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蘆公館二樓,時光在躲避著追殺他的人,很不幸的是,他也轉向瞭。他已經聽見瞭刺殺者的腳步和輕語,時光把自己擠在最犄角的門框裡,一手把住瞭把手,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並不想把自己逼進死角。但今天是時光的背日,腳步和輕語偏就往這邊來。他反手擰門,背身進門,掃瞭一眼這房間,簡單的傢具,單人床,女人居住的氣息。桌上有幾個面具,那是應小傢拿回屋玩的。時光沒看見窗簾後面的應小傢:她正看著樓下的熱鬧發呆。外邊的腳步聲,在門前停下,一隻手試探地推瞭推門。時光用槍頂住門上一個正常人頭顱的高度。腳步聲遠去,時光靠在門角舒瞭口氣,另一個聲音讓他差點噎住。

應小傢:“……先生?舞會在樓下……”

時光瞪著眼,他不明白這麼一個活人他卻沒發現。他把為瞭瞄準方便抹下的面具又抹到瞭臉上,應小傢面對瞭一個裝著消音器的槍口。

應小傢:“……這是什麼?”

時光:“……槍啊。”

應小傢:“……槍不是這樣的。”

時光對著地上打瞭一槍:“無聲手槍。坐下。”

應小傢仍傻著。時光把一張椅子鉤到屋角,坐在一個便於監視應小傢和門口的角度,開始打理自己的傷口。應小傢輕呼瞭一聲,時光看她一眼。

時光:“床單……扯下來……舉起來……舉高一點。”他幾乎忍無可忍瞭,“你是天目山的廢物嗎?別叫啊。”

他一刀劃下,得到瞭一條繃帶。他邊包紮傷口,邊想著逃生的方法,示意應小傢坐到床上。

時光:“我被人黑吃黑瞭。你不要叫。”

應小傢:“反正槍在你的手上。”

時光:“說得對。”

應小傢看他一手擎槍一手裹傷實在別扭,過來幫他。

時光:“你是什麼人?”

應小傢:“蘆夫人。”

時光並不相信:“吹吧就。我看這房子像用人住的。蘆公子到底有多不要臉啊?外邊跟富傢千金訂著婚,屋裡藏個童工一樣的小。”

應小傢:“不是小,是續弦。我先生是蘆之葦。”

時光又噎瞭一下:“那就更不要臉瞭。”

應小傢把那根臨時繃帶紮好:“反正槍在你的手上。”

時光把一直沒放下過的槍拍在桌上:“槍就是不在我手上又怎麼樣?人未必有貴賤,但一定有個廉恥。”

應小傢抄起桌上早看好的物件就給瞭他迎頭一下。

時光一陣眩暈:“你一直在等我放下槍?”

應小傢一咬牙,又給瞭他一下。

時光被打急瞭:“有種你再來一下!”

不但有種,不但再來瞭一下,還掉頭就沖去搶房門。

應小傢:“有強盜!救……”

時光沒開槍,他一把掐住應小傢的後頸把她從門前拖開,順手把槍架在她肩上,直對著房門。

時光陰森森地:“再喊我生氣瞭,因為我居然殺瞭個女人。”

應小傢老實瞭。時光聽著腳步聲由遠而近,然後消失:“喊吧。”

應小傢:“不喊。”

藏在門外的襲擊者踢門而入,迎頭正中瞭從應小傢肩上射來的一槍。時光把應小傢推開,一邊瞄著她一邊把那具屍體拖進來,關上房門。

時光:“你要謝天謝地,碰上的是我。”他摸瞭摸腦袋,“他媽的這麼大個疙瘩!”

應小傢隻是瞪著他,一邊等死一邊尋找可以給他制造更大疙瘩的東西。

時光看見桌上那幾個面具,樂瞭:“你把這東西拿到屋裡來幹什麼?”

應小傢:“……玩。”

時光:“在屋裡有什麼好玩的?我帶你下去玩。”他指指死人,“幫我把他的衣服脫下來,連鞋一塊兒。不找點事幹你還得動糊塗心思。”

槍口和死人哪一個更可怕呢?應小傢猶豫瞭一下,照辦。

時光:“對瞭。死人不咬人,槍可是咬人的。”他翻著應小傢的衣服,翻出一件來扔在床上,“你就穿這件吧,快換。”

時光很紳士地面向著墻,幾秒鐘後便覺得不對,轉過身來,應小傢正輕著手腳去摸先前拿來砸他的物件。

時光苦笑:“算瞭,你還是不要換瞭。”他拿起死人的衣服,“你轉過身去。”

時光換上瞭死者的衣服、假面和鞋,應小傢也被他套上瞭一個假面。他抓著應小傢走過曲裡拐彎的走廊,聽見人聲時他把應小傢推到墻角,然後轉過身來,沖著走廊掩蔽的半個人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搖頭。那頭也沖他搖頭,然後掉頭回去。時光回過頭時應小傢正打算逃跑,被他一把撈住。

時光:“老實帶路,到樓下就放瞭你。”

時光把應小傢從拐角推出去,示意她走向空無一人的樓梯口,窩在那裡的暗哨突然現身,時光跳出來開瞭一槍。應小傢已經有點麻木瞭。

時光:“這些都是強盜。我隻是逃命,他們可是要搶你傢。”他挾著應小傢在樓梯口站定,“好瞭,我一喊你就往下跑吧,出門我就放瞭你。”

他撿起死人的槍,把消音器擰掉,對著窗外開瞭幾槍:“我們是船幫的好漢!把珠寶首飾都交出來!”

