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九宮與雙車的車在街頭交會,停車。九宮與雙車交換信息,手下在周圍警戒。另一輛車駛過,車上坐著蘆之葦。他對那兩位視若無睹。蘆之葦下車,他叼著一根雪茄,走向路邊煙攤又買瞭幾根雪茄。半支雪茄被另一隻手接過,反向離開。

那雪茄上的煙灰被人在路邊撣掉。

假蘆之葦叼著那根雪茄上車,車駛走。

真蘆之葦不知去向。

電影院,銀幕上放映的是卓別林的《大獨裁者》。

黑暗裡的觀眾不斷地發出哄笑之聲,引座員的手電光在過道間晃動。

引座員走向最靠邊的一張座位,那位子偏遠,已經坐著一個人。

引座員:“先生,您的票。”

就著銀幕上的微光,看得出那是小欠。

一樣東西遞瞭過來:“這是我最要緊的秘密,我把它告訴你,因為要你去做最要緊的事——認識他嗎?”

那不是票,而是一張照片,蘆焱的照片。

引座員:“燒成灰我也認得。但是看到他活著,並且是先生您的兒子,我真是高興。我已經很久沒有過高興的事瞭,先生。”

引座員小欠在旁邊坐下,而蘆之葦在光與暗的變換中隨著其他人一起大笑,你會覺得他真的還有心去看那部電影。

小欠:“我騙過他,可他救瞭我。後來我確信他是真正的種子,幾乎把他置於死地,可他卻給我能撐到現在的勇氣。殺馮河虎時我才知道他是您的兒子,真是龍生龍鳳生鳳。先生,您讓我不再是癟三,您讓我二世為人,您的兒子讓我不再是個瞎子,他讓我三世為人。”

蘆之葦對著銀幕哈哈大笑,他抹著眼淚:“龍生龍鳳生鳳,烏龜原是王八種,老鼠兒子就打洞。青山啊青山,你是真敢玩啊,我把我最重要的東西交給你,那是我兒子,你把你最重要的東西交給我兒子,那是你的種子。然後你就讓我兒子帶著種子回上海,一顆焊死的心眼兒,半點不打折扣——你讓我怎麼辦呢?”

這並不是小欠聽得懂的話:“先生?”

蘆之葦:“沒什麼,被死人耍瞭一道而已。”他狂躁地吸著煙,用手帕掩著咳嗽,“好個死人,好個青山。連我連小屠連時光,都跟著你一個死人佈下的局在團團亂轉,你到底是世上最磊落的人,還是最缺德的人呢?”

小欠:“我沒殺瞭時光,我們力量太弱,那天也太突然。可到底發生瞭什麼?”

蘆之葦:“我那不知是龍還是王八的兒子呀,我知道他是個炸彈。我綁他我騙他,想讓他離開上海。可他是我蘆傢的種,犟啊,我哄瞭他訂婚,想完事瞭就打發他跟老卞遠避香港,可時光在舞會上把他認瞭出來。我能怎麼辦?我寧可讓時光死在我傢裡,也不能讓我兒子死在我跟前。可時光沒殺瞭,我也很快就要藏不住瞭。”

小欠:“您怎麼不早告訴我?”

蘆之葦:“因為若水老瞭,老到想在死前能一享天倫之樂。還因為老傢夥總是多疑,要不是你全傢人都為此搭上瞭性命,我到今天還不知道該信誰。”觀眾大笑,蘆之葦陰沉地看著銀幕,“晚瞭。現在大禍將臨。”

九宮和雙車開完瞭他們的街頭碰頭會,幾輛車分頭駛去。一個揉成瞭團的空煙盒被扔在地上。老疤隱藏在人群中,看著那支車隊遠去的塵煙。影院裡的觀眾正在退場,疤臉撿起那個煙盒逆流而進。

銀幕上仍閃爍著“THE END”的片尾字樣,蘆之葦沒有去關註退得寥寥無幾的觀眾,他把頭幾乎靠在前排的椅背上,那根手杖支撐著他全身的分量。罵過、憤怒過、誚過、擊過,一直在掙紮的若水被無力感席卷。小欠發現他的先生真的是老瞭,對小欠來說這是一種沉痛的感覺。

蘆之葦:“小欠,這事過去,如果你還能活下來,有多遠走多遠吧。惑人者將被天惑,人設的局,玩不過老天爺設的局。”

小欠啞然,他太清楚若水何以那樣憤世嫉俗,又何以如此頹萎。

小欠:“我們還可以護著您離開上海……”

蘆之葦:“放屁!我兒子都不肯離開上海,我卻要逃出上海?我老瞭,可還沒老到惜這條狗命!這麼多年,濤生雲滅,多少的不如意,我從未離開過上海。小屠風生水起,如日中天,可也從沒進過上海。你當我跟他爭的僅僅是地盤?”

小欠沉默,老疤走過來。

小欠:“你怎麼能不在外邊盯著?”

老疤:“屠先生那邊好像出大事瞭。”

隨之遞過來那個揉成一團的煙盒。小欠詫異地看瞭老疤一眼,他不知道這個情報的來處。蘆之葦迫不及待地接過來展開,他用他的雪茄熏烘著裡邊的錫紙,幾個字開始現形:“時光失蹤,屠生動意,早做預備。”

蘆之葦沒給小欠看,就劃瞭根火柴點著瞭那張紙,他的表情像是如釋重負又像是更加沉重。他說話的聲音有點發顫。

蘆之葦:“……跟原來想的不一樣,可也許是真要開始瞭。”

小欠:“什麼開始瞭?”

蘆之葦:“小屠這回恐怕是真要進上海瞭。他不進上海,我會被他活活逼死,他進瞭上海……”他幹笑瞭兩聲,卻沒說會怎麼著,“如此不智,是為瞭他好容易培養出來的繼承人?我剛才說錯瞭。不是大禍將臨,是大變將臨……我們做地下的霸主,還是黃浦江的沉屍,都看我們自己。知會鋤奸隊所有的人,不要行動,不要出來,等我命令。哪怕是上海在你們眼前塌倒,哪怕屠先生就在你們槍口下,也不要行動,不要出來。一直等到……”

他猶豫瞭一下,小欠納悶兒:“等到什麼?”

