞭。”
馮河虎:“那你們這些對他最忠心的人怎麼辦?”
小欠:“是我。沒我們瞭,就剩我一個瞭。”他憤怒地瞪著他所在的黑暗,“你明明都知道的!都死瞭!所有跟著先生的老人兒,不是這裡的墻頭草,都沒瞭!打生打死為的什麼?我在保護什麼?”
馮河虎:“保護什麼?一大一小,一女一男,兩個唄。”
小欠像是被狠狠地打擊瞭一下,囁嚅瞭半天:“是的……是的。”
馮河虎在暗影裡走動:“能撐到現在,你也算得上強人啦。如果就此倒戈,我不會動你傢人,先生一死,屠先生那邊也不屑動你的傢人。”
小欠:“如果就是要先生死,你把先生的下落告訴他們不就得瞭,何必來勉強我做這不忠不義的事。”
馮河虎:“所以你就隻是個幹臟活的手啊。船幫不想做屠先生的狗,何以自立?除瞭若水我們還有他看得上的籌碼嗎?所以若水死,得死在我們手上,活,得捏在我們手心,是絕對不能告訴他的。”
小欠:“……原來是要占山為王。”
馮河虎:“擦屁股的事我是做夠啦,你還沒夠嗎?你願意一起對付若水嗎?”
小欠的嘴唇抽搐,馮河虎滿意地看著並且湊近,一個垮掉的人更讓他覺得可信。
馮河虎:“什麼?”
小欠忍無可忍地:“你知道我會說什麼啦!”
他說完倒平靜瞭,血平靜地從耳朵裡流出來。馮河虎遞給他一塊青佈手帕。
馮河虎:“好瞭好瞭,這事完瞭去治治。跟我一起做草頭王,保準你快活。”
小欠苦笑:“快活。”
馮河虎:“若水再沒有忠於他的人瞭,他沒牌瞭。”
小欠:“是的,他沒牌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