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雙車的車在醫院外停下。他們看見瞭時光開走的車,堂而皇之停在醫院門口。

九宮:“在那裡!”

雙車:“以時光老弟的縝密,怎會做這樣著跡的事情?莫不是個陷阱?”

九宮:“他為瞭那個女人什麼都不顧瞭,這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蠢的事情!”

雙車:“以時光老弟的姿色,還用得著為個女人?肯定是個陷阱。”

九宮:“以屠先生著令我監督你們的命令,是個陷阱也給我往裡填!”

雙車老實瞭,拔槍上膛,和他那幾位手下一副急難勇先的模樣。

九宮去後備廂抄起瞭他那根包著皮的刀棍。

急診室內,醫生瞪著自己的血液被抽出,轉過身就輸入應小傢的血管。

醫生:“……出現頭暈、心慌、冷汗、乏力、口幹等癥狀,表示急性失血在四百毫升以上;如果有暈厥、四肢冰涼、尿少、煩躁不安,表示出血量已經很大……”

護士在忙碌,時光背向他們,面對門,兩手持槍,不搭理醫生的背書。

醫生:“我現在頭暈,冷汗,口幹,四肢冰涼,煩躁不安,已經無法冷靜……”

時光:“喂他口熱水。”

但醫生並不想要熱水:“……若出血仍然繼續,會有氣短、無尿癥狀,此時急性失血應已達兩千毫升以上,我會暈的,就無法看著我的病人……”

時光:“繼續說下去,我會把你打暈的,就不用擔心氣短無尿瞭。”

醫生閉嘴。時光屏息,他全力聽著遠至走廊另一端的動靜。應小傢的臉上有瞭些血色,恍惚中想要掙紮著醒來。時光轉過身來看著應小傢,耐心等著她醒轉,但他已經聽見瞭走廊上的動靜。

他甩甩手,他手上的兩支槍消失瞭。他的手從醫用器材上一掠而過,一把手術刀的寒光在袖口一閃而沒。他聽著外邊的動靜,猛地打開瞭房門。正躡著手腳摸過來的雙車和兩個手下沒料到時光會突然現身,頓時僵在那裡,這倒讓時光啞然。雙車揮手,那兩位手下掉頭就退,雙車也倒著退,跟時光表示全無惡意的手勢。

雙車:“時光兄弟!時光兄弟!我沒惡意的!你也知道的,我這人胸無大志,一輩子隻求個說得過去。”

時光:“我求的也隻是一個說得過去!誰這輩子求的都是說得過去!問題是對誰說得過去!對酒色對財氣?對天對地?對人對己?走遠一點!今天這事我隻求對這裡——”他點瞭點自己的心窩,“說得過去!”

雙車倒退著:“我是要對啥都說得過去,說白瞭老哥哥今天就是來討打的。”

時光一展胳臂把槍甩到瞭手上:“我可以讓你滿意啊。”

雙車:“我說的討打——”他把一顆頭往前伸著,“給我們幾個帶點傷,總好過回頭追究起來,身上多幾個洞。”

這還真是高難度,時光躊躇:“那打哪兒?”

雙車:“你看著辦,別讓老哥哥太長時間喝不瞭花酒就行。”

時光從廊邊抄起根棍子,打量著雙車那顆歪著的腦袋,想找個下手地方。但他隱然覺得不對,猛然回身,見九宮和雙車的手下正摸進急救室,九宮的刀子已經拔出來拿在手上。

時光:“九宮!”

九宮頭也不回,和那名手下閃身進屋。而雙車一伸手,用藏在身後的繩索把時光套住,連槍都被他抹掉瞭。

九宮大叫:“時光老弟別怪我!是九宮要一勞永逸的!可我也替你覺得不值!這事瞭啦哥替你找十七八個,全是名媛,要有一隻雞你就把我……”

時光瞧著急救室的門被那名手下反手帶上,心急如焚,把棍子一揮,從自己胯下打在雙車襠上。雙車的許諾變成瞭慘叫,夾瞭腿滾在地上。但他的兩名手下已經抄住瞭繩頭子,玩命把時光往後拖。

時光:“九宮!”

九宮一臉殺氣地直沖向輪床上的應小傢。兩名護士一通尖叫,礙瞭他的道。九宮棍子一揮,右邊砸翻一個,左邊捅倒一個。

醫生微弱地:“麻煩你,打個電話……”

九宮拔出瞭棍裡的刀,用棍鞘劈頭擊下,醫生直接進入瞭暈厥狀態。應小傢在喧嘩中恍然睜開瞭眼睛。九宮一棍橫擊在應小傢腰上,應小傢慘叫,然後那柄中長刀立刻插瞭下來,在應小傢下意識的躲避中刺穿瞭輪床。九宮踢翻瞭輪床,應小傢滾在地上。九宮踢開身邊的傢什,騰出殺人的空間。走廊上,時光和兩個人拔著河,他猛然倒退,整個身子撞在一個持繩的傢夥身上,三人滾作一團。時光倒翻瞭一個豎滾,腳尖落地時紮上瞭一個人的胸膛,他腳尖上有刀。繩子仍套在身上,而另一位手上套上瞭一個厚實的手指虎,有模有樣地做出瞭幾個虛擊動作。時光沒有跟他過虛招的工夫,徑直把腦袋對著他的拳套撞瞭上去。

急救室內,九宮站在應小傢身邊,彎著腰比畫瞭一下,把刀高抬,他好像打算把應小傢一刀斷頭。似乎昏沉的應小傢忽然發難,她掄刀,是典型的女人架勢,胡掄。一條弧線刷下,九宮後退,他持棍的那隻手幾乎被劃斷瞭手筋。應小傢用的是時光給她的那把刀。九宮看瞭看自己的手,冷冷站著。

應小傢虛弱不堪地揮著刀:“為什麼?你們是誰?”

