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隊基地。時光睜開眼睛,靠強效催眠藥得來的睡眠並不舒適,時光恢復瞭精力,但頭痛欲裂。他下床時東搖西晃,幹脆摔倒,他惱火地扯下被褥,在一團凌亂中尋找他的假腿。門開,兩名手下沖進來扶他。
時光狂怒地用手杖亂砸:“我的腿呢?把腿還給我!”
以一個醜陋虛弱,站都站不穩的軀殼出現在人前,時光因而狂躁。
九宮和幾個天外山的親信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兒,一名青年隊跑過來:“時光醒啦!”
九宮機器一樣彈瞭起來:“去告訴先生!”
九宮和幾個青年隊走過陰暗而復雜的空間,青年隊手上捧著盒子,裡邊裝著屠先生為時光定制的殺人工具。
時光坐在一盆洗澡水裡出神,熱氣蒸騰,他有些暈暈然。
九宮:“時光,你好些瞭嗎?”
時光的聲音和著蒸汽,像在夢中:“像剛磨過的刀,算壞算好?”
九宮:“最好不過。先生讓你穿上這些。”
時光:“兵臨城下,先生怎麼還去管這些。”
九宮打開最大的一個盒子,一條精巧的金屬假腿。
九宮:“從你截掉腿那天,先生就命令我們做這條假腿。”他向時光展示著那些怪異炫目的玩意兒,“空膛,和你沒瞭的腿應該差不多重量,用的是造飛機的金屬,輕而堅固,燕飛熊要再想踢斷你的腿怕得再練些年瞭。”他輕揮瞭一下,那條腿的趾尖砍進瞭床板裡,“而你要踢斷他的,輕而易舉。”
時光處在驚訝和惶恐中,但有哪個小孩不喜歡新玩具呢?即使這玩具的代價是他的肢體。九宮給那條假腿裝上瞭槍套,連同一支精巧的小型手槍:“你愛用掌心雷。先生特地給你換瞭支新的……”他從另一個盒子裡拿出一雙皮手套,讓時光戴上右手那隻:“手套槍。壓力擊發,一次隻有一發,是低過聲速的減裝藥彈,聲音很小,殺人無形。”
時光往床上打瞭一拳,手背上那個擊發機構射出的子彈把床打瞭個洞。
九宮不再一件件展示,隻是把那些尖的彎的帶刃的帶刺的玩意兒放在床上:“你總與人短兵相接,這些東西應該合你的脾胃,都是先生特意定制的。”
他最後拍瞭拍手,青年隊的人把一套衣服拿瞭進來。
九宮:“先生在等你。他希望看見一個全新的時光。”
時光從自己剛裝好的假腿上抬起頭,他已經穿上瞭那套機關重重,不如叫兇器的衣服。他在九宮們的註視中輕輕頓瞭頓腳,感覺到這隻假腿的結實和輕巧,他向桌子踢瞭一腳,桌腿斷瞭,桌子塌瞭下來。他抬瞭一下腿,還沒看清怎麼回事,那支鍍鉻的手槍已經滑到他的手上。
時光:“走吧。去讓先生看看。”
“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屋裡有點風,吹得屠先生的格言微微飄動。屠先生看著時光在屋裡走動,像一個武士看著剛磨礪出的刀鋒。時光在走給屠先生看,就像孩子在炫耀父母給新買的衣裳。
屠先生:“別老想著你的那條腿,地很平,你不用想用你那條腿去就地面,要讓地面就你的腿。……好,好,像樣。”
在他的調教下時光走得自然多瞭,你幾乎看不出他是個缺瞭一整條小腿的人。
屠先生:“很好,時光。你再也不瘸瞭,你用不著手杖。每次你拿手杖戳假腿時我真想抽你。我來上海之前想,你也許是廢瞭,那我就隻好把你殺啦。”
時光:“先生不來,也許我就自己把自己殺瞭。”
他深深地鞠下一個躬,尊敬的程度已經遠遠超出尊敬的必要。
屠先生:“也許我該感謝青山。他本想毀瞭你,沒曾想倒讓你歷經憂患,長大成人。我心甚慰。”
他是有意提起青山,並很註意時光的反應。時光猶疑瞭一下,因為他並不覺得青山要毀瞭他。
屠先生略微不快,但並不表露:“好吧,還差那麼點。不過我們還有時間,因為你叫時光。容我時間,我能上天的時光。”他擺弄著桌上的什物,“你現在想幹什麼?”
時光:“我想去上海。”
屠先生:“還是上海?”
時光:“之前要去上海,是因為覺得無處可去。現在要去上海,是因為我必須去。先生一向的教導,槍可以躲,心裡的疙瘩絕不能躲。”
屠先生:“我正要把雙車、九宮和一部分的青年隊都派去上海。若水已經讓上海成瞭個叫人頭疼的地方。”
時光振奮:“那我就更該去上海瞭。”
屠先生:“不,不,你可以去上海,可不是幹這個。我不缺打手,我要的是一個繼承人。給你配的那些小玩意兒,是用來防身的,不是讓你做陣前風。再那樣,我會親手鋸掉你另一條腿,沒麻藥,用鋸子。”
時光有些失落:“可我去上海做什麼?難道去做錦衣夜行的塗陌塗公子?”
屠先生:“正是去做塗陌,可不是錦衣夜行,要光天化日。”他看著時光,“你要做我這樣見不得天日的人嗎?為這點權力,我做盡瞭人們不屑做又必須有人做的臟事。他們說我是王,什麼王?地下的,陰溝裡的王,雞鳴狗盜的王。不行的,時光。”他不再掩藏傷感和自卑,“陰溝裡的國王註定也要死在陰溝裡,我想活在陽光下,可現在多曬會兒太陽都會頭暈。去吧塗陌,不用帶那些幹臟活的棋子,你身後有我全部的人力和財力。別再管這些臟事,好好做一個上人,直到把我們從地下帶到地上。我是秩序的父親,沒有暴力就沒有秩序。我叫暴力,你叫秩序。”
屠先生親手為時光打開瞭門,時光訝然。
時光:“怎麼在這個時候……說這些?”
屠先生微笑:“因為我要去跟若水打仗瞭,人在生死關頭,總會想多一點的。”他敲敲自己的心臟,“槍能躲,這個,不能躲。”
他關上房門,時光對著關上的門站立良久。青年隊的人正在忙碌,準備著去上海的又一場戰鬥。時光漠然地離開他們,車、司機、一個與門閂九宮不同的新的親隨已在等著他。
他們為時光開門:“塗公子,請。”
九宮站在屠先生房間裡,他唯恐自己不畢恭畢敬,但屠先生根本不在乎他的態度——一向如此。
屠先生:“時光走瞭。”
九宮:“我看見瞭。我不用跟著他瞭?”