蘆之葦:“等到黃浦江上的軍艦鳴響三長兩短的汽笛。”

小欠更加詫異:“黃浦江上都是外國軍艦,怎麼會為我們鳴響汽笛?”

蘆之葦:“你聽著就是瞭。”

小欠:“是哪國的軍艦?”

蘆之葦沒理他,走瞭。地上的紙已經燒成灰燼,但仍保持著完整的樣子。小欠伸手去撿,但是蘆之葦回來,一腳把紙灰碾亂。小欠看著蘆之葦並無怒色的眼睛,不寒而栗。當發現最親近的人瞞著那麼多事情……留一手是為瞭置人於死地,置誰於死地?

小欠和老疤呆呆看著蘆之葦消失在影院的過道裡。

上海地下黨據點。蘆焱的眼睛發直,桌上的一摞寫得密密麻麻的紙是他至今為止的收獲。嶽勝早被他練得倒頭大睡,現正在寫著的門閂也已經熬得像個活鬼,更不要說一人應付車輪大戰的蘆焱瞭。

門閂搖搖晃晃站起來,看瞭看旁邊那幾個寫空的墨水瓶,和他為瞭提神而制造出來的繚繞全屋的煙霧。

門閂:“如果再不歇一會兒,時光找到的你就是一具屍體瞭。那樣的話他肯定會沖著你撒一泡尿,所以……”

蘆焱:“所以我沒必要在他這麼幹之前洗澡和睡覺,反正要被他尿的。該來的總是要來,所以繼續。”

門閂推開紙筆:“我跟嶽勝都已經輪番睡兩覺瞭。你可以把我們當牲口,可不能把自個兒當死人。”

蘆焱站起來,沒站穩,又坐瞭回去:“完事就可以睡個夠瞭……快瞭,快瞭。”

門閂:“你從昨晚就在說快完瞭快完瞭,到底還有多少?”

蘆焱:“兩頁,兩頁。”

門閂:“我也聽瞭一晚上的兩頁。”

蘆焱:“這回真的就剩兩頁瞭,兩頁。”但他想瞭一會兒,自己都放棄瞭,“我現在腦子裡很清醒,可什麼都記不起來。”

門閂:“那不是清醒,是木瞭,跟我在大沙鍋堵天外山一樣。睡會兒。”他把嶽勝踢瞭起來,嶽勝愣愣地就直沖紙筆,被他又踢瞭一腳,“讓他睡會兒。”

嶽勝:“他終於要睡瞭?”

蘆焱坐在那木木愣愣地想著什麼:“我睡不著。”然後忽地打瞭個激靈。

門閂把一件衣服扔瞭過去:“不吃,不睡,體虛,骨頭發寒。”

蘆焱:“是心裡發寒。”他疑惑地,“我想起瞭……”

門閂:“屠先生?太子爺時光?”

蘆焱很古怪的表情:“我爸。腦袋空出來瞭,我終於有空想起他來瞭。”

門閂和嶽勝也很古怪地看著他。

蘆焱:“我必須離開傢,否則就連累他。可我去跟他告別的時候,倒覺得是被他趕出來的……他在保護我?他怎麼知道我有危險?他每一次給我挖個坑,讓我上班啊,讓我定親啊,擺一張害人的臉,可卻是在幫我……”

門閂:“你是他兒子,他不幫你幫誰呀?”

蘆焱:“我說的是幫我們。你懂瞭嗎?他知道你們的存在,知道你們是什麼人,甚至知道我跟你們在一起做什麼。”

門閂被他盯得打瞭個激靈:“嶽勝,你不是他爸的司機嗎?有點說法沒有?”

嶽勝:“從用我的時候就說好瞭,甭管去哪裡,我隻能在車上,連車都不能下……這老爺子又忒喜歡步行,要不那麼花白頭發,走路跟穿堂風似的……”

蘆焱隻顧嘀咕:“……我覺得他什麼都知道,剛開始我當這是一個做父親的心思……可你後來覺得連他最不該知道的他也知道。他憑什麼知道?連屠先生那樣隨時能匯集幾百個情報來源的都在管中窺豹……”

他又打瞭個激靈。而門閂意識到什麼,看著他,但是欲言又止。蘆焱的懷表鳴響,把這三人嚇瞭一跳。蘆焱忙把表摁瞭,放下這通胡思亂想去抓他的衣服。

蘆焱:“等我回來。約瞭人談個生意。”他賭咒發誓,“真隻剩下兩頁瞭,否則雷劈死我。”

門閂都快暴怒瞭:“出門去?去死去?”

蘆焱:“談客戶的時候被逮住,總好過在這裡被逮住。洗出來十萬再死,總好過現在這樣洗出六萬就死。”

門閂都懶得攔瞭,攔也攔不住。蘆焱出去後,他的神情也凝重起來。

門閂:“從發出驚蟄的信號,青山就說這事絕非走火,而是蓄謀。屠先生擅長抓機會,可他不是蓄謀者,他也不知道全部。全都知道的人隻有一種……”

嶽勝揉著缺覺的眼睛:“什麼?”

門閂:“策劃這個陰謀的人。”他猛省過來,“你怎麼還在這裡?”

嶽勝愣瞭:“我應該幹什麼?”他也猛醒瞭,“哎呀,車!”

蘆焱已經有點惱火地紮瞭回來:“我很想孤身涉險,可我不會開車。”

嶽勝頭也不抬地出去。蘆焱和門閂對視,兩人欲言又止。

門閂:“自己保重。”

蘆焱出去。

這個食店很不合時光的身份,它是連流泥坑那幫貨色都能來撮一頓的地方。但時光很自如地坐著矮凳子,就著矮桌子,遠比在高堂華屋裡自如。他目不轉睛地瞪著隔瞭桌子的應小傢,總是會有不斷的問題,總是關於蘆府。簡單的飯菜正在上桌,應小傢低著頭,咽著唾沫。

時光:“蘆之葦一向都愛做些什麼?”

