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花果樹被砍倒以後,似乎一切都分崩離析瞭。冠軍死瞭。然後我發現瞭關於雞蛋的真相。冠軍到瞭該離開的時候,雖然我很想它,但是對我來說,接受冠軍的離去比接受雞蛋的真相還要來得更容易些。我仍然不敢相信雞蛋的事。
在這個事件當中,雞蛋比雞來得更早,而狗要比它們兩個都早。我六歲的一天晚上,爸爸下班回來,卡車車廂裡拴著一隻已經完全長大的狗。有人在十字路口中間打它,爸爸停下來查看它的傷勢。他發現這個可憐的小東西瘦得像根鐵軌,沒帶任何證明身份的東西。“它餓極瞭,完全迷瞭路。”他告訴我媽媽,“你能想象有人這樣拋棄他們的狗嗎?”
全傢人都聚在門廊上,我幾乎擠不進去。一隻小狗!
一隻美妙的、快樂的、棒透瞭的狗狗!現在我明白瞭,冠軍長得一點兒也不漂亮,但在你六歲的時候,任何一條狗——不管它有多臟——都是漂亮的、討人喜歡的。
對哥哥們來說,它也非常好,不過從媽媽那糾結的表情來看,我知道她在思考。丟掉這條狗?哦,沒錯。我肯定她是這樣想的。但是,她隻是簡簡單單地說:“傢裡沒有地方養動物。”
“特瑞納,”爸爸說,“這不是養不養的問題。這是同情心的問題。”
“你不是在對我說想養它當……寵物吧?”
“絕對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給它好好地吃一頓飯,洗個澡……然後我們也許可以打個廣告,給它找個傢。”
她隔著門檻註視著他,“沒有‘也許’。”
哥哥們說:“我們不能養它?”
“沒錯。”
“可是,媽——媽。”他們抱怨著。
“沒什麼可討論的。”她說,“給它洗個澡,吃點東西,在報紙上登廣告。”
爸爸一隻手摟著馬特,一隻手摟著麥克,“總有一天,孩子們,我們會養隻小狗。”
媽媽已經轉身向屋子裡走去,聽到這裡又回過頭,“除非你們先學會讓自己的房間保持整潔,孩子們!”
一周之內,狗狗被起名為“冠軍”。第二個星期,它的領土從後院延伸到廚房。沒過多久,它就完全跑到屋子裡活動瞭。看來沒人想要一隻已經長大的、快樂地叫個不停的狗。嗯,除瞭貝克傢五個人中的四個。
媽媽發現瞭一種味道。一種來源不明的神秘味道。我們也都承認自己聞到瞭,但不同意媽媽說這是冠軍的味道。她要求我們那麼頻繁地給它洗澡,所以這不可能是它身上的味道。我們每個人都認真地聞過它,那是完美的玫瑰香味。
我私下裡懷疑是馬特和麥克沒有好好洗澡,但我可不想靠近去聞他倆。由於無法確定冠軍是不是味道的來源,我們隻好把這味道稱為“神秘的氣味”。整個晚餐時間,我們都在談論這個“神秘的氣味”,哥哥們認為這很好玩,而媽媽可不這麼想。
有一天,媽媽解開瞭這個謎。要不是爸爸出手營救、把狗兒趕跑,媽媽沒準兒會打破冠軍的頭。
媽媽氣得發瘋,“我說過一定是它。‘神秘的氣味’原來都是來自‘神秘小便’!你看見沒有?看見沒有?它剛才就尿在瞭茶幾上!”
爸爸拿著一卷手紙沖向剛才冠軍待過的地方:“在哪兒?在哪兒呢?”
三滴液體正順著桌子腿流下來。“那兒,”媽媽說,顫抖的手指對準那片潮濕,“就在那兒!”
爸爸把它擦幹凈,檢查著地毯:“這裡一滴都沒有。”
“沒錯!”媽媽叉著腰說,“這就是為什麼我從來都找不到。從現在起,狗隻能待在外面。聽見沒有?它再也不準進屋瞭!”
