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時光一邊奔跑,一邊給槍裝上子彈。隻是他一條假腿跑起來也快不到哪兒去,而那些昔日同僚也慢不到哪兒去,他們立刻就在廢墟上出現瞭。時光開槍,擊倒瞭第一個冒頭的。他藏在斷垣後,聽著腳步聲在墻後出現,甩出他做的那根勒繩把對方絞殺。

時光:“我身上每一樣殺人的東西都是為日本人準備的,可你們還是要來。”

同僚漸漸癱軟,時光把他放倒,然後去搜他的身,打算從對方身上補充點彈藥。他掀開對方衣服,腰間除瞭空空的槍套和幾個空著的皮彈盒,一無所有。

時光:“拿命來跟我耗子彈?”他檢查自己身上的彈夾,所剩寥寥無幾,“是你指揮的嗎,九宮?除瞭你誰還有這麼陰?”

一個黑森森的人影出現在斷垣上,掄起錘子就砸,目標顯然是時光的左腿。時光滾地躲過,踢出腳上的刀尖,割斷瞭對方的腳筋。時光還沒起身就被一根繩子從後勒住,他把那人倒摔在身前,袖出刀,反手插下。掀起對方的衣服,又是空槍套,空彈夾。

時光:“為什麼不叫?”

青年隊:“我出聲,你肯定立刻把我打死。”

時光:“聰明。為什麼都不帶槍彈?”

青年隊:“死命令,身上帶一發子彈,殺無赦,打你左腳之外的部位,殺無赦。但是隻要看見那個女的,立殺無赦。”

時光:“九宮在指揮?”

青年隊:“不,九宮隻是督戰,先生才是指揮。”

時光心裡頓時冰涼,他最後向著那斷瞭腳筋的問瞭一句:“沒聽見我喊的話嗎?為什麼要擋在我和日本人之間?”

那位苦笑:“你以前難道不是一直和我們站在一起嗎?”

這甚至比屠先生親臨是一個更大的打擊。時光呆呆地看瞭對方一眼,逃逸。

應小傢在廢墟中奔跑,一片死掉的城市,無處不是可怖的。

應小傢帶著哭腔:“時光?時光?時光?時光……”

這樣完全無意義的念叨是她唯一的勇氣來源。黑影裡鉆出兩個青年隊。應小傢驚叫,對方毫不猶豫揮棍砸下。應小傢下意識地格擋,時光為她制作的拐棍被打飛瞭,她重重撞在殘垣之上。第二個人跨上一步,重重一記耳光差點把應小傢扇暈過去。但是當應小傢被打得旋瞭半圈的身子再旋回來時,時光給應小傢的那柄彈簧刀深深插進他的胸口。槍聲在近處響起,響得急促而焦躁。第一個傢夥舉起棍子,打算把應小傢一擊碎頂。時光以一個瘸子的最大速度飛奔過來,飛撲向那個傢夥,那柄他都覺得陰毒的爪刀從對方喉間劃過。

應小傢:“時光!”

時光撿起瞭對方的棍子:“去把你的刀拔回來!”

於是應小傢去拔回她的刀,那幾乎要使盡她全部的力氣和勇氣。時光看著黑沉沉的廢墟,看著那些出沒的人影,前後左右,他們已經被完全包圍。

時光苦笑:“跟你吹瞭那麼大的牛,一個鬼子沒殺到,連上海都沒有出得去。”

應小傢拔回瞭她的刀,回到時光身邊:“你怎麼那麼多廢話?”

時光啞瞭一下,然後笑瞭:“我保證你不會死在他們手上,這是不是廢話?”

應小傢:“不是。”

時光大笑:“我真喜歡你啊!”

應小傢擦去眼淚:“我也是。”

時光一輩子沒這麼開心過:“那就好好待在我身後,讓他們瞧瞧,咱們這對狗男女能搞出多大排場!對不起,狗男女說的是我,不是你。”

應小傢:“說的就是你和我。”

時光快笑瘋瞭,他向著那些人影大叫:“那就都過來吧!反正我說什麼你們也聽不見!你們不用知道為什麼,不用呼吸,不用聽見,不用看見!”

九宮從高處跳下,穩穩落在地上。他用刀棍擊打著自己的掌心,恨恨嘀咕:“喊吧,喊吧,你都快變成青山瞭。”他向著身後大聲發令,“接著上!”

於是又一批陰森森拎著各種鈍物的人逼向目標。時光護著應小傢,一直在退卻,他們已經被包圍。這場搏鬥十分古怪,一次上去一個,最多兩個,每一個人使的招都一樣,就是砸時光的假腿。這基本上就是把自個兒暴露給瞭對方,在時光的反擊中,他們或死或傷,都一聲不吭。

九宮的聲音單調地響著:“……第七組,上……第八組,準備……”

生力軍不斷替補消耗殆盡的同僚,他們有足足二十五組。應小傢終於失去瞭她的刀,時光把自己的棍子遞給她。他開槍打倒瞭逼近來的兩個人,然後拔出瞭一柄短刀,這讓他對付那些棍棒錘子時更加吃力瞭。

九宮:“八組上,九組準備。”

鈍器敲在時光假腿上的聲音就如打鐵一般,時光終於現瞭形,一個走投無路的瘸子,也許還能再傷一些人,如此而已。應小傢也早已精疲力竭。九宮站在人圈子的邊沿,掂著他的刀棍。

九宮:“九組上,十組準備。”

時光向著九宮咆哮:“九宮,過來!你是不是早想跟我玩這些陰的?”

九宮:“從來沒有想過。我根本鬥不過你。”

時光:“過來跟我打!這是命令!”

九宮:“我會服從你的命令,等你恢復理智以後。十組上。”

時光攔下應小傢正在揮舞的棍子,他不打算讓應小傢再做徒勞的抵抗。

時光攬住應小傢,拔出槍,對住自己的太陽穴:“九宮,我叫你過來!”