應小傢不大習慣別人這樣稱呼蘆之葦:“我先生?”

時光:“你該說,那個不要臉黑瞭心的老騙子。”

應小傢咬瞭咬嘴唇:“他喜歡吃,喜歡喝,可從來不喝多。喜歡抽雪茄,可老喊著要戒,還要我監督,可其實他根本沒打算戒。喜歡種花,可種的花都快死瞭。哦,他最喜歡的是和他兒子吵架,每次都吵得興高采烈的……”

時光:“你說的都是在傢,這老匹夫出去時都會幹些什麼?”

應小傢:“不知道。我連院子裡都很少去……其實我連他每天在傢裡待瞭多久都不知道。”

時光:“難道他晚上不上床的嗎?”

應小傢:“他隻是要我幫他做飯,陪他說話,他兒子回來後說話也省瞭。”

時光:“如果我沒想錯的話,他隻是想混在人群中間而已。你也不過是人群中的一個。”他顧自說著,“先生說他善於偽裝,我以為說的是化裝,原來他是把人的本性當衣服換著穿。”

應小傢:“你說的話我都不知道意思。”

時光:“你用不著知道,隻需要吃飽,吃飯吧。”

應小傢:“你先吃。”

時光有些惱火,並且他已經聽見一聲尖厲的口哨聲,那是他們在大沙鍋時常用的暗號,對他有特殊的意思。

時光:“你當我會在飯菜裡下毒?”

應小傢:“我從來是等別人吃完瞭再吃。”

時光:“這裡不是蘆府,我不是你先生,也不是你兒子。我可能比他們還壞,還狠,還惡,可在我這裡隻有活人和死人,沒有下等人和上等人,所以你先吃。”他半個屁股離開瞭凳子,“我現在不吃,是因為我有事。”

應小傢開始吃飯,剛開始還斯文,很快便狼吞虎咽。時光站瞭一會兒,從店小二手上接過最後一份菜,放在應小傢面前,有一種他在照顧這女孩的奇怪感覺。

時光:“你能不能……”

應小傢:“我能不能先不去南京?不能。”

時光訝然:“你是不是把所有的聰明都用在這事上瞭?”

應小傢:“……我可以自己去的。至於你要對我先生和蘆焱做什麼……”

時光:“你現在管不到瞭。你現在隻有南京那一件事。”

應小傢:“對。可蘆焱是個好人。”

時光:“我的世界裡也沒有好人和壞人。”

應小傢:“隻有死人和活人。”

時光點點頭,嘆口氣,並且也做瞭一個決定:“好好吃,別顧吃相。咱們沒那個。”

她看著時光的背影就像她在蘆府看著窗外。

時光繞出巷子,九宮正縮在角落裡吹第二遍口哨,幾個手下分散在周圍警戒。

時光很沒好氣:“別吹瞭,你當這是大沙鍋嗎?”

九宮收住:“因為事先沒有確定好暗號。”他看瞭眼時光,“你受傷瞭?”

時光:“包紮過瞭,沒大礙。”

九宮:“天外山的人我都帶來瞭,雙車帶瞭天目山的好手在外圍,青年隊的人正趕過來增援。”

時光搖搖頭:“太興師動眾瞭。”

他還在惱火和猶豫,因為他必須要做的那個決定。

九宮把那個金屬管還給他:“你提到瞭情報……”

時光:“還不能確認。我需要時間確認,目標不給我時間。”

九宮:“我可以……”

時光:“你不可以。”

九宮表示不理解:“目標是和你在一起的那個女人嗎?滬寧商會會長蘆之葦的續弦,五年多前買回來的。無足輕重的人物,有什麼不可以?”

時光:“因為我說不可以。”他有些心虛,“我還需要她的信任,這比你的刑訊能套出更多實情。把她留在我的身邊,可不要是刑訊和綁架。”

九宮:“那我就不知道怎麼做瞭。”

時光:“……你們裝作來刺殺我的人,讓她傷於流彈。我隻是要她這段時間不能離開上海。”

九宮:“明白瞭。”

時光有點囉嗦:“誰來打?”

九宮:“我來。”

時光:“打哪兒?”

九宮:“打……”他想瞭想,指瞭指自己的膝蓋。

時光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瞭一下,那也許意味著又一條假腿的誕生。他搖頭,將一隻手指在九宮身上移動,最後指瞭指九宮的肩側。

九宮:“沒問題。”

時光:“用什麼槍?”

九宮不解地掏出槍,一支大口徑的柯爾特。

時光:“不行。”他熟知九宮藏槍的地方,從他身上摸出一支勃朗寧,看起來他很遺憾找不著更小的槍瞭:“用這支。”他又想起什麼,“離這裡最近的地方有我們的暗巢嗎?那些明著的點兒絕對不要還有,要有藥。”

九宮:“南橋路202號,你要的東西都有,甚至還可以換件衣服。”

時光點點頭,又想瞭想,走開。

九宮:“什麼時候?”

時光:“我進去之後,兩分鐘。”

時光進到食店,先就驚瞭一下:應小傢已經不吃瞭,所有的菜都整整齊齊分成瞭兩半,一半被吃光瞭,另一半不曾被動過,並且所有的菜盤子都放在他這邊便於夾到的地方。一碗飯和筷子也整整齊齊放著,筷子搭在碗沿,以免在不大潔凈的桌子上弄臟。

時光:“這是在幹什麼?半壁河山嗎?”