“車庫怎麼樣?”我問,“它可以睡在裡面嗎?”
“讓它給裡面所有東西都尿上標記?沒門!”
麥克和馬特相視而笑,“神秘小便!我們可以拿它當成樂隊的名字!”
“是的!酷斃瞭!”
“樂隊?”媽媽問,“等等,什麼樂隊?”但他們已經飛身下樓,跑向自己的房間,嬉笑著討論Logo(徽標或商標)的設計去瞭。
那天剩下的時間裡,爸爸和我四處嗅著,搗毀一切犯罪證據。爸爸拿著一瓶氨水噴霧;我拿著消毒劑緊隨其後。我們本來想叫上哥哥們,但他們很快開始用噴霧瓶打起水仗,結果都被關瞭禁閉,當然,對他們來說也沒什麼不好。
從此,冠軍成瞭一條養在室外的狗,而且有可能成為我傢唯一的寵物,直到五年級的科技展覽會為止。
我身邊人人都想出瞭好點子,可我還什麼想法都沒有。這時候,我的老師佈魯貝克夫人把我叫到一邊,說她的一個朋友有幾隻小雞,還說她能給我拿到一個受精的雞蛋來做項目。
“可我對孵蛋一竅不通啊。”我告訴她。
她笑瞭,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你不用對什麼事情都那麼精通,朱莉。學習新東西才是目的。”
“萬一我把它養死瞭呢?”
“沒關系。用科學的方法記錄你的工作,還是能得到一個A,如果你擔心的是這個。”
得到一個A?我問的是一隻雛雞的死——而她以為這是我最關心的問題。突然間,我覺得自己還不如去做個人造火山,制造合成橡膠,或者演示幾個傳動裝置算瞭。
可惜,對於佈魯貝克夫人來說,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瞭,她不再跟我討論,從書架上抽出《養雞初學者指南》遞給我。她說:“閱讀人工孵化的章節,今天晚上作好準備。我明天就把雞蛋拿來。”
“可是……”
“別太擔心瞭,朱莉,”她說,“我們每年都這麼做,它總是科技展上最好的作品之一。”
“可是……”我還想說些什麼,但她已經走瞭,去替其他學生解決猶豫不決的問題瞭。
那天晚上我比之前還要焦慮。我至少把人工孵化的章節讀瞭四遍,仍然不知道從何入手。我手邊根本就沒有恰好存著一個舊水族箱!我們也沒有一支孵化溫度計!不知道烤箱用的溫度計合適不合適?
我還得控制濕度,否則小雞就要遭殃瞭。太幹瞭,小雞無法破殼而出;太濕瞭,小雞可能會死於蔫雛病。蔫雛病?
作為一個通情達理的人,媽媽對我說,隻要簡單地告訴佈魯貝克夫人,我沒辦法孵出小雞就行瞭。“你有沒有考慮過種豆子?”她問我。
不過,另一方面,爸爸理解我為何不能拒絕老師的分派,而且答應我一定幫忙。“孵化箱不難做。吃完晚飯,我們就去做一個。”
爸爸竟然能在我傢車庫裡準確地找到每一件東西,這實在是個宇宙的奇跡。看到他在一塊舊有機玻璃上鉆出一英寸的洞,我才知道,他真的會做孵化箱。“上高中的時候,我曾經孵出過一隻鴨子,”他咧嘴笑著,“也是科技展的項目。”
“鴨子?”
“是啊,不過傢禽孵化的原理都一樣。保持穩定的溫度和濕度,每天把蛋翻轉幾次,過幾個星期你就孵出一隻唧唧喳喳的鳥兒瞭。”
他遞給我一個燈泡,還有一個連在插座上的延長線。“把這個穿進有機玻璃上的洞裡。我來找幾支溫度計。”
“幾支?我們需要不止一支?”
“我們還需要做個濕度計。”
“濕度計?”
“為瞭檢查孵化箱裡的濕度。就是在一支溫度計的球泡上纏上濕紗佈。”
我笑瞭,“不會得蔫雛病?”
