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吳毫無反應。
我一邊摩挲著新寄來的內衣,一邊琢磨,是不是應該先自首?
寄人籬下又偷偷跑出去玩,到底是為什麼讓我充滿瞭愧疚感?為什麼美國電影裡的女主角總可以跟一個男人享受最美妙的性愛,然後又跑回到另一個男人懷裡說無法割舍感情,她根本就不會有一點點愧疚,所有人都覺得這樣做正當極瞭,女人當然會困惑啊,不給點時間誰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該死,為什麼中國女人一旦跟一個男人在一起,就像要一輩子為他守節?
可能傳統基因就是一種毒吧。反復分析後,我想或許是這樣:老吳讓我住他的房子,是因為他對我有好感,而我,應該具備單身女性的操守,來維持他的這種好感?
不管瞭,幹脆退掉這幾件內衣,先找個酒店搬出去吧。
啊,我舍不得,這些透明蕾絲內衣,簡直就是秋天蓬松毛衣裡最合適的伴侶。
最終,發瞭一封郵件給老吳:不知道你有沒有收到一封郵件,有人誤以為我是你女友,所以把我和另一個男人的開房記錄發給瞭你,很抱歉,對不起,這人有沒有給你添其他麻煩?如果有的話,我隻能再說一遍對不起瞭。
我把內衣做瞭退貨處理,哇,感覺比羅薇薇罵我老女人更心痛,然後深夜去ATM取瞭六千塊現金,自從有瞭手機支付後,已經很久沒有用過現金,原來六千塊也有厚厚一沓。我把錢裝在體面的白色信封裡,留在廚房的臺子上,至於那隻玻璃沙拉碗,我寫瞭個便條給老吳:其實它看起來還不錯,考慮一下收留它?
何去何從呢?如果一夜暴富就好瞭,一夜暴富的人生,根本不會有任何困擾。
“我跟他第一次見面,是在電影院,一個人去看好萊塢大片,他就坐在我鄰座,我以為有彩蛋,就一直等啊等啊,等到人都走光,清潔工開始一個個座位收拾垃圾。怎麼沒有彩蛋啊?我當時就情不自禁說出來,隔壁座的男生回我話說,對啊,怎麼沒有?我們一起起身,他約我喝瞭第一杯咖啡。“
新娘笑容滿面說完,新郎舉起話筒跟瞭一句:“她就是我人生的彩蛋。”
周圍響起一大片掌聲歡呼聲,有人大喊:“好浪漫啊。”新郎毫不猶豫一個熱吻,歡呼聲更加熱烈。
我大學同學的第二次婚禮,坐在旁邊的女同學戳戳我胳膊,嘴角不以為意地揚起,偷偷說:“明明是陌陌認識的,還看電影呢。”
“噢,真的嗎?”我叉瞭一塊糖醋小排,琢磨以後要是結婚,這種當場拆臺的女同學還是不要請瞭。
“真的呀,她自己跟我說的。”女同學喋喋不休,恨不得變身名偵探重演一番案件。
是嫉妒。
我也嫉妒,像公交車站等車,朋友擠上瞭,自己沒擠上,還要在站臺上為她鼓掌:好幸福,好幸運,要恩愛一輩子!
正常反應大抵就是像旁邊這位一樣憤憤不平:喂,交友軟件上的男人,能靠譜嗎?這樣的都結,是不是太饑渴啦?
新郎的一位領導上臺瞭,著重介紹這是一位什麼樣的青年人才,聽起來像是專註三十年發展生產力,從來不搞情情愛愛的珍貴品種,然後以神秘的愛情力量,娶到瞭新娘。
聽完,我跟旁邊的女生說:“算瞭,咱們都下載個交友軟件吧,不吃虧。”
其實心裡都明白,為什麼人傢活潑又自在,碰到愛情立刻相約民政局,因為心無掛礙,不需要算計。新娘是那種最讓人有保護欲望的上海小囡,被父母養到二十五歲,丈母娘看女婿,第一句話就是:“我女兒一百樣事情不會做,還很喜歡買衣服鞋子。”言下之意:你養得起嗎?