應小傢:“你還沒吃。我怕我都給吃光瞭。”

時光:“那你吃光好瞭。花的又不是我的錢,我的錢都給你瞭。”

他勉強地玩笑著,往窗外望瞭一眼,他忽然懊悔自己設定的詭計。

時光:“你聽著,別多想,也別問,告訴我是不是我和你很像,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和一個女人很像。”

應小傢看他一眼,迅速把頭扭向一邊。

時光:“這幾天,哪兒也別去,陪著我好嗎?……我是說,等過瞭這陣子。”

應小傢轉回瞭頭,但結果是一樣的:“不。”

時光急瞭:“你他媽的知不知道好歹……”

應小傢:“現在我知道,就算找不到媽媽我也能活下去,這是你教我的。”

時光瞧著那個淒楚的笑容,同時想到兩分鐘實在是很短的時間。他把應小傢拽瞭起來:“別說瞭。你先出去,我待會兒來找你。”他已經看見一個手下出現在街對面,“我們走後門。”

他把應小傢推向後門,轉身想制止他的手下。但那邊已經出發,砰砰兩槍擦著時光的身邊打在墻上,玩得倒是逼真。

“他在這裡!”“殺瞭他,替船幫的兄弟報仇!”

時光大叫瞭一聲“不!”但九宮已經開槍瞭,他是瞄著已到瞭後門口的應小傢打的,一團血花在應小傢肩頭炸開,沖力把她掀到瞭門外。

時光大罵:“不是說不要開槍嗎?”

九宮:“……我以為你在騙著她信你呢……”

時光看看應小傢的傷口,炸瞭:“怎麼是開花彈?!你存心殺人是不是?”

九宮:“今天隨時預備著跟船幫駁火,所有兄弟都裝的開花彈啊。”

時光青著臉檢查應小傢的傷勢,那女孩的肩都快被打碎瞭。

時光:“車!”

九宮吩咐手下:“快去開車……”

時光:“我等你開過去?車鑰匙!”

他一把搶過九宮剛掏出的車鑰匙,抱著應小傢沖瞭出去。手下愕然看著時光,身後的九宮追趕不及。這一切和計劃好的完全不一樣。

應小傢暈沉地:“走……你走……”

時光:“閉嘴!”

他將應小傢放在副駕座上,回身坐到司機座上,一隻手死死摁住應小傢的傷口,盡管那是徒勞,另一隻手把握方向盤。

九宮向潛藏的手下招呼:“都出來!有變!”

汽車在他身後發動,拐瞭個亡命的急彎,撞倒一片壇壇罐罐,飛駛而去。

“我是時光,有重要發現。事關若水。見字速調可用人手,與我會合。”

青年隊基地,屠先生聽著手下把來自九宮那邊的電文念完,他的第一反應不是驚喜而是憤怒。

屠先生:“我給他的命令是去洗幹凈自己,他怎麼又紮進這潭臭水瞭?”

手下:“時光沒有違背您的命令。他確是去與各路商界大亨聯誼的,至於之後的槍戰,和這段情報……我們在這裡也搞不清怎麼回事。”

屠先生沉吟,他站瞭起來:“備車,我自己走一趟。”

手下:“……小心中計……”

他看著屠先生的表情而住嘴,屠先生的笑臉對大部分人不是好事。

屠先生:“時光的計?你覺得世界上有誰能讓時光寫這麼個玩意兒來害我?”

手下:“若水的鋤奸隊總是還在暗處……”

屠先生:“我早就不耐煩看九宮雙車和他們拉鋸瞭。”

他已起身開步,“時光加上若水,這是最能讓人提神的兩件事啊。備車。”

南橋路。車急剎,幾乎頂在墻上。時光從車裡抱出浴血的應小傢,跌跌撞撞地尋找著門牌號,念叨著202這個對他很重要的數字。他用自己的全金屬之腳踢開瞭202號的院門,門上的鉸鏈徹底斷裂,他面對瞭一個幽靜而簡樸的院子。應小傢蘇醒,時光粗重的呼吸噴在她的臉上,她看著時光扭曲的臉。

應小傢:“你……又在殺人瞭……”

時光:“我在救人!救人!救你!”

應小傢又昏沉過去。

時光:“我要救你!我保證過你能平安到達南京!你不會再碰到壞事!”

他咆哮著穿過院子,又是一腳踹門,進入屋裡。他把應小傢放在床上,咆哮著:“不準死!否則我殺瞭你!”又因為這句渾話給瞭自己一耳光,“你媽媽沒事!她還在等著你,你還沒看見她呢!”

應小傢昏昏沉沉地嘀咕:“……你有同情心,可沒有把我們當人的機會……”

時光:“有力氣說這種鬼話,就不要死!”

應小傢昏瞭過去。時光喃喃地咒罵著,狂亂地在屋裡翻找,終於在抽屜的夾層裡找到瞭藥。他把藥水、藥粉、藥膏、藥棉、止血帶、繃帶,水泥抹墻一樣一股腦兒往應小傢傷口上抹著,但那對開花彈造成的傷口無濟於事。時光試著在繃帶裡夾入厚厚的藥棉,再塗上厚厚的藥膏。他看一眼應小傢,她毫無生氣地躺著,一條血跡從門外進來,一直滴到床邊。時光繼續努力,擦汗,順便擦掉點別的東西。

時光:“你不會死的,因為我要做成這件事情。這隻是件人命關天的小事,可我要做成這件事情。我總得……總得……就算世界上其實沒有好人和壞人,可在我手上,你不能從活人變成死人……”

門外的腳步聲,喘氣聲,金屬的摩擦聲,九宮和他的手下,一路狂奔,終於趕到。

時光頭也沒抬:“幫忙!”

時光用剛做好的繃帶又一次嘗試,厚厚的繃帶仍被迅速洇紅。

九宮:“救不瞭。創口面積太大,流太多血瞭。”

時光一拳把他打成瞭一隻蝦米:“附近有醫院嗎?”

九宮:“有倒是有,可這不是我們的地盤,這裡的醫院聽日本人的。這明擺著的槍傷,不可能不向日本人報告,說不定我們要先跟日本兵打起來。”

時光:“那就打吧。”

九宮:“這完全不合規矩。你從不挾私,所以先生容你犯錯,可現在……”他看瞭看應小傢:“她終究是個外人。”

時光怔住,然後跳瞭起來,沉默著摧毀這房間,九宮們也不阻攔,甚至為他讓出空間。待他終於停下,怒氣發泄過瞭,房間裡已一片狼藉。

九宮掏出槍:“我動手吧,沒得救瞭。”

時光:“她是很重要的情報來源。”

九宮:“一個死人?”