他也笑瞭,“絕對不會。”
第二天下午,我已經拿到瞭不是一個,而是六個雞蛋,躺在舒適的38.9攝氏度的孵化箱裡。“不是每個雞蛋都能孵出小雞,朱莉,”佈魯貝克夫人告訴我,“希望能孵出一隻。最好成績是三隻。那個成績被記錄在案。做個小科學傢。祝你好運。”說完她就走瞭。
記錄在案?這跟我有什麼關系?我必須每天翻動雞蛋三次,調節溫度和濕度,但是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要做的?
那天晚上,爸爸從車庫拿出一個硬紙管和一隻手電筒。他把兩樣東西捆在一起,讓光線從管子中間直射過去。“我來教你怎麼檢查雞蛋。”他邊說邊關上車庫的燈。
我在佈魯貝克夫人的書裡看到有對光檢查雞蛋的內容,但還沒來得及讀過。
“為什麼管這個叫‘燭光檢查’?”我問爸爸,“你為什麼要檢查它們?”
“從前,在用上白熾燈之前,人們點燃蠟燭檢查雞蛋,”他撿起一隻雞蛋,貼在管子上,“光線能幫助你透過蛋殼看到胚胎的發育,剔除那些發育不良的蛋,如果有必要的話。”
“殺瞭它們?”
“剔除掉。揀走那些發育不良的。”
“可是……這還是會殺瞭它們呀?”
他看著我說:“留下發育不良的蛋,可能對其他健康的蛋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為什麼?它們隻是孵不出來而已啊?”
他繼續用光線照射著雞蛋,“它們可能會爆開,把細菌沾染到其他雞蛋上。”
爆開!蔫雛病、雞蛋爆炸、剔除壞蛋,現在這個項目變成瞭最差的選擇!然後爸爸說道:“看這兒,朱莉安娜。你能看到裡面的胚胎。”他把手電筒和雞蛋拿出來,讓我也能看到。
我向雞蛋裡面看去,爸爸說:“看到那個小黑點瞭嗎?在中間,所有脈絡匯集的地方。”
“那個像豆子似的東西?”
“就是它!”
忽然間,我體會到一種真實感。這個雞蛋是有生命的。我快快地檢查瞭剩餘的蛋。它們全部都有一個小小的豆子似的寶寶在裡面!它們當然都要活下來。它們當然都能做到!
“爸爸,我能把孵化箱拿進屋子嗎?你覺得晚上外面會不會太冷?”
“我正想這麼說。你可以去把門打開嗎?我幫你搬出去。”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我把時間全用在孵小雞上面。我給雞蛋標上A、B、C、D、E和F,可是沒過多久它們就有瞭自己的名字:艾比、邦妮、克萊德、德克斯特、尤尼斯和佛羅倫斯。我每天給它們稱重,透光檢查,給它們翻身。我甚至認為它們應該聽聽雞叫聲,有一段時間我真的這樣做瞭,但是雞叫聲太煩人瞭!還不如給我的安靜的小小鳥群哼歌呢,於是我用唱歌取代瞭雞叫。很快,我就會不假思索地對著它們唱起歌來,因為在這些蛋周圍,我很開心。
我把《養雞初學者指南》從頭到尾讀瞭兩遍。為瞭我的項目,我用圖表的形式畫出胚胎發育的不同階段,做瞭一張巨大的小雞海報,記錄下每天溫度和濕度的波動,用一張曲線圖表示每隻雞蛋失去重量的情況。雞蛋們從外面看來很乏味,但我知道裡面正在發生什麼!
科技展前兩天,我對光檢查那隻叫邦妮的雞蛋時,發現瞭某種情況。我把爸爸叫到我房間:“看,爸爸!看看這個!這是不是心跳?”