忽然間一片死寂,音樂還在響,人們面面相覷。應小傢從樓上跑下來,守樓梯的傢夥看著她跑過身邊才反應過來。時光從樓梯拐角閃出來,用沒有消音器的槍把他一槍擊斃。蘆公館寂靜瞭一秒鐘,然後是一片尖叫,每一個人都沖向蘆傢那重重疊疊的房門。

時光追上應小傢,又一次把她鉗制在手裡:“繼續帶路。”

側門打開,應小傢和時光先後出來。時光看著正門處他制造出來的熱鬧,人們爭相跑出蘆傢,他認出幾個守在正門不知所措的襲擊者。

時光開著玩笑:“現在你可以喊瞭,我打算束手就擒。”

應小傢:“救命!強盜在這裡!”

但四下裡“強盜!有強盜!”的呼聲打架一般,沒人聽她的。

應小傢:“你把我當傻瓜瞭。”

時光:“我把你當救命稻草。走吧,稻草。”

應小傢:“你已經出瞭門瞭!”

時光:“我要找去車場的路啊。前門那麼擠,後門,請問後門怎麼走?別走人多的道,我怕吵。”

後門寂靜無聲,時光和應小傢從偏僻小巷裡繞出來,走向停在那裡的座車。時光一個翻滾到瞭車邊,槍指著車窗,拉開車門,嘆瞭口氣。他的司機和親隨的屍體被扔在後座上。

時光看著遠處的蘆公館:“你們就不能在這裡放幾個人?腦袋銹住瞭。”

他發現應小傢又跟瞭過來:“你怎麼不跑?”

應小傢:“跑得瞭嗎?”

時光:“你剛才要跑,我隻會說聲好走,然後分道揚鑣。”

應小傢:“你又沒說。”

時光:“那我現在說啦。回傢吧,稻草。謝謝你。”他坐上駕駛座,“告訴你兒子,我欠瞭他媽這份情,我回來送他大禮的時候,不會把他媽算在裡頭的。”

應小傢:“我……兒子?”

時光:“蘆焱蘆公子啊。”

一支手槍的準星套準瞭時光,但晚上的這個距離,即使是門閂,也得好好靜心。

門閂:“他開竅啦。隻要躲過我們,再制造混亂……謝謝你傢今天的假面。”

蘆焱在一邊惱火:“卞融就是敗事有餘!”

嶽勝:“沒假面,照面就露餡,屠先生的人應該已經把這兒圍啦。”

蘆焱欲言又止,也知道嶽勝說的理兒。

門閂訝異:“那女人是誰?”

蘆焱徹底低下瞭頭。

嶽勝:“他媽。”

蘆焱:“你能不能專心瞄準?”

門閂:“我說話才打得準。這一槍太要緊瞭,我得可著勁說話。”他一點點讓準星穩在時光頭上,尋找他自己都無法形容的那個瞬間,“時光,門閂來送你上路瞭。一個人像你這樣奮勇當先地壞事做盡,早該休息啦。”

在他擊發的同時槍聲轟鳴,把他那一槍完全淹沒瞭,那是一支沖鋒槍的掃射。時光猛地往下一紮,門閂那一槍命中肩頭。

門閂大罵:“那幫莫名其妙的傢夥!反應過來啦!”

時光紮在車裡檢查自己的槍傷,車在子彈和金屬撞擊聲中震動。他從一面鏡子裡看著旁邊駛過來的那輛車,黑黝黝的車裡往外噴射著槍火。

應小傢蜷在車邊,抱著胳臂,子彈在她身邊的路面上濺著火光。時光手上的鏡子碎掉。他蜷在那裡發動瞭汽車,引擎轟鳴的時候,他看著應小傢猶豫瞭一下,車一開走應小傢就沒有屏障瞭。

時光:“上來!”

應小傢:“你說瞭放我回去的!”

時光:“那你就留在這兒挨槍吧!”

應小傢猶豫,抓住瞭副駕駛的座椅,時光一把將她拽瞭上來。那輛襲擊者的車跟在後邊追射。蘆焱幾個目瞪口呆,看著那兩輛車遠去。

蘆焱:“你就是災星轉世,凡事有瞭你就功敗垂成!”

門閂:“誰讓你給我挑瞭那樣一個面具?那就是喪門星啊!”

蘆焱:“那是死神!死神知不知道?殺手門閂,你真丟死神大人的臉!”

嶽勝:“還是想想怎麼辦吧?”

門閂:“沒東西要拿就跟我們一起跑吧。”

蘆焱:“那我們的錢怎麼辦?你知道五塊錢能幹什麼?五十塊錢能幹什麼?”