時光:“等等。她是……很重要的情報來源……很重要很重要……”

九宮放下槍:“時光,我實說瞭吧,我們都沒看出她是什麼情報來源,隻看見你為她公私不分濫用職權。她到底是什麼?你的女人?”

時光:“不!她什麼也不是!隻是一個我不想讓她死的人!無所謂男女!”

九宮定論:“她是你的女人。”

氣氛忽然改變,九宮和他帶來的人挪動瞭一下位置,變成瞭一個對時光帶有警戒之意的佈局。

時光:“想造反嗎?”

九宮:“不是造反,是維護大局。先生已經確定你是未來的繼承人,正因如此,先生也要求我們好好看著你。女色,尤其用情,我行大忌。我殺瞭她,也是救瞭你。”

時光:“用你媽的情!你不做豬肉的時候也是個人,是人也會想做點好事!”

九宮:“反正就是一槍,你可以怪我,可我保住瞭你的前程和我們的未來。”

時光:“我來。”

九宮看瞭他一眼。這是一個已經恢復瞭自控力的時光,九宮放下槍。

時光:“是的,我來……這樣更好一點……是啊,向我們搞不懂的一切開槍,和我們不一樣的都是我們搞不懂的……沒錯,我會開槍。”

他拔出瞭槍,九宮讓開。他仔細看瞭看應小傢,甚至幫她理瞭理頭發。

時光:“你來錯地方瞭。這裡的人身上都是長著刀子的,不傷人,就會傷己……待會兒誰處理屍體?”

九宮指瞭一個手下:“就你吧。”

於是時光的手抬瞭起來,一聲悶響,被九宮指到的手下眉心多瞭一個孔。另一個手下立刻把槍對準瞭時光。

時光:“打呀!開槍!”

那邊在猶豫。時光一槍甩在他的槍上,成瞭廢鐵的槍飛瞭出去,時光第二槍打斷瞭他的手腕。

時光:“舍不得打還是不敢打?那我替你打!”

九宮同樣沒膽量向時光開槍,隻好選擇瞭跑路。時光一槍槍打在他身後,沒真心殺他,隻在地板上鉆著孔。九宮連滾帶爬鉆瞭鄰屋的墻後,時光又在地上撿起一支槍,對著他。

九宮躲在墻後,大叫:“你是不是瘋瞭?為瞭一個奸商的小老婆自毀前程!你的未來,你的天下!時光!為瞭什麼?”

時光:“跟一塊豬肉談論天下和未來?那是什麼樣的天下和未來?”

九宮氣得拿腦袋撞墻。時光一槍一槍地打在墻上,他沒想殺九宮,隻是宣泄他的怒氣,幾句話一槍,幾個字一槍:“麻煩你,告訴我,我們的目的?制造出一堆一堆的,一片一片的,一群一群的,這些我們要殺掉的人,還有那些,要殺掉我們的人!為什麼?圖什麼?要活下去,得學會遊泳,看著別人沉下去。可我得告訴你一個秘密,那些你看著他們沉下去的,那也是人!”

九宮:“可我也是人!不看著他們沉下去,我就得沉下去!”

時光沒說話,九宮聽著彈匣落在地上的聲音和裝彈的聲音,他不敢探頭。

九宮:“你真的要殺我嗎,時光?”

沒動靜。

九宮:“我沒有做錯事。我到今天還平平安安,就是因為我從來不做錯事。”

時光:“轉告先生,我會離開……一個星期。我會回來,負荊請罪。”

寂靜。

九宮:“時光?”

他又等瞭一會兒,索性把槍扔出去,舉起雙手,走出去。時光不在瞭,隻有他那一死一傷的兩個手下。九宮舉著手,聽著院外疾速發動的汽車聲。

時光用一隻手抱著應小傢,另一隻手駕駛著汽車。

時光:“醫院……醫院……醫院醫院醫院醫院!到底在哪裡啊你?醫院!”

咆哮,嘀咕,咒罵,一個街彎,再一個街彎。

應小傢在顛簸中醒轉:“……你又在殺人?你真厲害……”

時光:“睡吧睡吧,等再睜開眼,我已經把你治好瞭。”

應小傢:“……可怎麼每次你殺的……都是中國人?日本人呢?……他們不是屠瞭南京城嗎?”

時光臉上的肌肉有些抽搐。他沒有勇氣去看應小傢,他長長地舒瞭口氣。

時光:“是的。我們本來可以讓日寇的血染紅大地,我們倒在用中國人的血塗抹天空。”他忍無可忍地大叫,“醫院!”

在急促的剎車聲中,車幾乎撞進瞭醫院裡。時光狂躁地抱著應小傢沖進大門。醫院裡幾乎是空的,時光抱著應小傢,一個門一個門地推開。他的耐心已經耗完瞭。

時光:“有人嗎?……這裡到底有沒有喘氣的人?這是醫院還是停屍房?打劫啦!再不出來人放火燒房子瞭!”

聲音傳得到處都是,震震地遠去,震震地回來,但沒有人回應。

時光:“救命啊!”他被自己從未說過的這三個字弄怔瞭,“……我瘋瞭?”管他呢,“救命啊!要死人啦!”

終於,走廊盡頭的門輕響瞭一聲,一個醫生走出來,然後對著屋裡:“沒事,有個人喊救命。”

然後他看看時光……走瞭。

時光:“沒人要救命,老子要殺人!”

就像對上瞭暗號,醫生立刻轉過頭來:“病人在哪兒?”

時光愣瞭,看看自己抱著的應小傢:“你還沒看見?那你就再不用看見瞭。”

醫生忙不迭向裡邊揮著手:“快快快!有病人!”