研究瞭一會兒,他笑瞭,說:“叫你媽媽過來。”
我們三個人擠在一起,觀察著邦妮的心跳,連媽媽也不得不承認,這實在太神奇瞭。
克萊德是第一個出殼的。當然,它選擇在我馬上要去上學的時候。它小小的喙啄穿瞭蛋殼,當我屏住呼吸等待下文的時候,它開始休息瞭。休息瞭很久。終於,它的喙又戳瞭出來,但是它幾乎同時又縮回去休息瞭。我怎麼能扔下它去學校呢?如果它需要我幫忙怎麼辦?這是個多麼正當的待在傢裡的理由,至少可以多待一會兒!
爸爸試圖向我保證,出殼的過程可能會持續一整天,我放學以後還能看到很多東西,但我完全不想聽。哦,不——不——不!我想親眼看著艾比、邦妮、克萊德、德克斯特、尤尼斯和佛羅倫斯它們中的每一隻來到這個世界。“我絕不能錯過出殼!”我對他說,“一秒鐘都不能!”
“那你把它們帶到學校去吧,”媽媽說,“佈魯貝克夫人不會介意的。不管怎麼說,這是她的主意。”
有時候,有個通情達理的媽媽還是值得的。我隻當是早點為科技展作準備就行瞭,我能做到!我收拾起所有的設備、海報、圖表什麼的,然後坐上媽媽的車直奔學校。
佈魯貝克夫人一點兒也不介意。她正忙著幫別的孩子準備他們的項目,所以我幾乎有一整天時間來觀察小雞孵化的過程。
克萊德和邦妮是最早出殼的。一開始,我有點失望,因為它們隻是濕漉漉、亂糟糟地躺在那裡,樣子又累又醜。
但是等到艾比和德克斯特破殼的時候,邦妮和克萊德的羽毛已經蓬松起來,蠢蠢欲動瞭。
最後兩隻小雞等瞭很久都沒有動靜,但佈魯貝克夫人堅持不準我幫忙,最後收到瞭很好的效果,因為它們正是在科技展的當天晚上才孵出來的。全傢人都出席瞭,雖然馬特和麥克隻看瞭兩分鐘就跑去瞭別的展位,但爸爸媽媽留下來看完瞭全過程。媽媽甚至把邦妮捧在手裡,拿臉去蹭瞭蹭它。
展覽結束之後,我收拾東西準備回傢,這時媽媽問我:“這些是不是要送回給佈魯貝克夫人?”
“把什麼送回給佈魯貝克夫人?”我問她。
“這些小雞,朱莉。你不是想自己養著它們吧?”
說實話,我還從來沒想過孵化以後的事情。我的註意力一直集中在怎麼把它們帶到這個世界上。但媽媽說得對——現在它們出生瞭。
六隻毛茸茸的可愛小雞,每隻都有自己的名字,以及——我幾乎可以預見到——自己獨特的個性。
“我……我不知道,”我結結巴巴地說,“我去問問佈魯貝克夫人。”
我去找佈魯貝克夫人,可我打心眼裡希望她不需要把小雞還給她的朋友。不管怎麼說,是我孵化瞭它們,是我給它們起瞭名字。是我保護它們遠離蔫雛病!這些小小鳥兒是屬於我的!
佈魯貝克夫人說,它們當然是屬於我的,全都是我的。這讓我松瞭口氣,卻成瞭媽媽的噩夢。
“祝你養得開心。”說完,她就急匆匆地跑去幫海蒂拆除她的伯努利定律實驗裝置瞭。
回傢的路上,媽媽一直很沉默,我能看得出來——她不想要這些小雞,就像她不想要一臺拖拉機和一隻山羊。“媽媽,求你瞭,”當車停下來的時候,我小聲央求道,“好不好嘛?”
她撫著額頭,“我們在哪兒養雞,朱莉?養在哪裡?”
“後院?”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地方。
“那冠軍怎麼辦?”