門閂:“財迷,搶回還能保住的東西。”

蘆焱悶瞭一會兒:“我得去看看我爸。”

門閂:“對,還有你媽,被時光那小子給劫走瞭。”

蘆焱瞪著他:“再也不要這麼叫瞭,你羞辱的是我們這個世界。搞清她怎麼回事,我才明白青山圖的什麼——她不過是被生活打得千瘡百孔的一個小女孩。”

時光在急剎和轉彎中將那輛追命的車甩岔瞭路,他強打精神開著車,大傷幾處小傷無數,他撐不住瞭。應小傢還照開始時的姿勢蜷在座上,一動不動。

時光:“死沒死?沒死就動一下。”

應小傢沒動:“沒死。”

時光:“那就不用那麼坐著瞭。殺我們的人恐怕還不能像我們一樣在上海橫行無忌。”

前邊是日軍的崗哨,時光又一次振作精神,拉拉衣服掩蓋瞭身上的血跡,平和地向過來的日軍遞上他頂級的良民證。他從反光鏡裡看著後面駛來的追殺者,他們慢下來,停下。

時光在微光中看看自己腳下,那裡是一攤他的血。日軍敬禮,路障被移開,時光慢慢駛過。後面那輛車裡,小欠無奈地放下手上的沖鋒槍。

蘆公館,蘆焱走過一院的狼藉。警察已至,在大門口拉瞭一道繩子。蘆焱被人讓進去,他回頭看看大門外遠遠的門閂和嶽勝。蘆焱進到客廳,卞哼蘆哈坐著,警察在問訊。蘆之葦在發抖,卞子粹眼發直。

蘆之葦:“來問我怎麼回事?這整片洋樓區不是你們看的場子嗎?兩個老東西,滿心就是兒女的將來,忽然就是乒啪乓,幫會的好漢爺打到我傢裡來瞭!你倒來問我這樣奉公守法的人怎麼回事!”

警察隻管賠罪:“我知道我知道。最近黑幫火並得厲害,連二老都受瞭波及。可死這麼多人,總得問上一問。”

蘆之葦:“最近中國死的人何止萬千,你怎麼不去問委員長?”

這是日占區,日屬的警察啞住。而卞子粹咳嗽,示意墻上的日本旗。

蘆之葦瞧見蘆焱,明顯地松瞭口氣:“反正我傢沒死人。好在我傢沒死人。兒子,過來。”

蘆焱過來:“爸,你那位……應小傢呢?”

蘆之葦:“哦?不是讓她別下樓嗎?樓下成戰場啦都。”

蘆焱支使警察:“你們去看看。”

警察:“就去就去……貴府幾口人?”

蘆之葦:“兩口。”

蘆焱:“三口,還有他夫人。”他瞧著警察走開,“他們能做什麼?收屍?”

蘆之葦:“行啦,怎麼不問你的未婚妻?”

說這個蘆焱就來氣:“她人呢?”

卞子粹:“受驚啦。她暈血,我讓人送她回傢瞭。”

蘆焱:“她暈的東西太多瞭。”

蘆之葦:“我跟老卞商量瞭,你們婚也訂瞭,兩傢合一傢瞭。老卞早有移居香港不做亡國奴的意思,你索性今晚就住他傢去,這三兩天就一起去香港吧。”

蘆焱:“跑到香港就不是亡國奴瞭?”

卞子粹沒見過蘆焱的刻薄,一愣。

蘆之葦卻狠瞪他一眼:“小子!”

蘆焱:“去不瞭,我手上還有幾單生意。”

卞子粹:“女婿啊,重事業是好的,但掉在錢眼兒裡就不好啦。”

蘆焱沒理他,他回來四分之三為老爸,四分之一為應小傢:“倒是你,傢裡這樣不太平,去卞伯傢吧,老哥倆抵足長談。”

卞子粹:“是,那倒也好……”

蘆之葦:“我跟他有什麼口水好費的?這麼大個傢,卻沒人當它是傢,這麼大個商會,卻沒個有腦子的。我得看著,不去。”

蘆焱:“我們能換個地方說嗎?”

蘆之葦:“正有此意。”

他徑上樓梯,蘆焱背後跟著。屍體已經移走瞭,他打量著地上一處血跡。隻留下卞子粹坐那兒目瞪口呆。

蘆之葦進瞭書房,走到桌邊,翻出根雪茄點上。

蘆之葦:“我一直在想,你跟你哥,我更疼誰?”

蘆焱愣住:“怎麼說這個話?……你有我哥的消息?”

蘆之葦沒理他,眉眼間卻讓人覺瞭疼:“你哥從不跟我作對,隻管埋頭做事。你壓根兒一事無成,凡事跟我作對。”

蘆焱:“我很想他。”

蘆之葦:“我也想他,可忽然就好像沒這人瞭是不是?你我忽然就不再提他瞭。訂婚這樣的事,你都沒說他該來,我也沒說他該來。他在這傢好像就是過路的。”

蘆焱:“他不是過路的。”

蘆焱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他一向以為父親過分精明,可現在他有種別的猜測,如果是那樣,那很可怕。

蘆之葦:“我最近才明白,你跟你哥,我更疼你,因為你更不懂事。懂事的那個,很快就成瞭朋友甚至對頭,他自有一個世界。不懂事的那個,卻永遠是我的兒子。”他瞪著蘆焱,柔和而傷感,“兒子,你,也要做個過路的嗎?”

蘆焱:“……關於我哥,你到底知道些什麼?”

蘆之葦:“關於你,你到底要怎麼辦?”