九宮傻瞭眼,所有人都傻瞭眼。

時光:“三個數,過來,站到我的面前。”

九宮:“……你敢開槍,這我信。可你絕不敢把她扔給我們。”

時光:“我當然不敢,所以我留的子彈是兩顆。”他對住瞭應小傢,“對不起。”

應小傢:“你說過瞭,我聽見瞭。”

時光向著九宮點點頭,簡直有些友好。九宮愣瞭愣神,放下他的刀棍,敞開他的衣服,讓時光看見他隻有一個空空的槍套。

時光:“拿傢夥。我讓你過來幹嗎?讓我好向你吐口水嗎?”

九宮:“我絕不會跟你打,很久以前我得到的命令就是輔佐你。你是殺人的刀,我算是一塊磨刀石,磨刀石怎麼和刀打?”

時光:“磨刀石可以磨掉刀的鋒刃。”

九宮聳聳肩:“先生才是磨刀的人,他怎麼會毀掉他鍛煉瞭一生的寶刀?”

時光拿這貨還真沒脾氣,他狠狠地一腳踢瞭出去,九宮跪在地上,死死捂住瞭肚子,還是一聲不吭。

時光:“現在,各位弟兄,給我一條活路。”

人們啞著,都在猶豫,都不敢動,無論是進是退。僵持中時光看見又一批人進入這半坍塌的房子,打頭的雙車進來便低眉順眼地窩在門角,時光立知大事不好。果然,屠先生進來瞭。他撐開雙臂,肩上披的大衣像翅膀一樣,比夜色更黑。

屠先生:“蠢貨。”

那是一個擁抱的姿勢,時光在茫然中甚至向屠先生的懷抱走瞭兩步。

他回頭看瞭一眼應小傢,傷痕累累、筋疲力盡的女人也正看著他,絕望又充滿希望。時光回到應小傢身邊,屠先生放下空張的雙臂,臉上露出一絲譏誚之意。

時光:“先生,我無意背叛。”

屠先生:“無意背叛,隻是屈服於人心的軟弱,我倒寧可你一心背叛,比如說奪權什麼的,那倒能讓你變得更加堅強。”

時光:“我讓九宮帶給您的話,他是否帶到?”

屠先生:“你要請一個星期的假嗎?我不準假。就是這樣。”

時光:“我知道您正在用人之際,但我一星期之後就回來效力,我用一輩子來贖回這一星期的過錯。否則她就會死掉,我知道她對先生來說一文不值……”

屠先生:“一文不值?”他認真地看看應小傢,居然向她點點頭,“你好。”

應小傢沒回應,反而向時光貼得更近。時光訝然,但是他也很清楚不能跟著屠先生的思路跑。

時光:“是您給我一個星期時間,還是現在,我把您給我的都還給您?”

屠先生看上去又茫然又失望:“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後你真會回來?”

時光:“這樣好嗎?我束手就擒,您派人押我們去南京。隻要南京一個來回的時間,隻要您不傷害她。”

屠先生:“我不傷害她,可她會不會傷害你?你又會不會傷害我?”

時光頓時被他繞得七葷八素:“……我不知道您是什麼意思?”

屠先生:“我真希望你不是在我面前裝糊塗。為瞭區區的一個星期,有多少人被你下瞭狠手?訓練出這些人要多少個星期?”

時光:“我願意以死抵罪,等她到瞭南京之後。”

屠先生:“那還有什麼意義?雙車,把你的槍給時光,還有子彈。”

雙車犯著愣怔,把裝著槍的槍套連同彈夾一塊兒遞瞭過來。

屠先生:“走吧,前途莫測,槍帶著防身。我真希望你從沒想過,我當你死瞭。”

應小傢眼裡亮起希望,時光則是驚詫和警惕。他瞪著屠先生,屠先生看起來有點疲勞,這讓時光有些軟化。

時光:“先生……”

屠先生:“人是世上最經不得誘惑的東西,隻要有塊餌,就自個兒往老鼠籠子裡鉆。走吧,你已經敗給瞭懦弱。”

那就走吧。時光將手伸向應小傢,堅實地握住。他懷疑地環視所有人,從屠先生到所有的青年隊。

應小傢一臉劫後餘生的慶幸和重新開始的憧憬。

時光:“走吧。”

但他仍然忍不住去看屠先生,痛心疾首、擔憂、欲言又止,一並浮現在屠先生臉上,都是時光從未見過的神情。

時光站住:“您說希望我沒有想過,沒有想過什麼?”

屠先生:“沒有想過你是誰,沒有想過你是我選定的繼承人,沒有想過我們的敵人,他們如果無法打垮我,就會轉過頭來摧毀你?”

時光看瞭應小傢一眼,他已經想到屠先生所指為何,但這對他來說實在可怕。

時光:“我還是不明白您的意思。”

屠先生:“這位化名應小傢的同行,你手段瞭得,我的阻截都被你消弭於無形。你打算什麼時候給他一個明白?殺瞭他的時候?還是他被若水收買的時候?”

應小傢看看屠先生,向時光靠得更緊。她不知道屠先生說的什麼意思。

應小傢:“我們走吧。”

時光:“我們走瞭。”

但時光已不能像方才那樣緊攬著應小傢,他看瞭一眼屠先生。

時光:“您說的都是假的。”

屠先生:“九宮。”

九宮從手下那裡拿過來一個卷宗,絕密的那種。

九宮:“這是上次審訊邱宗陵的記錄。那次你正在休息,沒有參與。”

九宮看屠先生,屠先生隻瞧著廢垣出神。

九宮打開卷宗,幾張應小傢的照片掉瞭出來。時光愕然。

九宮去撿那照片,一邊道歉:“對不起。我已經把記錄總結歸檔瞭。”他翻開卷宗,“那晚上的收獲很大,最重要的是知道瞭這一系列事變都是若水引誘先生,進上海的陰謀,但與今天這事無關,我直接跳到有關的部分。”他嫻熟地翻到標記處,“若水直屬,鋤奸隊隊長,代號不詳,本名不詳,編號不詳,化名應小傢,現持有身份,滬寧商會副會長蘆之葦之續弦,社會身份無,出勤情況無……”

時光沒等他念完就把卷宗搶瞭過來,一目十行地掃完,把卷宗摔回瞭九宮臉上:“假的。做份假檔案也不會盡心點?一溜的不詳和無?真是編都不會編。”

屠先生:“因為邱宗陵也不知道,所以才寫上不詳,要做假的隨便編點故事豈不省事?這樣重要的伏子隻能用來對付你我,所以出勤上才會是無,難道她是刺殺九宮使的?你跟她認識才多久,就能搞到生死與共,就沒去想過那諸多巧合?”

