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蘆焱從街頭走過,臉上的神情像落滿街頭的那種濕重的落葉,顯然他和葉爾孤白的僵局仍是僵局。忽然,他精神起來,因為感覺到身後有一輛汽車尾隨著他。蘆焱回身,拐進瞭旁邊的弄堂。七轉八轉,他想象自己已經處在尾隨者的後方。

走出弄堂,汽車正守在那裡,司機座上坐著嶽勝,沒有表情。蘆焱慢慢地走過去,還沒近車邊,已經聽到一根手杖敲打著車窗沿的聲音,手杖的主人正在表示自己的不耐煩。

蘆焱苦笑:“……爸。”

門開瞭,蘆之葦坐在後座上,用古怪的眼神打量著蘆焱,這個老糊塗有時候似乎又很清醒,他清醒時似乎能看穿人的魂。

蘆之葦:“你現在做的什麼見光死的事?見瞭自己傢車都要跑?”

蘆焱:“長這麼大,您的車我就坐過一次,所以……”

蘆之葦:“我兒子是飛毛腿,一抬腿就天南地北。我兒子是土行孫,跺跺腳就土遁,讓我以為他被黃土埋瞭。我兒子是窮人的救星,見天就想著他傢大宅子能住百多號窮人。他能看得上他那損人利己蠅營狗茍漢奸老爹的私傢車?”

蘆焱訕笑:“你隻是憤世嫉俗玩世不恭,不是漢奸。”

蘆之葦打量著他:“看看再說。你隻是覺得漢奸的兒子不好聽吧。”

蘆焱幹脆岔話:“你怎麼在這兒?”

蘆之葦:“我要綁你的票啊!我窮瘋瞭,有個叫花子說他掙瞭五十塊,我就眼紅得睡不著,得上叫花子嘴裡搶飯碗。上車。”

蘆焱上車。

車在江邊停下,蘆之葦看著車外黃澄澄的江面和輪船。

蘆之葦:“跟我來。”

他下車,蘆焱花瞭些工夫才搞定自己傢車的車門。蘆之葦不耐煩地等著兒子來到自己身邊。

蘆之葦:“勞苦終窮,我都不知道你圖個什麼?”

蘆焱:“我最近也許能搞清我圖個什麼。”

蘆之葦:“我也是。”

蘆焱詫異瞭一下,蘆之葦摸出一根雪茄叼上:“跟我來。”

蘆之葦帶著幾絲憤怒在江邊走,雪茄已經點著瞭火,他今天的憤怒絕無做作。

蘆之葦:“我的兒子是個什麼玩意兒?叫花子還知道別砸碎要飯的碗,叫花子還睜眼知道第一件大事是填飽肚子。我兒子呢?他知道不平,知道憤怒,知道離傢出走,知道欺負他爸爸!然後呢?在外頭被人欺成一條死狗!你倒是給我欺負個人看看哪!去欺負!快去欺負!”

老傢夥咆哮到後來幹脆動手,蘆焱左支右搪,好在倒也不是很疼。

蘆焱:“你你你這這這幹什麼呀?別喊!嗆風!嗆瞭江風!”

蘆之葦:“嗆死算完,可以省掉多少的麻煩?你老子我打拼出一個商會,你老子我為瞭活下去無所不為,你老子我累得像個兒子!我兒子呢?他他媽的倒成瞭老子!說你呢!我以為你這一晃十幾年有瞭通天的能為,結果呢?為人所用的一個屁都不是!老朽無能!迂腐不堪!手上握著五十萬的一個叫花子!”

蘆焱訝然:“爸爸?……”

蘆之葦:“該我叫你爸!你老子我不會打聽啊!從你跟我開口我就打聽!查渣打行費點勁,查葉爾孤白這種洋癟三還不輕而易舉?你以為上海是什麼人的?是商人的,是冒險傢的,是黑幫的,是小日本的,是英格蘭法蘭西美利堅的!是所有敢吃得下吐得出的人的!絕不是你和葉爾孤白這種說有種又沒種的!這話就是為你們這種丟人貨預備的——兩個學大人玩鬧的小癟三!”

蘆焱:“你叫葉爾孤白小癟三?”

蘆之葦抬手就一下:“我是叫你小癟三!”

蘆焱:“就是說你能……”

蘆之葦:“能什麼?我貪生怕死,老胳膊老腿,不能賣狠賣打,不能白進紅出。隻能玩死他。現在幾點?”

蘆焱看瞭看表:“五點……下午。”

蘆之葦:“九點我能讓他下跪,十點我能讓他磕頭,不過他找不著地兒,因為老子睡啦。他跟老卞那傻閨女騙瞭五萬零花,我跟老卞隻當看小孩子玩鬧。他這號人隻是上海一季一換的落葉,你老子這樣的才是樹,才是根。”

蘆焱希冀著:“你氣成這樣……那當然是不想玩瞭。”

蘆之葦:“你不覺得丟人?早該成傢立業的人,這樣望著你老子,就好像幾歲的時候,盼我扔給你一塊糖。”

蘆焱:“可是您從來沒扔過。”

蘆之葦掉頭就走。

蘆焱:“我……錯瞭。”

蘆之葦哼一聲:“認錯啦?你剛回傢說的啥?”

蘆焱:“我沒錯,可是後悔瞭。因為我沒能讓我爸看著我長大,也沒能看著我爸變老。”

蘆之葦稍緩和瞭些:“認錯不值錢。你真當男兒膝下有黃金嗎?那我早雇百八十條壯漢每天跪著玩啦——給我點值錢的。”

老傢夥的神情漸漸平和下來,甚至回頭向蘆焱微笑瞭一下。蘆焱悚然。

蘆焱:“你別那麼笑好嗎?……我以後孝順。”

蘆之葦:“孝順是虛的,給我個實的……你給我多少分成?葉爾孤白要多少?”

蘆焱:“百分之二十。”

蘆之葦吐口氣:“我的個乖乖呀。”

蘆焱大有同感:“太黑瞭也。”

蘆之葦迎頭給他一下:“燒香吧,你碰上好人啦!換成你老子,黑錢洗白,至少要十抽三,像這種死得不透氣的死錢,給你留三成就趕緊買木魚回傢敲吧。”

蘆焱啞瞭,好吧,知道老爸黑是一回事,聽他說出來是另一回事。

蘆之葦:“自己說吧。雁過拔毛人留影,你是人,打算給我多少?”他在蘆焱的囁嚅中聲明,“我不做蝕本生意。”

蘆焱看著他老子那張厚顏無恥到發人深省的臉,拼命想琢磨出個中深義。

蘆焱:“……一個子兒不給。”

蘆之葦的表情一下變得兇狠,卻不像是對著蘆焱:“老狐貍,你是真敢給我挖坑埋雷。”他向自己的車走去,“走啦,江風傷人哪。”

蘆焱:“你要那麼多錢幹什麼?”