蘆焱:“我不去卞伯傢,我暫時不能去香港,可我也暫時不能住在傢裡。我還有生意要談,約的是……馬上。”

蘆之葦忽然開懷瞭:“哦,生意啊!去談吧!好好談,估計會晚吧?今晚不給你留門瞭。去吧,你約的馬上,別讓人著急。”

蘆焱幾乎反應不過來,他有種被算計的感覺。

蘆之葦:“哦,你老愛用我的司機,幹脆就調給你用吧。就那個,我不記得名字,很年輕,我老胳膊老腿跟不上他。”

蘆焱看著父親,這個時候,這個節骨眼兒,把最信任的嶽勝放給他,他幾近震驚。

蘆焱:“那你……怎麼辦?”

蘆之葦:“我?我也談生意啊,我那主顧很快就來,我算算賬。”

蘆焱:“你算賬?你桌上有一個賬本子嗎?你說過做大生意的人從不算賬。”

蘆之葦:“不算賬是因為心裡有本明賬。去吧,別讓你約的人等急瞭。”

父親的反常已經讓蘆焱的疑惑變成瞭擔心。

蘆焱:“那我先去……忙完瞭回來看你。”

蘆之葦幹脆得很:“希望我們都能盡快忙完。”

蘆焱又看瞭父親一眼,蘆之葦卻忽然有一個蒼涼而刻毒的笑容。

蘆之葦:“她要是沒掉腦袋,該多好啊!”

蘆焱又驚瞭一下:“你什麼意思?”

蘆之葦:“一九二七年,我看著一個被砍瞭腦袋的漂亮女共黨發的感慨,好玩吧?——兒子,不要尖叫。”

嶽勝發動汽車,駛離蘆公館。蘆焱回望這個讓他百感交集的傢,腦袋裡一團亂麻。門閂從後座上直起身子。

蘆焱:“我剛才猛覺得,我爸好像什麼都知道。”

門閂倒不是很介意:“做賊心虛的兒子,總覺得老爹什麼都知道。”

蘆焱搖頭:“嶽勝,你明天不用來我爸這裡應差瞭,我爸完全把你調給我用瞭。”

嶽勝看蘆焱一眼,他不習慣表示驚訝,繼續開車。

門閂:“怎麼會有這樣的及時雨啊?”

蘆焱沒說話,隻是看著他傢的燈在滅掉,他的傢在視野中消失。

蘆之葦獨自一人走在空落死寂的長廊上,像一個兵死臣喪的孤獨君王。他隨手滅掉所過之處那些因舞會而通明的燈,讓他的傢和他自己都浸入深沉的黑暗。他打開通向陽臺的門,端起陽臺欄桿上的花,狠狠地砸在地上。

時光的車在破爛的街區緩行。蘆焱曾經叫花子一樣地在這裡走過,年幼的時光曾經在這裡哭過。這裡是時光出生和成長,一生都想回去和避開的地方。應小傢驚奇地看著車外的黑暗,被車燈照到的地方破爛骯臟。

應小傢:“這是棚戶區嗎?”

時光的半個身子幾乎壓在方向盤上,流著虛汗:“沒曾想蘆傢的貴婦人也認得這樣骯臟的地方。”

應小傢:“我在這裡長大的。”時光驚訝地看她一眼,眼神閃出些親切,“不過是南京,南京的棚戶區。”

時光:“哦,我才是真在這裡生這裡長的……”

應小傢:“隨便你怎麼說。”

時光:“我不知道你們南京的棚戶區是不是跟上海的黑街兇巷一樣,殺瞭人都懶得送黃浦江,那邊有個爛泥坑,往裡一扔,浸上十天半月,閻王都認不出來……”

應小傢不再說話,她明白時光沒說謊。

時光:“你活著離開這地方的唯一辦法,就是求老天保佑。”

車燈緩緩刺開前途的黑暗。

應小傢:“你為什麼開得這麼慢?”

時光:“因為我在等你下車。”

時光已經不僅是慢瞭,他一頭倒在方向盤上。應小傢把時光扶得靠上瞭後座,怔怔地看著時光的槍。

時光:“我身上的槍……車後廂的藥,要哪個你自己選。”

應小傢沒大猶豫便選瞭藥,她看瞭看外邊的黑暗,一隻手電從時光手上遞瞭過來,應小傢木然接瞭。她打開後廂,為瞭掩住脫口而出的驚叫,手電掉瞭。時光的司機蜷縮在後廂裡,壓在藥箱上。應小傢看瞭看車裡的時光,她從屍骸上拿起瞭手電,然後拽出藥箱。

應小傢:“現在……現在怎麼做?”

時光睜開眼,他那邊的車門被打開瞭,應小傢站在那兒,不知所措。

應小傢:“車後邊有個死人。”

時光:“……你怎麼不害怕?”

應小傢:“怕過瞭。”

時光:“真是棚戶區長大的孩子。”

應小傢:“我知道你沒有騙我,這裡是黑街兇巷,我一個人活不下去的。”

時光笑:“有意思,越來越有意思。”

他掙起來,應小傢攙扶他,兩個人走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街陋巷。

應小傢:“我們去哪兒?”

時光:“去找條寬到夠我們兩人走的活路。”

他眼前發黑,捂在傷口上的手都濕透瞭,往墻上甩瞭一下,一把血。

有節奏的敲門聲,門閂應門。

門閂:“船都聯系好瞭?”