時光:“謝謝提醒。我們走瞭。”

屠先生:“你想見個人嗎?”

時光:“不想。”

他看看應小傢。那張無辜的臉。此前,除瞭屠先生,他懷疑任何人。

時光:“我絕不會相信。讓我見誰?”

時光看著被青年隊押進來的那個人,露出瞭嫌惡的神情。邱宗陵。邱宗陵很呆地看瞭一會兒應小傢,點瞭點頭。

屠先生:“邱宗陵,她是誰?”

邱宗陵:“她是應小傢。”

屠先生:“你怎麼會認識她?”

邱宗陵:“她是鋤奸隊的隊長,我是若水先生重要的棋子,我當然認得她。”

屠先生:“為什麼要建立鋤奸隊?”

邱宗陵遲疑瞭一下:“就是……殺你。”

屠先生:“怎麼殺?”

邱宗陵:“讓她引誘時光,然後,由小欠帶鋤奸隊動手。”

應小傢看時光:“他在說什麼?”

時光不說話。

屠先生:“她說她要去南京找她的媽媽。”

邱宗陵:“她根本就不是南京人,怎麼會在南京有一個媽媽?”

應小傢:“他到底在說什麼?”

時光看著她,疑慮,困惑,甚至畏懼,但他終於向著屠先生:“我還是選擇不信。您說,要拿得起放得下。我拿起來瞭,也放下瞭,如果錯瞭,我認命。”

屠先生笑著,給瞭時光最後一擊,他問邱宗陵:“鋤奸隊要殺我,什麼時候?”

邱宗陵:“就是這個時候,現在。”

然後他們聽見瞭三長兩短的汽笛。

小欠和老疤也聽到瞭汽笛。

老疤:“可算是響啦!”他向著鋤奸隊,“弟兄們,咱們等的什麼?”

他們還在潛伏,不敢出大動靜,但每個人都亮出自己的槍。

老疤:“今兒是殺人的好日子,也是送死的好日子。”

他是激動得管他吉利不吉利,手下也不管他吉利不吉利,魚貫而出。小欠一把搶過老疤手上的望遠鏡,眺望:江面上的一艘軍艦,冒著蒸汽,鳴響它節奏獨特的汽笛。小欠清楚地看見那艦上懸著的日本旗。

小欠:“是日本軍艦!老疤,是日本軍艦!”

他徒勞地想把焦距再拉近一點,幾乎就要啜泣:“是日本的軍艦……我一直就在擔心這個……從日本人出現在黃沙會的時候就擔心……一直在擔心……”他語無倫次地向老疤抱怨,“看不清,這鬼玩意兒看不清。”

老疤搶過望遠鏡扔瞭:“用不著看清!它用不上啦!你去那邊,活,我去這邊,死!隻要能殺瞭姓屠的,什麼人重要嗎?哪怕是……”

他語塞,小欠在啜泣中苦笑:“你看,你都想不出來比這個更糟糕的啦。”

老疤:“我不管啦!”

手下都已經全部出陣,老疤緊緊尾隨,他很想做第一個。

小欠拉住他:“是日本人!先生一直在跟日本人合作!我們一直在給日本人做事!哪怕我們註定要和屠先生撕咬,可我們不能做漢奸!你想想啊,先生和日本人合作,我們再殺瞭屠先生,那不止上海,整個淪陷區,除瞭那些紅字頭的,所有的抵抗力量就全都亂瞭!”

老疤:“我都死瞭,還管他身後事!反正我這半輩子都拿來和自己人打生打死!日本人就日本人,漢奸就漢奸吧,我隻要姓屠的死!”

他用他的狼牙棒打瞭小欠的腿,小欠摔倒。

老疤:“帶著你的老婆孩子去走陽關道吧!多少年前我就走的獨木橋!”

小欠摔在地上,看著他的同僚們摸過荒野。

小欠:“那是死路一條!老疤,成敗都死路一條!”

沒有回應,老疤已經不打算回頭。可是,他帶著鋤奸隊的人馬進瞭青年隊的埋伏圈,在大部分人還用著栓動武器的時代,青年隊的全自動武器一旦有足夠時間準備和開始掃射,屠殺也就開始瞭。鋤奸隊的人先是被那極低的火線命中腿腳,摔倒,然後在連續不斷的攢射下成瞭蜂窩。老疤玩命開槍,可那根本是盲射,直到他被接連命中。然後出現瞭一個站著的人,那是小欠。他茫然地看著從潛伏處鉆出來的青年隊,向著倒在地上呻吟呼號的他的同僚繼續開槍。

小欠喊叫,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向老疤,還是向誰喊叫:“為什麼?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

他不想再當勇士瞭,他轉身逃跑。為他那生死未卜的妻兒,逃向自由。一根棍子從他前邊伸瞭出來,小欠飛摔出去。

草叢裡藏著的青年隊站起來,一棍子揮上瞭小欠的後腦。當他從昏迷中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被人倒拖過草地,扔在幾具屍體旁邊。屍體旁邊還有一個不是屍體的,奄奄一息的老疤,正被人踩著傷口,腳踢棍子揍:“照我們交代的說,聽見啦?”

老疤慘叫:“知道啦!那個人是鋤奸隊的隊長!”

青年隊的人又給瞭他一腳:“那個女人!”

老疤:“那個女人!別打啦!”

青年隊:“欠老板,又見面啦?不知死活的喪傢犬,說的就是你這種人瞭吧?”

小欠:“行行好。這回給個痛快吧?”