蘆之葦:“等我百年之後留給我不屑的兒子。”

蘆焱:“那你幹嗎要搶我的錢?”

蘆之葦:“你的錢?你的錢?”他滿是譏誚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再說一遍你的錢,你就永生不要跟我提他媽的這筆錢!”

蘆焱:“我知道的!我爸嬉笑怒罵,可是頂天立地!他從小就在教我一個男人該怎麼活!為生!為活!為志!為氣!不是盯著每一筆蠅頭之利的小錢!我知道你不過是要我照你希望的那樣活,安全的,穩當的,不會頭破血流的!我答應你——任何事情!”

蘆之葦面對著他的車,聽開始幾句時還略有愧色,但後幾句讓他微笑。

蘆之葦:“任何事?”

蘆焱:“任何事!”

蘆之葦:“那你去給我娶瞭卞子粹的傻閨女!那傢夥快嫁不出去瞭!咱蘆傢就行行好,收瞭進門!現在上海的日子不好過,生意越來越難做,你就跟他們父女遷去香港,做他傢的倒插門!”

蘆焱愣到瞭沒頭沒腦:“這……這叫哪兒挨哪兒呀?”

蘆之葦上車:“江風傷人哪!”

蘆焱:“這是你那生意場上的鬥爭嗎?”

蘆之葦心不在焉地哼哼:“老子的鬥爭多瞭去啦。江風傷人哪!”

蘆焱:“我答應你!可卞融那寶貝兒……卞小姐怎麼看得上我?”

蘆之葦:“願打願挨的事,屁股著瞭板子再說罷。還有……”

蘆焱:“你說點我想得到的事行嗎?”

蘆之葦又露出那副賴賴的笑容:“回去叫小傢一聲媽。”

蘆焱:“媽的。”

蘆之葦一時似乎再無更多要求,他看一眼蘆焱,若有深意,然後就思慮重重地望著江水。

蘆之葦:“兒子,看看江水。”

蘆焱莫名其妙。

蘆之葦:“人哪,就像這江水,渾渾濁濁的,啥也看不清,隻管從出生那天起,就一勁流去它要去的地方。”

蘆焱並不明白父親的無奈和蒼涼的心情。

蘆之葦的車停在商會門外,嶽勝下車,走開。蘆之葦玩弄著一根雪茄,想著什麼。蘆天倫從商會另一側過來,上車,把手上的衣包放在蘆之葦身邊,他的行為動態總是給人一種賊溜溜的感覺。

蘆天倫:“老爺給二少爺定做的衣服,已經做好瞭。”

蘆之葦:“天倫,咱們不用親手做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很多年瞭吧?”

蘆天倫:“可有些年瞭。”

蘆之葦:“那你怎麼舉手投足,總有那麼一種剛偷過東西的樣子?還是剛才真偷瞭東西?誰的?我的?”

蘆天倫:“老爺真有趣,誰敢動您的東西。”蘆之葦跟他對上瞭眼,蘆天倫隻撐瞭兩秒鐘,低頭。

蘆之葦嘆氣:“虛啊,虛的喲……我的人怎就這麼不成氣候呢?”

蘆天倫氣餒,可又不想認輸:“下人的氣候要看老爺的雄心啊。這樣生死的關頭,老爺卻去給兒子訂相親的衣服。”

蘆之葦笑:“你是越來越喜歡摻和不該你管的事瞭。”他忽然正色,轉瞭話題,“你說你想告老還鄉?”

蘆天倫:“是。老爺不喜歡天倫,天倫也想傢瞭。”

蘆之葦:“男人有兩個鄉,傢鄉,離傢越來越遠的野心之鄉。大蠢還是大智,就看你要還的是哪個鄉。”

蘆天倫明白蘆之葦話裡的警告之意:“自然是男人都要回的那個傢。”

蘆之葦出瞭口氣:“那就回吧。你隻學會瞭我的缺德,卻沒學會……”他敲敲自己的腦袋。

蘆天倫:“就這一項也夠天倫混吃等死啦,謝謝老爺。”

蘆之葦再也沒理他,蘆天倫徑自下車,在車邊跪地磕瞭一頭,關上車門。蘆之葦沒理他,研究著剛給蘆焱定做的衣服。

蘆公館。蘆焱近似委屈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今天這身衣服過於光鮮和隆重瞭。

蘆之葦:“轉過來。你自己看什麼,是老子看!”

蘆焱悻悻地轉過身:“你又看什麼?是卞小姐看。”

蘆之葦:“袖口緊瞭點。”

蘆焱:“我怎麼沒覺得?”

蘆之葦:“不用叫裁縫瞭,他們那活兒還不如小傢好呢。小傢,去幫他改改。”

一直在旁邊伺候的應小傢幫蘆焱把衣服脫下來,拿走。

蘆焱很深刻地看著他的父親:“做飯,打掃,縫紉,捶背……她好像會所有為別人服務的東西,可她不識字。”

蘆之葦:“你覺得不好?那我告你個好消息,你那口子,所有與人為善的東西全都不會,居然能把老卞的裡外兩件衣服給縫到一起。現在你高興吧?”

蘆焱:“就算婚姻是交易吧。你做瞭筆劃算交易——劃算到瞭缺德的地步,可幹嗎逼我去做虧本生意?送上門去,找個你也不怎麼認的兒媳伺候著,還跟他們去香港,倒插門?”

蘆之葦:“山人自有妙算。”

蘆焱懷疑地看著他:“要是你那妙算是我把人卞傢連女兒帶傢產打包,包你一統商會——你可知道我不是幹這種活的人。”

蘆之葦:“他老卞發財靠的我,理財靠的我,人緣人脈靠的我。一統商會這種小事還用你?我今天動瞭念,明天就統啦。”

蘆焱狐疑,但要在他爸的河裡摸魚,還真不是那麼容易。

蘆焱:“天倫叔呢?怎麼這幾天不見他陰陽怪氣啦?”

蘆之葦:“他想回老傢省親,我看他年紀也大瞭,索性給瞭個長假。”

蘆焱:“真想不出他還能有親友。”

蘆之葦:“也不用支三岔四地小傢天倫瞭,想問的事你就直問吧。”

蘆焱:“那筆錢怎麼樣瞭?”

蘆之葦:“它已經不是死錢瞭。”

蘆焱驚瞭:“就這麼快?”

蘆之葦:“慢的話那位葉爾孤白先生就不會覺得可畏瞭。昨兒一天,商會、幫會各給他上門一趟,商會見面就是下最後通牒,幫會見面就是亮瞭亮槍桿子,後來洋鬼子社團又跟他聊瞭聊驅逐出上海的問題。那位直瞭眼也彎瞭膝蓋,他又不是羅斯福張伯倫,沒炮艦沒軍隊,再說驅出上海,他一個猶太流浪漢上哪兒去?”