一架輪床終於被幾個護士推瞭出來。

青年隊基地,正要出門上車的屠先生站在銹跡斑斑的階梯上,愕然地看著那個向他揮舞著電文紙跑過來的手下。

屠先生:“什麼?”

手下:“九宮用天目山的電臺發回的消息:時光反水,正在追捕。”

屠先生:“……發這八個字的人是九宮?”

手下:“九宮親自發的。”

屠先生:“如果不是九宮,我會把發報的人殺瞭……可是九宮根本就是臺執行命令的機器。也許沒什麼本事,但是絕不敢逾越。”

他徑自下階梯,上他的車。

手下訝然:“您還是要去上海麼?”

屠先生:“更加要去。今天一天真是太多的驚喜瞭。”

車開動。駛過那具吊著的棺柩,棺柩裡傳出微弱的敲擊聲。有意無意,屠先生垂在窗邊的手也敲瞭敲車子。

屠先生:“你也聽見瞭嗎?你想說什麼?”

棺柩裡竟然傳出微弱而沉悶的笑聲,親隨們色變,這實在太恐怖瞭。

屠先生:“你笑話我?”他也笑瞭笑,“沒辦法,每個死瞭的和要死的人都可以笑話我,因為閻王還不是我手下。……走吧。萬事雖因天註定,莫笑浮生空自忙。”

湖邊茶座,蘆焱和一名商人模樣的男子握手,看來他又談成瞭一單生意。

蘆焱:“歡迎您坐上我們這條大船。這條船很穩的,滴水不漏。”

嶽勝站在不遠處,緊張得什麼似的。一個長相陰鷙的人伸手到懷裡掏東西,嶽勝沖上去就把他放倒。那人手裡舉著一隻打火機。

嶽勝難堪至極,一邊把人扶起來,一邊給他拍打身上的灰塵:“對不起,借個火。”他在身上一通亂摸,“真對不起,沒帶煙。”

那位氣得半死:“沒煙我給你啊?我今兒要不給你點上這煙我這跤就白摔瞭!”

嶽勝:“不瞭不瞭。”

蘆焱臊得臉紅,徑直打嶽勝跟前走過去,隻當是不認識,嶽勝趕緊跟上他。

蘆焱:“如果來的是時光甚至屠先生,你那兩下子……嘿哈喝的能攔得住嗎?”

嶽勝:“至少……不,我會讓你先跑,我能擋一會兒擋一會兒。”

蘆焱瞪他一眼:“我隻是說……我那邊正跟人吹著不漏水的大船,你這頭把船都打翻瞭。錢哪,很多錢。明白?”

嶽勝:“明白,我再也不這樣大驚小怪瞭。等一下。”

蘆焱被他一把拽得差點沒摔瞭,嶽勝極警惕地掃視四周,趕在蘆焱之前出去。

蘆焱坐定之後,嶽勝又一次環視周圍,上車,啟動。一輛車從斜向裡紮來,把他們堵瞭個嚴嚴實實。

嶽勝:“趴下!”

他一手把蘆焱摁倒在後座上,然後從駕駛桿那裡摸出瞭一把砍刀,打開車門,一個翻滾到瞭車側。蘆焱沒好氣兒地扒著車窗看,嶽勝一手刀一手槍地警戒著。

嶽勝:“我說你趴下!”

蘆焱:“你……聽見瞭嗎?”

當嶽勝聽見那個“何思齊”的女聲,頹然坐倒在地上。那輛車的門開瞭,卞融,蘆焱自訂婚典禮後就再沒見過的未婚妻下車,她很平靜,她的平靜一向有潛臺詞。

卞融:“哦,認錯人瞭。原來是蘆二公子,好久不見。都說是一回生二回熟,自從您變身蘆焱以來,算上訂婚咱們都見三次瞭吧?是不是該慶祝一下?”

蘆焱沒好氣,他記得在自己傢的那通殺戮是誰點的火,以及他們所有人何以落到如今這般境地。

蘆焱:“整天跟兩個名字過不去,你覺得有意思麼?”

卞融:“我隻是在跟兩個名字過不去嗎?你除瞭這兩個名字之外還有什麼?”

蘆焱轉向嶽勝:“嶽勝,我們走吧。”

嶽勝愣瞭一下:“就這樣?”

蘆焱:“還要怎麼樣?拿出你剛才的勇武來?”

嶽勝:“……不合適。這是你個人的事情。”

蘆焱:“我踩進這個坑的時候,一直以為這是我們的事情。”

嶽勝:“可後來不是瞭。”

蘆焱瞪著他:“門閂也是這麼看的。走吧。”

卞融:“去哪兒?又是那個窮街陋巷的貧民窟嗎?”

蘆焱和嶽勝頓時定住,嶽勝還好,蘆焱一時間有點殺人滅口的沖動。

蘆焱:“……你跟蹤我?”

卞融:“也許是關心你呢?畢竟我們剛訂婚,新鮮勁還沒過,你的傢……”

蘆焱:“你的假面舞會。”

卞融:“你的傢就是個假面舞會,再加上打成一鍋粥的京劇全武行。好吧,我看見我的未婚夫和幾個男人鬼鬼祟祟地出來瞭,我能不能擔心他被綁架?我能不能跟上去看一看?我能不能……”

她忽然不說瞭,看著蘆焱,雖未哭卻有些哽咽,那種受瞭委屈的哽咽。

蘆焱明白無誤地接收到瞭對方的關心,幹巴巴地:“明白瞭。知道瞭。”

卞融:“你不光有兩個名字,還有兩張臉。一直到你又跑這裡來談你的生意,我才知道,你沒事,我不用報警。可你到底是幹什麼的?在棚戶區通宵達旦又在這種地方風生水起的人,隻有一種……”

蘆焱:“對對,就是你要說的那種。嶽勝我們走吧。”

卞融:“你是販鴉片的!我最恨販鴉片的!我居然和一個販鴉片的訂婚!”

蘆焱愣住:“……販什麼的?”卞融的巴掌又揚瞭起來,蘆焱對著卞融的巴掌心嚷嚷,“我最恨的就是販鴉片的和拐賣人口的!”