“它們能和平相處,媽媽。我會教它的。我保證。”
爸爸輕聲說:“它們都是些獨立的動物,特瑞納。”
可是哥哥們又跳出來搗亂:“冠軍會在它們身上撒尿,媽媽。”他們忽然之間得到瞭靈感,“沒錯!可是你根本不會發現,因為它們本來就是黃色的!”“哇!黃毛——好名字。”“真的!但是,等等——別人會以為這是說我們的肚子上長出瞭黃毛!”“哦,好吧——忘瞭它吧!”“是啊,讓狗殺掉小雞吧。”
我的哥哥們瞪大瞭眼睛瞧著對方,突然又喊瞭起來:“殺死小雞!就用這個名字吧!怎麼樣?”“你是說我們成瞭小雞殺手?或者是我們殺瞭小雞?”
爸爸扭過頭:“出去。你們兩個,下車。去別的地方想名字去吧。”
他們走瞭,隻剩下我們三個人坐在車裡,小雞們發出細小的吱吱聲不時打破平靜。終於,媽媽重重地嘆瞭口氣,說:“養它們花不瞭多少錢,對吧?”
爸爸搖搖頭,“它們吃蟲子,特瑞納。還要添一點兒飼料。它們很省錢。”
“蟲子?真的嗎?什麼蟲子?”
“地蜈蚣,毛毛蟲,牛屎蟲……也許還有蜘蛛,如果它們能抓到的話。我想它們也吃蝸牛。”
“你確定?”媽媽笑瞭,“好吧,如果是這樣的話……”
“哦,謝謝,媽媽。謝謝你!”
就這樣,我們開始養雞瞭。我們沒有想到的是,六隻小雞捉起蟲來不僅清除瞭傢裡的害蟲,也順帶毀掉瞭草坪。半年之內,我傢院子裡就什麼也不剩瞭。
我們也沒有想到,雞飼料不僅招來瞭老鼠,還招來瞭貓,野貓。冠軍很擅長把貓趕出院子,可是它們就在前院和側院附近徘徊,等冠軍一打盹,就悄悄潛入院子,撲向軟軟的鼠灰色小點心。
哥哥們開始捉老鼠瞭,一開始我以為他們是在幫忙。直到有一天,我聽見媽媽在房間裡撕心裂肺地尖叫。謎底揭曉,原來他們養瞭一條大蟒蛇。媽媽瘋狂地跺著腳,我猜她想把我們,連帶蟒蛇,一股腦全扔出去,但是後來我有瞭一個驚人的發現——雞開始下蛋瞭!美麗、晶瑩、奶白色的蛋!一開始,我在邦妮身下發現瞭一個,然後是克萊德——我當即把它的名字改成瞭克萊蒂特——佛羅倫斯的窩裡還有一個。它們下蛋瞭!
我奔回屋裡拿給媽媽看,她驚愕地看瞭一會兒,癱倒在椅子上。“不,”她輕聲說,“不要更多的雞瞭!”
“它們不是雞,媽媽……這是雞蛋!”
她仍然蒼白著臉,不說話,我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她說:“我們沒養公雞啊……”
“嗯。”
她的臉上又有瞭血色,“確實沒養?”
“我從來沒聽見打鳴的聲音,你聽到過嗎?”
她笑瞭,“上帝保佑,我忘瞭數數瞭,”她直起身,從我手裡接過一個雞蛋,“雞蛋,哈,你猜它們能下多少蛋?”
“我不知道。”
結果,我的母雞們下的蛋,我們根本吃不完。一開始我們試著把蛋存下來,可是沒過多久,大傢就吃膩瞭各種煮蛋、醃蛋和炒蛋,媽媽抱怨說這些免費的雞蛋反而成本更高。
一天下午,我去撿雞蛋的時候,鄰居斯杜比太太靠在圍欄上對我說:“如果你有多餘的蛋,我很願意買一點兒。”
“真的?”我問。
“當然。散養的雞蛋是最好的。你覺得兩美元一打怎麼樣?”
兩美元一打!我笑瞭:“沒問題!”
“好,那就說定瞭。什麼時候有多餘的蛋,就給我送過來。昨天晚上我和赫爾姆斯太太在電話上討論過,不過我想先來問問你,這樣就能保證你優先把蛋給我瞭,好嗎,朱莉?”
“當然可以,斯杜比太太!”