青年隊:“你要直接頭上打個眼兒的痛快,還是帶著老婆孩子滾開的痛快?”

小欠屈服瞭:“他們……在你們手上?……你們要我做什麼?”

青年隊:“待會兒你們要去見一個女人,她是你們鋤奸隊的隊長。”

小欠:“鋤奸隊的隊長?”他訝然地看著老疤:“不是你嗎?”

老疤沒好氣地:“老子讓賢啦!這幫孫子,下手真狠。”

棍子橫的豎的狠劈瞭下來,老疤小欠真要被打死瞭。

小欠:“答應啦!答應啦!別讓我們死在這個地方,太不值啦!”

廢墟裡,屠先生聽著外面傳來的槍聲,嘴角噙著一絲神秘的微笑。時光聽著,心裡翻湧著懷疑的波濤。應小傢感覺到恐懼和威脅,她下意識去尋找時光的手。時光的手僵硬而冰冷,當屠先生看過來的時候,他下意識地輕輕掙脫。

屠先生:“時光,你殺瞭多少若水的人?可你根本不知道鋤奸隊的存在,那是若水最後的爪牙,專門留著殺我的。他一次次把他的人喂給你,讓我們以為他實力耗盡,可我就是不進上海,那怎麼辦?於是就有瞭一個可憐的女人,一個南京的感人故事,和一個傻瓜。好極瞭,現在我進瞭上海,在若水的槍口下邊,因為這個傻瓜太軟弱瞭,他把聽來的故事置於這裡所有人的生死之上。他說,我隻要一個星期——蠢貨!——可我還得來,因為我不來,他就得死。”

時光遊魂一樣的目光從屠先生身上移開,應小傢、九宮、邱宗陵、雙車、他昔日那些同僚……

屠先生:“她是魚鉤,你是鉤上的魚餌,而我是那條她要釣的魚。”

外邊有瞭沉重的腳步,連同著傷者粗重的呼吸。青年隊的人進來,被拖進來的是鋤奸隊最後的兩名幸存者,重傷的小欠和瀕死的老疤。

九宮過去,在老疤的傷口上踩瞭一腳:“認得她嗎?”

老疤慘叫:“認得!”

九宮:“她是誰?”

老疤努力起身:“看不清……看不清……我要靠近一點……”

他向應小傢爬過去,陡然轉身,操著一柄從靴底拔出的刀撲向屠先生。屠先生還沒來得及反應,時光護住先生早已是他的本能,他搶過九宮手裡的刀棍,一刀把老疤釘在地上。屠先生點點頭,露出寬慰之色。

九宮繼續向小欠發問,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認得她嗎?”

小欠無知無覺,根本沒看應小傢,而是盯著老疤的屍體:“……認得……”

九宮:“她是誰?”

小欠:“……隊長,我們的隊長……”

他發抖,部分是因為傷痛,部分因為撒謊,更是因為又一次被出賣,並且是又一次被若水出賣。小欠被拖瞭出去。所有人都看著時光,包括應小傢,實際上她的目光就從沒離開過時光。她不知道這裡發生瞭什麼,她隻是意識到巨大的危險,她的守護者忽然成瞭陌生人,是這群人中最危險的一個。

應小傢試探地看著時光:“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時光:“可我知道他們說瞭什麼。”

應小傢:“我也知道你想說什麼……你不會跟我去南京瞭,對不對?”

時光笑瞭:“南京?……我們要是剛才一起被亂棍打死該有多好。”

應小傢:“我不那麼想。剛才你擋在我前邊,我真覺得這輩子沒有白活。”

時光的臉有些扭曲:“……像真的一樣。”

屠先生揮瞭揮手:“你自己決定吧……不要懦弱。”

時光瞪著天穹,他喃喃嘀咕著什麼。他還有一支槍,槍裡有他給自己和應小傢留的兩發子彈,他忽然拔槍,甩手。槍聲轟鳴,邱宗陵被一發子彈打進瞭嘴裡,直挺挺倒下。九宮愕然,屠先生無動於衷。

時光:“我恨你,就像恨真相一樣。”

然後他走向應小傢,離得很遠他就抬起瞭槍。應小傢看著他。

時光:“我說過,我不會讓你死在他們手裡。”

應小傢:“你說過,我也聽到瞭。”她一邊對著時光微笑,一邊抹著眼淚:“可是……你以後怎麼辦?我媽媽怎麼辦?”

時光也笑瞭:“你笑得真像……”他也抹掉眼淚,“被錘子打爛的玫瑰花。”

這一次的槍聲更響,響得有些超現實。時光在應小傢身邊呆呆地站瞭一會兒,那支空槍落在地上……他搖瞭搖頭:“你說得沒錯,我廢話真多。”

應小傢躺在地上的樣子讓人以為她正睡著。時光用最快捷的方式射穿瞭她的心臟。屠先生臉上綻開瞭半個死水微瀾的微笑。時光拖著他支離破碎的一切走向夜空下的廢墟,他坐在殘垣之中,抱著胳臂蜷成瞭一團,發著抖,看著自己那條完全報廢的假腿,他已經意識不到冷、疲倦與傷痛瞭。屠先生出現在面前,他比黑暗更黑。

屠先生:“你應該重新開始。還有,你需要一條新的腿。”九宮幾個人抱過來一個沉重的箱子,打開,時光看一眼那條腿。他有些畏縮,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

屠先生:“所有擋在前邊的障礙都能幫我們成長,隻要我們夠本事把它幹掉。對我來說,是若水,也許之後,是共黨和日本人。對你來說,以前是青山,現在,是剛才那個女人……叫什麼來著?”