卞融:“那你就給我個解釋。”

解釋?蘆焱看嶽勝。

嶽勝攤手:“確實,隻能是賣鴉片的。”

蘆焱瞪他,然後看著卞融:“上車。”

嶽勝相當不同意地看著他,沒說話。

蘆焱:“那怎麼辦?你們又不幫我,或者你宰瞭她?”

嶽勝二話不說,鉆進車裡。卞融瞪著蘆焱,沒動窩。

蘆焱:“你怕我們殺人滅口嗎?”

卞融也二話不說,上車。蘆焱很紳士地幫卞融開門,然後自己上車。嶽勝嘆著氣。卞融瞪他一眼。車開走。

醫院急診室,時光瞪著幾個醫生護士在應小傢身邊忙碌,在這片忙亂中,人們忘瞭趕他出去。

醫生摘下聽診器:“這是槍傷。”

時光努力克制:“要不要我告訴你是什麼型號的槍,什麼規格的子彈?告訴我能治嗎?”

醫生:“就我們醫者的邏輯來說,就是牙病也可以病死人的。”見時光一臉殺氣,醫生便收口,“可以輸血看看。你去打個電話。”

時光擋住那名要離開的護士:“給誰打電話?”

醫生:“她這是槍傷啊。別說槍傷,就是刀傷也要跟太君報備的。”

時光手上便出現瞭一支槍:“如果再多一個槍傷呢?哦,一、二、三……這兒有三個,如果再多三個槍傷呢?”

醫生冷靜地:“先別打電話瞭,還是救人要緊。”

時光看著那位醫生死樣活氣地帶著兩個護士,紅藥水、藍藥水、紫藥水、消炎粉……實在是跟他從自己假腿裡掏出來的貨色差不太多。

時光用槍管子敲醫生的頭:“不是要輸血嗎?我沒看見血。”

醫生:“你知道這是什麼時期?”

時光:“……你想說什麼時期?”

醫生:“戰亂時期。什麼地方?”

時光抬瞭抬槍:“再給我來這種反問,這裡就是你躺在地上打滾的地方。”

醫生:“我不屑於低級的暴力……”看著時光的槍,“……但不妨礙我的畏懼。這裡是戰亂時期的日本占領區,太君怎麼會在血庫裡留下中國人用的血?”

時光:“再太一個,我會讓你在地上表演打滾兒。用我的血。”

醫生:“血型?”

時光:“AB。”

醫生冷淡地搖頭,那樣的搖頭快讓時光瘋瞭:“她是B型。”

時光低下瞭頭,誰都會以為他在傷感,但他抬起頭來時手上又多瞭一支槍。

時光拿兩支槍對著三個人:“B型請舉手。”

兩個護士,一個O瞭一聲,一個A瞭一下。

時光壓抑著狂躁,讓自己冷靜,因為他知道此時的冷靜更懾人:“沒有B型?那這裡的地板就不夠人滾瞭。”

一個護士怯怯地提醒:“……B型血的特征就是死樣活氣。”

時光大悟,回頭瞧那醫生時,他正想溜出去。時光一手摟住瞭他的肩膀,手上的槍在他胸口晃蕩。

時光:“先生,請您躺在那裡好好冷靜一下。”

醫生:“該冷靜的是你。我是主治醫生。”

時光:“沒人要奪你的權,你是主治,缺瞭你不行的主治。”

醫生被時光逼到另一張床上,他乖乖地躺下,嘴上卻沒完沒瞭。

醫生:“我必須一刻不離地看著我的病人!”

於是時光把他的臉扳到瞭應小傢那個方向,並拿槍輕敲兩下:“看著吧,放心,你怎麼看我都不會吃醋的。”

然後他看瞭看那兩位護士:“你們跟他共事一定很消磨耐心吧?深表同情。我也有同樣的同事,我的耐心也被消磨得差不多瞭,所以……誰會輸血?”

兩個腦袋拼命點著。

時光:“那就工作。”

貧民區陋巷。嶽勝打頭,卞融中間,蘆焱押後,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已經快靠近蘆焱們的據點。

蘆焱:“你真的跟著我們走到瞭這個地方?”

卞融:“我沒敢進來。在外邊找瞭個地方住下瞭。我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到底要帶我去看什麼?這裡比一棵樹還要糟糕,這是什麼地方?”

蘆焱:“跟這裡比,一棵樹是天堂。這裡是你的傢鄉,這裡是上海。其實你要真想做什麼的話,根本不用跑那麼遠,朱麗葉。”

卞融顯然很想反駁,但她囁嚅瞭一下,沉默。

嶽勝:“你真的已經想好要帶她去嗎?”

蘆焱:“我想好瞭,我已經想瞭很久。我知道門閂會反對,你會反對,每一個人,連我自己的理性都在反對。可隻有這個解決辦法瞭,隻有這樣才能保全我們,還不傷害她。”他輕輕把嶽勝推開,“相信我。我知道她是個什麼人。”

嶽勝便讓瞭,並讓自己做瞭殿後:“……如果門閂罵人,我站在你這邊。”

蘆焱:“我老哥留下來的,錢是最糟的部分,你是最好的部分。”

三人進入地下黨據點。卞融打量著周圍的一切,這樣破爛的地方,在一棵樹也許見過,在上海卻是頭一遭。一通亂響,蘆焱把藏著的武器、物資、器材都搬到瞭桌子上。

蘆焱:“這就是我每天都要來的地方。我做的所有事,包括我們的訂婚,都是為瞭這個地方。”他很威武地把一柄刀紮在桌上,奈何腕力差瞭點,刀倒瞭,“你現在知道我是幹什麼的瞭。”幸好卞融沒在意刀,蘆焱繼續,“這裡隻有很少的一部分,大部分都被我們送到前線去瞭。我做的事情,就是你想做的事情。你不是囤瞭很多藥嗎?那時候我不敢說,現在可以說瞭,把它們給我。我不敢保證它們一定會出現在一棵樹,但我保證它一定會用來救最該救的中國人,就像這些武器,它們會用來殺最該殺的日本人。”

卞融:“什麼是最該救的和……最該殺的?”

