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東說要來,但是沒有來。那天回傢時,我總覺得他會像以前一樣,從某個路燈後面站出來;走在樓道裡,又想他是不是在門口等我;回瞭傢,即便連洗澡的時候,也仔細聽著外邊的動靜。
他到底還是沒來,十一點發瞭一條消息說,不約瞭,改天。我裝睡,沒有回。
每個周一都像一場硬仗,早上照舊高溫,同事照舊缺乏生氣,像火焰山裡愁眉苦臉走出來的孫行者什麼的。
我坐在位子上踢掉從傢穿過來的人字拖,換上公事公辦型黑色通勤高跟鞋。我們這種公司呢,其實隨便怎麼穿都行,但三十歲的女人在辦公室穿人字拖,這個人看起來也太沒有未來瞭,舒服歸舒服,你又不是在養胎。
琳達朝我打招呼,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時髦的設計感針織連衣裙,上面挖的每一個洞足夠惹人想入非非,衣服又是裸色,竟然還真是一絲贅肉都找不出來,腳上是一雙依然閃亮的鉚釘高跟鞋,想不通,這樣的女生,為什麼非要來跟我們搶飯碗?
真的是學習社會經驗嗎?
開會前五分鐘,趙總匆匆走進會議室,低聲跟我說,新方案他看瞭,執行難度比較大,成本也比老的高,先按舊的報吧?
我點點頭說好。吃力不討好,白加瞭一個班。可工作不就是這樣,創意天馬行空,到關鍵部分,還得把腦袋摁在地面上,別把客戶想得太高端。
於是我當著兩位露出禮貌微笑的客戶的面,熱情洋溢跟著PPT做瞭整個介紹,如果方案通過,今晚小規模請客吃飯免不瞭。
甲方爸爸是兩個周身名牌的中年女人,年紀約略在四十歲左右,聽完介紹後,依然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但說的話相當刻薄:“方案總體不錯,可給人的感覺,是在給小學生畫藍圖,你們看,開著豪車的單身女人,過著這樣的生活,我想我們的客戶,應該不會被打動吧?”
我黑著臉看趙總,你自己親自插手,結果弄出這一堆莫名其妙的方案,趙總倒是笑得很坦然,說:“是是,有關單身女性,賣點到底在哪裡,我看我們公司這幾個單身女性,恐怕自己還沒弄明白。”
我臉沒掛住,直想騰地站起來,直接把電腦裡另一套新方案打開,沒想到琳達先我一步,站起來,落落大方說:“關於本案,我其實在國外看到過不少成功的推廣案例,我是新人,對國內的風氣還不瞭解,不過我看到這套方案的一瞬間,就想做一個全新的案子,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耽誤大傢十分鐘時間,看看我這套方案。”
為瞭方便所有人對比,琳達十分貼心地做瞭一組比稿畫面,我做的方案,被放在左邊,她的在右邊。
左邊的城市女人形象猶如三線城市名媛,開著豪車得意揚揚,她的另辟蹊徑,說都市女人像椰子,外表是堅硬的殼,內裡純凈如水,一片雪白,以前的女人渴望愛情,渴望傢庭,現在的女人渴望成功,渴望用椰子一樣的殼,拼出一個世界。每一組對比畫面,都像一記耳光,打在我臉上。
我輸得一敗塗地,居然被一個小女孩比得沒瞭顏色,關鍵是,左邊的每一句話,的確是我寫的。琳達像一隻推土機,幹凈利落推掉瞭我那些土裡土氣、呆板木訥的構想。
雖然她的椰子女孩肉麻得我接受不瞭,但甲方明顯看起來很喜歡的模樣,跟趙總大誇現在果然是90後的天下,剛開始賺錢就已經懂得如何消費,想要什麼,大大方方說出來,欲望就是該展現在所有人眼皮底下的東西。
散會後,趙總跟我打招呼:“陳蘇,琳達不懂規矩,你別放在心上。”
我慘烈地笑瞭一下,知道自己是中瞭圈套。
趙總一開始按著我拳腳,這邊不讓做那邊不讓做,為的就是搞出一套殘次品,於是琳達有瞭憤然出列的動機,她是年輕人,她看不慣我這種老油條做的東西,我早已深諳各種行業貓膩,早就沒有青春激情,隻靠工作的慣性來交差。
一個大大的啞巴虧,周身都是怒氣,但是發不出來。職場八年,還是頭一次,被人用這麼強勢的手法,當頭給瞭一記回旋踢。
一開始我隻是不高興,送走客戶後佈置工作,整個案子都讓琳達來做,她越級成瞭我老大,背後則是鐵臂相撐的趙總。
好啊,沒問題,反正還有別的項目。琳達還是帶著完美笑容,還給我道瞭歉:“陳總對不起,我是不是太不懂規矩啦?你別放在心上。”
趙總說:“陳蘇,這個案子你好好幫幫她,你經驗多,有她吃苦的時候。”
我滿身滿臉,沒一點招架餘地,敵人拳拳到肉,我滿盤皆輸。
一個比我年紀更大的女同事發消息來,說琳達想幹嗎,在客戶面前比稿,這種操作,她也敢?