來人:“絕對可靠。我們一直把他送到蘇北。”

門閂:“你們最好再陪他在蘇北待著。一是安全,二是這小子很可能待不住。時光逃啦,卷土重來時就是狂風暴雨,我們還是把所有的雞蛋都搬走吧……”

一陣敲擊聲讓他愕然回頭。蘆焱坐在那,腦袋上扣著一頂鋼盔,一手拿著一柄刀,當當地敲著:“……觀瞻QQA09馳驅68305KIN參驗RJDBH44689……”

嶽勝在記。

門閂:“你兩位在搞什麼?嶽勝,你記什麼鬼?也幫他起哄?”

嶽勝很委屈:“他開瞭口,我敢不記?”

蘆焱:“要我走可以,先把腦袋裡東西倒完。真金白銀都是實貨。”

門閂:“你到瞭蘇北再倒好嗎?不要隨地亂倒。”

蘆焱:“可還有我哥的錢呢?五十萬,我才洗出來六萬啊。”

門閂:“那不是你哥的錢,是組織的。那也不叫錢,叫經費。”

蘆焱:“我要花瞭一分錢,讓我一個人待到老死。可對我來說。那就是我哥的錢,不,不是錢,是我哥的一生。現在走,我哥的這輩子就剩下不到八分之一……我給你一個八分之一的人生?你說得出口,這也算個交代?”

門閂:“這算不上個交代!可時光跑啦,他背後的勢力能讓黃埔江都變成紅的,並且還很願意為你紅先生搞出個大陣仗!再不走,你就要交代在這兒瞭!”

蘆焱:“那就交代在這兒吧。盡快倒光我腦袋裡的東西,然後我去跟那幫發國難財的傢夥牟取暴利,直到屠先生的人來跟我說一聲:紅先生,久違瞭。我能做什麼?搶回我哥的人生,六分之一?五分之一?四分之一?也許……二分之一?”

來人看著門閂發呆:“這怎麼回事?他說的我都聽不懂。”

門閂苦笑:“不用聽懂。人要鉆瞭牛角尖,也不在乎別人能不能聽懂。”

蘆焱敲打著自己的頭盔:“對啦,鉆牛角尖時間到啦。趕快趕快,我現在心痛每一句和你們的廢話,浪費時間。”他開始背誦……嶽勝趴那就記。

門閂:“恐怕我該把他打暈瞭再綁上運到蘇北。”

蘆焱應聲把腦袋放在桌上:“打吧,打吧。”

門閂:“可我現在最不敢碰的就是他的頭。寧可我腦袋上多個洞,也不想他腦袋上多個包……”

蘆焱的大聲背誦像是示威。

門閂:“嶽勝你出去警戒吧,我來記錄。”他向來人道歉,“你們那邊隨時做好撤人的準備,可是轉告同志們,我們決定堅守崗位。”

來人嘆口氣,拍拍門閂的肩,和嶽勝一起出去。

蘆焱眼溜溜地東張西望,門閂在嶽勝的位置上坐下,拿起筆,一肚子怨氣。

門閂:“堅守崗位……我怎麼覺得這四字用在你身上,有點兒糟蹋呢?”

蘆焱背誦,他開始記錄。

青年隊基地,雙車向屠先生報告著上海的驚變,聲音在屋裡飄浮,雙車有一種罪臣見皇上,並且馬上要被拖出去問斬的感覺。

雙車:“……時光在參加滬寧商會卞蘆兩傢的訂婚典禮後失蹤。現場有槍戰,死瞭不少人,蘆府已經報案。到目前我們能確定的就是……時光最後進瞭流泥坑的棚戶區……”

屠先生:“進瞭?什麼叫進瞭?怎麼進的?被人追著逃進去的,還是追著別人殺進去的?是煩瞭燈紅酒綠想去逛逛窮街陋巷,還是幹脆走迷瞭路?”

雙車:“是……被追殺進去的。我們的人聽到槍聲,全自動的大威力武器。”

屠先生:“不要跟我搞這種避重就輕的文字遊戲。”

雙車低著頭,盡可能讓自己的腿不要打戰。

屠先生踱著,他很喜歡看自己的影子投射在雙車身上的樣子。

屠先生:“流泥坑,我第一次看見時光的地方,也是船幫的發源之地。船幫現在名存實亡,馮河虎已經死瞭吧?”

雙車:“沒發現屍體,可在上海,一個人死瞭,根本用不著看見屍體。所以,時光雖然闖進瞭船幫的老巢,可幸好他們現在群龍無首。”

屠先生:“很值得慶幸?有秩序的暴力還可能變成秩序,沒秩序的暴力永遠隻會是暴力。現在時光要承受的是他們多年來的貧窮、混亂、屈辱和怒氣,現在那些人殺他根本就不用理由,隻為發泄。你慶幸什麼,雙車?”