九宮一言不發,猛一棍子把應小傢砸瞭回去。他把刀和棍擰在一起,冷冷看著應小傢越來越無力的揮舞。應小傢能保護自己的距離隻比手臂長出幾寸,九宮隻需要趁虛而入。

應小傢:“我根本不認識你們!”

走廊上,時光在跟對方近身時拔出瞭皮帶裡的刀,第一刀從對方腰間劃過,第二刀幾乎在同一個位置,最後在猛然一撞中把刀紮進瞭他的身體。時光一邊割著身上的繩索一邊沖向急救室,對著急救室的門,砰砰開瞭幾槍,那名一直在觀戰的九宮手下被穿門的幾槍擊倒在地上。九宮轉身,正好碰上撞進來的時光。

時光:“我告訴過你,我隻是想做一件好事!我想知道幫一個人而不是殺一個人的滋味!我讓你們不要再跟著我!尤其是不要再對她下手!我要的隻是一個星期的自由!聽不懂嗎?”

他狠狠地把繩子纏上九宮的脖子,兩人一通扭打,九宮被勒得瀕臨斷氣。

時光:“最後說一次,告訴先生,我隻是要送她去一趟南京,因為不這樣她就活不下去。我隻是要說得過去,對我自己,也對我碰上的這些鬼事。”

九宮翻著白眼。時光把九宮拖到床邊,把繩子綁死在翻倒的輪床上。然後他走向應小傢。應小傢還在那亂揮著她的刀子,時光伸手一擋,把刀子從她手裡拿瞭下來,順便讓自己做瞭她的依靠。

時光:“走吧。我們現在去南京,現在就去。”

被綁在床架上的九宮艱難地喘著氣。雙車仍在那躺著,看見時光兩人過來,便趕緊做出一副假死狀。

時光將應小傢攙進自己車裡,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擁著應小傢。

應小傢:“……我們去哪兒?”

時光苦笑:“不知道。跟對手吹牛皮是一回事,真要找個可去的方向是另一回事。不管哪個方向,我們去南京。”

應小傢握住瞭他的手,那隻手虛弱得讓時光不敢稍動。……時光看見瞭青山,青山站在車外,看著車駛走。青山的表情是開心而滿意的,頑童一樣的開心和滿意。時光猛然剎車,應小傢撞到瞭駕駛臺上。時光呆坐著,應小傢呆呆看著他。

時光對著黑暗說話:“你沒錯,九宮,我以為這隻是私事,不是背叛,可這就是背叛。我居然在做青山希望我做的事。這就是無法饒恕的背叛。”

應小傢看著他:“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可是,我可以下車,你可以……”她把時光的手放在時光的槍上,“該怎樣就怎樣吧,死瞭我也會感激你的。”

時光撫弄著槍上的花紋……屠先生一直教他入得進去跳得出來,這真是有用。

時光:“那就算是背叛吧。一生的效忠,附加長達一個星期的背叛。”

他沒有把槍掏出來,反而把應小傢攬進瞭懷裡。

時光:“你說過,我有同情心,可是沒有把你當人的機會。”

應小傢看著他:“我沒說過。”

時光:“你說過。暈著的時候說的,那是你心裡最真的話。”他踩下瞭油門,“每個人都有同情心,至於能不能把人當人,那看他自己。我決定給自己這個機會,不全是為瞭你,我要給我把自己和別人都當人的機會。”

時光的車紮在郊外的廢墟之中,被樹枝和破爛掩藏。他卸下車座來給應小傢做瞭一張床,又拖過來一大塊油佈,讓這輛車完全消失。然後他從車上搬下來所有可能利用的東西,回到應小傢身邊。那些東西包括武器、工具、幹糧、藥品,更多的是我們很難想象有何用途的零碎——曾經屬於九宮的車,和時光的車一樣是時刻準備面臨戰爭的。時光為應小傢尋找的避風之所是尚未倒塌的廠房一角。

應小傢醒瞭:“這是哪裡?”

時光:“中國人造洋鐵鍋的地方。日本人炸瞭它,然後把鋼鐵拿去鑄炮彈。”

應小傢:“你說會有很多人來追我們?”

時光為自己補充彈藥,壓彈匣:“大概有半個上海那麼多的人吧?我在吹牛。”他笑瞭笑,“你不是問,這麼厲害,為什麼不去殺日本人嗎?因為我們一向很忙,要麼在追這個,要麼在滅那個,各種莫名其妙的忙,沒空去殺日本人。”

應小傢:“那為什麼我們不趕緊跑,還要在這裡休息?”