我想瞭想,可能是想要我的位子吧。
這才知道,跑去大理開客棧的前老板,對我實在不薄,起碼從來沒給我玩過這麼陰損的招數。
琳達變成項目負責人,一改往常在辦公室閑晃的閑散氣質,每天佈置的任務跟山一樣多,每次我負責的內容,她都笑瞇瞇地說:“不是我想要的效果。”
過瞭兩三天,我已經大概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坐這個位子瞭。流言傳得很快,關於我怎麼做瞭一個糟糕透頂的項目,琳達又是怎麼拯救瞭整個方案,整個公司看我的眼神都很復雜。
一群跟琳達一樣大的小朋友,似乎鐵瞭心認為,我他媽的確是老瞭,隻有90後才能改變這個世界,你那套不管用瞭。
我去你媽。
辭呈遞上去,趙總做瞭形式上的挽留,最後很客氣地說:“陳蘇,其實沒有必要辭職的,不過我這裡廟小,留不住你也是正常。”
我一言不發,隻保留臉上的微笑,才兩天,嘴角處長出一小排水泡,單純皰疹病毒,常見於免疫力急劇下跌時,中醫叫作熱瘡,因為在嘴角,太醒目,像被人打瞭個耳光後,滲出一絲血。這副苦相,說什麼都太慘瞭,不如不說。
胡容得知我辭職,第一反應是罵我太傻,當然是要先混混日子,等到下一份工,沒看到人傢離婚都是找好下傢才談判嗎?
第二反應是:“你也是真傻,老板都想用自己人,他跟你不熟,當然要想法弄走你。你一開始就該找後路嘛,何必等到人傢親自動手。”
我長嘆一聲:“對,你說得都對,是我傻。”
她也不太在意,說:“吃吃虧也好,不過換瞭我,非留下來攪個天翻地覆。可惜,你不是那種人。”
沒敢把辭職的事告訴張小菲,怕她不小心說給傢裡人聽。
其實也不是多大的事,辭個職而已,可是抱著紙箱從公司走出去,氣氛悲壯得像心裡下瞭一場大雨。
連日高溫,總算孵化出一個結果。
一心工作的女人,卻被工作背叛,這事比失戀更讓人失落,我忽然真的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年紀大瞭,不夠時髦,想法不夠新,創意不夠多,是不是真的,隻配讓路給別人?如果強硬一點,結局根本不會是這樣吧?
為什麼老板說改,我就要改?為什麼一定要卡著甲方的規則和想法來,為什麼不能推陳出新,自信滿滿說我這套就是最好的?
我是不是,真的變成瞭一根,被炸瞭太多次的老油條?
想到這點,心裡浮出漫無邊際的難過。紙箱沉甸甸的,裝著幾本書、茶杯、削水果用的刀、袋泡茶、用來吃外賣的不銹鋼刀叉、拖鞋、開衫,零零碎碎,全是拿辦公室當傢的痕跡。想起多年前,曾跟當時的男友短暫同居,住在他租的房子裡,有一天吵架,我作勢收拾所有東西要走,也全是這樣零碎的物品,杯子,衣服,書。他吼瞭幾句,你要幹嗎?