雙車:“我……立刻回上海。”

屠先生隻是看著他,沒說讓走,他沒說留。

雙車深深一躬:“千錯萬錯,都是我犯下的。隻有一條,我瞎慶幸瞭,可我是真著急,我是真的把時光當作兄弟。”

屠先生沉默:“剛才那句話救瞭你……我已經在考慮接管天目山的人選瞭。回去吧。動用天目山的全力,隻是要知道適可而止。這些所謂人渣的傢夥,打敗他們很容易,殺絕他們則不可能,也沒必要。九宮還在追查若水的下落,讓他先放一放,協助你。還有件事。亂認親戚,救瞭你一命,可也能害死你。以後永遠給我記住,時光不是你的兄弟,他是你的一切。走吧。”

雙車又鞠瞭一躬,出去。

貧民窟裡,時光看著他曾經的傢,這是一個破敗到瞭極點的傢,除瞭一張用磚做支架的破板床和一張破桌子,一地碎碗片臟稻草,什麼也沒有瞭。時光躺在這個被廢棄的地方,閉上眼,恍惚地聽著來自晨光裡的孩子的笑聲、大人的話語、老人的唏噓。他突然叫瞭一聲,因為被應小傢碰到瞭傷口。

時光:“你說你會,是會包紮還是會殺豬?”

應小傢:“對不起,有點走神。你說你去過南京?”

時光從鬼知道哪個地方拔出瞭一柄鋒利的木柄小刀,應小傢立刻收聲,瞪著他。

時光把刀柄咬在嘴裡,翻瞭個白眼:“接著殺豬吧。再要下狠手的時候先吱一聲。”

應小傢換瞭話題:“你說,這裡是你傢?”

時光:“很久以前是,但後來……好像叫花子都不願意住在這裡瞭。”他調侃地,“這裡不錯吧?誰傢能找到這樣新鮮的西北風?”

應小傢:“比我傢還窮。”

時光:“我外婆是為瞭把吃的省給我,生生餓死的。我爸爸,想趕在他餓死之前把我賣掉,可老子氣場太強,就是沒人敢要。我爸爸臨死前最後的話是怎麼辦,你怎麼辦?我死瞭,你怎麼辦?……怎麼辦?涼拌唄。”

應小傢手底下開始使勁,而時光反應也快得很,在她使勁前就緊咬瞭刀柄。他愣是咬斷瞭刀柄,才長舒瞭一口氣:“老天,真疼。”

應小傢:“對不起,我……其實你真應該去醫院,我保證不報警。”

時光:“我是說我的牙疼,牙疼去什麼醫院?”他在藥箱裡挑揀,“……白的止疼,黃的消炎,綠的提神。”他看著藥瓶上的標簽,“有副作用。”

他把一把白的黃的綠的送進嘴裡,又找到一個早充裝好的註射器,隔著褲子給自己大腿上紮瞭一針。

時光:“醫院能做的,我都已經做過瞭。現在……”他玩著那把斷刀,不懷好意地打量著應小傢,“說說你想說的南京吧。看得出來,為瞭活著,你什麼都可以做,為瞭讓我說說南京,你也什麼都可以做,我決定滿足你。”

應小傢:“我媽在南京。”

時光立刻失去瞭興趣,把那柄斷刀擲在墻壁上:“哦,女人為瞭聊傢常真是可以不惜一切。可我根本沒傢常可聊,也不可能認得你媽。”

應小傢:“我隻是想問你南京現在是什麼樣子……還有……”

時光:“先說你那個還有——我覺得那才是你真想說的東西。”

應小傢:“你不是個好人。”

時光:“對。強盜、惡棍、黑幫、刺客、兇徒,你隨便說,絕不會說錯。”

應小傢:“可你能不能做件好事?給我買張車票,去南京的……”

時光訝然:“一張車票?”

應小傢:“隻是一張車票,三等的就行。如果你好心的話,能不能把我送到車站?因為我不認得上海的火車站……真的,別的什麼都不用你管瞭。”她動之以義,“我總算是救過你。”

時光:“我可以給你一個包廂,最好的,配上保鏢,甚至包下整節車廂,因為你總算是救過我。可是,為什麼是南京?”

應小傢:“因為我媽媽在那兒啊。我很久沒見過她瞭,五年五個月瞭。隻有相片,可相片不是人啊。我先生不讓我出門,我又不識字,連封信都不能寫……我媽也不識字,隻能托人帶相片帶口信。可口信也不是人啊……媽媽總想著我嫁個好人傢,可她真的沒想明白,不是有錢就是個好人傢……”

時光隻是在聽:“五年五個月?你有你媽媽的相片?”

應小傢又一次拿出貼身藏著的相片,她似乎認為相片上的那個婦人能說服一切。

應小傢:“誰都說我媽的精神頭很健旺,看著倒像我姐。你說是不是?”

時光沒理她,他把照片像撲克牌一樣翻瞭一遍。

時光:“五年五個月?那就是說一九三四年你就嫁到瞭上海?被蘆傢買來做妾?”

應小傢:“是續弦。”

時光:“蘆焱不讓你出門,也不讓你識字?”

應小傢:“是我先生。蘆焱想幫我回南京,還想教我識字。可後來……”

時光:“這些相片是近三年寄來的吧?”

應小傢:“你怎麼知道?以前沒這麼多相片的。是我先生看我想傢,差不多每個月都讓我媽拍瞭相片寄過來。我說別拍瞭,能不能讓我回趟南京……”

時光:“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這日子能讓你想起什麼來?”

應小傢昏昏然:“想起什麼來?”