時光像夢囈一樣:“小傢,應小傢。”

屠先生:“哦,小傢,很好的名字。這個名字讓我覺得,她死得真是可惜。”

時光瞪著漆黑的天穹:“……我開瞭槍,不是因為她騙我,而是……如果我不開槍,她會死得更慘。”

屠先生:“你做得很對。可是以後絕對不要輕信,你太容易上當。”

時光:“以後我再也不會相信什麼瞭,可我一點也不怪她騙瞭我。”

屠先生:“她本來就沒有騙你。你怎麼會相信她是你的同行?是不是我說其實你是我的私生子,隻是要避人閑話才把你扔在棚戶區放養,你也會信?隻要是我說的,被切成幾百塊的青山你也覺得可以死而復生。”

時光愕然,想把身子撐起來,但屠先生輕描淡寫的話讓他虛弱得像個嬰兒。

屠先生:“不。如果不是招惹上瞭你,她跟我們這些暗流沒有半點關系。”他甚至有點傷感,“她是個好女孩子,會讓你過得不錯。”

憤怒讓時光有力氣沖著屠先生嚎叫:“為什麼?”

屠先生甚至比時光還要憤怒:“為什麼?因為她會讓你不思進取,從此成為一個庸人!她比青山和刺客更加危險,青山不會跟你耗一輩子,刺客不過是要你的命,而她要你的一生!再沒有比她更大的威脅瞭,時光,她會帶走你,帶走我們的未來。沒有你,我隻能看著自己變老,看著手下的飯桶們毀掉我一生的心血!你說,我們應不應該殺瞭她?”

時光咆哮:“我們?”

屠先生:“當然,我們。殺她很容易,但必須由你來殺,否則就是浪費。”

時光:“浪費?浪費瞭什麼?什麼浪費?”

屠先生:“浪費瞭你這輩子隻有一次的機會,因為你今後不再會把一個女人當回事瞭。”他悲憫地搖搖頭,“不對,你以後不會把人當回事瞭。你以後再無執迷,瞭無羈絆,沒有非愛恨,隻有做不做、怎麼做,就像我一直希望的那樣。今天是你的成人之禮,以後我可以把我的王國交到你手上瞭。”

時光不再說話。屠先生倒不是存心往傷口上撒鹽,而是在鍛煉時光的承受力。

屠先生:“上海很危險,若水和他的鋤奸隊一直等著我進他們的圈套。可你的成人禮我怎會不來?很久沒這麼辛苦瞭,從知道你突發奇想,我就在準備給你的成人禮物……九宮,告訴時光,我們都為他做過什麼。”

九宮恭立:“是。邱宗陵早就供出瞭鋤奸隊的存在,先生料定此次進上海事出倉促,鋤奸隊萬萬舍不得放過機會,隻要在合適時候賣個破綻,他們何時進攻是由我們來定的。至於邱宗陵,在刑訊下垮過一次的人,要他串個口供易如反掌,至於檔案,自然是連夜假造,至於相片,我們早先搜尋若水的下落,監視過這些大亨同他們的傢人,手上底片現成……”

屠先生打斷九宮:“其實呢,做我們這些事的人就是靠懷疑吃飯的,而你想做的事得要絕對的信任——魚能離得開水嗎?所以我隻要讓你懷疑就夠瞭,剩下的事情你會自己做完。”他看著時光,像名匠看著要被自己打造成刀的一塊神鐵,“別隻是看著我,我不會內疚,我隻是為瞭我們的王國。我現在想知道你會怎麼辦?殺瞭我?你不會。殺瞭我,所有你在意過的人就都死在你手上瞭,你會寧可殺瞭你自己。殺瞭你自己?你沒那麼懦弱。如果你真那麼做瞭,你也不配繼承我的王國。”

時光呆望著漆黑的天穹:“……我們下邊,要做什麼?”

屠先生笑瞭:“有意思。我想看你怎麼做,而你倒在看我做什麼。”

時光:“你已經殺瞭青山,殺瞭小傢,若水也快完瞭。你的敵人已經快死光瞭,我想知道你下邊做什麼。”

屠先生:“我們的敵人永遠也不會死光的,因為我們會一直征服下去。往下,從阿部堪治開始,我們將會對付日本人。”

時光:“青山喊著,我們本可以用日本人的血塗抹天空,我們卻在用同胞的血染紅大地。小傢問……小傢問,你這麼厲害,為什麼殺的都是中國人?……我說快瞭快瞭,就快瞭,說得自己都不信瞭。”

屠先生:“攘外,必先安內。”

時光:“我等瞭很久瞭,從大沙鍋到上海好像是上一輩子。走瞭這麼遠,怎麼還停得下來?把我的假腿給我。”

屠先生:“能在我面前這樣輕松地提起他們,你已經敢於直面這裡。”他敲敲時光的心臟,“無論怎樣看我,你已是我的同類。歡迎來到真正的人間,時光。”

他離開殘垣。九宮和手下搬過去時光新的假腿。時光更換他的新玩具,和每一次他被打碎再來的時候一樣,這一舉動充滿瞭某種儀式感。

屠先生坐上他的車,吩咐司機:“等著,我要跟時光一起。”

大部分人已經去先行開路,在危機四伏的上海這是必需的。小欠被扔在一邊,幾個人看著,正不知如何處理。

屠先生:“把他弄過來。”

小欠被拖過來,扔在幾米之外。

屠先生:“那個女人死瞭,你幫瞭很大的忙。我的手下用什麼讓你就范的?”

小欠直直盯著屠先生:“我的老婆孩子。放瞭他們,我說瞭你要我說的話。”

屠先生:“人加上他的希望真是可憐可笑。我的手下騙你的,誰會綁架一隻螞蟻去威脅另一隻螞蟻?”

小欠暴跳起來:“放瞭他們!放瞭他們!”

屠先生:“我手上沒有,如何放下?馮河虎想必早死在你手上瞭吧?既敢殺他,就是說你已經把老婆孩子扔在一邊瞭,又何必再做反復?”

小欠:“那他們在哪兒?在哪兒?”

屠先生:“死瞭吧?我不關心。”

一次次被出賣的小欠被這樣的輕描淡寫徹底擊潰,伏在地上咆哮嗚咽。屠先生關心的是從廢墟裡出來的時光,他已經裝上瞭新的假腿,九宮們跟在他的身後。

屠先生:“和我同車,時光。”時光聽話地上車,屠先生交代九宮,“一個隨便什麼瞎話都信的暗流,放瞭他吧。不過割掉他的耳朵,省得他再來添煩。”

小欠叫喊:“姓屠的!我知道一個秘密,我不會告訴你!因為那是你的報應!”