但並沒有上來挽留。我背著一大包東西,在路口等出租,一直想,他怎麼還不來拉我回去?等上車司機問我去哪,我才發現,我對去哪一無所知。
後來也恍然大悟,男友不挽回,是因為他有瞭更合適的人選。
情場跟職場,其實也差不瞭多少嘛。
隻記得那是個冬天,背著大包等在冷風裡,悲壯得夠嗆,每一陣風都像一把鋒利的刀,割在裸露著的臉上、手上。真冷啊,應該也是個百年不遇的寒冬吧。
這回是百年不遇的盛夏,強撐著從大廈裡趾高氣揚走出來,不到一百米,已經被暴曬的太陽熱暈瞭,兩隻手抱著箱子,肩上還挎著包,打傘是萬萬不能,叫車吧,也就幾百米路,怕司機翻白眼。
索性在路邊咖啡館坐下,等天黑。
咖啡館有一面藍色的大墻,坐在墻邊的我,滿身都是焦慮。
下一步該怎麼走?
投簡歷找獵頭?休息半個月好好想一想?不是有人專門靠辭職的間隙,跑出去做gap假期嗎?
我算瞭筆賬,公司還欠兩筆項目獎金沒給我,大概三四萬塊,正好抵扣下半年的房租,應該,會結的吧?辦手續時跟人事和趙總都確認瞭一番,唯一的麻煩是,隻要他們想拖,我沒準幾年後才能收到這筆錢。人事處補發瞭一個月工資給我,幸好這幾個月花費不多,還略有幾萬塊結餘。目前最要緊的還是立刻找到下傢接盤,不然五險一金都得自己想辦法交。一拍大腿想起來,還有每個月要替我媽那套房還的五千塊房貸。到瞭這種時候,才後悔自己不該吃光用光。辭職萬萬不能提,她一定原地爆炸,焦慮得我好像馬上要去做流浪漢。
想到在傢時,曾經跟父母說,不如今年春節一起出國玩,三個人,五六萬塊會玩得很開心。那時候我母親嘴上說著幹嗎浪費錢,第二天已經跟鄰居散播消息:“我女兒說春節要帶我出國呢。”
我,該怎麼辦?
別無他法,老老實實做簡歷,一份中文的,一份英文的。在咖啡館坐瞭一下午,有人點松餅,每次聞到味道,我都感覺是女高中生無憂無慮過暑假的食物,抬眼一看,還真是幾個十幾歲的小女孩,穿著背心短褲,一副時髦美國少女的打扮,其中一個腿驚人地長,大約是ABC,說著美式英語,略有點拿腔拿調,因為夠年輕,還是很可愛。
我看瞭看墻上的菜單黑板,金牌榛子熱松餅,八十八元一份,不適合我這種剛剛丟瞭工作的人,應該出門左拐,找一傢胖阿姨面館,結結實實點份大肉面,往後有的是要愁錢還要花力氣的時候。
晚上七點,很久沒上線的吳奇忽然在QQ上閃瞭我一下。我們自火車站之後再無聯絡,他用瞭一種傢常問候:“忙著呢?”
“我辭職瞭。”
我需要一個人能聽我完整地敘述一下從頭到尾的委屈,就像祥林嫂沒有孩子後隻能通過反復嘮叨來排解悲痛。女人通過訴說來調節身心。
我問老吳:“要不要陪我去散一場步?”
他說好,今晚有風,散步是極好的。
跟上次一樣,我沒有帶手機,曾東對我的辭職消息,隻發瞭兩個字——“恭喜”。就像恭喜別人離婚,逃出牢籠,他大概不會懂我的失落。
晚上八點,在康平路和天平路交叉口,我見到瞭老吳,我們總是很準時的。果然有風,而且還是寬寬大大的風。我換下上班時穿的套裙,穿著極短的短褲,白色球鞋,一件松松垮垮的灰T恤。是的,吃松餅的ABC少女讓我想重回十八歲。
老吳似乎緩過來瞭,看起來又像一個正常的活著的人。他問我嘴上是怎麼回事,我說是不是很像被人打瞭個耳光,嘴角還帶血呢。他笑瞭,說沒有的事。
我問前女友還有回信嗎。他說沒有,下一次,可能要等到半年以後吧,根據他這麼多年的測算規律。
男人多麼奇怪啊,女人不是恨就是愛,男人連癡情都能這麼理性。
雖然有風,沒走多久,周身還是出瞭一身大汗,其實一年四季裡,我最喜歡的還是夏天,因為愛恨情仇都像烈酒,濃烈短暫,一飲而盡。
我跟老吳仔細說瞭一遍辭職的前因後果,一邊說一邊自我分析總結,越說越生氣:“你說你不想要我,一開始就直說不得瞭,還要搞這麼一出,拉個自己人過來,在我面前說隻是來學習,然後反手給我兩個大耳光,好像我捅瞭個什麼大婁子,她才順利就位。是不是特別惡心人?”