時光:“因為再不休息,你會累死在路上,我也就不用跑瞭。因為我們要穿越日軍的封鎖線,必須等天黑,大白天裡我們隻能當機槍靶子。還因為那輛車再也不能用瞭,我以前的身份也再也不能用瞭,因為那就像站在別人槍口前,跳著嚷嚷你敢開槍嗎一樣,他們從來就敢開槍。”他瞧瞧應小傢,“至少敢對你開槍。”

時光把找到的食物和水扔過去:“吃點吧,我的話會不會影響胃口?”

顯然不大影響胃口,應小傢立刻開始吃。

時光:“咱倆還真有點像。”

然後他開始整理那些鋒刃,每每從一件意想不到的東西上蹦出一截寒光,時光拿手指和臉頰測試它們的利度,然後在身上為它們尋找到一個藏匿的位置。

應小傢皺眉:“為什麼?要帶這麼多這些東西?”

時光:“保護我自己,順便保護你。”他正在測試一柄長相惡毒的逆刃,並且註意到應小傢的神情,“因為除瞭半個上海的人追咱們,前邊還有好幾條日本軍隊的封鎖線。你放心,咱們會盡力地跑,不光是怕後邊的人追,也因為……這樣兇狠的武器,我希望用在日本軍隊的脖子上。”

應小傢的表情有些放松。

時光沉默瞭一會兒:“對,你會看到我殺日軍。以前我跟一個人說過這句話,在心裡。現在我跟你說出來,忍很久瞭。”

應小傢:“我從來沒問過你。你叫什麼?”

時光:“你應該先問,我是做什麼的。”他開始自我介紹,“我是一個壞人,我很早就在十八層地獄最深的一層給自個預訂瞭位置。我認識的每一個好人都死在我手裡瞭,我……”

應小傢:“隻問你叫什麼名字?”

時光愕然瞧瞭眼應小傢:“我有很多個名字。現在我叫塗陌,道路的意思。在西北我叫老魁,天字第一號,吹牛的。我還叫過七十四號,是在青年營裡訓練時的編號,前頭那七十三個都掛得差不多啦……不過我叫得時間最長的名字是時光。”

應小傢:“時光。”

時光應瞭一聲:“什麼事?是時間的時,光陰的光。”

應小傢:“我沒有事,我也不識字,隻是想知道我該叫你什麼。”

時光想瞭想:“我在心裡就是叫自己時光。”

應小傢:“時光。”

時光再度從忙碌中抬頭:“什麼事?”

應小傢:“沒事。”

時光:“你叫應小傢,可那是蘆之葦給你改的名,你原來叫什麼?”

應小傢:“我叫……等我媽媽一開口,你就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時光:“不錯的獎賞。”他看著遠處上海城區的陰霾,“快睡吧,好運的孩子。我早已經忘掉瞭爸媽給的名字。”

嶽勝走進地下黨據點,蒙瞭。蘆焱用兩件物事敲著自己的頭,背誦那些繞耳的密碼,門閂在執筆。但今天氛圍不大一樣,搞得像個戰場。

嶽勝:“我把人送回去瞭。可你要這麼不開心,至少要跟人多說兩句。”

蘆焱:“別說話!”

門閂:“他要立刻默寫完所有的密碼,他覺得這樣自個兒就一文不值瞭,然後好去做他要做的危險事情。”

蘆焱:“隻有十行瞭,就十行……”然後小心地背出一串字符。門閂小心地記錄。

嶽勝看著他們寫完:“什麼危險的事情?”

門閂:“他要回傢,找他那位高深莫測的老爹。”

嶽勝嚇一跳:“時光會派人在那裡盯著!”

蘆焱:“父子親情,你們覺得像這些東西一樣難以理解?”——他又冒出一串字符。

門閂記完:“他覺得他爹被人害瞭,可我覺得他爹能把人的假牙都騙走。”

蘆焱:“這和他頭發白瞭,年紀大瞭沒什麼關系。”

嶽勝:“絕不能讓他去。你真的讓他去?”

蘆焱:“還有九行。嶽勝,我要用車。”

嶽勝瞪著門閂。

門閂:“總得做點什麼。並且,我心裡也老大疑團。還有,你面前這位蘆公子,雖然他認為自己倒完密碼就一文不值瞭。可實際上他剛繼承瞭蘆傢的全部產業和大半個滬寧商會,現在是個可以買下整條街的闊人。”

蘆焱:“隻要持有那份文件就可以買下整條街,有我沒我都行。我爹大方的時候一向是最大方的人。”

門閂:“一向被他罵成摳門狠惡的老爹現在是最善良最容易受傷的人……人哪。”

蘆焱:“還有慷慨。”他又背出一串字符,“八行半。嶽勝備車。”

蘆焱的車停在路邊。嶽勝守在電話亭邊,觀察著四周,掩護著蘆焱,焦急不安地看蘆焱撥動號碼盤。

蘆焱:“如果你父親正在生死關頭,你會僅僅給他撥個電話回去嗎?”

嶽勝:“有電話就好啦。我都不知道他死活,老傢幾年前就打爛啦。”

蘆焱無語:“那你要是離傢像我這麼近,能不回傢看一下嗎?”

嶽勝:“請知足。我離傢從來沒有像你這麼近。”

蘆焱悻悻地盯著嶽勝,撥電話。電話空響著,沒人接。

他放下電話,瞪著嶽勝。

嶽勝:“怎麼?”