屠先生:“你不用跟著他。你們是幹臟活的,他不是去幹臟活。但是你也去上海吧。我不指望你能找到若水,但是至少,你能給若水和他的鋤奸隊造成壓力。”
九宮:“是。”
屠先生:“要保護時光,但不要主動和他接觸。我要洗幹凈他的腳,不能像我們這樣,到哪兒都帶著一串血糊糊的腳印。”
九宮:“是。”
屠先生:“記住。時光才是我們的未來。”
時光的車從路上馳過。他看著前些天他和屠先生來過的地方,註目處,埋著青山。
親隨:“要下車嗎,塗公子?”
時光:“不。去上海吧,這裡什麼也沒有。”
車輪卷著路邊的冥紙飛舞。時光望著極目處上海的城影幢幢,也回望青山埋骨的地方。
時光:“在我心裡死掉吧,老傢夥……時光流逝,時光也永駐。”
他是真打算忘掉青山瞭,用最殘忍也最溫和的方式——時光。
嶽勝的車在商會門外候著,曾經的上司屁顛地跟在蘆焱後邊:“會長您好,會長走好。”
蘆焱:“別亂叫,我隻是會長助理。”
上司隻管笑:“嘿,早早晚晚,這會長還不跟拎在您手上的包似的。”
蘆焱:“這是我的第二個包,第一個包已經丟瞭,現在還在扣著我的薪水。世界還有很多包,但丟瞭的那個是我最懷念的包。”
上司:“您這話說的,您現在是給我們發薪水的人啊。”
蘆焱苦笑著上車:“看來我這輩子也拿不到薪水瞭。”他向嶽勝,“先去會所,再去我們該去的地方。”
嶽勝:“你要不要我這個月的薪水?”
蘆焱:“你可以換個別的方式打擊我,比如告訴我門閂其實是屠先生派來的暗樁什麼的。”
嶽勝:“應該不是。”他認真地想瞭想,“我吃不準。”
蘆焱忍俊不禁。他們的車與時光交錯而過,隻是時光對著街這側賣呆,而蘆焱面對的是另一邊。時光的車在嶽勝剛停車的地方停下。親隨下車,急匆匆走進商會。
時光無聊,對著反光鏡拿假胡子粘著玩。手下給他預備的假胡子款式很多,他把自己粘出瞭一副山羊胡子。
親隨從商會裡匆匆出來,上車,因時光的胡子愣瞭一下。
親隨:“卞哼和蘆哈不在,他們已經把一應商務交由卞傢的未來女婿,也就是蘆之葦的兒子,現任會長助理蘆焱管理,但蘆焱也不在。我們曾和滬寧商會做過幾單讓他們穩賺無賠的生意,所以他們馬上出來迎接。”
時光:“必須要迎接嗎?”
親隨:“對。以您塗陌的身份,應該是卞哼蘆哈和會長助理一起出門迎接。”
時光:“可他們都不在。就是說他們不必迎接,我也不必上去。走吧。”
司機當然聽時光的,當即一腳油門。
親隨:“但恐怕您還是得參加蘆傢少爺和卞氏千金的訂婚典禮,這件事我們必須排進四號的日程,塗陌公子既然身在上海卻不去參加,有點說不過去。”
時光往椅子上一靠,隨手把假胡子扔出窗外,像一個逃課卻被抓住的學生。
親隨:“而先生對您的期許是成為黑道的霸主,白道的商界之王,這是在野;最後您籠絡瞭黑白兩道,挾先生之勢入朝,成為政界新秀。”
時光打量著車窗外,不知如何打發這對他近似苦行的時間。
蘆焱在會所下車,第一眼就看見約見的客戶正坐在湖邊向他招手。但蘆焱又瞧見卞融坐在一張長椅上,看見瞭他卻跟沒看見一樣,等著蘆焱表演“你怎麼在這兒”的驚喜。可蘆焱隻向她揮瞭揮手,匆匆。
卞融:“何思齊!”
蘆焱無奈地站住:“我們……能不能用那個比較通俗的名字?”
卞融:“你沒讓我開心,我也不用讓你滿意。你不覺得我們好像隻是路人?”
蘆焱:“沒有啊,我們後天就要訂婚瞭。”他指湖邊的那位,“可我約瞭客戶。”
卞融:“你當然約瞭客戶。你哪回沒約客戶?害我來這裡守株待兔。”
蘆焱:“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他回頭看看嶽勝,因為他知道這個改變將會讓他們的晚上變得更加緊張,“我先談完客戶,然後,好嗎?”
卞融回到長椅上,第N次收拾自己的包。
蘆焱坐在庭院裡,暮色下,和那位他約好的生意人。
蘆焱:“……您知道這是戰亂時期,戰亂,對我們生意人是機會也是災難。可小船會翻的地方,大船可能連顛都不會顛。所以必須要有大船,要有商會,滬寧商會。現在,給您一個上大船的機會。”他像他父親那樣奸猾地笑瞭笑。
他一直盯著對方,每一次停頓都露骨地表示著強大和自信,而一個平庸的小本經營者,正在滬寧商會會長卞子粹第一助手兼預備女婿的目光下飄搖不定。
蘆焱:“……所以,提成上您給我多少?……您那單生意並不幹凈,就憑商會所要冒的風險,低於百分之三十五是對我們的侮辱……”
那邊嚇瞭一跳:“這不是搶嗎?”
蘆焱:“您幸運地碰上瞭我,我剛入行。如果是會長或副會長,他們要的會是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七十之間。”
那位直接就站瞭起來:“我們還是下次合作好瞭。”
卞融跑過來:“很大的生意嗎?你們談一個多小時瞭。”
蘆焱:“生意無大小。”他並沒放過對方,“下次合作愉快,這次您肯定不會愉快。因為已經交過底瞭,不管您再找哪傢,在下一定會堵死您的路。”
那位卻是認得卞融的:“卞小姐,我和令尊還算認識。這位蘆先生怎麼這樣對我?”
卞融:“我也恨透瞭他的財迷,吃相難看,像餓瞭三年的臭蟲。可我爸和他爸為此愛死瞭他,現在滬寧商會他說瞭算。”
那位啞然。蘆焱在被卞融拖走前同情地拍拍他。
蘆焱:“我保證,一定把你的錢用在最合適的地方。”
那位呆若木雞:“是放高利貸嗎?”
蘆焱樂瞭:“是高利貸。您回收的利息是一個繁榮富強的中國。”
那位嘀咕:“這牛皮吹得也忒大瞭。”
蘆焱沒空管他瞭,因為卞融已經極度的不耐煩,跑去玩會所為熟客準備的小消遣,套圈瞭。她像扔石頭一樣向她看中的東西扔出幾個藤圈,結果是撞在上邊立刻彈開,令她恨恨地跺腳。蘆焱看著表,又看著遠遠的嶽勝。
卞融:“別看表啦,快來幫我!我要那個。”
蘆焱看瞭看卞融要求的那個毛絨玩具,又遠又大:“怎麼可能呢?那是人能搞得定的事情嗎?”