如果沒房子,男方當然會愁眉苦臉,再多真愛也要算計一下,啊,真的要那麼年輕就結婚?有房子,不管誰有,都不吃虧,於是回到極其庸俗的四個字:有錢任性。
普通人幹嗎要閃婚,回到老傢辦五百塊一桌的婚禮,並沒什麼開心,穿著白婚紗站在傢鄉那種農傢樂飯館門口,畫著濃妝臉上帶笑,像一場噩夢。
我喜歡這樣的婚禮,喜歡它在金碧輝煌的五星酒店,喜歡它不吝重金鮮花一路從門口鋪到舞臺,喜歡其中透露出那一股濃濃的浪漫味道,至於真實到底怎麼樣,何必去操心別人的生活?就跟廣告一樣,越昂貴的商品,買的越不是它的品質,幹嗎要買五千塊一隻的吸塵器,還不是因為擁有這個頂尖產品,就會有種瞬間擁有頂級生活的幻覺,一萬二的真絲床單,如果去買兩千塊的原廠貨,根本不會覺得自己華貴,因為那少掉的一萬塊,剪掉瞭能讓人迅速輕飄飄起來的上等享受。
可怕的不是欺騙,是欺騙後面滿墻污垢的人生罷瞭。
女同學吃著新上來的龍蝦,問我:“你什麼時候結婚?”
我詫異地看她一眼:“我單身啊。”
她也看我一眼:“上次你不是朋友圈曬恩愛來著?”
我拿出手機,翻到那條該死的朋友圈,點著曾東的臉說:“你說這個?他是gay啊。”
女同學嘆瞭一口氣說:“是啊,果然長得好看的都是gay。”
算瞭還是刪瞭吧。而且還得重新發一條昭告天下,自己還是單身,available,發條朋友圈,恭維一下婚禮如何感人,單身狗如何被虐哭。
嚯,我真是聰明。但這樣前同事估計會來看笑話,特別是琳達。在如何做個朋友圈贏傢上,我真是一點贏面都沒有,胡容是這麼說的,豁不出去臉皮吹噓的人,最好還是別發什麼朋友圈瞭。
又有幾個舊同窗加入談話,明明所有人都知道房子車子很煩人,但聊來聊去,話題總是緊緊圍繞著這些,不然呢,已婚的要維護自己婚姻的體面,單身的要維護個人生活的體面,焦慮都怪物價高就好瞭。
我沒有房子,也還是被帶上瞭話題:在哪裡租?房租多少錢?
搬出老吳傢後的一個月,過得像在打仗,我拿出所有的錢,第二天就租瞭一套當天即可拎包入住的一室戶,房租一次性交半年,在房租合同上霸道地寫上一條:如房主因個人原因終止租房合約,違約金為三個月房租。
一群人聽瞭我的房租,嘖嘖說:“你真的不如買房。”
“首付呢?要不你們借我點?”
同學們都是老江湖瞭,立刻一陣阿諛奉承:“你這班都不上瞭,財務自由瞭,哪像我們……”
嗯,信用卡已經快刷爆瞭,連禮金都是花手續費取現的,但這種話在今天這種場合,說出來沒有任何意義。看一個女人活得怎麼樣,在上海隻需要看她的包就行,LV基本款是已婚婦女裝體面聖物,她們總喜歡誇LV牢呀,順帶話題是傢裡小孩到底有多皮。Prada,Gucci舊款沒什麼意思,顯得怪落魄,新款背出來,才叫活得開心舒意。但凡世面上沒見過的包,總會有人多嘴問:“好好看,哪兒買的呀?”