老吳點頭,說:“職場難免是這樣,老板不就喜歡說一套做一套,不然他什麼都明著來,看起來也太傻瞭,老板總是最精的。”
“那你有什麼讓老板欺負的事嗎?”
“當然,之前我說要跳槽,他說要給我加薪,兩年瞭還是沒加。”
“哈哈哈,那你怎麼不去問?”
“怎麼沒問,他就當沒聽見。當時還承諾讓我做一個項目的負責人,結果跟你一樣,最後來幹的是我的手下。”
“你不生氣?”
“生氣,不過我得還房貸。”
我又笑瞭一陣,但隻要一想到琳達在辦公室裡趾高氣揚的樣子,就渾身控制不住地生氣。最生氣的是,我對自己產生瞭懷疑,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麼無能。這讓我很不好受,有點像女人因為年老色衰被男人拋棄。能力和美貌的折損,都是不可挽回的。
老吳把手插進口袋,說:“當然不是,如果你真的無能,人傢又何必搞這麼多出呢?演戲也是一件很累的事。”
我頓時覺得安慰,又開始反復痛罵:“真惡心,想要我的位子,直接說不就得瞭,還搞這麼一出,我找不到別的工作嗎?”
老吳已經成瞭義務心理輔導,全都順著我的話:“惡心也有惡心的道理,表面不來這麼一場,別人怎麼信服?任何風波都是有道理的。”
一想到舊同事背後的閑言碎語,我有點心神恍惚,到底還是輸瞭啊。
從康平路一路走過來,高安路有一段正在修路,老吳朝我喊瞭一聲:“小心!”
我腿已經來不及收回,踏進一個小腿高的深坑。
倒黴,果然是一連串事故像煙花一樣砰砰砰爆發的。
吳奇把我從坑裡拉出來,他看瞭眼我腿上的傷勢,左腿膝蓋下方好幾道擦傷,流瞭不少血,右腿情況更嚴重,小腿旁邊一大處擦傷。
“還能走嗎?”
“我試試。”
“別試瞭,去醫院吧,傷口要處理。”
他扶著我在路邊攔車,我真想哭:“我怎麼那麼倒黴?”
老吳拍瞭拍我的肩膀:“這算啥。”
“你能說一件更倒黴的事,讓我開心一下嗎?”
“嗯,有一次我騎車被人撞瞭,當時覺得沒啥,就讓那人走瞭,回傢才發現是骨折。”
“我不會骨折吧?明天開始我還要找工作呢!”
“那就是上天註定要讓你休息一下。”
我愁壞瞭,幾乎滿臉愁雲慘霧到瞭附近醫院。路人看我的樣子,都有點驚訝,畢竟我嘴角帶血,腿上也全是血。他們打量老吳的樣子更奇特,就好像是我被這個男人熊揍瞭一頓,遭遇瞭傢暴慘案。
幸好沒骨折,隻是軟組織挫傷,二十四小時內冰敷即可。年輕的小醫生處理瞭腿上傷口,又順便給我嘴角開瞭藥膏,轉頭對老吳說:“傷口有點深,最好不要多碰水,下次註意點,怎麼搞得一身是傷。”
“呃,這個是我朋友,有什麼要註意的,你對我說好瞭。”
醫生轉過臉,看瞭我兩眼,言簡意賅歸納總結:“少碰水,少走路,需靜養。”
我問瞭一個至關緊要的問題:“會留疤嗎?還能穿裙子嗎?”
可以聽到兩個男人,老吳跟醫生,都輕輕嘆瞭一口氣。
靈魂上摔瞭一跤,肉體上又摔瞭一跤。這一天我還能說什麼?
老吳送我回傢。在小區門口下車,跟他道謝時,我忽然覺得這劇情有點不對。浪漫愛情小說裡,這時候兩個男主角應該在門口狹路相逢才對,然後一個兇巴巴地問另一個:“你誰啊?”
我現在有相當理由懷疑,這類情敵見面說幹就幹的情節,都是女主角事先安排好的。生活中的確有一類人,很愛給自己加戲。
普通人哪有這麼多巧合?
手機上一則消息,曾東問:晚上要不要一起喝一杯,慶祝你辭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