卞融:“為瞭我,試一下也不可以嗎?”
於是蘆焱試瞭一下,他扔的藤圈飛得跟他的心思一樣遠。
蘆焱:“人力有時而盡啊。你就直接跟他們要好瞭,沖著你爸的面子,會不給你?”
卞融:“蘆老二,去上海灘打聽打聽,卞府女公子闖蕩你們這個烏煙瘴氣的江湖,什麼時候利用過她老爸的名聲?”
蘆焱:“如雷貫耳。”他又看表看嶽勝,“我六點半約瞭人談筆生意。”
卞融:“我陪你一起去。”
蘆焱:“那不可能。”
卞融:“蘆焱先生,你以為我就會搗亂?我三歲的玩具就是我爸的算盤,六歲我的玩伴有一多半是我爸的生意夥伴。我可以幫你討價還價,殺他們一個半死,還不像你剛才那樣跟人傷瞭和氣。”
蘆焱欠瞭欠身:“很期待跟你的合作。下次吧,這次不行。”
卞融倒冷靜瞭:“一筆生意,如果我投進去一萬,你投進去十塊,那就做不下去瞭,明白嗎?感情也是一樣。”
蘆焱又鞠瞭一個躬:“問題是我投進去的是我剩下的所有。”
卞融淡淡地:“居然在這裡又聽見這句無恥的話。上次跟我說這話的人你不認識,另一個男人而已。”
蘆焱完全沒有妒意:“真得走啦,客戶最大嘛。回頭再說。”
卞融由得他匆匆地去,又忽然大喊一聲:“何思齊!”
蘆焱站住:“不是說別這麼叫我嗎?我是蘆焱。”
卞融:“被叫作何思齊你很不開心嗎?我不開心的時候絕不會叫你蘆焱。”
蘆焱知道逃不掉,便涎臉湊過來:“那麻煩大瞭。人這輩子窮開心的時候居多,你要的那種開心,人間哪得幾回聞啊。”
卞融:“不好笑。尤其我正在算賬,就更加覺得不好笑。”
蘆焱:“算什麼賬?”
卞融:“算你和我的這筆交易,我到底虧瞭多少。”蘆焱立刻閉嘴,“你信誓旦旦地說,老傢夥的交易是老傢夥的事情,你答應我的是一個歇腳的地方,一種還有希望可言的生活,一份安寧。”
蘆焱苦笑:“……應承瞭別人安寧的人,總得先把自己安寧下來。”
卞融:“那你什麼時候安寧下來呢,何思齊先生?”
蘆焱咧瞭咧嘴:“……等這個國傢安寧下來……”
卞融啞然失笑:“那我何不去一棵樹找我自己的安寧呢?”她忽然間冷若冰霜,“從你說服我做這筆交易,就再沒見過你。我跟以前一樣,隻是把滿世界找樂子變成滿世界找你。而我的未婚夫,掙錢時的吃相比誰都難看,好像一心在鈔票裡淹死。你我的交易,迄今為止,你連預付款都沒付過。”
蘆焱撓頭,吸氣,哈腰,像牙疼的同時犯著肚子疼。
卞融倒笑瞭:“我不是要撕毀合同啦,我比我爸爸講信用。我隻是提醒你天下還有信用兩字。”
信譽是吧?蘆焱看瞭眼湖水。世界上最細心的嶽勝在那邊,也已經在做脫衣服脫鞋的準備。
蘆焱:“……這回……能不能我先脫瞭衣服?待會兒還得見人……”
卞融:“又跳?你當我是打魚的嗎?你剛才那筆黑心生意掙瞭多少?”
蘆焱警惕地:“商會掙瞭三萬七千二百五十塊。”
卞融:“十分之一的抽成,就是說你掙瞭三千七百二十五塊。便宜你啦,我看上的一條項鏈隻要這一半的錢。”
蘆焱:“什麼項鏈?你還缺一條項鏈?又不是九頭蛇,幹嗎要那麼多項鏈?”
卞融:“是為瞭讓你在你我之間,除瞭口水還投入點別的——蘆焱先生。”
蘆焱:“你就一個脖子,幹嗎要那麼多項鏈?你看,我兩隻手隻戴瞭一隻表。”
卞融:“那好吧,你幫我套中那個娃娃,我就讓你留著你的錢暖床。公平吧?”
蘆焱叫冤:“我一不是一門大炮,二不是飛將軍李廣……”
卞融:“隻準投一次。”
蘆焱慌神,屏息,寧神,覺得不對,又活動肢體,做體操。
卞融瞧得不耐煩:“還有五秒鐘。四。”
蘆焱甩手榴彈一般把藤圈擲瞭出去,然後就開始抗議:“這一把不算!給我換個大一點的圈……”
他比著一個能把人套進去的圈,而卞融表情怪異地看著他,那位照料著這一小小娛樂的服務生已經把那個娃娃給送瞭過來。
服務生:“蘆公子,您莫不是上過戰場來的?嘿嘿。”
蘆焱接過娃娃,啞著,和卞融面面相覷。卞融奪過毛絨玩具,死耗子一樣拎著,然後甩手扔瞭出去。
卞融:“誰想要你的項鏈?我看見我一抓一把的那些項鏈就覺得惡心,我屋裡的那些藥就是拿兩條項鏈換回來的——可你,至於嗎?無論金錢還是時間,一毛不拔,還為你這活見鬼的狗屎運這麼高興?”
她離開。而蘆焱暗自慶幸,還沒忘瞭去撿起那隻毛絨玩具。他蹦蹦跳跳地上瞭嶽勝的車,和那隻毛絨玩具一起躺在後座上,把自己也擺成那玩具的姿勢。
嶽勝不由納悶:“有什麼好事嗎?”
蘆焱:“值一千八的好事。雖然她說隻要花我一半的錢,可她算術不好。”
嶽勝:“聽不懂。”
蘆焱:“用不著聽懂,你隻要知道我又賺錢啦。”
嶽勝:“五十萬?”
蘆焱:“不要跟門閂學得陰陽怪氣,那還遠著呢。”他忍不住要炫耀,“嶽勝,你做新四軍的時候,最愛使什麼槍?”
嶽勝:“當然是二十響德國大鏡面啦。可那玩意兒不好找啊,黑市上少說一百五,兩百的都有。就我們營長有一支,寶貝的,槍帶上寫著槍與老婆概不借人,可他沒老婆啊。我們都說就等他洞房花燭,老婆要跟他借槍,到天亮時他恐怕就又要打單身瞭。”嶽勝說得又高興又心酸,“我想,皖南的時候他一定是毀瞭槍才死吧?真可惜呀。”
蘆焱:“一百五兩百?那我有十好幾支。”
車陡然停住,嶽勝看著他:“給我一支。”
蘆焱敲自己腦袋:“在這裡邊。”
嶽勝:“那裡邊的東西……就算換成真的,門閂也不讓動。”
蘆焱:“對呀。拿來孵雞的蛋,那怎麼能動?”