蘆焱體會瞭一下那位的處境:“別太狠。”

蘆之葦:“我當然知道點到為止。可你呢,心慈不是壞事,能看見硬心腸人看不見的東西,但別手軟,我不是說你要狠到能砸叫花子一磚頭,那叫有病。別總是絆在一件事上走不開道,你我沒有時間。”

蘆焱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也看著身後的父親——自己沒時間好說,但父親這個沒時間又是從何說起:“爸,你怎麼從來不問我這錢哪兒來的?”

蘆之葦:“見不得光的錢罷瞭,我天天在見。問的話我也知道你怎麼說,說一堆鬼話。省省心,錢就是錢,見不得光的錢洗個澡就是見得光的錢。”

蘆焱:“謝謝。”

蘆之葦:“哈哈,心存感激?我跟你說個事你就不會感激瞭。你那錢啊,現在不是死錢瞭,它是黑錢。”

蘆焱很有不祥之感:“你什麼意思?”

蘆之葦:“被凍死在行裡看得見摸不著的那叫死錢。用點手法能摸得著還能換得出來的叫黑錢。”他笑容可掬地向兒子點瞭點頭,“本店專事洗凈各種黑錢臟錢,歡迎光顧。”

蘆焱:“我覺得……你又給我挖瞭一個坑?”

蘆之葦:“哪是挖瞭一個坑呢,是鋪瞭一條道。做卞老鬼的女婿,人傢股份利潤是肯定要給你一些的,我嫁兒子呢,總也得給個嫁妝。所以呢,這個相親你要鉚足瞭上,女婿你要好好地做,生意你要賣力地幹,錢我也會好好地幫你洗。這樣乖乖地活個年把兩年,又夠市儈夠奸商的話,錢就白啦。”

他樂得不行,而對一心想瞭卻此事的蘆焱來說,他描述的真是一種無盡的磨難。

蘆焱:“你……這根本是給我脖子上套條鎖鏈啊?”

蘆之葦正色:“我不知道你心裡的大事是什麼,隻知道為瞭它你是隨時可以再跑個十幾年的,大不瞭到時來個我對不起你,下輩子還之類的,我呢,隻在乎今生。”他又嬉皮笑臉:“所以呢,我把死錢洗成瞭黑錢,算是給個訂金,你好好做人,我保證能付全款。洗凈五十萬分文不取也不是虧本生意,我賺瞭個能守傢保業的兒子。”

蘆焱聽得幹瞪眼,蘆之葦揚長而去:“聽說香港的海鮮不錯,希望你吃得上。”

會所湖邊,嶽勝放下蘆焱,將車開走。

蘆之葦優哉遊哉地從蘆焱身邊晃過,扔下一句話:“好自為之。你老子雖滿口胡柴,卻從不食言。”

蘆焱跟隨父親,他覺得自己像一個第一次上臺的模特。

把他帶到卞子粹跟前:“轉一圈,讓你卞伯伯看看。”

卞子粹色迷迷疑惑惑地瞪著蘆焱,讓這位預備女婿有一種被扒光的感覺。

卞子粹:“好好。”

蘆焱轉圈的時候差點兒把牙咬碎瞭。

卞子粹點頭不迭,外帶敲打自己的額頭:“怎麼怎麼……”

蘆之葦:“怎麼眼熟?”

卞子粹:“是啊是啊。老蘆,你傢二公子貴姓……我呸呸……這個大名?”

蘆之葦:“單字一焱,蘆焱。”

卞子粹在自己額頭上拍出響亮的一聲,叫並不多的客人回顧。

卞子粹:“那不是那不是……”

蘆之葦:“商會提大包的對不對?——對你傢千金他是久有賊心久有賊意啊,你年輕時幹過這種竊玉偷香的事沒有,老卞?”

卞子粹:“我是有賊心沒賊膽啊。”他給瞭蘆焱一個大拇指,“好小子,有種!”

蘆焱:“……見笑。”

蘆之葦:“令愛一向持重,這小子得不著手就來求我。隻好帶給你老卞看看,就這麼個東西,沒缺胳膊沒少腿,就是骨頭輕瞭點。”

卞子粹:“哪裡輕瞭?骨格清奇,氣宇軒昂,人中龍鳳啊!哪裡高就?”

蘆之葦:“前些年在外地打拼,掙的錢黑不黑白不白。”他淡淡地,“一筆五十萬的款子還要勞煩我通過商會來幫他洗。”

卞子粹嚇瞭一跳,並不在乎那錢臟不臟:“原來還是我們的大主顧!長江後浪!大手筆!坐坐!”

蘆焱總算能入座,但並不舒服,因為仍被卞子粹目不轉睛地看著。一名侍者抱著一大捧玫瑰花過來。

侍者:“先生,您訂的花。”

蘆焱看花,看蘆之葦。蘆之葦哈哈大笑。

蘆之葦:“玫瑰就是示愛吧?這幫小傢夥。”他看著卞子粹,指著蘆焱,“他還訂花!”

卞子粹合不攏嘴:“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蘆焱隻好和那捧玫瑰一起坐下,他覺得自己介乎花癡與白癡之間。

卞子粹:“賢婿啊……”

蘆焱:“啊?”

卞子粹:“哦,這個……蘆焱公子啊,融兒還沒到。你去過商會也知道,她就沒個準時的時候——不過要知道是你怕早就到瞭。你們打過交道是吧?”

蘆焱下意識摸摸自己的手,傷痕猶在:“……常打。”

卞子粹:“很多人叫我卞哼,意思是說話直。我也先直說,令尊和我一條褲子的交情,醜話早說過,商海無邊,你忙到快四十沒成傢。我那小女也高不成低不就,快三十的人還不思歸宿。所以我心裡呢,你們就一對金童玉女,小女漏鬥手流財命,我看你是個有心思有計較的人,以後兩傢合一,我卞哼的產業你要當蘆哈的一樣照應。”

蘆焱一副嫌錢太多的痛苦表情。

卞子粹:“身在商海,卻不以錢為喜悲,做大事的人!萬裡挑一!”

蘆之葦瞪著蘆焱:“哼,跟錢過不去的,怕是百萬裡挑一吧……哈,正主來啦。”

卞融出現瞭,一臉的煩躁加應付事。蘆焱呆呆看著那捧該死的玫瑰花。卞融過來,不看抱著玫瑰的蘆焱,隻沖著卞子粹和蘆之葦點瞭點頭。

卞融:“爸,蘆伯伯,我還有事。”

卞子粹:“有事也要先見一下蘆伯伯的二公子!老蘆,我怎麼晚認識你十幾年啊,有那十幾年他倆就是青梅竹馬……”

蘆焱站起身,像一具牽線木偶,僵直地把花遞給卞融。

卞融的臉變成瞭冰冷加詫異:“蘆二公子?!”

卞子粹:“嗯嗯,你蘆伯伯的二公子蘆焱,人品氣派,情深意切,生意場上也是八面……哎,女兒?”

