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隊伍來到鴨綠江大橋。
幾千個腳步在輕微而又震撼地齊響,幾千支槍械在幾千個肩膀上往一致的方向晃動,幾千個均勻有力的呼吸在夜色中蕩漾。
前邊是高聳的鋼梁,這支隊伍的先頭已經踏上橋梁。
但是萬裡像快溺死一般使勁吸進空氣,身處其中的方隊在他眼中已經成瞭旋轉的重影。近半負荷已經分散到瞭梅生的車上,可他哪經歷過行軍?
平河:“看月亮。”
萬裡麻木地看月亮,被汗漬成一團的黃色:“幹嗎?”
餘從戎:“想你哥,想爸媽,哪怕你那隻屎殼郎。反正別總惦著腰腿上痛得想割掉的那幾塊肉。乖乖,這背包繩,要做吊頸鬼嗎?”
平河幫他扯松胸頸上的五花大綁,墊瞭塊毛巾。
於是萬裡的世界恢復瞭原本該有的樣子:幾千個腳步並未刻意整齊,但是絕對劃一。幾千個呼吸勻凈得讓萬裡安寧,應和著腳下鋼盤水泥的輕微震顫。千裡背著全連僅此一支的PPSH-41沖鋒槍走在隊伍側前,眺望鋼梁外皎潔的月亮和藍黑色的夜雲。
萬裡:“鳥。”
餘從戎:“哪有?小萬裡又說胡話瞭。”
平河張望萬裡看的那個方向,然後很生硬地答:“B-29轟炸機。”
他可能還在後悔,因為他平時的表現絕不像有這份辨識能力,但他不是第一個發現的,防空號已經在很遠的地方吹響,再被各單位主官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傳達,譬如七連就被千裡的銅哨和梅生的口令雙重傳達。
梅生:“熄滅燈火。急速前進。”
火把和數量稀少的電筒全部熄滅。呼吸和鋼梁水泥的震顫都劇烈起來,包括七連在內的整支部隊仍保持著隊形,以隊列允許的最快速度沖刺行軍。這不是亡命,要疏散你也得過橋再說,而一窩蜂撒丫子效率絕不如此時的有序。
這並不是短程。剛調勻的呼吸又混亂不堪,萬裡跑得眼裡充血,但忽然又松快瞭些:餘從戎和平河一人一隻手,拖著他。
然後來自空中的引擎轟鳴聲把呼吸和腳步聲都淹沒瞭。這不是一兩架飛機,也不僅是B-29,而是包括護航機、戰鬥攻擊機和轟炸機在內的一個完整機群,黯淡的雲層中那些遠程轟炸機若隱若現,因為速度緩慢又體形巨大,它們不像在飛行,倒確如其名——飄浮的空中堡壘。
遲緩又尖銳的呼嘯又壓倒瞭引擎,然後是壓倒一切的爆炸。隊列仍保持著,在比橋面高出兩三倍的水墻中奔跑,水平投彈就是一整串地犁地,所以很快就犁到瞭他們正奔向的橋頭,那是天崩地裂的土浪和火山,從萬裡的角度看雲幾無間隙,所以他的感覺是整支部隊正在奔向必死之地。
平河:“餘從戎!”
餘從戎:“明白。”
萬裡還沒搞清明白啥就被放翻瞭,身上的負荷全被餘從戎卸走,而他稀裡糊塗上瞭平河的肩——敢情是嫌他太慢。
於是平河一肩機槍一肩萬裡地開始奔跑,而萬裡也換瞭個角度看七連向著爆炸狂奔。有人被彈片擊中,倒下,但立刻就被戰友架起來,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