五十萬使他痛苦,一千多塊卻讓他滿心喜悅,蘆焱拿自己腦殼當鼓,敲打著愉悅的節拍。
貧民窟裡,蘆焱今兒沒有鋼盔,而是頂著一個鍋。刺刀也沒瞭,嶽勝提供瞭他自己的刀,但那叮叮當當的啞響實在讓他很不來情緒。
蘆焱:“克BNJ840雙柵AQ0024卡脖S842……”
今天聽寫的是嶽勝,門閂在一邊折騰一支上瞭瞄準鏡的槍,酷似他在大沙鍋使的那支槍,發出一種“咔啦砰,咔啦砰”的聲音。
蘆焱今天明顯不在狀態,一口氣錯瞭好幾個。嶽勝索性停筆瞭,看著他。
門閂:“把你的槍也給他。我明白他那意思,有些傢夥事兒在手,好把自己當作戰士,才能一瀉如註。記得卸瞭子彈,咱們沒那麼些人來給他走火。”
嶽勝把槍膛裡的子彈都給卸巴瞭,蘆焱拿在手上,背誦果然順暢瞭許多,隻是沒忘瞭牢騷:“我的鬼子盔呢?我的鬼子刀呢?”
門閂:“送去前線啦。”
蘆焱:“那你手上的槍呢?怎麼不送走?”
門閂明顯心虛:“我……短傢夥用不稱手,總得有支長火才好保護你們。”
蘆焱:“在裡弄裡使那傢夥?你不用瞄,槍管子一指就能把對頭頂出鼻血來。”
門閂:“我……把它改裝瞭。從側面生焊瞭個鏡橋,活兒糙瞭點,不要笑話。”
蘆焱:“對著一個假公濟私的人,我笑不出來。”他接茬背他的數據。
門閂愣著,一時像個要被搶走心愛玩具的孩子,這在他身上倒也罕見。
嶽勝:“是在假公濟私。”
門閂愣瞭一會兒:“好吧。雖然上梁正瞭下梁也未必就不歪……我去交公。”
蘆焱:“其實我們這裡都是老弱病殘,需要一支大槍來保護。對不對,嶽勝?”
嶽勝心領神會:“對對!現在哪怕地溝裡鉆出隻耗子來,手上拎的傢夥都比我大,我真怕保護不瞭你們。”
門閂繃著臉:“不用裝可憐,我會去跟上頭申請一門土炮來保護你們。”
身後忽聞異聲,是從來不玩笑的嶽勝一邊埋頭苦寫,一邊用嘴模擬瞭他吹噓的那門土炮。門閂拄著槍蹲在地上啞笑,他們實在是很久沒歡樂過瞭。
回傢的路上,蘆焱坐在車裡,一隻手還抓著那隻玩具。
蘆焱:“我很感激蘆淼。想想他留給我什麼?五十萬,一個嚇死人的禮物。”
嶽勝:“不是禮物,是麻煩。沒有一分錢是屬於你的。”
蘆焱:“是禮物。他一定很得意,他肯定想過我接受這份禮物時的窘迫——我們傢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他說過我,隻會莫名其妙地燃燒,隻會憤怒,隻會罵不公平,他覺得我是荒野裡的野火,對人們沒用,所以他用這五十萬把我填進瞭爐膛——要燒,你給我像像樣樣為點有用的事燒。”他看著天空,“這是不是你想跟我說的話,蘆淼?”
嶽勝表示同意:“這麼說的話,是禮物。”
蘆焱:“你花瞭半輩子掙來的銀子,整整五十萬哪,我給你洗凈快五萬瞭。除瞭門閂那個不要臉的貓瞭支槍,全齊齊整整送去打日本人瞭。我腦子裡藏著的東西,倒出來三分之二瞭。我瞎瞭三十多年,你給瞭我一個刻度,讓我知道,做人是該有個尺碼。我燒得怎麼樣,蘆淼?”
蘆焱抓著那個毛絨玩具進瞭傢。杳無聲息,連蘆天倫那個討厭貨也消失瞭。走上樓梯時他真覺得這樓裡在鬧鬼。應小傢站在她的老地方眺望上海的夜色。
蘆焱:“我爸呢?”
應小傢:“還沒回來。”
蘆焱忍不住看看他傢那幽幽暗暗的縱深,說真的,這個時間有些地方讓他都心裡發毛。他把那毛絨玩具放在應小傢身邊的窗臺上。
蘆焱:“給你。”
應小傢看一眼,點點頭。蘆焱愣瞭一會兒,沒什麼可以說的,他回到自己的房間。
又一次的默寫或者洗錢後,嶽勝拉著癱成一團泥的蘆焱回傢。
蘆焱冤魂般的聲音從後座上傳來:“明天晚上,我要訂婚瞭。”
嶽勝:“知道。恭喜。”
蘆焱:“倆老頭子非把典禮在傢操辦。我那未婚妻勢必鬧翻天,不包個舞廳把她從三歲到三十歲交的男友都請來能叫訂婚?可她居然說很好,隻是得由她操辦。我覺得她比屠先生還要可怕。”
嶽勝:“在傢辦安全。”
蘆焱苦笑:“安全。炸彈在我屁股下坐著呢——倒車!”
嶽勝一驚,立馬把剛出巷口的車倒回巷子,然後一隻手摸著槍,看著卞子粹和卞融的車從巷口駛過。蘆焱緊張地蜷在後座上瞪著眼分析:“……她很高興,心滿意足,這表示埋我的坑已經挖好。這才中午,她居然就起床瞭……”
嶽勝:“……她就不能是高興得睡不著覺?”
蘆焱:“有瞭報復我的點子她高興得睡不著覺。我沒給她買她要的項鏈。”
嶽勝:“難道她還缺一條項鏈?”
蘆焱:“問題是我連一顆蠶豆都沒給她買過。”他突然大吼,“那條項鏈要讓前線打仗的十幾個人手上沒槍!”
屋裡堆著許多寫瞭洋文的紙箱和紙盒,像要搬傢。最重頭的盒子放在桌上,有幾個已經打開,應小傢正在伺候著蘆之葦換衣服。
蘆之葦:“這個兒媳定瞭性時倒還不錯,巴巴地先把明天要用的東西送瞭來。你瞧她給我定做的衣服,怎麼樣?”
蘆焱光看玄關裡堆得滿滿半下子紙箱就知道沒好:“明天要訂婚瞭今天還瞎跑個啥。”
蘆之葦:“我們傢是新派的,沒那些陋習。”他指著桌上的盒子,“試試你那身。”
包紮得挺像那麼回事的,蘆焱手齒並用地使著勁:“她的呢?”