卞融在他的嘮叨聲中放下坤包,活動瞭一下手腕。

卞融:“把花給我。”

她接過花放在桌上,然後由下至上,一隻手幾乎畫瞭條一百二十度的弧線,然後狠抽在蘆焱的臉上。蘆焱被打得頭仰瞭一下,他看一眼卞融,默默擦掉流出來的鼻血。四座寂然。蘆之葦和卞子粹甚至忘瞭發問,卞融看瞭他們一眼。

卞融:“這個人經常拿臉打別人手。他跟我認識的很多人一樣,面部沒有知覺的。你們不用擔心。”

蘆焱看看父親:“……看到啦?這不是我的問題。所以你該做的還得繼續。”

然後他掉頭就走,卞融把整捧玫瑰花砸在他的背上。憤怒、痛苦、茫然、屈辱,那就是蘆焱臉上的表情。暴露於眾人眼中多一秒鐘都是屈辱。他沖沖走向自己傢的車,打開車門鉆進去,癱在車座上。

蘆焱:“去我們該去的地方吧,嶽勝。”

那處讓他憤怒的地方被甩在身後,他呆呆地看著車頂,後來他在哼歌:

“飛得高,飛得低。學習再學習。多少好東西……”

嶽勝隻管開車。

蘆焱:“你肯定在心裡罵我,這點事都扛不住。”

嶽勝扔過來一塊手巾,為瞭他的鼻血。

蘆焱:“不是怕挨揍,我還怕挨揍?就是我做不來。你見過我爸放傢裡養眼的那位夫人吧?你知道她背後的故事?我要去騙的這個人和她是一樣的,都剩不下什麼瞭。再來最後一刀子,她們就得趴下。我捅不瞭這一刀。”

嶽勝在後視鏡裡打量著蘆焱,然後打轉方向盤。

蘆焱顧自嘀咕——不知何時開始,他已經把嶽勝當作傾訴的對象:“她不蠢,你知道嗎?她知道羞恥,這就讓她更容易受傷。她還是一個很講義氣的女人……不該傷講義氣的女人,因為女人很少會講義氣……”他忽然醒悟過來,“你這是要去哪兒?我們沒走過這條路。”

嶽勝不說話,隻開車。而蘆焱開始尋找一件自衛的武器——他已經習慣瞭這樣一種生活:誰都不要相信。

嶽勝:“能為你擋槍子的人,不可能傷害你。”

隨著這話扔過來的是嶽勝的槍。蘆焱毫不客氣地抓在手上,並確定瞭是實彈,在用它對著嶽勝時他猶豫瞭一下。

嶽勝:“隻是想跟你說件事,怕你失態。”

蘆焱稍安靜瞭些。車拐入巷子,巷子裡停下。空無一人,符合嶽勝的安全定義。他倆下車,面對面拿槍對著人不大合適,蘆焱決定把槍塞在口袋裡玩個暗瞄,像他所見識過的那些人一樣。可是槍卡在瞭口袋裡。嶽勝幫他在口袋裡把那支槍卸瞭,把部件拿出來裝上,又還給他。

嶽勝:“這件事,門閂早想讓我告訴你,我沒說,因為……我也不想捅那一刀子。保護你是我個人要求,因為我欠你的……不,是欠他的。”

蘆焱拿著槍,一臉不解:“你欠我?我們認識才多久?他是誰?”

嶽勝:“我上一個保護的人,結果他把我從二樓推下去瞭。”

蘆焱恍然:“冒牌紅先生,生意奇才,賺瞭五十萬死錢的人。我很感謝他,沒他掩護我可能西北都待不下去。”

嶽勝:“他最常做的就是喝酒拉和,打算盤,他最恨的就是喝酒拉和,打算盤。為瞭喝酒拉和打算盤,他弟弟離傢出走時他都沒空回頭,還是喝酒拉和打算盤,他人在上海,卻跟傢人說去瞭東南亞。”

蘆焱介乎反應過來和不肯相信之間,木然。

嶽勝:“他化名陳植,綽號拉和老陳。問我,他真名叫什麼?”

蘆焱:“……他真名叫什麼?”

他在企望著另外一個答案,但又渴望就是這個答案。

嶽勝毫無意外地說:“他叫蘆淼。蘆葦的蘆,浩淼的淼。他的弟弟拿走他的名字之前,他叫蘆焱,蘆葦的蘆,焚火之焱。”

青年隊基地,昏迷的蘆淼和邱宗陵分別躺在輪床上被推進相鄰的兩個房間。守衛的青年隊註定要整夜聽著來自兩個房間裡的尖叫、嘶吼、哭泣、大笑,七情六欲註定要在這裡被拿出來,打碎,粘上,再打碎,最後成為缺這少那的精神畸形。終於有一個人從屋裡出來,他像個醫生,緊跟時代的屠先生已經是藥物和刑訊並用瞭。那人拿著記錄本匆匆走開,他要去見屠先生。

屠先生房間的臺燈壓得很低,隻能照到屠先生眼下的桌面。屠先生和刑訊者都在臺燈之外的暗影裡,屠先生一邊聽著報告一邊翻著堆積如山的情報卷宗,他能夠一心兩用甚至三用,他喜歡這樣的高效。

刑訊者:“……用刑的同時,我們對陳植和邱宗陵都使用瞭大量藥物,幾乎是致死的劑量。陳植的抗拒現象並不強烈,可是……”他難掩沮喪,“說出來的和清醒時區別不大,還是統一戰線,日本人陰謀什麼的。”

屠先生並不抬頭:“如果他受刑前後說的話是一樣的,那要你們這些精通藥物的審訊專傢有什麼用處?”

刑訊者:“是……他說瞭很多數字。”

屠先生在卷宗上畫著的筆停頓瞭一下,然後繼續:“數字?還是密碼?”

刑訊者:“更像賬目。買進,賣出,拋售,收盤,諸如此類。我們好像在審問一個生意人,一個賬房。”

屠先生停下,看瞭一下專傢遞上的記錄本上邊那些沒有意義的數字,扔開瞭。

屠先生:“拉和老陳本來的身份就是生意人,他賺的錢在他發出那個驚蟄明碼後就不知下落,你要能挖出來也算有功。可我沒興趣看他怎麼買進賣出。”

刑訊者:“……這些共黨明知必死,也許就是沒帶著任何秘密來的。”

屠先生:“那不可能。每個人心裡都有秘密,挖不出來是你的無能。”

刑訊者隻好轉移話題:“邱宗陵倒是已經快像個鬼瞭。”

屠先生:“那就在他不人不鬼的時候叫我。”

蘆焱:“……可你現在才說……可我一直在玩他的算盤。”

嶽勝:“從你知道那五十萬的時候,門閂就讓我告訴你,可是……”他竟然單膝下跪,“我來上海的任務是保護他,可是,他倒保護瞭我。現在,我希望,至少能讓我站在你和射來的子彈中間。”

蘆焱:“可現在射來的不是子彈。”

他任由嶽勝跪在那裡,暈乎乎地去拉車門,他和那扇門較著勁,直至哀求:“幫幫我。”

嶽勝幫他打開車門。蘆焱鉆瞭進去,從車窗裡看著嶽勝。

蘆焱:“落在屠先生手裡的人……拉和老陳……我哥他,還出得來嗎?”

