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爆炸給美軍帶來的震撼遠超過七連,所以當七連踩著沙沙作響的冰雪向橋中段挺進時,橋那邊全無反應。
七連的沖擊不疾不緩,有點像是占領。他們自動在仍在燃燒的潘興坦克殘骸前止步,有人自覺地用冰雪壓滅烈焰,多年的戰場直覺讓他們意識到,這堆橫亙扭結成奇形怪狀的金屬殘骸,遠比一炮穿的工事可靠。
餘從戎不由咧咧嘴:“從此,第七穿插連有瞭輛坦克。”
千裡沒理這貨:“構築防禦。檢查炸點。”
他看瞭眼終於有反應的美軍,驚訝得瞳孔都縮瞭——其他人也沒比他好到哪去:
美軍打出瞭白旗,匆促地用白佈綁在步槍上擺動,但白旗就是白旗。
萬裡:“這是要投降的意思嗎,哥?”
千裡聽著巨大的聲音,看著從峽谷裡平鋪出來的動靜:“肯定不是投降。”
從下碣隅裡撤出來的車隊主力已經趕上瞭小傑登這支前鋒,窄小的峽谷口吐出這支源源不斷的兵力,給瞭人無窮盡的錯覺。駛出峽谷的戰車借地勢差層疊地排開,但就這樣也擺不下他們所有的炮口——所以肯定不是投降。
小傑登把綁著白佈的步槍上肩,把驕傲擺在臉上,邁上橋面。他身後跟著兩位比他緊張得多的美軍。
千裡示意都在這等著,自己走出七連的殘骸掩體。他發現他的部下並不是太聽話,餘從戎偷跟瞭上來,然後萬裡跟著餘從戎也跟瞭上來。好吧,至少同等。
腳下先是談子為炸出來的焦煳,然後是未被波及的凍雪。千裡止步於焦煳,小傑登止步於凍雪。小傑登仔細地打量著眼前的千裡,他得花很大力氣才能從傷痕和掛霜後看出這個人的年輕,而對方的平靜和淡漠,讓他覺得自己的驕傲有點做作。
小傑登:“我的翻譯很糟糕,他的唐人街漢語像他的唐人街英語一樣糟糕。幸虧我們要說的話很簡單。”
那名美軍翻譯的漢語確實不是一般的糟糕:“我們要說的話很簡單。”
小傑登:“從橋這邊到橋那邊,我們回傢的路。”
翻譯:“從這到那,我們回傢。”
小傑登:“從橋那邊到橋這邊,你們回傢的路。”
翻譯:“從那到這,你們回傢。”
小傑登:“我尊敬你們。戰場上打出來的尊敬。你們已經勝利,所以我可以尊敬地建議一次合作,我們都放過對方。你們可以先走。以整個‘二戰’的榮譽保證,我們會友好地分別。”他看瞭看三個人的窘況:“還會給你們足夠的給養。”
翻譯:“你們走吧,會給你們吃和穿。”
千裡聽著,也看著,聽不懂英語,但看得懂這兩人的態度,小傑登確實是在打商量,也確實不乏尊敬,那位黃皮膚的翻譯反倒是蔑視、施舍和不耐煩。
千裡往旁邊讓瞭讓:“你走吧。”
萬裡:“……哥?”
千裡:“你可以走瞭,就你一個。其他人留下。看得出來,你確實不想打瞭。別說中國人不打商量。”
翻譯:“他不同意。”
小傑登:“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不會同意,因為他比你驕傲。告訴他,他這樣的戰士死於狂轟濫炸是世界上最可惜的事情,我們的機群即將抵達這裡。”
翻譯:“你會被我們炸死。”
千裡:“就是說你們會幫我們炸橋?”
餘從戎哈哈大笑,萬裡跟著尬笑。
翻譯:“他知道,他占著橋,我們不敢使用大威力武器。”
小傑登的自尊心已經不允許他再費口舌,他點瞭點頭,生硬地轉身回去。
千裡回去,順便玩鬧似的攀扒著餘從戎和萬裡的肩膀。
千裡幾個回歸掩體。
士兵報告:“導爆索炸斷兩根,連接完畢。”
千裡點頭,檢查戰士們搬運過來的彈藥。他們現在是以戰養戰,剛拿下橋頭鎮,所以彈藥還是充足的。
平河:“他們想幹嗎?”