她是指應小傢,蘆焱還沒能給她找到一個合適的稱謂。
蘆之葦:“來的都是外人,小傢出頭露面的幹啥?”
蘆焱狠瞪瞭蘆之葦一眼:“咱傢不是沒那些陋習嗎?”
蘆之葦:“我是入得進去,跳得出來,沒那些新派老派的陋習。”
蘆焱真是恨得牙癢,又不忍看應小傢那失望的表情,索性使暴力撕開瞭盒子。
裡頭那玩意兒讓他愣住:一個假面,酷似西洋的戲劇哭臉,隻是多瞭些蘆焱將來也許長得出來的鼠須——總之很像一個總覺得虧瞭的奸商。
蘆焱:“這什麼玩意兒?”
應小傢:“少奶奶……卞小姐說一般的舞會沒意思,她要辦個……”
蘆之葦套上屬於自己的那張假臉:“假面舞會。”
蘆焱氣惱:“訂婚!一人扣一張假臉子?”
可蘆之葦左顧右盼,和藹可樂恰如土地爺,連應小傢都覺得很有趣的樣子。
蘆之葦:“假面很好啊。省得老子見個臉熟的都得掰出一臉笑瞭,省心省心。對啦,老子還能套著這張臉子在後邊罵人,不亦樂乎!”
蘆焱:“她根本就是在報復。”他拎起卞融給他置辦的全套行頭,很瘦的燕尾服,很瘦的褲子,超尖的皮鞋,“你們看看,她就是借著訂婚之名,逼我穿成吝嗇鬼在人前出醜弄怪。因為我沒買她要的項鏈!”
蘆之葦:“等成瞭傢,她就知道你的小氣就是她的福氣,大氣到以前那樣一個出溜十幾年,她高興麼?面具戴上看看。”
蘆焱一下沒反應過來:“戴著呢。”
蘆之葦奸笑:“跟平時一個樣!”
蘆焱:“總之我是絕對不會……”
蘆之葦理正衣冠:“總之你趕緊地給我把婚訂瞭,然後跟著他們卞傢去香港。你老子為辦成件事能給人磕頭,你就連跟沒過門的婆娘開個玩笑都受不住麼?”他照著鏡子,“一把年紀啦,兒媳孝敬的衣服怕沒幾身就要看見壽服嘍。”
這話倒真讓人心酸,蘆焱愣瞭一下,瞧瞧他又瞧瞧應小傢。那些紙箱裡多是卞融租來的面具,應小傢正一個個掏出來在自己臉上試得不亦樂乎。
蘆焱的打量讓她覺得自己應該放下:“……好像蠻有意思的。”
蘆焱嘆瞭口氣:“你玩吧,還可以拿幾個到你屋裡去玩。”
他看著鏡子裡自己那張鬼臉,而他的父親套著那張鬼臉在他旁邊搖頭擺尾。
父子兩人各套一張鬼臉站在自傢門前,蘆焱已經穿上瞭卞融置辦的全套行頭,那根細細的領帶讓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吊死鬼。
人群絡繹而來,蘆焱戳在那兒慶幸這假面讓自己少瞭裝腔作勢的麻煩。而對商人卞子粹和蘆之葦來說,哪怕葬禮都可能被他們變成社交場。
“章鼎器老爺!章世魁公子!”“寇天凡先生攜淑妮夫人!”“楊均隆先生和雷文原先生!”
司儀在人們的寒暄笑語中喊著。熟人們多是被卞哼蘆哈城隍土地一樣的扮相笑到肚子疼,而卞融在門外打瞭個支架,掛滿瞭假面,方便人選擇自己中意的。中國人還真好這份洋熱鬧,戴瞭假臉後便尋著熟人,再一通大笑。
蘆焱的身邊圍瞭幾位消息靈通人士。
假面:“聽說蘆公子一直在大不列顛國深造?”
蘆焱:“其實是蘇格蘭。”
假面:“啊!是那個男人穿裙子的地方嗎?那裡出產什麼?”
蘆焱拍著自己的衣服:“羊毛絨。裙子留著自用,褲子賣給我們。”
假面:“聽說蘆公子的生意一直做到瞭澳大利亞國?”
蘆焱看看忙得不可開交的倆老頭,不知道是哪位把自己吹成瞭這副神通。
蘆焱:“其實是新西蘭,毛利島。”
假面:“哦,賣的什麼?”
蘆焱:“弓箭和標槍……”
他回過頭時蘆之葦那張土地臉兒正對著他,從牙縫裡擠出對他的警告:“再賣弄你那門不知所謂的功夫,我就打得你一月後還覺得戴著假臉。別當這日子老子就幹不出來,你知道我不拘禮。”
蘆焱:“我想不通,我爸是不近人情,可不蠢。眼下的包攬婚事就幹脆是傻事,您這樣恨不得拿槍逼著我到底圖什麼?”
蘆之葦:“我什麼也不圖。你們現在都覺得自己太有理瞭,就像吃飯噎瞭根魚刺,吞口飯咽下去就好,你們卻要剝開自己的嗓子。”
蘆焱:“你不是一向說過日子的事講不明白,隻有過瞭才明白,就像你沒法替我吃喝拉撒。”
蘆之葦不再理他:“翰亭公子對不對?活埋瞭你都埋不瞭的那股子風度,區區面具擋得住嗎?”
蘆焱戳在那兒,他看見瞭門閂。對著一幫鬼臉子,門閂茫然得很。蘆焱舉手。
門閂過來:“我進不去。不戴那玩意兒不讓進。你們有錢人可真會玩。”
蘆焱咬牙切齒:“我要是在玩你就地崩瞭我。”他抓瞭個面具給門閂。
門閂搖頭:“我不進。背後來一下死都不知道死在誰手上的。”
蘆焱:“戴上它,你給人一下,人也不知道是死你手上的。”
門閂便戴上,然後警覺地看看不大自然地湊過來的假面。
面具後嶽勝委屈地:“你那口子要下人也戴面具,說要的就是個高低不分。”蘆焱大笑,“還有,你那口子叫你過去,她要向她的朋友介紹蘆焱蘆公子。”
門閂:“那我就走瞭,給你道個賀吧。怎麼看你倒像要上刑場一樣?”
蘆焱:“不許走,既然是刑場你總得看到我挨刀的那一刻。”
門閂:“好吧,我不走,陪你熬刑。去吧,你回來時我準還在這兒。”
蘆焱苦大仇深地進去,他真應該感謝他的面具。
蘆公館外,時光坐在車後座上,冷冷地看著去往蘆公館的賓客。他今天扮演的是和滬寧商會有大宗生意往來的塗陌塗公子。
時光:“我還記得卞子粹這個偽君子和蘆之葦那個真小人,我還懷疑過卞子粹是否若水的化身。沒想到商人的訂婚典禮竟然能上到我們的日程,這上海的勢力忒也盤根錯節瞭。”
親隨解釋:“咱們也並不單是做那些有出沒進的打打殺殺,您今年跟他們商會還有幾筆大宗進出。於情於理,塗公子總該露一下面……”
時光推開車門:“禮物準備瞭嗎?”