真的好看嗎?隻是想刺探一下收入水平罷瞭。如果說是佈魯克林一個藝術傢工作坊收的,或者西班牙一個小島上隨便買的,方才令人啞口無言。
我拿瞭一隻幾千塊的二線品牌,近況一目瞭然,有能力誰不想裝得體面過人。
每次同學聚會,聊天內容如同復制粘貼,我從座位上站起來,借口去上洗手間,看到洗手間排著隊,又順勢走出酒店大堂,門口掛著新郎和新娘的大幅海報,踏出去一步,整個人都漂浮在桂花味的空氣裡。
真好聞。
桂花這種熱鬧的香氣,夏天聞瞭,大概是要叫人討厭的,最好就是這種夜涼如水的秋天,穿毛衣的天氣,雙手把自己抱住,想起舊小說裡的冷清秋什麼的,旁邊男主角沉默地站著,隻遞出一句“冷嗎”,不由分說披上他的大衣。
再然後,熱熱鬧鬧一場婚禮,講述其中最美的愛情故事,做完所有浪漫演示,好像宣佈壽終正寢一樣,去過幸福又平靜的生活瞭。
隻是想想張小菲,又覺得眼前和美的恩愛夫妻,宛如深夜兇殺案裡的配圖。
她過得遠比我兇險,一個人去瞭法院,看到老公氣宇軒昂帶著律師,她像瘟雞一樣被帶到某個小黑屋,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拒絕簽收傳票。
表姐萬分後悔自己在追查老公的道路上,忽然急剎車,她說她當時也不知道怎麼想的,一路追著蛛絲馬跡,結果到一半自己打瞭個盹,要帶小孩要上班,還要查老公,未免太累瞭,幹嗎放著舒坦日子不過?
自己的那些懷疑猜測,不過就是多餘的敏感罷瞭,已婚婦女慣常有的毛病,覺得老公不愛她啦、不關心她啦……
凡是這麼懷疑自己的女人,沒多久都會被現實迫不及待打一個大耳光。張小菲斬釘截鐵總結:“你吃飯都能吃得出是陳米新米,喝水能喝出有沒有漂白粉味,一個男人愛不愛你,怎麼可能不知道?”
她的錯誤就是相信婚姻,去假裝離婚,現在雖然復婚,頭一套別墅跟她沒半點關系,第二套房子是她名下,但這點錢比起別墅來,根本算不瞭什麼,一個典型的因小失大案例。
“那你老公想離婚幹嗎不拒絕復婚?我也有點糊塗。”
“呵呵,你知道他離婚訴訟裡寫什麼嗎?要我賠他三十萬車款,因為車是我開走的,他自己卡上一分錢沒有,還惦記我卡上的錢呢。”
“你哪有錢,不是都買房瞭嗎?”
“所以他直接訴訟,就可以讓我賣房子然後執行嘛。”
“等等,可你不是說過,如果離瞭你,他傢根本連房貸都還不出嗎?”
“裝窮唄,誰知道。”表姐情緒惡劣。
“那孩子呢?”
“他說如果我撫養孩子,因為我買那套房的錢是他媽拿的,所以他不會出任何撫養費。”
夫妻反目成仇起來,真是什麼奇招妙招都想得到。
私人偵探以一天三千塊的價格,收瞭表姐一個禮拜的錢,一邊跟蹤王道偉,一邊查線索。跟蹤沒有任何結果,王道偉每天不過就是上班下班,回傢打遊戲,後來偵探給瞭我表姐一份開房記錄,每個月幾乎有四五次,王道偉都會在工作日的白天出門開房,每次名字都不一樣。
是小姐。
表姐嚇得半死,看到報告後第一時間去瞭醫院,要求查艾滋梅毒全套婦科傳染病,醫生看著她的報告說她半年內剛查過,沒必要再查。
她視死如歸:“我老公找過小姐,我必須查。”
多年前表姐的婚禮,也跟今天的一樣,熱鬧,快活,人類也真是,結婚的樣子差不多,離婚的樣子,也差不多,幸與不幸,都是同一種行為模式。
這是我一年中聽到的第n起丈夫出軌導致離婚案件。
差不多該到敬酒時間瞭,我在洗手間補瞭圈口紅,回到剛才那桌,發現有傢有口的幾個同學,已經搶先回去瞭,喂,太沒禮貌瞭吧。
新娘帶著新郎過來,朝我們這一桌剩下的寥寥數人舉杯,我仰頭喝瞭一大口紅酒,跟新娘說,恭喜恭喜,以後天天都要這麼開心。
她湊近我耳朵說:“伴郎單身哎,怎麼樣,要不要給你留個聯系方式?”