蘆焱:“沒人接。怎麼可能?傢裡那麼些用人……”

嶽勝把他往車上擁:“好啦好啦,老爺子出去玩啦。我們這些下人在你傢從來不允許接電話的,你不知道?”

蘆焱掙紮:“幫我做點事!讓我多做一點,嶽勝!”

嶽勝放開他:“我能做什麼?絕對不允許你靠近你傢。”

蘆焱:“我不知道。幫我多做一點!”

嶽勝:“……我去,我回去你傢。你給我等著,離得遠遠地等著,可以嗎?”

蘆焱感激地點頭。

蘆之葦走過空空的房間。他在廚房裡翻騰吃的,拿著一盒變質點心回到書房。電話響著。

蘆之葦撫摸著電話沒有去接。

蘆之葦:“暗號不對啊。我的傻兒子,是你吧?想起你爹來啦?拿到瞭你要的,就快點走吧。走遠遠的,狼來啦。”他對著自己苦笑,“放心吧,你爹我,也是狼。”

蘆之葦把最後一個點心填進肚子裡。書房裡亂得不成樣子。蘆之葦讓自己沉浸於雪茄的煙霧之中。電話鈴再響的時候蘆之葦驚得彈瞭一下,那是他一直在等的東西。他吸著他的雪茄,看著電話鈴響著。電話鈴響得沒完沒瞭。蘆之葦的表情開始變得猙獰,他終於走向電話,走得很慢,似乎希望對方在這漫長的過程中放棄。但是電話一直響到他摘下話筒。他拿著話筒,不說話。那邊也沉默瞭一會兒。

“他出動瞭。他這回真的要進上海瞭。”

蘆之葦靜靜地拿著話筒,他狠狠地吸著煙,煙霧和他都像要凝固。

屠先生的小車隊從上海街頭駛過,不招搖,但是肅殺。老疤站在街角看著。車隊遠去,他走向一臺由人看守的公用電話。

老疤撥通瞭一個電話號碼:“是的。他真的進上海瞭。殺氣騰騰,好像上海就是他的一樣。”

蘆之葦在電話那頭:“這回我們要沖在前邊,要不以後上海還是沒有我們說話的地方。”

老疤:“您放心,不沖在前邊我會遺憾一輩子。隻是便宜瞭那幫蘿卜腿灰孫子。”

蘆之葦:“便宜不瞭他們。去通知小欠。”

老疤:“還是不告訴小欠蘿卜腿的事?”

蘆之葦:“絕對不說,到該知道的時候他自會知道。”

電話掛瞭。老疤走向他們生於斯長於斯的窮街陋巷,身前身後是三三兩兩似與他無關實則是鋤奸隊成員的人們。

在南橋路202號,九宮和雙車看著並排放置著的四具自己人的屍體,滿面沮喪。

雙車:“怎麼辦?”九宮望天嘆瞭口氣,“時光兄弟這是怎麼啦?”

九宮:“人腦袋裡都有條蠢蠢欲動的蟲子,你們叫它良心,我叫它蟲子。”

三進兵狂奔進來,和雙車耳語。雙車立刻戳成瞭一根木樁。

九宮:“我們必須把時光找出來,找到後怎麼辦?有沒有人敢向他開槍……”

然後他愣瞭,聽到院外剎車的聲音,開車門關車門的聲音,和青年隊那獨特的整齊劃一的腳步聲。九宮也立刻戳成像雙車一樣瞭。青年隊進來,警戒著。屠先生進來,他直奔那幾具屍體,看著。雙車想要揭開蓋佈。

屠先生:“不用。死瞭就是死瞭,見瞭臉我也不認識。”他看瞭看九宮,“隻有四個?”

九宮:“就是四個。”

屠先生:“如果時光是存瞭心要反,不止這麼幾個的。”

九宮:“……他意不在殺人,還有他要保護的人。他可能也不大想傷我們。”

屠先生:“不想傷你們,還死瞭四個,你們是不是也太無能瞭?”

九宮隻好顧左右而言他:“時光讓我帶話給先生,他不是要造反,隻是要一個星期時間,去滿足他私人的一樁心願。事畢,回來負荊請罪,侍奉先生。”

屠先生:“原來他隻是請瞭個假。”他指指那幾具屍體,“原來這是他打的假條?他保護的那個……什麼人?”

九宮:“滬寧商會副會長蘆之葦的續弦,姓應,南京人,被蘆之葦改名為小傢。南京那邊一九三七年後便一團亂局,我們查不到她的本名。她跟我們這行業完全無關,就是一個傢庭主婦。”他看看自己的傷口,“一個悍婦。”

屠先生笑瞭:“小傢?時光想有個傢嗎?”