時光:“你根本不知道南京在一九三七年發生過什麼。大屠殺。日軍華中方面軍,上海派遣軍第十軍,殺瞭六個星期,直至無人可殺。死的人不計其數,報告上說江水成瞭紅色,溝渠裡都填滿瞭屍體。”他把相片還給應小傢,“相片上應該是個死人吧,也許是失蹤瞭。”

應小傢瞪著他:“你可以不給我這張車票,可是不要這樣亂說……”

時光:“你可以撒潑打滾,可是不能做睜眼瞎子。你我錦衣玉食,可是都有一顆窮人的心。”

應小傢怒瞭,一個耳光甩過去。時光抓住她的手,摔開。

時光:“我可以給你一百張車票!”他把一把錢摔在應小傢身上,“夠你坐車到天涯海角!可就是到不瞭你媽那裡!”他躲開應小傢掄過來的一根木棍,抓著她湊近那些相片,“你好好看看,這些相片都是同一個腦袋!”

應小傢掙紮:“照的都是我媽,當然同一個腦袋啦!”

時光:“你也嘀咕過是吧?隻是不敢往下想?指望著一切變好?”他用另一隻手把那些相片抹成一排,“仔細看,這種小花活我那幫手下經常幹。現在你給我比著看,有誰照這麼多相片都是一個表情脖子擰一個角度的?還有這張,你給我擰出這角度來,我能聽到你的骨折……”

應小傢拼命掙開他,劇烈地喘著氣,啜泣。

時光:“瘋子。”他面對現實,“這是船幫的老巢,我不能帶著一個瘋子。你走吧,帶上錢。如果你出瞭這黑街兇巷,找個黃包車,說聲火車站就可以瞭。你不會連這三個字也不會說吧?”

應小傢啜泣著撿起地上的鈔票。那真是屈辱,但她一張沒落。

時光冷冷地:“對,都帶上,一張也別落。雖然是廢紙,總好過身無分文。”

他看著那女孩出去,然後嘆瞭口氣。極硬的東西總也極軟,時光沒能逃出這個法則。應小傢又沖瞭進來,撿起瞭她媽媽所有的相片,然後對時光鞠下深深一躬,匆匆而出。

“這是誰呀?搶地盤搶到老子的地盤上來瞭?”“我早就說有生人味有生人味,你們不信。”“這樣的搶地盤最好天天都有啊。你很有錢吧,大妹子?”

應小傢回頭,看著那幾個最低級的混混,她沒有害怕,在她的潛意識中,她跟他們是一樣的人。

應小傢:“南京現在怎麼樣瞭?”

那頭訝然:“……這裡是上海。上海,棚戶區,流泥坑,我們船幫的地盤。”

應小傢:“南京現在怎麼樣瞭?”

那頭終於認真瞭:“我沒去過。你呢,老五?”

船幫癟三們:“誰要去啊?都教小日本殺光瞭。幾十萬。死城。”“聽說這幾年倒是有人往回返瞭。可我才不去呢。晦氣。”

應小傢立刻抓住瞭一線希望:“就是說還有人活著?”

船幫癟三:“那得多大條命啊?”“先好好犒勞一下我們,啥都告訴你。”

應小傢站在那兒,木木愣愣的,由著那四位靠近,像個聽信瘋話的傻子。時光站在巷角用他的手槍瞄準著,一個發現讓他覺得有趣:應小傢背在身後的手裡握著那柄斷刀。

於是他站瞭出去:“幾位好漢,船幫拜的也是十三祖吧?就這麼趁人之危?”

時光的出現實在讓那幾位驚訝:“今兒是不是百樂門的分艙要開到咱們流泥坑來瞭?這貨這身衣服都值得咱們玩命瞭。”

時光摘下手表:“嘴上的快活都是窮快活,你們大概是離著百樂門一百米就要被扔馬路上瞭。所以呢,拿去,這夠你們四個喝酒喝到死,可也夠你們做點正經營生。不管走哪條道,以後別搶小孩子的油餅瞭……”

他把表扔瞭過去,另一隻手摸到瞭塞在後腰的槍。他並不是很想開槍,就像一個成瞭年的壞孩子未必想在自己的母校打架。

但那四位中的一個傢夥開始嚷嚷:“我認得他!他是天目山重金請來的殺手!燕飛熊張橫虎馬騮……”

時光一把將應小傢拽到瞭自己身後,一槍甩在那傢夥的嘴裡:“都是我殺的。”

這巷子的地形實在很影響他發揮,第一個還沒倒利索,第二個已經沖瞭上來,時光用持槍的手擋開瞭斧頭柄,用鞋尖上踢出來的刀豁開瞭一個肚子。第三個沖瞭過來,時光吃瞭假腿的虧,他被撞倒,兩人抱在一起,撞破板壁,滾進瞭屋裡。時光看見陰影一閃,第四位掄著一把菜刀撲瞭上來,一刀砍在他的肩上。

時光大罵:“你倒是把菜葉子洗幹凈再出來砍人呀!想砸死人嗎?”

抱著他的那位玩命大叫:“砍啊!砍啊!搶瞭他咱們就不用在這鬼地方混瞭!”

時光:“我就是這鬼地方混出來的!”