嶽勝:“從一九二七年至今,從無先例……連青山都不例外。”

本來是不抱希望的一問,而當絕望襲來,蘆焱慟哭,整個人從車窗之上滑瞭下去。嶽勝走開,背瞭身站在一步之外,仰望著天空的陰霾。

蘆焱伸手在車外敲著車門,附帶甕聲甕氣的聲音:“走吧,嶽勝,我們回會所。”

嶽勝沉重地上車,再也沒勇氣去看蘆焱。

世界在車外流逝。蘆焱呆望著車頂。嶽勝開著車。蘆焱整理自己的衣服,把自己收拾成一個從未悲慟過的樣子。

蘆焱:“我的哥哥蘆淼。我十六歲之前,模仿他的一切,最喜歡穿他的衣服。十六歲之後,反對他的一切,世儈、小氣、財迷、不通人情……尤其討厭穿他的衣服……現在我回來瞭,穿著他的衣服,保護我的人上一個保護的是他,還有他那拼瞭半輩子命賺來的五十萬……”

嶽勝因為自己也被列在清單裡而有些難堪:“你……不要嫌棄。”

蘆焱:“我不是嫌棄。我是想他……連那樣妖怪一樣的爸爸都能理解,我又怎麼會不想他?他怎麼攢的錢?五塊錢能幹什麼?十塊錢能幹什麼?五十塊錢能幹什麼?”

嶽勝:“像個釘在算盤上的瘋子。”

蘆焱:“他還活著嗎?”

嶽勝:“……最好別去想這個。”

這是又一個讓蘆焱崩潰的問題:“……我怎麼告訴我爸?”

車停下。嶽勝看著蘆焱那似乎平靜實則崩潰的樣子。

嶽勝:“我們真的要回會所嗎?”

蘆焱:“我穿著我哥的衣服,保護他的人在保護我……還有不回去就拿不到的五十萬——我們真的要回會所嗎?走吧,我們真的要回會所。”

嶽勝再發動汽車的樣子像是比蘆焱更別無選擇。

蘆焱:“不要尖叫。我爸說,做點有用的,不要尖叫,沒人要聽你尖叫。不要回頭。我爸說,蘆傢的男人從不回頭。”

車停在會所外邊,蘆焱看著會所,拍拍嶽勝的肩:“那是我哥的錢。”

一輛車停在樹蔭裡,車裡有四個人。後座上是小欠,司機和他身邊那位老疤手上的槍有意無意地對著他。馮河虎在副駕座上,猛吸雪茄。蘆之葦那一老一小進去,那小的讓小欠震驚。為掩飾他下意識地撥弄瞭一下老疤的槍口,老疤警告性地把槍對準瞭他。小欠嘲諷地冷笑。

見蘆焱又回來瞭,小欠的呼吸不由又緊瞭一下。這回馮河虎覺察到瞭。

馮河虎:“你認得他?”

小欠收回瞭目光:“那是誰?”

馮河虎:“你真不知道?”

小欠倒像是頗有怨言:“我們這些幹臟活的,又哪兒有機會靠近先生?”

馮河虎:“今天你好好幹完這單活,以後就不用幹臟活瞭——老疤,給他。”

老疤仍把槍口對著小欠,掏出一支手槍交給他。

馮河虎:“他老傢夥尿頻。如廁時就是你下手的機會。會有人到那棵樹下劃根火柴點上雪茄,那就是說你該幹活瞭。”

說著話他自己劃上火點瞭根雪茄。

小欠:“為什麼非得我來下手?”

馮河虎:“想以後好吃好喝總得交個投名狀。還有,我要讓他知道有多對不起我們這些被當炮灰的弟兄,你下手他更知道眾叛親離。”

強光、輪床、器械臺,和器械臺上那些足夠把活人做成沙拉的或尖利或鋒利的鋒芒閃爍的玩意兒,使這個房間更像個手術室。輪床早已被拆成瞭僅剩下鋼絲底的空架子,連帶著上邊已經松開的幾副鐐銬。邱宗陵拼命鉆在屋角,用青年隊扔給他的毛巾死死包裹著赤裸的軀體,厚厚的毛巾上已經滲透著血跡。他抖得不成話,一個青年隊正在給他註射鎮靜劑。屠先生進來,在他身邊站住。邱宗陵開始尖叫,這是表示害怕到瞭極點的一種信號。屠先生皺瞭皺眉。九宮跳過去,用幾記耳光將邱宗陵打回瞭現實。

屠先生:“說吧。”

邱宗陵的目光完全沒有焦點,他甚至沒看近在咫尺的屠先生:“小屠必須死。”

九宮在器械臺上找瞭一根最有殺傷力的棍子,揚起來。屠先生用眼神制止瞭他,伸出一隻手在邱宗陵耳邊打瞭個響指。如同引爆瞭一顆炸彈,邱宗陵跳瞭起來,被九宮再加上幾個人摁下。

屠先生:“你叫我小屠還實在年輕瞭點——是誰這麼叫的?”

邱宗陵嚎叫:“是若水!一定要殺瞭屠先生!若水說!若水先生說的!”

屠先生聽到這個名字後變得全無表情,他點瞭點頭,退後。會意的青年隊們上前,哀號中的邱宗陵再度被架上輪床,銬上銬子。刑訊專傢在器械臺上尋找著適用的道具。施刑者和受刑者厚重的影子映在墻上,形如地獄的剪影,也映在默然苦思的屠先生身上。九宮把從邱宗陵嘴裡撬出來的不成語句的審訊記錄拿來念給屠先生。

九宮:“……我是邱宗陵,我是若水的人,費瞭很大勁才混進共黨內部。雙車以為我是他的人,笑面暴以為我是他的人。他們都是傻瓜,我隻聽若水的,我是若水先生的人。”

端坐的屠先生換瞭一個姿勢,臉上浮現出冷笑:“……若水說,小屠如日中天,我們都要死在他手上瞭,得先下手。我放瞭消息,種子在陳植手上,讓他們大打出手……”他臉上凝固一般的笑容,“……我殺瞭笑面暴,讓船幫和天目山火並……若水說,掀起戰火,我們定輸,小屠會贏到溝滿壕平,我們會喪師失地……可最後他總得進上海。一個躲著上海的黑道之王,就是笑話。在上海被刺殺過的小屠不敢進上海,更是笑話。他明知有陷阱也得往裡跳,他這贏傢比輸傢更沒選擇……”

九宮不念瞭,屋裡一片寂靜,連用刑都停止瞭——傻子都知道,這話已經把屠先生得罪到極致瞭。屠先生再沒瞭笑容,兩手交錯,望著頭上破碎的穹頂苦思。

屠先生:“問他,若水預備用來殺我的那些人現在在哪兒?”