九宮:“時光說,他也是人,是人……有時候也想做點好事。他隻是想要一個星期時間,他要送那個叫應小傢的回南京……好像是找那女人的媽媽。”

屠先生眉頭一皺:“千裡送京娘?很好看的戲目呀,好事?好事,好事。好事的反面就是壞事。這孩子,從來勇往直前,在給自己找諸多羈絆時也照樣勇往直前。”他看著沉默的九宮,“好吧。時光請假啦,我收到瞭假條,可我不準假。調青年隊來吧,天外山和天目山都和他牽牽絆絆,搞不清白。”他又看著青年隊的頭兒,“你們,搞一些打不死的傢夥,明白我的意思嗎?”青年隊點頭,“這不是壞事,是好事,小孩子總得摔摔打打才能長得大。隻是我沒想到,這麼快就得給他上這堂大課啦。青年隊、天目山、天外山都要做好大戰的準備。我知道上海不太平,並且要有很長一段時間的不太平,那索性就為瞭此事提前進入上海。讓我們的對手打無準備之戰,於我們就是有準備之戰……我要看到你們隨時隨地做好準備。”

九宮雙車連同青年隊的頭目,齊齊地一起彎腰點頭。

屠先生:“就是這樣吧。他害我在這個時候進瞭上海,就是已經把有些事凌駕於王國之上瞭。而我既然已經來瞭這一趟,一定要帶他回去的。否則……”

他把所有人掃瞭一圈,於是大傢又把頭和身子低瞭。

屠先生:“我要進去看看。”他在進屋前又想起什麼來,“既然你們查不出那位小傢的是非,就把蘆之葦傢的情報都給我調來吧。還有,趕快去把邱宗陵給我叫來。”

屠先生站在這間曾是殺場的房間裡,沒人知道他老人傢會來,房間裡還到處是血跡和羽毛,屠先生靜靜地看著。他在發抖。

屠先生:“好事?時光,這兩個字是誰給你的,青山?你該長大瞭,時光。我會讓你這傻瓜和你的好事分手,直到你死心塌地做一個我這樣的人,再不碰頭。”

一個花瓶在他的打擊下像榴霰彈片一樣炸開。九宮戳立在門外,青年隊已經忙開瞭,隻有他和雙車兩個人。他們聽著屋裡傳來的摔砸聲。

雙車低聲:“先生進去的時候心情不錯啊……這到底是?”

九宮低聲:“爹要把兒子打個半死,好讓他長大。你說他是高興還是難受?”

他們斜睨著青年隊準備用來對付時光的各種鈍器,他們正在給斧頭、錘子、撬棍綁上柔軟的保護層。動作快的傢夥已經在嘗試虛擊同伴的左腿。

上海郊野廢墟中,應小傢睡著,時光輕輕地用石頭把撿來的碎玻璃砸成粉末狀。他已經把一些從破門窗上撬下來的膩子調成瞭膠狀,他在幾股絞接好的魚線上塗滿膩子,然後在上邊粘滿瞭鋒利的玻璃碎屑,等著它們晾幹。應小傢醒瞭。

應小傢:“你不睡?”

時光:“睡瞭眼下,死瞭將來。不睡。”

應小傢:“那是什麼?”

時光沒回頭,盯著他那粗陋的制造:“魚線啊。”

應小傢難以理解:“難道我們要去釣魚?”

時光樂瞭:“我們才是被釣的魚。”他把正在做的東西在自己脖子上輕勒瞭一下,已經與魚線黏合的鋒刃在他脖子上擦出瞭細微的傷口,“不過再小的魚也要掙紮幾下的,否則對不起魚這輩子。”

應小傢拭去他脖子上的血滴,試圖給他包紮。

時光:“這不算傷。這之前沒好的傷,之後要來的傷,你根本包不過來。”

應小傢沒搭理他,隻是把膠佈剪成小條,照顧著時光身上最微小的傷口,然後用衣領幫他遮上。

時光看著自己的假腿,前途真是讓他有些沮喪:“我恨透瞭我的假腿,後來先生給我換成瞭合金的腿,我得意瞭一陣,可現在更加恨它。誰願意長一條用來殺人的腿呢?”他打鐵一樣狠狠敲著自己的腿,“要麼我就從脖子以下都是合金的,這樣我就能護著你走遠一點。”

應小傢把他的頭扳過來:“那樣我就真的會把你當成一個怪物。”

時光:“本來我就是一個怪物。”

…………

一輛車停在樹下,青年隊的高倍望遠鏡鎖定瞭廢墟角落裡一團模糊難辨的東西。鏡頭調到最大的倍率:時光遮蓋好的那輛汽車。

電臺:“第十七組,發現時光開走的車,西郊,正泰制鍋廠。明白,不要深入,明白,其他二十四組全部調集,明白。”

貧民窟,小欠蜷在巷角的一堆破爛裡。他看著手上的照片發呆,身子無意識地搖晃。然後他突然開始動作,一下變成一頭豹子,分散在各個點攔截他的人措手不及,險些被他沖出瞭包圍。但是他又一步步退瞭回來:老疤一步步地緊逼著他,手上拿著一條帶著狼牙的棍子,要打又不打的架勢。

小欠:“你這是什麼意思?”

老疤:“你這又是什麼意思?幹嗎要跑?”

小欠:“你們圍,我當然要跑。你幹嗎要圍?”

老疤:“因為你最近不大穩當。”

小欠:“不是。老夥計,是你們不大穩當啊。”

老疤瞪著他,突然笑瞭,圍小欠的人也笑瞭,隻小欠笑不出來。

老疤:“穩當不穩當,該來的也都來瞭。屠先生進上海瞭,就剛才。”他瞧著小欠,“別問真的假的這種無聊的話。”

小欠:“……我們真要做嗎?”

