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收留的感覺,當然不太好。
但是高級公寓就不一樣瞭。
拖著一隻大箱子來到吳奇的公寓。以前曾經跟胡容來過這兒,她辦生日會,租瞭一套復式公寓,裡面所有裝修都秉持華而不實的原則,房主帶我們走進開放式廚房,對胡容千叮萬囑,這一整套爐灶都是我從德國進口的,七八萬呢,煎個蛋可以,千萬別真做菜,特別是中國菜。
胡容保證,絕對不會開夥。我在旁邊詫異,你弄一套隻能煮蛋的設備幹嗎?後來知道她傢專門租給各種網紅拍照片,大概類似租名牌包給別人。房東絮絮叨叨說:“我最不愛租給別人拍視頻,弄得一塌糊塗,拍照片還行,人傢就租幾個小時,從環貿樓下買點熟食過來裝個盤,你們要弄嗎?我的盤子全是法國進口的,茶具全套英國瓷器。弄壞瞭全都照價賠償好伐,現在先看下,一個都沒問題,對伐?”
真是厲害的生意人。
而吳奇站在這種公寓小區門口,也是奇葩一般的存在。
他聽我囉囉唆唆講對另外那套房子的印象,隨手用卡刷開三道門,跟我說:“你別介意,我的房子可能跟山頂洞人住的差不多吧。”
空無一物。
白色墻壁,淺色地板,棕色窗簾,此外客廳裡什麼都沒有。
太厲害瞭。
他打開給我預留的房間,裡面隻有一隻罩著灰色床單的小床,隻有一米二左右,一隻原木色書桌,配套椅子,再無其他。
“太厲害瞭,像監獄!監獄還要比這裡多個櫃子吧?”
“你需要櫃子嗎?我可以推一個給你。”
老吳給我看他的房間,一模一樣的設置,一米二單人床,書桌上多瞭一隻大屏幕電腦,工作所需。此外有兩個可以滑動的原木色三層櫃子,跟我的行李箱差不多大小。
“一隻是空的,你要嗎?”
我擺手:“算瞭,我有行李箱。”
令人震驚的發現,人怎麼可以簡樸到這個地步?
“你不需要在傢吃飯嗎?”
他帶我去廚房,說:“做飯啊,不然靠吞雲吐霧活著嗎?”
原來廚房很大,放瞭一張原木色小方桌,下面塞一張圓凳。
我打開一扇櫥櫃,說:“不要告訴我裡面隻有一隻缽。”
“哈哈,那也不至於。”
“老吳,如果你開直播的話,會吸引萬千人士吧。”
隻有零星三隻碗碟,全部白色,一個大碗,一個小碗,一隻盤子,一雙筷子,居然還有一隻筷架。
他繼續帶我去衛生間,主衛在他房間,帶一個浴缸,看起來沒有任何使用痕跡。客衛在我房間旁邊,也是一樣,除瞭一卷衛生紙,什麼都沒有,幸虧我帶瞭所有的洗護產品。
閑置的小房間裡,有一排書架,他的書是按大小和顏色區分的,不像我,按心情區分。
饒有興致地看完,瑟瑟發抖,上海灘的怪人,真是各種各樣。
老吳把鑰匙和卡留給我一份,唯一的要求是:保持清潔衛生。我回想起自己在傢住,弄得房間像個豬窩的場景,羞愧難當,告訴他:“反正你傢什麼也沒有,你回來前兩天提前通知我,我一定把自己和所有雜物全都扔出去。”
“好。”
“如果我在你的書架上看書,弄亂瞭書架怎麼辦?”
“那你最好還是不要看瞭,除非你願意幫我重新擺放一遍。”
我曾經設想過,老吳傢裡沒準到處都是前女友的痕跡,分手許久卻無法舍棄掛念的男人近乎心理變態,把前女友的照片貼滿整面墻,像偵探一樣整理出她所有的蹤跡,常去的地點,常點的飯,還經常去她傢門口收集垃圾,拿回傢做紀念品,點和她一樣的外賣,從網絡盜取購買記錄,買回同款內衣外套,穿在人形玩偶上,寄托自己無盡的思念。
老吳聽完我的構想後,沉默瞭一會兒說:“我不能忍受傢裡亂成這樣。絕對不能。思念掛在心裡就好瞭打印出來幹嗎?”
“因為電影裡都是這樣的。”
他拿出一個小小的行李箱,是我在虹橋見過的同一隻,跟我說瞭再見。
臨走又叮囑瞭一句:“不要給我傢買東西,什麼都不要買,我看瞭難受。”
我想他這輩子很難跟女人住在一起瞭,或許他分手的原因就是他有強迫癥。
明明是高級公寓,留宿的第一天,還是因為鮮明的一無所有簡樸風,產生瞭強烈的排異反應。
沒有一張可以斜躺著的沙發,沒有可以伸展成大字形的大床,連床墊都是硬邦邦的。人住在這裡,好像應該產生點什麼傑作,做一點人生思考什麼的。
可我隻是一個寫廣告的!