九宮吃瞭一驚,因為這等於說之前天外山天目山做瞭多少次的清洗工作都是白費:“我們實際上在追查一起已經被挫敗的陰謀。若水預備的刺客喪失殆盡,欠老板帶隊的就是最後一批瞭……”

屠先生:“問他!不是問你!去給我問一百遍!如果他說一百遍你剛才那種鬼話,就問他第一百零一遍!”

九宮立正,肅靜。屠先生出去——能承受血腥不代表他喜歡血腥。

蘆焱進入會館時卞子粹正要如廁,他摸著裝瞭太多酒水的肚子跟蘆焱傻樂。

卞子粹:“賢婿,你們傢傳的厚臉皮呢?我如廁,呵呵,我去如個廁。”

蘆焱死忍,蘆之葦正戳著一塊牛排和端著托盤等小費的侍者較勁。

蘆之葦:“……這是七成熟嗎?”

侍者:“七成熟。是的,先生。”

蘆之葦:“我要的是中國人的七成,你給我來個洋人的七成——洋人的七成最多是中國人的三成。”

侍者:“……我拿去給您再做。中國人的七成是吧?”

蘆之葦:“你以為三成加四成就等於七成?可這四成是中國人的四成還是洋人的四成呢?中國人的七成加洋人的四成又等於幾成呢?”

侍者:“這個……先生……”

蘆焱虎著臉過來:“你走吧,他不過是想繞到你不敢跟他要小費。”

侍者愣瞭,卻看著蘆焱,就不走。

蘆焱:“走吧。我是他兒子,比他更摳門兒。”

絕瞭小費之念的侍者終於走開。

蘆焱:“我從來沒見過人像你這樣決心做一個耍把戲的。”

蘆之葦津津有味地吃著七成熟的牛排:“我從沒見過做人有不耍把戲的。”

蘆焱看著老頭心情大好,暗自嘆瞭口氣:“我哥……”

蘆之葦風雨不驚地:“你哥回來啦?”

蘆焱:“……回來就好啦。”

蘆之葦:“人在這個好字上是沒得夠的。所以,你該想,眼下就不錯啦……萬一待會兒你爸就叫這塊牛排噎死呢?”

蘆焱:“你別邊吃邊說這種怪話就不會。”他掃視著周圍,“她呢?”

蘆之葦大笑,噎著瞭。蘆焱慌忙給父親倒水捶背。然後蘆之葦倍兒正常地往湖畔的樹叢裡指瞭指,蘆焱看去,見樹不見人。

蘆之葦:“她真是讓我眼紅啊,給瞭你那麼大一個嘴巴子,我多想也來那麼一下啊。打完瞭也不走,哭個稀裡嘩啦。我瞧這事是有八成數瞭。”

蘆焱:“卞哼蘆哈您兩位,那是你們的後輩,女的,哭成那樣瞭,你們兩位就跟這兒研究牛排幾成熟?”

蘆之葦:“管她幹什麼?這筆生意我們兩個老的已經談完,剩下的瑣碎你們小的自己談好瞭。”

蘆焱:“生意?”

蘆之葦:“生意生意。萬物都在耍把戲,無事不是談生意。”

蘆焱點點頭,離開之前從父親盤子裡撈瞭塊肉,這是他唯一的反擊手段。

蘆之葦:“扔個石頭。”

蘆焱:“石頭?”

蘆之葦:“八成數不是嗎?烏鴉喝不著瓶子裡的水,就往裡邊扔石頭,水自己就溢上來瞭。扔個石頭。”

蘆焱很沒轍地看著無事不用心機的父親,而父親毫無心機地專註著牛排。

青年隊基地,屠先生站在鐵銹斑駁的平臺上,看著晨曦之下的破敗廠房和那些被爆炸和氣浪沖擊得面目猙獰的機械。護衛他的青年隊站在陰影裡,仿佛希望屠先生忘掉他們的存在。九宮出來,鞠瞭一個折刀式的大躬。內疚和惶然交織在他的臉上,以及極度的疲勞。同一個問題問一百遍,折磨的不僅是被問的人,何況還得施刑。

九宮:“問第八十三遍的時候他終於說瞭。船幫的叛變是真的,可若水就是要把船幫扔出來做炮灰,他就是要我們覺得他眾叛親離。欠老板那幫是高級炮灰,命中註定的送死貨。真正的撒手鐧,是他多年來專為這事培養的……”他躊躇瞭一下,“……鋤奸隊。那些人多年一直在他身邊暗中護衛,我們不知道,船幫也不知道。就為在我們當他山窮水盡時,給先生您致命一擊。以上是最後的審訊結果。又經三次核實,犯人再無改口。”

屠先生盯著眼前的滿目瘡痍,表情竟有些苦澀:“狠過毒蜂啊,若水。為瞭叮我一口,你不惜讓自己的腸子肚子一塊被扯出來。你為什麼就不肯好好死呢?”

九宮又鞠瞭一躬:“先生不進上海,若水就是再多的設計也無從施展。但這裡還是太危險瞭一點,敦請先生速回重慶。”

屠先生:“退?沒得退。不可避而不戰,否則,徒增敵人勝算。”他無視九宮,隻跟他那位宿敵交談,“厲害呀,老夥計。實力如此懸殊,卻逼得我說出瞭這種話。你不是在玩苦肉計,你是真把自己放進絕地,砍掉自己兩腿一手,就留瞭一隻開槍的手。這時候,我怎麼舍得走?”

蘆焱賊手賊腳前往會所寂靜的角落,聽見那個細碎的聲音:蜷成一團的卞融捂著嘴發出輕輕的哭聲。蘆焱在茫然無措中生出對茫然無措者的同情,他安靜地看著女人在真正傷心的時候的哭泣。卞融換瞭個姿勢,托著腮擺著身段,珠淚漣漣,讓蘆焱的心都要碎瞭。他很紳士地走過去。

蘆焱:“蘆焱和何思齊,哪一個更讓你覺得討厭?”

卞融:“想好這回你要扮演誰瞭嗎?”

她威脅地活動著自己的手腕,蘆焱站住。

蘆焱:“你要揍蘆焱的時候,我是何思齊。你要揍何思齊的時候,我是蘆焱。”

卞融全無笑意:“真希望你的幽默長著脖子,這樣我就好掐死它。”

蘆焱幹笑:“你真幽默。”

看起來卞融要又一次使用她的巴掌,但她放下瞭手。

卞融:“算瞭,你走吧。女人打男人,無外乎是受瞭騙,可被一個欠揍男人騙瞭的女人,更欠揍。走吧你,我知道你回來幹什麼。你知道我除瞭生氣,還很好奇,何思齊怎麼就成瞭蘆焱,於是你準備好瞭一堆解釋。我也許信,也許不信,可隻要我聽瞭,這場遊戲就又得玩下去瞭。對不對?”