千裡:“互換活路。我沒答應。幾百支孤軍,上千次奮戰,圍住兩萬多,來換我們三十三條,連我爸都得罵我就做蝕本生意。”他不隱瞞他的戰友,但也觀察著每一個人的神情:“勝利需要證明,否則欺凌你的人就會沒完沒瞭,還會說,你生來就是軟的弱的。老子就這麼過來的。”
除瞭竊笑,七連甚是平靜,這種平靜來自連番鏖戰自然造就的生死看淡,沒啥豪情的豪情。
隻有平河小心小意地糾正瞭一下:“二十三條。”
就是說又少瞭十個,千裡痛得心裡都滯瞭一下,還沒說話,先聽見炮彈呼嘯。
千裡:“防炮!”
但是並沒有他以為的上百門直射炮和曲射炮的轟擊,實際上他們不是轟擊的目標。他們在橋頭看著彈道劃過頭頂,落入鎮中。
然後鎮中騰起紅色的煙霧。
千裡忽然意識到這是要幹什麼瞭:“老梅!”
低沉的引擎轟鳴,這回來自空中而非橋頭,千裡抬頭,一個規模堪比他們過鴨綠江大橋時的機群正從陰雲層中降臨。
身下的大橋在爆炸中震顫,但機群炸的不是橋,是他們身後的橋頭鎮,鎮子瞬間就顯得渺小瞭,因為它襯映著重磅航空炸彈的爆轟,每一枚航空炸彈造成的爆塵都像一座要無限生長的實體的小山。為不誤傷到祠鼐橋他們在做低空轟炸,所以各種型號的戰鬥轟炸機在千裡他們頭上飛掠,而他們身後的爆塵匯聚成一朵巨大的蘑菇雲。
戰車的火炮也隔江加入瞭射擊,避開瞭橋體,把它們夠得著的小鎮部分轟成碎片,這實際上沒什麼意義,但心越虛越需要宣泄和示威。
空中的轟炸和地面的轟擊終於終止,整個橋頭鎮和那邊的一部分橋頭徹底被爆塵吞噬,現在橋頭鎮的一部分以粉末的狀態飛揚在空中,並將滯留幾小時之久。
一輛坦克駛上瞭橋端,車上有一個臨時安裝的大喇叭,而喊話的人窩在堆壘在炮塔上的沙袋後,他的中文好多瞭——車隊主力的抵達讓他們終於有瞭一個過得去的翻譯。
沙袋後的軍官:“壞消息是我們來瞭,而你們的援軍沒來。好消息就是,你們的戰爭已經結束瞭,就是說你們的苦難結束瞭。不管你們在鎮裡埋伏瞭多少人,現在都被殲滅。現在,放下武器,這根本不需要選擇,可我給你們五分鐘。”
千裡沒空理他,橋頭完全籠罩的煙塵裡,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音,那聲音熟悉又陌生,像幾把鍋鏟刮鍋底,像瘸子在地上拖著鐵鏈和金屬罐子。梅生從硝煙中推著腳踏車走瞭過來,燒得光剩倆變形鋼圈的車輪幹脆是在地上拖行,斷車鏈在其後拖瞭一米多長。腳踏車的兩側和後架都綁縛著炸藥箱,談子為交給他的那部分,他後來也一直在對付那部分,畢竟那是七連目前能得到的殺傷力最大的武器。
千裡沖上去,扶住,扶他坐在橋欄邊。梅生直勾勾地盯著被他扔在地上的腳踏車,千裡又回身扶起腳踏車靠在橋欄上——這精細人還在心痛腳踏車。
梅生:“談子為呢?”
