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來到瞭鴨綠江大橋靠近朝鮮的一側。部隊在挨炸,絕非那種鬼哭狼嚎似的挨炸:他們沖出橋頭,就立刻分散往兩翼,不阻止後邊友軍的道路,並且連疏散都保持瞭隊形。有白佈的拽出來蒙上,就勢讓自己沒入斑駁的雪地,沒白佈的則伏倒在斑駁的土地上——幹溝裡、丘陵間、焦樹樁旁。
平河在奔跑,萬裡在他肩上顛簸,在顛簸中呆呆看著眼前的殘垣:曾經是伴江伴橋的聚居之地,現在則是被炸瞭一遍又一遍的殘垣,猶如月球的表面。
然後他被扔瞭下來,扔在雷公旁邊——雷公正在掏出一塊白佈。
雷公:“謝瞭啊。”
平河搖搖頭,走兩步就癱在路溝裡捯氣兒去瞭,全副武裝加扛個人跑瞭小一裡,他也夠受的。
雷公:“趴近點!莫嫌老來醜——這破佈蓋不住兩個人!”
萬裡開始尖叫。
雷公:“爆炸。好好看爆炸。炮排的人最該提防的就是爆炸。我都不敢讓你碰能炸的東西。”
萬裡不叫瞭,呆呆看著,理智尚存但手腳癱軟,雷公隻好自己趴在他身上,然後一塊佈罩住兩個人。
炸彈還在連三接四,但居然顯得很安靜,因為被炸得沉靜之極。甚至連鋼鐵與火焰之中的死亡都是沉靜的,沒有慘叫,隻有安靜的犧牲。
雷公忽然開始樂:“像不像怕鬼的小孩縮在被窩裡?”
是挺像。不論是他的玩笑還是周圍人的表現都讓萬裡也慢慢安靜下來,而炸彈的落點也逐漸稀疏,遠去。
各單位主官第一撥起身,“清點傷亡”“衛生員”的聲音此起彼伏,千裡在大罵“神經病”,因為團部的騎馬傳令兵在硝煙烈火中馳騁傳令——轟炸方息,這實在過急瞭點。
那匹馬急馳而來,幾乎踏到瞭白佈下的萬裡。雷公蹦起來一拳砸在瞭馬臉上。
小傳令兵費勁勒住長嘶而立的馬:“第七穿插連,敵空襲猛烈,現決定化整為零,以營以下規模行動為要。你部可穿插狼牙山脈,抵達長津湖戰區,再行集結!這是地圖!”
千裡接住瞭小傳令兵遞過來的信封:“七連明白。”
傳令兵的小臉上繃著幾千人大團的嚴肅,讓萬裡生瞭同齡人的親近之心,可對方已風馳電掣而去。萬裡夾著腿茫然走瞭兩步。
雷公眼毒:“尿瞭還是拉瞭?”
萬裡赧然:“尿瞭。”
雷公:“啥時候?”
萬裡:“那孫子沖我來那會。”
雷公:“天上那孫子,還是騎馬那孫子?”
萬裡:“天上那孫子。”
雷公表示理解:“那還行。”他又在翻包,翻出條爛襯褲來,做好事卻沒好話:“換瞭去。這大冷天,保瞭你小命還得保小萬裡。”
萬裡:“別叫我小萬裡。”
雷公:“哦,我是說小小萬裡。”
萬裡噎到沒話,羞答答蹭到僅有的殘墻後脫光瞭換褲子。那道殘墻也就能遮住他的腰下,所以他一直茫然地看著部隊,而部隊沉默地收殮死者,包紮傷員。
千裡打開信封,一張書面命令,與傳令兵口頭傳達的無異,一張大比例地圖,千裡也在看著那裡,最不願意看到又不可能不看到的部分。命令已經看完,看痕跡多半是從課本上撕下來的。梅生也在看,臉子比千裡還黑。
千裡:“第七穿插連!集合!”
部分反應更快的兄弟部隊甚至已經出發,也是營連之間的規模,為免紮堆,甚至連走的路也各異。
千裡嘆瞭口氣,目光掃過斷垣,然後看見瞭萬裡——
那傢夥換完瞭褲子,正對著自己肩膀上的東西發呆:那隻金龜子,奇跡般地還存活著,但萬裡覺得它在簌簌發抖。
萬裡把線拽斷瞭:“……你能找回傢吧?”他把那隻小蟲向著西岸拋向空中。
金龜子振翼,歪七扭八地掙紮瞭兩下,終於達成直線。
它竭力想飛回故土,但還沒飛出萬裡的視野,就掉在殘雪上,動彈瞭兩下,死瞭。
萬裡忽然很難受,轉頭,發現千裡正安靜地看著他——自然也目睹瞭那隻小蟲的終結。
萬裡在和兄長短暫的對視後忽然有些慌亂,繞著千裡的邊想要歸隊。
他沒能成功,被千裡套馬一樣給套住瞭——用的那條紅圍脖,這玩意他本就是給弟弟留的。
千裡猛拽,讓弟弟撞進自己懷裡。他和萬裡的記憶裡,從來沒有這樣擁抱過。
千裡:“一定帶你活著回去。”
然後一把推開。他走向自己的連隊。
萬裡茫然地歸隊,脖子上多瞭條千裡派給他的圍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