蘆焱連幹笑都沒有瞭:“我不解釋,因為一個像你這樣聰明的女人根本不需要解釋。”

卞融仿佛被打動瞭:“還是解釋一下吧,你小看瞭女人的好奇心呢。”

蘆焱提氣凝神:“這件事情是這樣的……”

卞融:“還是別解釋瞭,我逗你玩呢。”她忽然樂瞭出來,“真解氣,比打你耳光更解氣呢。也許蘆焱比何思齊更有意思?不過那是不可能的。何思齊有趣,因為上海根本沒有他的角色。你呢,和我一樣,從小就在扮演分給你的那個角色吧?”

她要離開,蘆焱欲阻,她把手提包當流星錘作勢欲揮,蘆焱站住。

卞融:“我才舍不得呢,包裡有我喜歡的香水。”她取笑蘆焱,“蘆公子,你還是做回何思齊吧?一棵樹對你比較安全一點。”

蘆焱硬起瞭頭皮,因為此時再不做什麼,以後他也無法為蘆淼的那五十萬做什麼瞭:“這隻是一筆交易,知道嗎?我隻是盡可能讓它不要成為交易。”

商人的女兒對那個詞總是敏感的:“你和我的交易?你拿什麼當本錢?蘆二公子,你知道上海有多少二公子?每個二公子都是在等著老大死掉的二世祖。”

蘆焱:“不是你我的交易。隻是兩個閑來無事的老頭子,閑到成天隻好操心他們的敗傢兒女,因為他們知道,這樣下去,他們的傢遲早要被兒女敗光。”

卞融瞧瞭一眼遠處正大快朵頤的蘆之葦,而她的父親正好如廁歸來,很無辜地沖她笑笑,又和蘆之葦交換著鬼臉。

蘆焱:“他們愛錢,可最愛的不是錢。他們怕死,可最怕的是看自己的兒女在外頭碰得頭破血流或者被人騙得醉生夢死。”他幾乎以假當真,“後來他們一合計,反正生意都做到一起瞭,索性把傢也並瞭吧。就這樣。”

卞融看父親的眼神有些茫然,畢竟一個對生人都同情的人,不至於不在意自己的父親。蘆焱的停頓讓她醒過神來:“就這樣?”

蘆焱:“當然不止這樣。現在輪到那個敗傢子——就是在下——上場。雖說打小擔著孽畜之名,我也知道這樣的強擰,會挫瞭他們的手,傷瞭他們的心。可是,連我都不願意接受這樣分不清是生意還是婚姻的東西,想必你更加厭惡透頂。”

卞融調侃蘆焱做作的憤怒:“不用那麼義憤填膺。不用裝出你真能分清生意和婚姻的樣子。”

蘆焱:“好吧,所以我去瞭一棵樹,因為我知道你在延安,經常會來一棵樹。所以……”他編不下去瞭,好在蘆傢還有門絕活是用問號把人繞暈,“你真的從來不覺得和我在一棵樹的相遇太過巧合嗎?”

卞融:“蘆公子,你是說你為這麼點小事花費瞭四五年?”

蘆焱:“當然不。可一棵樹很窮,而我們這些人最拿手的絕活就是砸錢,砸到我說在那裡待瞭四五十年他們都會說,沒錯。”

卞融仍不相信:“看來你真是很有錢,居然能砸出一口地道的西北口音。”

蘆焱:“我在方言上很有天賦,我還能說地道的東北話。”

卞融不再說話,沉默意味著她已經信瞭大半。

蘆焱看一眼遠處的嶽勝,給卞融最後一擊:“其實你想想就知道瞭,中國這麼大,在共治區的一棵樹我們相遇,在日占區的上海我們又邂逅,除瞭我說的這個理由,還有別的站得住腳的理由嗎?”

卞融:“你鴛鴦蝴蝶派的小說看太多瞭……我根本不信。”

蘆焱又看瞭一眼父親,然後開始扮演一個他很厭惡的人——葉爾孤白。

蘆焱:“親愛的卞,你不信,我也隻是告訴你原因,而不是要你相信。你不信會比較有趣,你若信瞭,我們就會擁抱在一起,太容易就遂瞭父親們的心願,也到瞭我們都在逃避的結局。不信,這個遊戲也許會更有趣。”

卞融顯得有點傷心和疲倦:“原來你也討厭這麼個結局?”

蘆焱:“婚姻對你我的父親是個結局,對我們卻是開始。”他甚至不好意思面對自己的無恥,“先得把米煮成飯,我們才能知道米的味道啊,親愛的卞。”

身經百戰的卞融被他肉麻得發冷:“何思齊在上海真是沒有立足之地啊。”

蘆焱:“你是說我換在衣櫃裡的那件衣服嗎?”

卞融:“你這樣憤世嫉俗好像很樂在其中啊?”

蘆焱:“哦,我打拼瞭三十多年隻為得到憤世嫉俗的權利,上流專利。你不也一樣嗎?親愛的卞,你正在對著鏡子說——必須改變自己的行為舉止。”

卞融的勇敢總是摻雜著糊塗:“那好吧,我們鬥嘴。門當戶對,上流對上流。”

蘆焱:“不,我很下流,讓上流人去玩他們的口才吧,我隻想談成這筆交易。”

卞融:“為什麼?為瞭卞傢蘆傢能繼續發國難財,你我能躺在這堆錢上?”

蘆焱:“我要說為瞭破碎的河山,為瞭每一次我見過的艱難的死和活,為瞭我年輕時的第一個理想,你會信嗎?”

當然不信。卞融為他的厚顏嘆瞭口氣:“你真是個空虛的男人。”

蘆焱:“我實在得很。不信你摸摸我。”

卞融:“還很無恥。”

蘆焱:“但不是最無趣,對吧?”

卞融:“無趣自覺有趣,下流自命上流,蘆公子。”

蘆焱:“這是一種修養。糟糕,但總得讓自己過得去。你我一樣,我的左手,你的右手。我彎腰,你也沒有直著——鏡子外的你,鏡子裡的我,親愛的卞。”

卞融敗下陣來:“走吧走吧,我信你瞭。何思齊隻是一件被你穿過的衣服,好嗎?蘆伯伯一向很奸,現在他虎父無犬子瞭。跟你比,我認識的那幫貨色也許都是光屁股的小天使,可我還躲得起你——讓路。”

蘆焱:“我就算讓開瞭,你前邊也沒有路。”

卞融:“讓開!”

蘆焱:“讓開之後呢?你回傢,恨你傢,恨你交的朋友,甚至恨你父親。你看著你買來的藥,想著有一天它們能到一棵樹,可它們沒長腿,你這長瞭腿的又邁不動,因為你害怕看見苦難。別人還能隔河望景,你卻兩頭都挨著針紮。人到底該有多少內疚和憐憫才不至於出危險?你早就過瞭那道紅線瞭……”

卞融:“誰要你說這些的?那些東西我是給何思齊看的!不是給你!不要拿從我這裡騙走的東西再來騙我!”