屠先生對時光:“上海大局已定,無須再被他幹擾瞭。我放他走,隻不過是覺得,人們應該知道他們已經被征服。”

時光:“……人們早已被我們這樣的人征服過很多次瞭。”

屠先生:“但他們永遠不會願意被征服。所以我們永遠不可松懈,一生都得用來戰鬥,否則死無葬身之地的就是我們。”

小欠還在喊叫:“這就是報應!這是報應!我幫著你們傷天害理的報應!走吧,去遭你們的報應!為瞭你們做的事!報應!”

時光看著小欠身後的廢墟,那是應小傢喪生的地方,不知道她的屍骸怎麼樣瞭。不過,既然做瞭那樣的事,她的屍骸與他又有什麼相幹。

屠先生聽著漸遠的小欠的叫喊:“世人無知,宣揚所謂惡人的死亡,叫作報應。其實每個人都要死的,隻有巧合,沒有報應。”

九宮讓手下把小欠摁在地上,小欠安靜地承受刑罰:切去耳朵,包紮上藥。

九宮:“快點幹完,我們還得追上大隊。”

小欠忍受著,伸手撈起掙紮中掉在地上的銹鐵片。

九宮:“那是什麼?”

青年隊:“就是塊銹鐵片。”

但是小欠把那銹鐵片抓在手裡,繼續忍受他的命運。

屠先生和時光在車上,沉默。屠先生遞給時光一張紙條,時光認出,那是他和應小傢在一起時親筆所書。

“我是時光,有重要發現。事關若水。見字速調可用人手,與我會合。”

屠先生:“我知道你現在心裡還過不去。沒關系,時光能忘掉一切,也能記住一切。現在,我們先做事情。”

時光:“蘆之葦,滬寧商會的副會長,他幾乎有您提到過的若水的全部特征。”

屠先生愣瞭一下,立刻拿起座位上九宮給他的蘆府資料翻看。一切變得明晰起來,屠先生有些失態,像一個數學狂面對著一道困瞭多年終將破解的難題。

渾身是血,意志喪盡的小欠在陋巷裡奔跑,身後是一群追趕的人。

他鉆在巷彎,大叫:“別過來!你們的先生說放瞭我,你們為什麼還追著我?我還有什麼值得你們追的東西嗎?這條爛命值得你們殺嗎?”

他真的是絕望瞭,他已經喪失瞭所有活下去的希望,他身上的武器隻剩下一塊銹鐵片。他對著面前的死墻大笑,那種笑聲又更像啜泣。他轉過身來,看著追擊者向他靠近。幾支槍黑沉沉地指著他。槍口後的那幾個並不像是青年隊的人,他們有著迥然不同於屠系手下的一種異域的氣質。小欠已經徹底被沮喪吞沒瞭:“我這輩子過得也沒多幹凈,隻是不甘心死瞭以後還要被人說,這是被狗咬死的狗。能給我這種死法嗎?讓我殺掉我看見的第一個日本兵,然後我被他們打死。行嗎?哪怕再被說成狗說成漢奸我也瞑目。”

那幾個刺客面面相覷,互相看瞭一眼,笑。

兩個刺客操著日語:“他在說這輩子最後一個笑話嗎?”“他們一直在說笑話。除瞭笑話他們不做任何認真的事情。”

小欠驚訝地看著他們,直到那邊向他微笑,似乎想在死前還把他戲耍一通。這回那位阿部的手下說的是純正的中文。

刺客:“欠老板,剛才開槍是個誤會。若水先生正在我們的地方等著您,並希望您能一起去賞鑒屠先生的屍體。”

小欠:“老天爺啊,你總算聽見我一回。”他極其歡喜地向那幾個阿部的手下,“知道我剛在求老天爺什麼嗎?我在求他能讓我遇見一個你們的人。”

小欠的日本同行向他笑著,一邊把槍收起來,一邊在身後向他的人做著即刻下手的手勢:“當然,當然。遇見我們,你就不用死瞭。這個世界上誰會願意死呢?”

他把手伸向小欠,小欠也把手伸向他,兩人相握,而他的手下抬槍。

小欠:“歡迎你來殺人滅口。”

那位愕然,小欠把他那塊銹鐵片捅進他的肋骨之下。他下手極狠,一塊銹鐵片居然被他使得像開瞭鋒的利刃一般,他打算用這玩意兒把對方開膛剖肚。刺客急忙開槍,小欠不閃不避,使勁拔著他的鐵片,但他捅得太用力瞭,拔不出來。

小欠徒手沖向那兩個人:“你們不是一直躲在後邊嗎?做這樣沒骨頭事的人怎麼會卡住刀子?”

小欠終於在攢射中倒下,刺客仍然一下一下向他補槍。

門閂的聲音:“他死啦。你們又不是沒殺過中國人,連這都看不出來嗎?”

刺客轉身,門閂提著那支私藏的步槍站在巷子裡,兩個人臉上露出鄙夷之色。

他們三個幾乎同時舉槍,但是隻響瞭一槍,門閂的一發子彈射穿瞭兩個人。

門閂忍不住得意:“對啦,我就是摳門兒。你們知道現在一發子彈有多貴嗎?”

然後他去察看小欠的傷勢,漫不經心中有些傷悲。

門閂:“欠老板。”

小欠:“鐵門閂。屠先生手下的戰將,到頭卻是死心塌地的共黨。”

門閂:“這年頭,隻要有點良心的人多少都會偏向共黨的。我不想多管閑事,隻是你喊得也太響亮瞭些,我的槍又從來沒宰過鬼子。”

小欠:“你做得都比老天爺還多瞭。”他苦笑,“讓我死在這裡吧。”

門閂:“如你所願。”他是真打算走的,他一向遵循暗流的冷酷規則,但又想起正在忙的事來,“你不會正好見過在您店裡住過的混蛋何思齊吧?”他吹噓著,“他開著我的私傢車跑掉瞭,一直沒有回來。”

小欠:“你說蘆焱?讓我挺到現在的人,我羞於見面的人。先生最後的驕傲。”

門閂蹲下,看著小欠:“我忽然覺得該等你死透瞭再走。先生最後的驕傲是什麼意思?”