老疤:“我們活著圖的什麼?”

小欠苦笑,下意識掃瞭一眼捏在手裡的照片:“反正不是為瞭這個,真的不是。就算一條蛇,它活在世上也不是為瞭咬人一口,它有好多事要做。”

老疤嘆瞭口氣,似乎要走開,卻把他帶刺的棍子對小欠猛砸瞭過來。

小欠又驚又怒:“你幹什麼?”

老疤不是真要打他,而是乘機搶過瞭照片,撕得粉碎。

小欠:“你幹什麼?”

老疤:“他們生死未卜,在這個世界裡,那就等於死啦!欠老板,我在叫你回來!開店啦!有生意啦!我們等瞭半輩子的一筆生意啊!你還要圖什麼麼?傢小嗎?你早把他們扔進去瞭呀!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舍不得閨女逮不著和尚!拿得起放得下啊!”

小欠一拳把老疤砸得仰面翻倒,躺在那再也起不來。而小欠摸瞭摸他血肉模糊的拳頭,看看那些鋤奸隊的人們。

小欠咆哮:“那就去做瞭吧!扔進去,全扔進去!我已經把老婆孩子扔進去瞭,我不在乎再把你們扔進去!誰跟我來?”

他掉頭就走,跟他來的是所有人,這本來就是專為屠先生而設的鋤奸隊。老疤推開別人的攙扶,笑著,擦著嘴角的血,瘸著跟在後邊。這一群人走過巷子,不斷有人加入他們。

小欠嘀咕:“……去死吧,那就一起死吧。春天,是送死的好日子。”

蘆之葦的最後一批人馬,隱藏瞭十數年甚至半輩子,被屠先生入城激活,從匪夷所思的鬼地方拿出他們保養良好的殺人武器。小欠在嘀咕中慘笑。

蘆焱縮在巷子裡,焦慮地等待,直到看見嶽勝回來。嶽勝很警惕,一直在註意自己的身後,但確實沒有人跟著他。

嶽勝:“很不對勁,沒有人。”

蘆焱:“什麼叫沒有人?”

嶽勝:“沒有人,就是一個人也沒有。你爹,用人,全都沒有。就是個空宅子。”

蘆焱:“怎麼會沒有人呢?”

嶽勝:“所以我說很不對勁!”他已經在架著蘆焱走,“我要趕緊送你回去。”

蘆焱掙紮:“你有沒有找遍每一間房子,怎麼會沒有人?!”

嶽勝幹脆把蘆焱反擰瞭,像抓一個犯人:“弄窩螞蟻來也不可能爬遍你傢每一間房子。快回去,我已經錯瞭!”

蘆焱被生架上車,駛走。

蘆之葦在書房裡自言自語:“傻兒子,別再來找我啦。我就在傢裡,可是你找不著。我是老瞭的頭狼,可我又是你爹。我一直想你也能成頭小狼崽子,可你非要做人。那好吧,你爹跟狼咬架的時候,離遠點吧。”

屠先生在街邊買瞭一包瓜子,就地嗑開瞭。他的車停在一邊,他這份悠然自得讓青年隊如臨大敵。他身邊的青年隊配的是藏在大衣下的長槍,大衣讓他們腦門子流汗,更讓他們有掏出長槍打死任何可疑目標的沖動。

屠先生嗑著瓜子,打量著久違瞭的上海:“很多年瞭,這瓜子的味道不如從前瞭,但是生意倒是更好瞭。世上的矛盾很多,質與量就是一對矛盾,可我們往下又不得不擴張。所以,我需要一個時光這樣想做好一切的人。”

雙車:“先生所言極是。請先生上車。”

屠先生:“現在正當紅的是什麼電影?”

雙車啞然,好在旁邊自有熟諳一切情報的。

青年隊:“卓別林的《大獨裁者》,聽說這部電影居然是有聲音的。”

屠先生:“真是時光流逝,時光永駐,我還沒看過有聲的電影呢。這個名字也讓我很有興頭,既然都有瞭瓜子,真想去看場電影。”

雙車:“我這就去把放電影的抓到天目山的地頭給您放上一場,請先生上車。”

屠先生:“那還是看電影嗎?我倒不如瞧你們刑訊算瞭。”

九宮匆匆過來:“先生,發現瞭時光。”

屠先生:“哪裡?”

九宮:“西郊,正泰鍋廠。他們好像是想逃離上海……也許是虛晃一槍,因為就憑他們兩個不可能突破日本人的封鎖線。”

屠先生:“要對付的是我們,他沒有時間搞那些虛虛實實的把戲瞭,而且他那樣的人碰上瞭他說的那些東西,善惡好壞什麼的,再瘋狂的事都幹得出來。”他搖著頭上車,這總算讓所有人都松瞭一口氣,“他永遠不讓人省心。希望將來他值得我這樣費心。”

九宮遞上一個文件夾子:“您要的蘆之葦傢中的一應情報。我們又審瞭一遍,沒有任何破綻。”

屠先生:“這世上所有人都一知半解,可所有人都在做出一切瞭然的判斷。所以,沒有破綻我們可以做出破綻。”

他嗑一粒瓜子,翻開瞭文件夾。他整整齊齊地把瓜子殼放在一邊的文件夾上,沉浸於那份文件。

雙車來到車外:“邱宗陵帶到瞭。”

屠先生對一個青年隊:“給邱宗陵用刑的時候你好像也在?你去告訴邱宗陵該說些什麼。狗總是會害怕揍過它的棍子。”

青年隊:“是。”

屠先生:“雙車,正泰鍋廠,為什麼是這裡?”