蘆焱:“那並不羞恥!而且我知道怎麼讓你安寧!燈紅酒綠讓你失望,窮鄉僻壤也讓你失望,冒險讓你失望,待在傢裡更讓你失望,你已經沒地兒可去瞭!”

卞融狠狠地把手提包揮過去,不再在乎她的香水:“用不著你說!”

蘆焱:“答應我的求婚。我知道,這樣一個婚禮,和我這樣一個人,是你逃瞭多少年的人和事。可是能走的道你都走過瞭,隻有我這條道瞭。來,走我。我們正正經經地生活,隻有我能做到,因為你認識的那些都不是正經人。我會堵住那些讓你不得安寧的五湖四海,當同情心泛濫時你還可以去去棚戶區發發藥。我們都該歇歇瞭,我會讓你變成像眼前這潭湖水一樣安寧和……”

卞融:“一潭死水和一股漂白粉味。”

蘆焱:“但是能過得下去。”

卞融:“但是總得過下去。”她嘆瞭口氣,走瞭幾步,平靜得似乎沒發生過剛才的一切,“你在求婚?那你求婚吧。”

這是蘆焱今晚的目標,但他犯瞭難,因為卞融站在湖岸邊,背對著他。蘆焱愣瞭一下,意識到這又是一場考驗。他跳瞭下去。卞融驚叫。蘆焱下沉。整個世界倒清靜瞭,對他來說隻有水聲——

青山:“同志,比死還難熬的就是沉默。”

蘆焱踩水上浮鉆出水面的一剎那,卞融尖叫,蘆焱大笑。

蘆焱:“我向你求婚!”

卞融:“我不答應!”

蘆焱:“那我求到死……”他下沉,並且喝瞭口水,“看來會……很快……”

卞融:“你到底會不會遊泳?”

蘆焱使勁讓自己冒頭:“遊泳……在大沙鍋……”

卞融試圖讓他夠到自己扔出去的包:“你給我上來!”

蘆焱已經隻剩一張嘴和一隻高舉的手:“……求婚……”

蘆焱消失。卞融大叫救命。嶽勝如子彈一樣直線沖過來跳進水裡。

屠先生走過青年隊基地那些讓人錯亂的空間,他和九宮的交談像飄浮在廢墟和銹鐵中的浮塵。

屠先生:“邱宗陵大概也不知道若水的真實身份吧?”

九宮:“正在訊問,但看來他真不知道。”

屠先生:“他說別人是炮灰,其實他自己也是棄子,若水怎會把藏身之處放給一顆棄子?船幫的馮河虎似乎知道若水下落,他還在漫天要價?”

九宮:“一個若水的下落,那傢夥居然想拿來換船幫在上海為王。這人要死瞭,就一定是貪死的。”

屠先生:“他肯定會死,若水哪會容得這樣的小醜壞事?”他望著天窗裡透進來的光,“大概很快就要死瞭。我覺得若水和我一樣,正在清理掉一切瑣碎,隻留下我和他的戰場。”

屠先生走向自己的房間,把他的人關在裡邊,話留在外邊:“下一個死的是誰呢?”

會所裡,小欠、馮河虎在車裡看著遠處的喧嘩。

小欠:“怎麼啦?”

馮河虎:“一對狗男女在爭風吃醋打情罵俏吧?下半夜就要滾到一張床上瞭……來瞭,註意火柴。”

他瞧著在樹叢中隱現的一個人影,也劃著一根火柴,點上抽瞭一半的雪茄。那邊那人走到樹下,也劃著火柴,點上瞭一根雪茄。馮河虎愣瞭:“怎麼會是他?”

小欠:“怎麼會不是他。”

馮河虎從小欠的表情看出大事不好,他身後的老疤已經把一隻袋子套瞭上來,那袋口是鋼絲加皮筋絞成的繩子。司機結結實實抓住馮河虎掏槍的手,小欠在這場暗殺中根本無須動手。馮河虎玩命掙紮。

小欠:“裝模作樣抽雪茄,對著壺嘴喝茶,就能贏瞭先生?先生多年前就看出你頭生反骨,腦袋裡就在搗糨糊。為什麼容你?因為我們需要一個傻子去賣主求榮,跟屠先生討價還價,讓他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你做得不錯。”馮河虎沒氣瞭,小欠拍拍他,“跟著先生那麼多年,隻學會野心沒學會智慧,你真是笨死的。”

小欠搖下車窗,尊敬地向那位抽煙為號的人點頭。蘆之葦站在樹下抽他的雪茄,笑瞭笑。載著小欠和死馮河虎的車駛走。人們司空見慣地看著湖邊那一對男女的鬧騰,蘆之葦的神情有點古怪。卞子粹一直是背對著湖邊,這樣的時候他總是有點聾啞。

卞子粹:“怎麼啦?有什麼事嗎?”

蘆之葦:“沒什麼,我兒子快被你女兒玩死瞭而已。”

卞子粹東張西望:“啊?哪兒呢?哪兒呢?”

蘆之葦:“虧瞭他身邊的人忠心啊,那小夥子要能收到我麾下多好啊。”

卞子粹:“什麼?你一副曹操見著趙子龍似的表情幹什麼?”

蘆焱被嶽勝搭救上來,幾個侍者和卞融跟在後邊。

卞子粹:“這是……搞什麼?怎麼搞的?”

蘆焱挨瞭卞融幾記拳頭後死死抱住她,他覺得那就是大庭廣眾之下的強暴。

蘆之葦笑瞇瞇地回過身來:“怎麼搞都行啦!親傢翁!”

卞子粹看著那個男人懷裡的女兒不再掙紮,老傢夥有點茫然,他聽到遠處的車聲,無意識地回頭。小欠的車正在駛走。卞子粹看著女兒和未來的女婿,不知是喜是憂。

馮河虎在微微地顫動,在車身顛簸中仍像活著。小欠疲倦地靠在前座上,也像屍首一樣隨著車身顫動。前路漆黑,加上後邊的屍體,他覺得自己是輾轉在地獄中。

小欠:“屍體沉江,頭記得砍下來。他很少見人,可保不準誰見過他。”

老疤:“我會讓他變成餃子餡的,忍瞭多少年這個龜孫瞭?”他情緒高亢得很,“欠老板,不用再忍瞭,我們鋤奸隊終於幹瞭回大事。”

小欠:“大到能讓我一傢子好好過日子,還是能讓占著中國的日本人死絕?”

老疤猶豫瞭一下,他知道小欠那一傢子會是什麼下場:“抱歉,可惜瞭你的傢小。”

小欠呆呆坐著,耳朵又開始流血:“不可惜,有什麼可惜的……我贏就贏在傢小……馮河虎以為我舍不得傢小,所以他死瞭。屠先生以為我舍不得傢小,所以沒殺我……我舍得啊,我怎麼會舍不得……”他淚流滿面,“馮河虎,你死得其所。我們都要幹狗屁的大事嘛……現在我們要去幹什麼瞭?”

《好傢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