蘆焱:“就是那些在國難當頭的時候去犧牲的人,真在砍,真在殺,真在吃槍子兒,真在挨炮彈,真在被人殺,真在用中國的血肉抵抗日本的鋼鐵的那些人。而最該殺的,當然是殺他們的那些人。”他看看嶽勝,“不論是中國人,日本人。”

嶽勝深表同意地點點頭,他顯然想起瞭他那些已經不復存在的同僚。

卞融:“那你是……什麼人?”

蘆焱:“我……不知道我是什麼人……”他又看嶽勝,“我能算是個共黨嗎?”

嶽勝小為難瞭一下:“……也算是吧?”

但蘆焱並不自信:“至少……我和你在西北見過的那些人一樣。你覺得他們粗暴、沒涵養、不洗澡,可回瞭上海又想著他們……不,其實我和你一樣,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他看著這廢倉庫一樣的房間,“……也不對,我想我就是那群最有出息的中國人,不指著別人為自己犧牲。因為做這些事,我慢慢知道自己是什麼。我就是他們。”

他因這個發現而振奮,而卞融卻很沮喪。

卞融:“我們的訂婚也是算在這些事裡邊的?跟你這個最有出息的中國人比,我在國難當頭的時候總是想著今天吃什麼,活得行屍走肉對不對?”

蘆焱的安慰顯得很無情:“世人拿來判定你的,不是你的說和想,是你做過的事情。”他擺出挨揍的姿勢,“隨便吧。是的,訂婚是為瞭這些事,我做的一切都是為瞭這些事。我現在的分分秒秒都為瞭這些事,所以你要幹什麼就趕緊吧。”

卞融看向桌上一件真能弄得死人的東西。

嶽勝連忙攔在桌邊:“還是要有個分寸。”

卞融望著這屋裡的一切和透光的天頂。蘆焱做好瞭聽她啜泣或咆哮的準備,她卻高傲地仰起瞭頭顱。

卞融:“是啊,你理直氣壯,以國傢民族之名。你不是何思齊,連蘆焱也不是,你是一個我不認識的人。我憑什麼要求一個陌生人對我信守諾言?”

蘆焱:“我理不直,氣也不壯。”

卞融徑直走出去,蘆焱和嶽勝都有點訝然。他們不相信這事就此結束。

嶽勝:“就這樣?”

蘆焱:“就這樣。”

嶽勝:“……比起你幹的缺德事來,她不像你說的那樣……不講理。”

蘆焱:“這事沒完,她還會來鬧。可在那之前,屠先生或者時光一定先找到我瞭,所以……”他慶幸地笑笑,然後猛醒地對著嶽勝嚷嚷,“去送她呀!你覺得她走得出這個爛地方嗎?”

嶽勝連忙跑出去:“你兩個還真是無微不至。”

蘆焱沖著晃動的門嚷嚷:“做人,這是起碼的!”

他清理桌子,拿出紙筆,準備默寫。他忽然想起之前那個陌生人交給他的大信封,他拿瞭出來,拆開。門閂從門外飄進來,在桌邊坐下,瞧著蘆焱。蘆焱撿起從信封裡飄出的一張紙條:“見字如見爹”。

那確實是蘆之葦的筆跡,蘆焱疑惑著從信封裡掏出更多的內容,那是一些打印得相當精致的法務文件,一時根本搞不清端倪,蘆焱越看就越皺眉頭。門閂拿過蘆焱看過就手扔在桌上的文件。蘆焱伸手去摸自己剛看過的文件,沒摸著,抬頭,駭得一聲大叫。

門閂看他一眼:“別問我為什麼不出聲,我走路一向就這樣的。別問我啥時候進來的,我在門外聽瞭全本,幾乎起瞭殺人滅口的心。”

蘆焱:“她沒有問題。”

門閂:“我還在給時光做手下時就知道她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她的性情。可既然我們連你這樣的人都接受瞭,她也就不算什麼瞭。這是什麼?”

蘆焱:“我也正琢磨它是什麼,我爹派人神秘兮兮送給我的。”他晃晃那張字條,“見字如見爹。還真是,我一看這雲山霧罩的把戲,就想跟這張字條拌嘴。”

門閂看瞭一眼那字條,便和蘆焱一起翻看那些文件。

門閂:“好像是跟錢有相幹的,好像是繼承遺產什麼的玩意兒。”

蘆焱沒好氣地回嘴:“你才遺產呢。我們傢那位禍害千年。”

門閂:“……你們傢房子值多少錢?”

蘆焱:“不知道。四畝地,三層樓房,最貴的富豪地段,你算吧。”

門閂看著蘆焱,表情很復雜:“我出門,是要搞懂為什麼你爹知道得那麼多。什麼都沒查出來,倒發現滬寧商會和天目山過往甚密,和船幫卻完全不往來。這麼大的商會一定是三教九流黑白通吃的,你們商會怎麼這麼涇渭分明?”他擺瞭擺手上的文件,“剛覺得有點意思,這玩意兒卻又給我攪和瞭。蘆先生,你現在是有錢人瞭,你爹把你傢的房子過繼給你瞭,你現在隨手就可以去把它賣瞭。”

蘆焱翻看著文件:“待會兒再說。”

門閂呆瞭一下:“……我還真見到富貴不能淫的人瞭。”

蘆焱晃瞭晃手上的文件:“這裡才是大頭。我爹把商會甩給我瞭,我可以把滬寧商會也給套現瞭。”

門閂:“你爹隻是個副會長啊!”

蘆焱翻著那些文件,不是在翻自己發瞭多少橫財,而是希望在那張見字如見爹的紙條之外發現關於父親的信息:“如果我爹在,就會告訴你,會長隻是個門牌號碼,他老人傢才是房子本身。”

他越看越焦慮,沖著文件嚷嚷:“你倒多給句話呀!真當在繼承遺產嗎?”

《好傢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