千裡很想說還操這份心,但一聲嘆息:“他會很高興你問這一句。”
梅生:“我細想瞭,他是對的。跟殺瞭我們比,敵人肯定更想我們做懦夫。不能做懦夫。可我又想七連好好地回去,真是難辦。”
除瞭硝煙和蒙塵,他身上幾乎沒添新的傷痕。可說到“真是難辦”,他就像個裂瞭縫的水瓶,血從他的嘴巴、鼻子、耳朵,甚至眼睛裡沁出來。憑著老兵的機警躲避瞭轟炸的直接殺傷,但他躲不開爆壓。千裡隻能幫梅生去抹口鼻上的血,沒完沒瞭,血在奔流。
千裡:“可是我想你也回去啊。行行好,老梅,讓我帶你回去。”
梅生就著千裡的手,抹瞭把自己的血,用研究的態度看瞭看。
梅生:“別老想著什麼都扛。你要護著的可不光是新中國,還有七連和我連的傻老弟。盡力而為可以,可別搞成盡命而為。”
千裡點頭,一邊揮手讓發現這邊異動的七連不要過來。各司其職於七連是基本,於是在各處陣位上警戒又將有所動作的美軍。隻有萬裡不懂這個,他呆呆看著,可是不敢過來,僅僅是哥哥的背影就讓他感到無法承受的悲傷。
梅生:“所以就這樣吧。”
他去擼他的手表,千裡幫他,因為梅生現在擼不下那隻手表。
千裡:“你歇著。我來說。表給你老婆和閨女,丈夫和爸爸的念想。你那打火機給我,總得給我也留個念想。假襯衣領子和袖套你隻管帶走,咋說那在全連全團也是獨一份。你那破車是真修不好瞭,也便宜你瞭。”
梅生已經沒力氣說話瞭,微笑代表對分配方案的滿意,但不忘吐出個“混蛋”的口型。千裡看著冰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摯友身上滋長。
千裡:“可我怎麼告訴你閨女?我怎麼告訴她?你根本不說,為瞭讓她好好做算術題你還得打仗,我怎麼讓她記住她爸爸?”
他後來就成瞭破碎的號叫。七連沒離開陣位,在陣位上靜靜地看著。
美軍的喇叭又在用中文催迫:“還有兩分鐘。提醒是因為我知道,大部分中國人買不起表。”
千裡:“可是巧啦,老子剛剛有表!”
他不是在回美軍的話,是喊給七連聽的,他向七連炫耀著腕上的手表,這個從前用於渾鬧的動作現在很是悲涼:“起爆器呢?”
士兵安靜地把接著線的起爆器拿來,爆破連舍命背來的電起爆。
千裡拿過來,檢查瞭一下,順便檢查瞭一下七連。目光到處,平靜如水,全無異議,有幾個豎起大拇指。
於是千裡握住梅生的手,用梅生的手握住T字桿。
千裡:“明白啦,不用說。盡力而為,盡命而為,可不就為這些事離他們遠遠的。”
七連兩位主官的手一起下壓,擰轉。
爆炸的當量遠小於之前的轟炸,卻遠為驚心動魄,因為它炸掉的是雙方的生路。談子為制造的那次爆炸是能量散射,這回卻是作用於應力點,整座橋都在震顫,橋梁兩端的懸崖出現瞭大面積的冰雪坍塌,離炸點最近的七連對著墜落的鋼筋水泥盡可能縮成一團。它們甚至波及瞭橋頭的美軍。
人們等著祠鼐橋徹底坍塌,但爆塵漸散,四五米長的橋面憑空消失,一個主橋墩被爆炸啃掉瞭一小半,橋在餘震中肉眼可見地晃動,搖搖欲墜,但仍然奇跡般地屹立。
七連他們當作掩體的潘興殘骸孤零零地懸在斷橋邊,那是另一個奇跡。
長久的沉默。然後喇叭的咆哮在兩岸回蕩著氣急敗壞:“開火!”
一輛潘興坦克本能地開火,早就瞄準好的主炮擊中瞭潘興坦克的殘骸,它無法擊穿整個車體,也沒法把已經殉爆的坦克再摧毀一次。
倒是祠鼐橋發出危險的聲音,在沖擊中掉落大塊的建材。
“Stop!”的喊叫響徹橋頭。
最高的呼聲當然還是來自於喇叭:“不要開炮!他們需要一臺絞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