手下:“塗陌到訪就是大禮,當然您可以隨便給點什麼,我們給他們的貨物本就是戰爭財,沒本錢的。”
時光止住瞭打算跟著的親隨:“應個景就回來。塗陌就好獨來獨往。”
屠先生送的假腿真是好使,他稍加小心都已經看不出瘸來。
蘆焱從三三兩兩攀談著的人們中走過。賓客們對交際比對跳舞興趣大得多,爵士樂響著,卻沒幾個人跳舞。蘆焱一邊走一邊偷偷地將領口松開瞭一些。卞融在幾個男人中應對著,她穿著酷似婚紗的晚禮服,戴一個半臉的面具,露著交際場的笑容。
卞融正在大發議論:“……可不是嗎,女人就像一輛總想出軌的火車,可最後總得找個像軌道一樣的丈夫。你對他的一點要求就是按時到站,定點發車。”
蘆焱鼓掌:“可以開車瞭嗎?小姐?”
卞融笑得端莊:“我的軌道。賣相不太好,可是,您看火車就可以瞭。”蘆焱在人們的笑聲中深深地吻瞭卞融的手。卞融:“你的嘴唇很涼啊。”
蘆焱:“因為它是木頭的,火車。”
卞融:“很配你啊。”
蘆焱:“配不配再說。不過在外邊做木頭人也好過在你這裡做油燜大蝦。”
卞融:“你的領結松瞭。”
幾個男士訕訕散去,顯得對蘆焱並不怎麼友好。而卞融依在蘆焱懷裡幫他收緊領結,一邊向他們回眸一笑。蘆焱咳嗽,卞融手上使的勁能掐死他。
蘆焱:“火車跟軌道過不去,就是跟自己過不去。”
卞融:“我恨軌道。”
蘆焱:“軌道就是拿來招人恨的。”
卞融:“你愛我嗎,蘆焱?”
蘆焱掃視著周圍那些假臉:“愛。”
卞融沉默瞭一會兒:“我想回去。”
蘆焱:“這可是你張羅的……你要實在累瞭可以上我房裡歇一會兒。”
卞融:“我想回一棵樹。”
蘆焱驚瞭一下,忙把卞融拉到瞭背人處。卞融心情很低落,但是並沒有狂風暴雨。
蘆焱:“別再說瞭。”
卞融:“我想回一棵樹。我叫你來,就是要告訴你,我想回一棵樹。全上海就你一個人聽得懂。”
蘆焱沉默,他隻想掉過頭去,並且真的掉過頭去。
卞融:“對,轉過頭去吧。你現在是強者瞭,你要征伐上海的。你要跟我說隔河望景瞭對吧?用你們那種又清醒又智慧的口氣。”
蘆焱:“……隔河望景。”
卞融:“可我沒有把那裡想成世外桃源啊。我隻是想我該去幫那些被你們拋棄的人,就算他們一無用處還毫不可愛。可我卻天天在這兒演一輛總想出軌的火車!再看你一天一天把傻瓜何思齊凌遲,就剩下個聰明的蘆焱……你知道我幹嗎要把訂婚弄成瞭假面?”
蘆焱:“……為瞭取笑我。”
卞融:“因為這張木頭臉很傻,比你那張真臉好看。還有……”
蘆焱:“不用說瞭。”
卞融:“可以遮住我哭。我走瞭三十歲女人能走的路,結果站在我面前的是我逃瞭三十年的那種人。”
她沒哭,幾乎是平靜地走瞭。蘆焱站瞭一會兒,平靜地回去。
假面就是有這個好。
門閂和嶽勝兩張假臉一直戳在那兒,像是來展示面具的。蘆焱過來,靜靜站在他們旁邊。
門閂:“吵架瞭?”
蘆焱:“隔著兩層木頭你還看得出我們吵架?我什麼也沒說,因為我說瞭這訂婚就不存在瞭,我們的死錢也永遠是死錢瞭。我想說去關心你想關心的人吧,反正他們不會戴假面的。”
門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決定向嶽勝學習沉默。
蘆焱:“可恥,可恥,可恥啊。我和我爸一樣可恥。”
門閂:“我走瞭。甭管安慰還是恭喜,送你句話,愛情和牙齒一樣是難以自拔的。”
蘆焱:“走吧走吧。我爸說這種話比你有內容得多,你就光有噱頭。”
門閂笑著攤攤手,正想摘下面具,就聽見司儀的聲音:
“塗陌塗公子來賀!”
門閂立刻把摘瞭一半的面具扣上,但蘆焱已經看見瞭他一臉的驚駭,他和嶽勝把門閂揪到瞭背人之處。
門閂:“塗陌是時光的化名。我們為這個人起瞭一傢很有本錢的公司。”
塗陌這名字對卞哼蘆哈實在太響,蘆之葦拖著卞子粹餓虎撲食一般撲過來。
蘆之葦亂喊:“塗公子塗公子,久有生意往來,久想一瞻久想……”
時光很想搶在他認出自己之前進去,卻被門務一伸手攔住。
門務:“領取面具,方可進入。”
時光隨便挑瞭個面具,已是在那兩老的目光炯炯之下瞭。
蘆之葦:“塗公子塗公子!果然是人中龍鳳!哈哈,這個是我們滬寧商會的卞子粹會長,我是副會長蘆之葦,咱們要成瞭忘年交你叫我一聲蘆哈就是瞭,哈哈。”
時光隻將手與蘆之葦輕觸一下便放開瞭,他對被疑為若水的卞子粹更感興趣一點。
時光:“大喜事情無以為敬,我和貴商會最近那單生意讓利百分之五吧。”
卞子粹不大曉事:“塗公子多禮瞭。”
蘆之葦嚇瞭一跳:“這可是真真的太多禮瞭!今晚全上海的大手筆要以塗公子為第一瞭!”
他又去抓時光的手,另一隻躲在背後的手向卞子粹抓瞭一個滿把,這個數字叫卞子粹也有些訝然。
時光回避蘆之葦的手,打量卞子粹:“久仰卞會長的愛國清名,我……”
蘆之葦:“他不跟日本人做生意是日本人的紙幣不值錢生意場上最好不過一個直字,甩開這些清清濁濁的好談生意!”
時光:“我隻是來隨個喜。幾筆小生意不敢擾瞭會長千金的喜日。”
卞子粹想起來瞭:“對對,把那兩個小的叫過來跟塗公子結識一下。”
蘆之葦:“不知道跑哪兒去瞭。”
卞子粹:“剛才你公子不是還在?”