最不能忍受的是,他傢沒有寬帶,沒有寬帶,沒有寬帶。
村村通都實現瞭,這個上海的男人傢裡沒有寬帶。
老吳是這麼解釋的:“我每天都在辦公室加班,傢裡沒必要裝寬帶。”
“你這輩子都不可能結婚瞭,沒有一個現代人能忍受沒有寬帶的傢。”
可惜我寄人籬下。我打開手機,立刻換瞭次日生效的升級套餐,把手機流量提升到7G。
當晚用熱點連上電腦,發現不劃算,沒辦法看電影。
聯絡徐總,說:“我在你小舅子傢暫住,你知道嗎,他傢連寬帶都沒有!”
徐總很開心:“這樣你不就能把精力都放在工作上瞭?”
一段很奇妙的生活展開瞭。我住在走幾步路就可以到淮海路的公寓,我的鄰居不是高鼻深目、穿著一身西服進進出出的外企高管,就是普通話夾生的港澳同胞,自然還有那種一張網紅臉,身材纖瘦,牽著大狗穿著大T恤進進出出的女孩,和她們一定是戴著棒球帽、走嘻哈風格的男友。
跟我走差不多路線的,隻有這棟樓一個裡三十歲左右的白人女孩,穿著隨便,快速進進出出。
真想住在這裡啊,一個沒有人隨地亂吐痰的小區,雖然最小的七十平方米公寓租金高達一萬五千,而吳奇這樣的三室一廳,差不多是兩萬六左右。我打算象征性給老吳六千塊,作為三周租住的費用。
胡容問我住的感覺如何?
其實在老吳傢裡絕對不會有任何舒服的感覺,因為太整齊太沒有個人痕跡,這個地方很難讓你產生歸屬的感覺,坐在書桌上環顧四周,像僧人在雪洞一般的房間裡禪修,非常,非常,平靜。
我開始一點點參悟,所謂斷舍離,對我這樣的女人,根本不合適,沒有沙發的日子很想死,每天都隻有幾套衣服換來換去很想死,看著幹凈的桌面想文案很想死,沒有人味、生活的趣味,老說什麼斷舍離是為瞭做更重要的事,可更重要的事情是什麼?是要去做多麼重要的事,才配得上這麼清心寡欲的生活?
偏偏我的工作是極力歌頌生活的華美,讓人乖乖掏出錢來買各種昂貴的東西。好比住在瓦爾登湖的梭羅一天到晚都在寫市中心房地產廣告,這叫怎麼回事?
老吳寫信來,說加拿大已經開始冷瞭,他感覺自己根本沒出國,就跟去瞭趟北京一樣,大街上到處都是普通話口音和華人面孔,外國人比例甚至還不如這個小區。
我回信,在那裡找個華人姑娘吧,你的房子我會免費幫你看管,等你葉落歸根。以及,住在這裡為什麼總覺得人生賺錢沒意思,活著也沒什麼意思,一切都沒什麼意思?
老吳:“請堅強地活到我回來那天,請不要在我的房子裡搞出任何命案。”
我還是添瞭一樣東西,一隻非常大的玻璃沙拉碗,每天去一傢面包店買一種無花果雜糧面包,小小一個包在白色紙袋裡,沉甸甸的,白色紙袋上還會壓出一點點油漬。
然後在超市買大包沙拉,回來倒在大碗裡,像動物一樣咔嚓咔嚓吃著面包和沙拉。
這樣下去,會出傢吧?
自從三亞回來後,再也沒喝過酒,自從辭職那天,再也沒喝醉過。生活積極、主動、高尚、自律,如果再加上定期健身,我有一定理由相信,我陳蘇,或許可能進入成功人士行列。
其實三十歲每個月賺四五萬的人,上海灘也不多吧?
胡容說,當然瞭,我們公司招項目經理,最多開個一萬五的薪水。問題你沒有房子,你還是不如那些月入五千的本地人。還是你表姐張小菲厲害,早早嫁個本地老公,快速完成資本積累,她現在隻剩下生二胎一件事瞭吧?