小欠仍不願意出賣他的先生:“告訴蘆焱,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屠先生就要死瞭,我恨他,沒人不恨他,我想他死,可我不知道怎麼辦。告訴蘆焱。”

門閂震驚:“你們對屠先生的每一次暗殺都失敗瞭,憑什麼說這次就能成功?”

小欠:“這次動手的不是我們,我們自始至終都隻是先生扔出去的誘餌。”

門閂:“那動手的是誰?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小欠終於說出瞭最讓他羞恥的部分:“是日本人。老天爺,我們一直在做漢奸做的事情。求你別再問瞭,別讓我死在這兒,我最怕一個人死在爛巷子裡。”

門閂握住瞭他的手:“這個我幫不瞭你。隻能保證,你不是一個人。”

小欠啜泣:“我真羨慕你,真的很羨慕你。”

門閂看著小欠安靜地死去:“羨慕是應該的。我也很害怕以前的我自己。”

蘆公館大門緊鎖。車停下,蘆焱下車,憂與惑並形於色,他試圖打開門上緊鎖的鏈子。嶽勝走開,一會兒,他從墻頭躍下,用鑰匙打開鎖頭。蘆焱看他一眼。

嶽勝:“我偷配的,有備無患。你不該回來。這周圍都被人掃凈瞭,連巡街都沒瞭。”

蘆焱無心聽他說話,悶頭進屋。屋裡空空蕩蕩,全無收拾,蘆焱有看見父親倒斃在某處的預感。他終於忍不住開始“爸,爸爸”地叫喚。蘆之葦從某處拐出來,他明明聽見蘆焱的喊叫,但置若罔聞地拐進書房。蘆焱跟著他進屋,先就被這屋的凌亂不堪驚瞭,空氣中散發著一股黴味,他差點沒被熏倒。

蘆焱:“你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傢裡用人呢?”

蘆之葦超然地笑瞭笑:“人手緊,用得上的都派出去瞭。用不上的,我留他幹嗎?打發回傢瞭。”他忽然有點傷感,“其實我也隻吃得下小傢做的東西。人的嘴是世上最任性的。”

蘆焱:“那你又不管她!人都派出去,派出去幹嗎?”

蘆之葦:“做我們這種事的人又怎能貪戀口腹之欲?”

蘆焱:“她是人,是人!不是你的口腹!”

蘆之葦:“人哪裡是人能說得清的?你開口閉口是人就可以,真是輕狂孟浪。”

蘆焱瞪著他的父親,把他最大的疑惑,那塞滿瞭文件的大信封放在桌上。

蘆焱:“這個,我今天剛剛拿到,是什麼意思?”

蘆之葦:“做父親的給兒子一點零花,還能有什麼意思?”

蘆焱:“這是零花嗎?這是整個滬寧商會六成以上的財產歸屬!拿著它的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套現,轉眼間就讓商會垮臺!”

蘆之葦:“早說過老子把錢往天花板上扔,粘天花板上的是商會的,掉地上的是我們的。一點積蓄而已,大驚小怪!你是要來質問我對自個兒商會幹嗎下這黑手嗎?一個當婊子立牌坊的賣國商會?”

蘆焱:“我是來質問你怎麼突然這麼大方?大方得讓我擔心……”那三個字在他喉嚨裡糾結瞭一下,“你死瞭。”

蘆之葦:“快走,兒子。你哥在我眼裡就不止那區區五十萬,你就更不止。那點錢在你們是殺鬼子的槍彈,救同志的醫藥,在我,銅臭而已,不值得為它拼上你們兩個。快走,兒子,狼來瞭,我總得保住一個。我一直想這麼說,所以就這麼做。”

蘆焱:“你怎麼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知道?我的哥哥……你還知道什麼?”

蘆之葦:“我知道的那些會嚇死你,兒子。我知道一九二七年你都幹瞭什麼,你逃瞭八年,紅先生。憑你的能耐能逃八年?你知道我派瞭多少人保護你?我殺瞭逮過你的人,讓你能在一棵樹立足。我把你托付給青山,我跟他說,我的地盤也許保不住,可我至少要保住我的兒子。”

蘆焱在震驚中已經麻木瞭:“……你也是……種子?不,不可能。”

蘆之葦:“我是種子嗎?哈!我的兒子有多天馬行空啊?我是種子的死對頭。小欠和高泊飛是我設在西北的明暗樁,你碰上的假種子是我派人摸底,你被人綁架是我想你遠離上海,可你的同志把你護得太死。青山太損瞭,不光讓你做種子,還把唯一的真貨塞給瞭你。我能斬盡殺絕,可不是對我的兒子。我隻好逼你訂婚,趕緊跟卞傢這局外之人避禍去。可你跟我一樣倔,五十萬和你哥那條命讓你鐵瞭心。好吧,這信封裝的絕不止五十萬,你可以把它全交給你的信仰,可我建議你留下一小部分讓自己過得像個人樣。”

蘆焱:“我走瞭,你要做什麼?”

蘆之葦:“做你一九二七年沒做幹凈的那件事,我要殺瞭屠先生。”

蘆焱:“一定是血雨腥風。難怪要我走。”

蘆之葦:“但我會安然無恙,上海會重新洗牌。告訴你的同志,我跟青山是故友,跟他們也不是仇敵,我洗過的牌局會有他們一席之地。”

蘆焱:“我的同志告訴我,青山生前就認準瞭日本人有一個針對屠先生的陰謀。因為屠先生勢力太大,大到能鏟除他們,於是日本人勾結瞭漢奸設局,我們的站點被鏟,多少種子走完這輩子最後一趟,都是這事引發的。”

蘆之葦忽然有點不大自然:“他要殺的人就都說成通共通日,要殺他的人就都成瞭漢奸。他倒真是刀槍不入瞭。”

蘆焱:“我一直想,我要有把槍就好瞭,屠先生死瞭就好瞭。一直到被日本人押著去踩地雷,到知道青山為什麼死,到看著應小傢……到看見你現在的樣子。爸,看你把自己折騰成瞭什麼樣子?就為你一向嘲笑的權勢和地位?”