蘆之葦:“更剛才跟你千金拉拉扯扯往沒人處去瞭。”
卞子粹老臉微紅:“這小子。”
時光已經不勝其煩,反客為主地往屋裡一伸手:“裡邊請。回頭聊。”
他把面具往臉上一扣,加入賓客群中。蘆之葦舒口氣,臉上不再是戲謔的神情。
卞子粹:“老蘆,你不是常說對真正上等人熱絡過頭就是物極必反……”
蘆之葦:“我是不是還常說你不要亂說話?”
對著這樣一個副會長,會長卞子粹居然一個忍字:“我說錯什麼啦?”
蘆之葦:“塗陌的漢奸之名可是跟你的愛國之名一樣響。”他拍拍卞子粹,“老傢夥,我那一把抓,可不是五千,是五萬。”
卞子粹喜笑顏開。
蘆焱和門閂站在漆黑的陽臺上,看著院裡的時光。
門閂:“記住他的面具和他的衣服,尤其是褲子和鞋這些不便更換的東西。”
蘆焱:“他沖誰來的?我還是你?”
門閂:“沖我就該早下手,不會把自己落在明面。沖你他根本用不著來,手下就夠瞭。我也瞧過瞭,外頭等他的就倆人,他等於落瞭單。”
蘆焱:“總不成這位閻王是路過,進來討杯水喝。”他盯著與世無爭的時光,“殺青山的人,殺騾子和古老板的人。”
門閂:“如果他真是賀客,除非你露餡瞭,我們不能動他。他死瞭是讓屠先生很痛,可讓屠先生痛不是我們的目的。”
嶽勝帶著蘆焱曾見過的一名共產黨幸存者過來:“我把阿允也叫進來瞭。”
門閂:“外邊不用望風瞭。四對三,暗對明。”他拔出槍,嶽勝和阿允也掏出槍,清點很有數的子彈。門閂苦笑:“好像咱們從沒占過這麼大的便宜。可記住,盡量讓他好好地來也好好地走,開打的唯一原因是為瞭保護蘆焱。”
蘆焱伸手,企圖給自己也要一支槍,門閂把他的手打開瞭。
門閂:“要是你在自己傢開槍,那我們殺不殺時光都無關緊要瞭。去找些沒聲響的尖東西來。別瞪著我,你當我想?不能用槍我先廢瞭一半。”
蘆焱忿忿去瞭。
嶽勝:“他待會兒就得下去。今天是他的訂婚典禮。”
門閂盯著院裡的時光:“幸好還有這張假臉。可是待會兒宣佈訂婚時怎麼辦?難道蘆焱還戴著假臉?”
時光觸摸著自己的假臉,從玻璃杯的映影上饒有興味地打量著這張慘白的哭笑之間的臉。
“我剛才聽見塗陌也來瞭。”“那個最有錢的漢奸?”“他在哪裡?要真是他,今晚這裡最有錢的人不是卞蘆兩位瞭。”
時光聽著旁邊的假臉這樣議論,覺得人要總戴著這麼個玩意兒倒也不錯。
“先生,你知道誰是塗陌嗎?”
時光指瞭一張最醜怪的面具:“就是他,日他的漢奸。”
然後他往椅子上一靠,體會著個中樂趣。
一堆刀子在幾個人手上被分發,被他們幾個藏在各個便於自己出刀的位置。往身上藏著利器的每一個傢夥都註視著院裡的時光,恐怕心裡想的都是怎麼把刀子紮在時光身上。
門閂:“一旦要動手,就下死手。”
蘆焱:“你也會下死手嗎?”
門閂:“上回是想有個活的,好換青山。”
蘆焱:“青山死瞭……現在我想起這四個字還不敢相信。”
門閂便保證:“他殺我,事後也許有點難受,但絕不會留情。我也一樣。”
阿允:“他站起來瞭。”
嶽勝的語氣中就聽著松瞭一口氣:“他在看表,要走。”
院裡的音樂聲已漸漸低瞭下去,司儀開始試他的喇叭筒。
門閂:“新郎該下去瞭。等候他的新娘——那傢夥有時候很懂禮貌有時很無禮,我隻希望今天……”
時光也意識到新郎要來瞭,便又坐下。
門閂苦笑:“今天你要做好孩子——下去吧。嶽勝封門,記住,除瞭蘆焱,我們今天都可以死在這裡,我們是黑道買的兇手,為錢殺瞭塗陌。”
蘆焱:“也許我的未婚妻能容忍我在訂婚典禮上不摘假面的怪癖。”
嶽勝:“可能嗎?”
蘆焱:“一切皆有可能,隻要你給她一個解釋,要夠荒唐卻不需要道理。我還可以在最後關頭毅然逃婚,拼著我爸的震怒。”
音樂歇止,許多張假臉翹首以待。
司儀拿起瞭喇叭筒,先來瞭句英語的先生們女士們:“——自然,卞融小姐是我們大傢既熟悉又愛慕的人,但我們更好奇的是蘆焱蘆公子,聽說他在商場和情場上是一樣犀利的殺手……蘆焱公子?”
蘆焱站在人群裡,還在死撐。而他看得見他的那三位同志在離時光不遠不近的地方站成瞭一個三角。隔著面具都能看出時光輕蔑無聊的表情,他並沒有要走的意思。
司儀:“上帝告訴我,他把地球搓成個湯圓,是為瞭讓迷路的人還有走到一起的可能……蘆焱公子,你走到哪兒瞭?”
人們哄堂大笑。
蘆焱緊瞭緊他的臉,然後往前走瞭幾步。突然,車場方向傳來槍聲,那槍聲並不響,大部分人甚至沒意識到,但足以讓那位小閻王起身瞭。他掃瞭司儀一眼,起身出去。蘆焱舒瞭口氣,他能看到那三位也在面具下舒瞭口氣……想不到這麼簡單……實際上就這麼簡單。
卞融:“何思齊!”
如遭雷擊的不是蘆焱,而是時光。半秒鐘內他就轉過身來,並且在假面中搜索叫這個名字的人。他不用費勁瞭,一直藏得比蘆焱還深的卞融冒瞭出來,她沒戴面具,抱住蘆焱,在蘆焱的木頭嘴上親瞭一下。
卞融:“天天跟臟小孩玩大人遊戲的西北笨蛋已經死瞭,上海的蘆焱把什麼都燒給他的錢瞭。我們倆就像在扯一塊又老又韌的橡皮,誰後放手誰就是痛得最狠的那個,而且早就放手瞭。”
蘆焱完全沒聽她說的話,隻是瞪著時光。時光在微笑。
蘆焱:“走開。”
卞融:“你一直想跟我說的話,你一直在用眼睛說。”
蘆焱壓著嗓子咆哮:“趕快走開!”