所有幸福的女人都熱愛做媒。
我看瞭眼伴郎,曾東之後,好像所有男人都是馬路邊的小石子,沒有特地撿起來的必要。
階段性疲勞瞭,放我一馬吧。
做人真的很累,每天工作就已經消耗掉99%的自己,剩下1%用來刷牙洗澡充饑,怎麼會有人在三十歲還花費這麼多時間去談戀愛?都不需要幹活的嗎?
徐總的電話恰好在這個點響起來,我不會錯過他每一個電話,因為每一個電話可能都是一筆明晃晃的錢。
原來他回瞭上海,他問我,要不要一起出來吃個消夜,順便談下工作。
當然,我迫不及待要談工作。
我可能是為工作而生的,一想到這個夜晚還有工作可以談,沒準又可以賺錢,走在馬路上高興得想轉圈。
談工作,就沒必要穿著腳上的尖頭高跟鞋去,從包裡掏出一雙小白鞋,順手把嘴上52號口紅擦掉,換淡粉色唇彩。胡容屬於另外一種,越是大項目,越要打扮得滴水不漏,從心理上擊潰對方,她一米七的個子,穿雙七公分高跟鞋,首先從氣勢上藐視對方。
她說如果穿得過於隨便,內心立刻會虛,不敢殺價。我這種打工仔,當然更適合謙卑的態度,露出一副擼起袖子大幹一場的模樣。坐在出租車上,不禁把淺藍色毛衣的袖子卷起來,喝瞭一點酒,渾身暖洋洋的。
中年司機說:“小姑娘,要去吃消夜咯?”
在一個美好的秋夜,人人都樂意對別人友善一點,我點頭說,對的。司機問走哪條路?我說,隨便走吧師傅。
日子算是好過瞭吧,剛開始上班的時候打車都要經歷一番思想鬥爭,上車深怕司機繞遠路,年紀輕輕非要裝出中年人的世故,像報菜名一樣搶先說出來,師傅,走延安高架到虹許路下,那樣最快。
不過轉念一想,到三十歲依然沒有一分錢積蓄,還欠瞭信用卡的人,應該不多吧,隻是那時候拿著四千塊薪水,總是焦灼地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好瞭。
車上瞭高架,一路暢通,師傅跟著廣播哼張學友的歌——《一路上有你》,我有種時光錯亂之感。我喝酒容易上頭,平常看著也是沉穩女性,但隻要一點點酒精,人就很活潑,於是跟司機聊起閑天:“師傅,心情很好呀,打麻將贏錢瞭是不是?”
所有出租車司機聊天的能力都強過乘客百倍,師傅接過話頭,嘿嘿一笑,說:“麻將,早就不打瞭。現在最開心就是回傢燒頓小菜,舒舒意意吃點小酒,陪老婆看看電視。十年前我做服裝生意,賠掉不知道多少鈔票,人傢都賺,隻有我沒那條命。隻要一想到05、06年窮得吃碗面都要算銅鈿,現在有啥不開心啦?”
我點頭附和,那真的很開心。
下車用手機付賬的時候,選瞭一個勾,送司機一註兩塊錢彩票。師傅更開心瞭:“謝謝你哦小姑娘。”
我朝馬路對面走過去,遠遠看見瞭老吳,原來他也在。
他朝我招瞭招手,好久不見瞭,從他傢搬出來後,老吳隻給我回瞭一封郵件,他沒發表任何評論,隻簡單地跟我說,回國後他緊接著要去北京學習一個月。
我沒再回郵件,我知道丟臉兩個字是怎麼寫的。隻想說時間好快啊,一個月說過就過,像撕下一張日歷,夏天過瞭就是秋天。
該怎麼打招呼呢?咦,老吳,你也在這裡?你怎麼在這裡?
在出租車上卷起來的毛衣袖子,一邊走又一邊放下來,是真的秋天瞭,真冷啊,光腿穿著黑色呢子短裙,想要馬上跑起來,驅驅寒。
我走到他面前的時候,有點瑟瑟發抖,剛擠出一個勉勉強強的微笑。
老吳靠近我,他的手摟住我肩膀,他的嘴唇貼上來。
滋味像一種酒心巧克力。
掙紮著往後退一步的時候,吻消失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