雙車躊躇瞭一下:“因為您說要來上海時,時光在這裡等過您,他熟悉這裡的地形……還有,從反水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水路陸路都不可以走瞭,他隻能帶著一個女人去闖日本人的封鎖線。”

屠先生:“你覺得他闖得過去嗎?”

雙車:“恐怕不可能。”

屠先生:“那我們是在救他對嗎?”

雙車:“……對。”

屠先生:“那你為什麼一臉我們在害他的表情?”

雙車趕緊把頭縮瞭,一副我沒有任何想法的乖樣子。

屠先生嘆口氣:“我很高興你能想他所想,隻是待會兒不要壞我們的事。”

雙車:“絕對不會。您明察秋毫,我哪兒會有那份出息?”

屠先生:“你當然沒有。我隻是告訴你想都不要想。”

雙車:“沒有想,絕對不想。”

屠先生點點頭,他很清楚,對於雙車,這樣就足夠瞭:“所有事都佈置好瞭?”

雙車:“隻要您交代過的。所有事。”

屠先生:“若水的鋤奸隊再沒動靜?”

雙車:“沒有。我都疑心是不是邱宗陵這傢夥挨瞭打瞎說的。”

屠先生:“他不會每次都說出一樣的話來。鋤奸隊沒出現,不過是我們不給他們機會出現罷瞭。”他收瞭這莫測高深的一句,看看外邊的郊野,“多年來我第一次親手佈局,居然要對付的不是若水而是時光。時光時光,別讓我失望。”

時光看瞭看沒有屋頂的天空,又看瞭看自己的表。他沒看應小傢,因為他知道應小傢一定在看著他。

時光:“還不夠黑。我們在日本人槍口下捉迷藏,最好是天全黑的時候。不過等我們從這裡摸到那兒,天應該已經完全黑啦。”見應小傢瞪著他,時光隻好把話說白瞭,“就是說,可以走啦。笨得就欠拿腳踢瞭,可惜你不是我的手下。”

兩個人收拾自己那點簡單的行裝,武器都裝在身上,一點藥、剩下的一點食物,時光從車上找來一件衣服給應小傢套上,還有一根讓應小傢支撐身體的拐杖。時光猶豫一下,把自己的槍遞給應小傢一支。

應小傢搖頭:“還是你拿著吧。這個東西在我手上一點用也沒有。”

時光像對孩子一樣摸瞭摸應小傢的頭發:“我最服你的是,堅持幻想,面對現實。”他收瞭槍,從他的指尖裡彈出一柄彈簧刀的尖頭,“獎勵。你要再那麼胡劃拉,它就是廢鐵,可要用來捅,你都可以把一個壯漢刺穿。隻是不要閉著眼睛。”

應小傢學著把刀彈出又收回:“我會睜著眼睛。”

時光忽然有些茫然:“……天地良心,我到底要把你教成什麼樣子?”

應小傢:“你沒教我。隻不過是不想死的話,我就得這個樣子。”

時光有點難堪,因為他發現事實上他需要對方的勉勵。他不習慣去擁抱一個女人,隻是攬著對方的肩,和她碰瞭一下額頭。

時光:“走吧。祝我們好運。”

時光在廢墟中躥跳,應小傢跟在後邊,一邊揉著自己被撞疼的額頭。她盡可能依靠著自己和那根拐杖,拒絕時光的攙扶。時光時而奔竄於前方探路,時而跑回應小傢身邊照顧,看起來他甚至比應小傢更期待這次旅行。冷槍手趴伏在草叢裡,更遠的草叢後,青年隊潛伏著,九宮是那一群人的首腦。

冷槍手:“……目標出現……時光和她在一起……時光走開瞭……好機會……我可以射擊?”

九宮冰冷地:“隻要打的是她,你當然可以射擊。一勞永逸。”

但冷槍手的鏡頭裡,時光又回來幫助應小傢。應小傢消失瞭,時光很不服氣地攤著手。

冷槍手:“……目標消失。可是還有機會。”

九宮:“下次你就不要問瞭。”

冷槍手:“明白。直接射擊。”

時光在廢墟盡頭站住,看著應小傢又一次跟上他的腳步。

時光:“前邊就是無人地帶瞭,在這幾裡地內,日本人看見沒走大道的中國人,可以先開槍再問話。再往前走,封鎖線,無須問話,一律射殺。”

應小傢點點頭,她累得說不出話。

時光苦笑:“本來想的,一個豪華車廂,睡一覺,到南京,那是找死。最不濟,一輛車,睡一覺,到南京,還是找死。現在隻好……”

應小傢:“你怎麼那麼多廢話?”