卞融:“人割除瞭內疚和憐憫是不是就能像你那樣不出一點危險呢?我隻是告訴你我們不用上去表演幸福瞭,訂婚已經完成瞭。”
蘆焱:“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吧。”
他緩慢卻用力地把卞融推開。時光近前瞭,他很紳士地等待瞭一下——他有點誤解瞭蘆焱眼裡的絕望。
卞融向著那些愕然等待著的賓客:“沒有訂婚瞭!因為在我們的兩人世界裡已經訂過瞭!那樣私密的事情不能當眾給大傢再來一次!音樂!”
音樂響瞭起來。時光站在蘆焱身邊,伸手摘下蘆焱的面具。
時光:“活得這麼好?你真是種子中的敗類。”
蘆焱瞪著他:“你見到青山,要跟他說對不起。”
時光猛覺得大事不好,剛想轉身,嶽勝欺近又閃開。時光的腰側狠狠挨瞭一刀。時光伸手拔槍,看見靠近的門閂。門閂將面具扯開瞭一半,時光連瞳孔都收縮瞭。
時光:“該死不死的活鬼都在這紮堆瞭嗎?”
他放棄瞭拔槍的打算,走向大門,他掩飾著自己的傷勢。嶽勝和阿允各從側翼跟著,蘆焱、門閂從正面跟著。
蘆焱:“他怎麼不開槍?”
門閂:“他聰明。瞧見嶽勝的身手,又看我還沒死,知道大打出手他就活不出這門瞭。”他對阿允做瞭手勢,“我讓阿允靠過去,就他沒被認出來瞭。”
一條精似鬼的大魚,三個明著的蘆焱們,一個暗著的阿允,像一張漁網,在人群裡穿插包抄,漸近出口。嶽勝又一次靠近時光,刀光在袖筒裡閃瞭一下。阿允趁嶽勝吸引著時光全部的註意力,路人般從時光身邊走過,一刀攮進他的肚子。時光像條觸瞭電的蛇一樣靠近瞭他,拳頭輕輕敲在他的心臟部位,阿允軟倒。時光把阿允攙到一張椅子上坐下,看起來是在照顧一個喝多瞭的朋友。然後他掉頭走向蘆公館。
蘆焱:“阿允出事瞭。”
門閂檢查瞭一下阿允:“阿允死瞭。時光也被他嚇退瞭,他不知道我們有多少人。”
時光掩映在人群中,頭也不回,卻似乎後腦上都長著眼睛。
時光給他的手套槍又裝填上一發子彈。那種子彈很小,初速低於聲速,擊發時幾乎無聲。然後他才去管自己的傷口,嶽勝那刀沒中要害可紮得不淺,阿允那刀還牢牢地插在肚子上。時光拔刀的時候開始恍惚,眼前晃動著一張又一張漠無表情的假臉。他悄悄地把手絹塞在褲腰裡止血,慶幸自己今天穿的是深色的衣服。又一張假臉。這張臉靠他太近,似曾相識。
蘆之葦:“塗公子,找得我好苦。這裡有幾個朋友……”
時光:“改天。”
他把那討厭老頭搪到瞭一邊,又走瞭幾步。一個正靠在墻上研究自己皮鞋的人,翻身對他就是一刀。時光抓住瞭刀鋒,一拳打在對方的下頜,他在輕微的槍響中看著對方的表情陡然僵硬。時光把死人靠在原來的墻角,他的腳步已經有些踉蹌。蘆焱三個震驚地瞧見時光的遭遇。
蘆焱:“……你到底帶瞭多少人?”
門閂:“你倒想想我們還剩下幾個人?”
嶽勝:“不是我們的人。”
時光又一次遇襲,又添瞭一道傷。這種不事張揚的刺殺簡直避無可避,視覺聽覺反倒通往誤判,雙方拿肉身感覺對方的敵意,然後一擊致命。時光艱難地走開。蘆焱們驚訝得忘瞭自己在幹什麼,他們隻是跟蹤,沒有插手的機會。
嶽勝:“他會被一口口地咬死。”
蘆焱多少有點不忍:“他幹嗎還往裡進?”
門閂:“因為你們傢夠大,大得夠打埋伏。”
時光走得既艱難又輕松,艱難在內,因為傷勢也因為步步殺機,輕松在外,因為他如果露出丁點艱滯之態,撲上來的人恐怕還要多幾倍。一張假臉,又一張假臉,每一張假臉都充滿殺機。時光抽出掩著腹部的手看瞭一下,深色的手套讓他不能看清自己的鮮血,卻能看得見被傷到骨頭的掌心。地上是平的,他卻絆瞭一下。他扶瞭一下欄桿,留在那兒一個血手印。他上樓梯。立刻就有一個假面上去。
二樓並不像一樓那樣燈火通明,有些地方十分幽暗。時光拔出手槍裝上瞭消音器,他一刻不停地把周圍收諸腦海,以便在最短時間內熟悉這個陌生的地形。腳步聲從另一道樓梯處傳來,他走過的那處樓梯也響起瞭腳步聲,時光轉移位置,趕在那位假面舉起槍之前開槍。腳步聲還在響,時光掩進拐角,在對方剛看見他時把針形匕首紮進對方心房。樓梯上一時沒有聲音瞭,時光這才打理自己的傷口。他仍在走動,從這樓裡那些狹小的窗戶下望,看見花園裡依稀閃動著人影,雖戴著假面,卻絕不是來參加舞會的。他甚至看見自己的車,他的兩個手下全無蹤跡。
蘆焱三人看著又有兩個假面向周圍張望瞭一眼,上樓。
嶽勝:“五分鐘,第二拔。”
門閂:“他們到底有多少人?”
蘆焱:“我們隔岸觀火的時候,我忽然想起這是我的傢。”
門閂:“槍打得準的人,最不喜歡的就是把自個兒扔到槍口下邊。”
蘆焱忽然拍瞭一下腦門兒:“跟我來。我爸蓋的房子是九宮嫁給瞭八卦,好像就為瞭跟活人過不去的。知道我花瞭多大勁才能在自己傢不轉向嗎?它啥也不趁,就趁樓梯。”
二樓消音槍的響聲像是就上瞭爵士音樂的節奏,那群襲擊者占據瞭樓梯口,借著同伴的屍體和拐角的掩護開始射擊。雙方的槍聲在蘆傢那些空蕩蕩的房間裡起勁地鉆著孔。時光打完瞭一個彈夾,那邊倒地前一槍打在時光腿上,可惜是那條假的腿。樓梯又在輕響,時光將失血過多的身子靠在墻上,他眼裡看出去的準星都有兩個瞭。緩一口氣,他開始在蘆傢連綿不絕的空房間裡跟那些腳步聲捉迷藏。時光的追殺者搜索著二樓的空間,他們有點轉向。另一幫追殺者在另一處樓梯口冒頭,他們不會轉向,因為帶頭的是蘆焱。
蘆焱被最近處的一具屍骸驚住瞭。門閂撿起死者帶消音器的槍:“老子終於有支敢開的槍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