蘆之葦咆哮:“為瞭老子要活!為瞭他一點點從我手上搶走的東西!為瞭他一直在重慶誣我通共通日!為瞭你那個回不來的哥哥!還為瞭你這半輩子被他追成空白的蠢貨!”

蘆焱:“為瞭仇恨?我也恨他。可當發現日本人那麼處心積慮想殺他,我就不那麼恨他瞭……原來他除瞭殺戮同胞之外,也殺日本人。”

蘆之葦:“你跟青山一樣腦袋裡進瞭水!還是鏹水!”

有一束光,鏡子逆射過來的光,在窗戶上晃動。

蘆之葦看看那光,冷笑:“你們看中的那個人,你們覺得會對日本人開火的那個人,屠先生,他來殺你們瞭。你們好像不是日本人?”

蘆焱:“你也不是日本人。”

蘆之葦:“我是漢奸啊!你不是就想這麼說嗎?你剛回來我就告訴過你瞭,你老子是漢奸!你還在那兒一廂情願地表示理解!現在你理解一個給我看看哪!”

蘆焱看瞭他父親一會兒,搖頭:“我知道你最恨屠先生什麼瞭。你恨他逼你,讓你為瞭活下去,做瞭漢奸。”

蘆之葦苦笑:“說得對。你不是蠢貨。”

不知他做瞭什麼,他的書架成瞭通往黑黝黝深處的暗門。他伸出一隻手。

蘆之葦:“跟我走吧,兒子。”

蘆焱:“去哪兒?”

蘆之葦:“明人不做暗事,小日本早準備好接應。我的人全死光瞭,為瞭讓小屠進上海,他們恨不得排著隊死。可小屠沒算準我最後用來殺他的是那幫陰狠毒辣的小日本。”他再一次向兒子伸出手,“跟我走。我們可以安穩坐著,看小屠怎麼死。然後我來重整上海,我不會再約束你,你可以任紅任白,在上海,永遠有你那些同志的一塊地。我會翻手對付小日本。”

蘆焱咆哮:“不!你被托在日本人的掌心裡,翻手的是他們!翻手把你拍死!看看你要走的那條道,連個燈都沒有,那麼黑!待在這兒!不要走!”

蘆之葦的表情變得沉靜,他最後看瞭兒子一眼:“倔得真是像我。”

暗門在蘆焱面前關上。蘆之葦消失瞭。

蘆焱:“不!”

他撲過去,可是找不到暗門的開關。他抓起桌上那個大信封,跑出去,撞上正急急上樓梯的嶽勝。

嶽勝:“快走!幾條路都被封瞭!對面樓上都有人!”

蘆焱:“你能出去嗎?”

嶽勝:“我能帶你出去!”

蘆焱:“聽著,這個非常重要。”他把那個信封交給嶽勝,“把它交給門閂,門閂看瞭就知道怎麼辦。”

嶽勝:“趕緊走!”

蘆焱:“聽著,聽著,嶽勝。你話少,但懂道理。這很重要,我帶著,跑不瞭。我們倆,跑不掉。你走我留。我還有個紅先生的虛名,能讓他們滿意。”

嶽勝愣瞭少頃:“怎麼又是這樣?”然後抓起信封穿廊而去。

蘆焱換上一件蘆淼的衣服,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我們很快就要見面啦,蘆淼。可別埋怨我又穿你的衣服。”他又狠狠地去打瞭幾下算盤,“還又玩你的算盤。”

屠先生的人已經在嚴密戒備中占據瞭整個院子,屠先生在時光的陪同下堂而皇之地進門。殺死瞭應小傢的時光恢復瞭屠先生贊賞的理性和冷靜,但眼裡還有一種燒灼過後的餘燼。

屠先生很有興趣地打量這偌大的宅子:“如此奢華。若水,你也成瞭一個庸人嗎?”他在望著陽臺上那幾處花盆,“還用這種三十年前的辦法傳遞暗號,你怎麼扛得住我的車載電臺和情報網絡?”

陽臺上的門開瞭,蘆焱站在陽臺上看著他。已經潛進屋的人從後邊撲上來,把蘆焱摁倒。蘆焱被人從樓上夾下來,他第一眼看見瞭時光。

蘆焱:“時光,應小傢呢?”

時光淡淡地:“死瞭。”

蘆焱飛起一腳,時光翻手把他從兩個人的挾持中抓過來摔在地上。

蘆焱:“你該死!知道嗎?現在你比殺瞭青山的時候更該死!”

屠先生進來,直奔蘆焱。

屠先生:“久違瞭,上回見面還是一九二七年的一個陰天吧,紅先生?”

連時光都愣瞭,屠先生最後一個字出口時他的手下如同炸窩,蘆焱瞬間被十幾隻手摁住。那是一個無比危險的詞。屠先生往後退瞭一步,他討厭混亂。

屠先生:“這裡出瞭什麼毛病啊?若水的傢,紅先生的傢,你們傢成立瞭一個跟我過不去的俱樂部嗎?”

九宮:“他還是在西北逃逸的何思齊,青山應該就是為掩護他死的。據此推斷,真正的種子很可能是由他送來上海。”

屠先生:“青山已經死瞭,不過種子我們還是要能殺則殺的。先把他送回基地吧,專給他準備一個刑訊室。”

九宮:“暫時還沒能找到若水……也許逃瞭。”

屠先生:“這樣一擁而上抓不到他的,但我們把他傷得很厲害。好好搜吧,我要看看若水的傢,這很費時間。”

屠先生參觀宿敵的傢。綁得粽子一樣的蘆焱被塞進車後座。

《好傢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