那就不知道瞭,自從我倒黴地失去工作、失去房子後,我一直保持跟張小菲的距離,瞞她說我跟胡容住在一起。
不要對自己人太親近,如果你把消息告訴瞭風,就別怪風泄露給樹聽。如果張小菲告訴我媽,用腳趾頭想想都知道她會怎麼樣,隻有一句話,你快點回傢呀。
回傢,繼續努力賺錢,快快找個順眼的男人結婚,快快生小孩,快快買更大的房生多一個小孩。我母親能把這種規劃像念經一樣反復唱誦三百遍。如果我有個哥哥就好瞭,哪怕是那種拼命問我拿錢的哥哥,也總比親媽問我拿命好一點。
總的來說,是極力想逃避現實。不想過什麼真正的正經日子,不想吃一日三餐,不想每天關心菜市場和大米的價格,不想有一個需要考慮將來的人,不想和這個人在一起擔心社會擔心未來。
有種可怕的說法:如果一個女人拼命節食,等待她的一定是暴飲暴食。如果一個人被迫過著清心寡欲的生活,隻要有一個機會,她就會跑向縱情享樂。
說好最後一次的男人在某一天出現瞭,發消息來,問要不要見面。
我像忘瞭所有事情一樣,輕快答應:“好啊。”
這一次我們直奔主題,酒店相見。曾東沒問我為什麼搬傢,現在在哪裡住,我也沒問他最近好嗎,前妻怎麼樣,打算什麼時候復婚。
知道越少的人越快樂。
這樣的約會還不止一次。
他會直接發給我酒店房間號碼,我們在酒店大堂裝作互不相識,在某個轉角擦身而過,他塞給我一張房卡,這樣我就不用去前臺登記身份證。
如果說一開始我們配合不好,是因為我還抱有愛的期待的話,現在想到我們隻是簡單的合作運動關系,我已經沒有瞭任何負擔。
那種叫愛的期待呢,會讓人不由自主被束縛,因為想結婚,所以盡量表現得像個淑女。現在,一絲一毫的可能都沒有瞭。
曾東為什麼在上海也要開房?我暗暗猜想,他應該跟人有同居關系。
可是我不也借住在男人傢裡嗎?不,這樣太侮辱老吳瞭,他是我的最佳友人。
所有酒店中,我最喜歡南西商業區那一傢,房間很新,不是所謂老派格調裝修,搞什麼英式莊園風格,它就是坦蕩又明亮的現代簡約風,站在窗前望出去,整個上海西區盡收眼底,立刻產生我很好我很優秀的錯覺。唯一的缺點是隔音不好,我和曾東趴在床上,竟然聽到隔壁有人用一把粵語,跟女朋友聊電話,整整一個多小時。
後來我竭盡畢生所學,向隔壁住客展現瞭深夜聊天是多麼無趣的一件事,嬌喘連連持續不停,直到隔壁敲瞭一記墻壁,我們把頭埋在枕頭裡一起爆笑。
或許是五星酒店的早餐處會泄露行蹤,曾東從來不跟我一起下樓吃早餐。他每次不是早早離開,就是賴床到退房時。
我一個人自由自在邊看報紙,邊喝一杯熱咖啡,是不是每一傢酒店,都藏著這麼多秘密?
我們不再談論愛情、失落、動情,從三亞那個夜晚開始,我們在感情上堅壁清野,隻在肉體上互相索取。
類似於,每周末約一場網球,越打越順手,兩人提高極快,如魚得水共同進步,一路向著更高更快更強邁進。
“你說,這算不算完美偷情?”夜晚我們一起泡在浴缸裡,看著落地窗外城市的點點星光,他深情一問。
不算吧,偷情但凡不出事就不夠完美,應該有一個環節是我懷孕瞭,而你跪著求我一定要打掉。
“啊。”他哀嘆一聲,說,“請留下我的孩子。”
我把腳放在他臉上,上面剛剛做的趾甲像一粒粒血紅色寶石,獰笑一聲:“給我準備五千萬,我立刻去手術。”
很多女人都是這樣,一開始對男人充滿期待,後來真相暴露,什麼啊,根本不可能在一起,雖然也想一走瞭之,給男人點顏色看看,留下一個高潔的背影,妄圖做他心口的朱砂痣什麼的。
結果還是快活地滾在瞭一起,能多睡幾次,就多睡幾次。
隻有一次,我又略略傷瞭一點心。
曾東敲開酒店房間,手裡捧著一束英文報紙包裹的荷花。沒想到夏天要結束瞭,居然還有荷花。
他興致勃勃說:“這回不土吧,記不記得一開始我送你花,你說土得要命。”荷花插在服務員送來的透明玻璃花樽裡,像一個凝固住的夏天。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晚,他已經走瞭,再看放在衛生間的荷花,竟然一夜之間開瞭大半,美得讓人說不出一句話。我轉瞭下瓶子,像來瞭一陣微風,花瓣一陣輕輕顫抖。
轉瞬,一片淡粉色花瓣掉落,原來是因為脆弱才這麼漂亮。
可惜跟三亞那晚的夕陽一樣,一個人獨占一片美景,反而覺得,比不看更難過。
這種輕飄飄的生活,註定要迎來一記猛烈的震蕩,一切都是套路。一個工作日上午九點半,我正躺在僧人一般的床上,用手機購物App刷出一片花花世界,享受自由職業最大的工作福利,一個電話打進來,清脆不帶一點含糊的女聲,直截瞭當問:“你是陳蘇吧?我叫羅薇薇,你應該知道我是誰吧?”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