時光:“我隻是……”

應小傢:“我隻知道早一步走,就早一步到。”

她走出廢墟。

時光又好氣又好笑,但廢墟之外出奇的安靜讓時光有種不祥之感。他一把將應小傢拖瞭回來。

冷槍手瞄著應小傢一閃即逝的人影:“目標出現……目標消失……”

九宮:“在打死她之前你不要再說話瞭。”冷槍手的鏡頭裡套住瞭廢墟後的身影:他一直在以應小傢的那件男式外套為識別。

冷槍手屏息,開槍。尖厲的步槍聲劃破曠野。人影倒在地上。應小傢震驚的表情。時光躺在地上,看著虛支在手上的那件衣服,上邊一個彈孔。他把那件衣服狠狠甩瞭出去。他跳起來,跑向廢墟:“跑!跑!這不是日本人!”

九宮一腳把那名冷槍手踢瞭個滾。

他掂瞭掂手上的棍刀:“準備吧,第二計劃。”

那列一直在後邊等待的傢夥將大頭棒子裹上軟佈,將佈倒上乙醚,將繩索結成活套,將槍和子彈全部留下。

九宮:“誰身上敢帶一發子彈,我就活剝瞭他。”

他們成列地擁瞭出去,像中世紀使用冷兵器相搏的鬥士。

時光跑回應小傢身邊。應小傢站在那裡,看著他,一顆眼淚奪眶而出。

時光用手指幫她撣掉眼淚:“沒事的。我早知道要走的是條什麼路,你也知道對不對?我怎麼誇你的?堅持幻想,面對現實。我很少誇人的。”

他狠狠擁抱瞭應小傢一下,把她推開:“跑!跑!跑!”

應小傢猶猶豫豫地走瞭兩步,回頭看著他。

時光:“跑啊!你當我少一條腿就追不上你嗎?”

應小傢開始奔跑,時光走出瞭廢墟。夜色漸臨,草線尖上點綴著漸近的人影。

時光:“我沒想過活著回去!隻是想至少,死到臨頭,跟我打的不再是中國人!我們的每一顆子彈都來之不易。你們聽得見嗎?不要擋在我和日本人中間!”

人影在靠近,時光覺得自己在和風說話,和草說話。他雙手持槍,開槍。

時光:“你們知道我在做什麼嗎?不過是為你我這些人討回一點從來沒有過的公道和尊嚴!”

人在向他壓近,像收緊的絞索。時光掏出他的另一支槍射擊。他跑回廢墟,和這麼多人對陣,隻能是邊打邊逃。人收緊。

小欠在望遠鏡裡看著屠先生的車隊。他回到地溝,老疤和整支鋤奸隊都藏在地溝裡。

小欠:“他們開打瞭,他們在內訌,可我們還要等。他們還沒把所有的人都扔進去。是屠先生親臨沒錯,我看見他瞭,這回絕不會錯。”

老疤:“勝算幾何?”

小欠猶豫:“先生費偌大心力佈的局,自然是至今為止最有把握的一次。”

老疤神情復雜地笑:“先生真行,把誰都騙得過。”

小欠:“每次功敗垂成,都是我們自以為騙過瞭屠先生。”

老疤:“我說的不是屠先生。”

小欠愣瞭:“那你說的是誰?”老疤不再說瞭,小欠抓住他,“你要說個明白,老疤。我這十幾年來,最差的就是一個明白。我一直在西北,你知道得多,你要告訴我。”

老疤把他的手揮開,走開,又回瞭下頭:“對不起啦,欠老板。”

老疤在遠離鋤奸隊的地方臥倒,小欠追過去。

老疤:“非抓你來,是要用你的腦子和你的威望,現在用完瞭。待會兒開打瞭,你不要上,有多遠跑多遠吧,為著你那不知死活的老婆孩子,你找他們去。”

小欠瞪著他:“第一,我不是那樣的人;第二,為什麼說這話?”

老疤笑瞭笑,揪著地上的草葉:“我們的命就像這野草啊。”

小欠:“可這不對。你是狠絕瞭的人,是抓著根草都要試一下的人。說這話……是因為你知道咱們這回還是個死輸?”

老疤:“我沒說。我猜咱們這回是個死贏。隻是我知道,就算咱們沒騙過姓屠的,姓屠的這回也死定啦。”

小欠:“難道你我還不是先生最後的人?這不可能。我去西北之前,鋤奸隊還沒成形,就這麼幾年,先生的人力物力又一直收縮,怎麼可能養另一批人?”

老疤:“這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咱們最至關緊要的情報,都不是我這裡出去的。那就是說,還有一撥人。我還知道,一九二七年共黨的紅先生行刺屠先生,屠先生沒死,先生不知為什麼一直耿耿於懷,他很想屠先生死在那裡。”他看著小欠,“我比你笨,可我一直在上海,我比你笨,所以先生讓我知道多一點。待會兒我們上,你就走吧。我是巴不得先生還有後手,這樣,無論成敗,我都可以在奈何橋邊等姓屠的來瞭再揍他一頓,用我的狼牙棒。”

小欠確實比他聰明,因為小欠沒有糾結於那些意氣上。

小欠:“先生讓我們的攻擊聽軍艦汽笛為號。哪國的軍艦?”

老疤很無所謂:“黃浦江上的軍艦除瞭沒有中國的,還差哪國的?”

小欠苦想瞭一會兒,爬向另一邊,拿起望遠鏡:黃浦江上的艦船,萬國博覽。

《好傢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