第四個沖上來想砍第二刀時,時光一通盲射,那人歪歪扭扭地倒下,大叫:“燒餅!燒餅!快叫人!這頓獨食咱們吃不下的!”

燒餅是那個被豁開肚子的,疼痛倒加大瞭他的音量:“老谷子,張芝麻,扔瞭牌吧!這裡有個請不動的財神爺啊!”

陋巷裡一扇破門開瞭,沖出來的人揮著刀子斧子,各種能要瞭人命的粗陋兵器。時光還被人死死抱著,他向應小傢大叫:“走!快走!隻要不是死路你就走一個方向,很快就能出去!去你的南京吧!活見鬼!”

但應小傢沖過來,抱著時光的人變得癱軟。應小傢兩手是血,茫然地試圖拔出那沒柄的刀子。時光掙出來,迅速摸出手槍,對著那一巷子人射空瞭一夾子彈,那邊攻勢頓緩。

時光拽起瞭應小傢:“跑!跑!”

沒有人追趕他們,讓他們跑的是求生的欲望。他們搞不清是誰扶著誰,奔跑中他們的手緊緊相握。喘過氣來,時光摔開瞭應小傢的手,聞瞭聞自己那一手血:“你受傷瞭。”

應小傢大喘氣:“我沒有。”

時光抓起應小傢的一隻手看瞭看,拿無柄刀刺人的結果自然是自己手上一條大口子——隻是應小傢根本沒意識到。

時光:“可惜急救箱沒搶出來。”

他蹲下來把褲管撩到瞭膝蓋,那條假腿讓應小傢驚得把刀掉在地上。時光居然從假腿裡掏出一卷繃帶:“最後的備份瞭,省著用。”

應小傢把刀還給他:“我不學這個。我要去南京。”

時光:“你留著吧。等我忙完這堆爛事,立刻安排你去南京。說不定我親自送你去,我也想看看那座死城現在是什麼樣子。……先生若在上海站穩瞭腳,又怎會放棄南京?”

應小傢:“我現在就要去南京。我自己去,不用麻煩你瞭。”

時光發火瞭:“連一個流泥坑你都出不去還去南京?我是不想你死在路上!”

應小傢看瞭他半晌:“謝謝。再見。我想媽媽,我想看見她,為瞭看見她,我會用你給的刀子。”

時光瞪著那女孩遠去:“你見不著她的!死定瞭你!知道中國這幾年死瞭多少人!你被蘆傢父子坑慘瞭!蘆焱不是個好東西,蘆之葦也不是個好東西!”

他每嚷一句應小傢便又走瞭幾步,於是他的每一句嚷嚷都更氣急敗壞,但最後一句卻讓他覺察到瞭什麼。

時光:“蘆之葦幹嗎要騙你那麼多年……”嚷嚷變成瞭嘀咕,“他騙你那麼多年是圖的什麼……”

應小傢快要走出時光的視野。

時光:“喂!”沒反應,應小傢反倒走得更快。

時光:“我有事要跟你商量!”沒反應。

時光:“你這樣去就是白搭上自己!我陪你去南京!”

應小傢回頭看瞭他一眼,繼續走。

時光:“先找個地方填飽肚子!然後我們去火車站!兩張車票!馬上!”

應小傢隻是走,走瞭幾步,在墻根裡蜷瞭,哭泣。時光有些怔忡,無論有多少同情心,他也不可能放下眼前的大事去幫助這女孩。他坐在應小傢身邊,拍拍她的肩膀。

時光:“我保證,你一定能平安到達南京……我保證,一定找到你媽媽的下落,無論死活……我保證,你碰到的壞事,到此為止瞭。我會安頓好你以後的生活,但你要先幫我弄清一些事情。”

應小傢:“不是說馬上嗎?”

時光於是明白瞭這女孩去意堅決,無法阻止,卻又必須阻止。

時光:“如果你覺得先填飽肚子再去南京,就不算馬上的話,那我沒什麼好說的瞭。我是已經快餓瘋瞭。”

應小傢:“我也很餓。”

時光:“那我們先去填飽肚子。”

應小傢:“然後火車站?”

時光:“然後南京。”

他又拍拍應小傢的肩,應小傢也拍拍他的肩,時光笑得越發勉強瞭,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本子,往上寫字。

他隻寫瞭個“我”字便停瞭,應小傢看瞭一眼便不看瞭,看瞭也不認得又有什麼好看?

應小傢:“你在幹什麼?”

時光:“去南京要準備的東西很多,都得寫下來。”

時光唰唰地寫:“我是時光,有重要發現。事關若水。見字速調可用人手,與我會合。”

他掏出一個尖頭的金屬管子,把那張紙條塞進去。

應小傢:“那是什麼?”

時光:“這樣可以防水。”

他們走過一條街道,時光看見墻上一張司空見慣的廣告,站住,掏出筆,改掉瞭廣告上的幾個字。

應小傢看著他,時光解釋:“它寫錯字瞭。我看不得錯字,不改不安生。”然後相當直接地,“我要撒尿。”

應小傢趕緊走開。時光彎下腰像是要系鞋帶,順便一腳,把塞瞭紙條的金屬管踩進土裡。

然後他追上應小傢:“前邊有個能吃飯的地方,味道還好。”

應小傢:“能吃飽就行。”

《好傢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