多虧斯杜比太太和隔著三座房子的赫爾姆斯太太,我傢的雞蛋過剩問題得以圓滿解決。我本來應該把錢交給媽媽,作為毀掉後院的賠償,但她隻是說“沒用的,朱莉安娜,錢你留下吧”。於是我就理所當然地開始偷偷存私房錢瞭。
有一天我走去赫爾姆斯太太傢的路上,羅斯基太太剛好開車經過。她沖我微笑揮手,我懷著負疚意識到,也許在雞蛋的問題上,我表現得不像個好鄰居。她還不知道赫爾姆斯太太和斯杜比太太向我買雞蛋的事。也許她以為我隻是出於好心才把雞蛋送給她們。
也許我根本就不應該賣掉雞蛋,可我還從來沒有過一筆穩定的收入呢。
零花錢在我傢從來都是隨意發放的。爸爸媽媽通常會忘記這事。賣雞蛋掙錢讓我有種隱秘的快感,我可不想讓良心破壞掉這種感覺。
但是,我越想越覺得,羅斯基夫人理應得到一些免費的雞蛋。
她是個好鄰居,在我傢沒錢的時候借我們生活費,在媽媽需要開車出門、而車子發動不起來的時候,寧願自己上班遲到也要送媽媽一程。送她一點兒雞蛋……雖然微不足道,但這是我力所能及的報答。
毫無疑問,這還給我提供瞭一個遇到佈萊斯的絕好機會。在清晨寒冷的陽光下,他的眼睛一定比平時更藍。他看著我的樣子——臉上的微笑和害羞——那是和我在學校裡遇到的完全不同的佈萊斯。學校裡的佈萊斯看上去把自己隱藏得更深。
第三次去羅斯基傢送雞蛋,我發現佈萊斯在等我。
他會等在門口為我開門,然後說:“謝謝,朱莉,”再加一句,“學校見。”
一切都是值得的。即使赫爾姆斯太太和斯杜比太太後來提高瞭購買雞蛋的價格,我仍然覺得值得。因此,六年級、七年級和幾乎整個八年級,我都給羅斯基傢送雞蛋。那些最好、最晶瑩的雞蛋被直接送到他傢,作為回報,我有機會和全世界最閃亮的眼睛獨處幾分鐘。
這真劃算。
後來,無花果樹被砍倒瞭。兩個星期之後,冠軍死瞭。它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覺,雖然我們不知道它具體的年齡,但是當某天晚上爸爸出去喂它,卻發現它已經死瞭的時候,沒有人感到驚訝。我們把它埋在後院,哥哥們為它豎瞭一個十字架,上面寫著:
這裡安葬著神秘小便
願它安息
有一段時間我心情低落,頭暈目眩。那時候經常下雨,因為不願意乘校車,我騎自行車上學,每天放學回到傢裡,我就躲進房間,躲進小說的世界,基本上忘記瞭撿雞蛋。
是斯杜比太太讓我重新回到正常生活。她打來電話,說在報紙上看到無花果樹的新聞,她對此感到遺憾,但是過瞭這麼久,她開始懷念那些雞蛋,並且擔心我的雞是不是不再生蛋瞭。“悲傷會使鳥類褪毛,我們不願意看到這個景象!到處都是羽毛,卻看不到一個雞蛋。要不是對羽毛過敏,我也想養一群雞呢,不過這沒有關系。等你好一些瞭再把蛋送來吧。我打電話過來隻是想告訴你,對於那棵樹,我感到很遺憾。還有你的狗。你媽媽說它去世瞭。”
於是,我回到工作狀態。我清理瞭之前被忽視的雞蛋,恢復每天撿蛋和清理雞窩的工作。收集到一定數量,我又開始挨傢挨戶送雞蛋瞭。先是斯杜比太太,然後是赫爾姆斯太太,最後是羅斯基傢。站在羅斯基傢門口,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見過佈萊斯瞭。當然,我們每天都在同一所學校裡,但我沉浸在其他事物當中,幾乎可以算作沒看見他。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當門吱扭扭地開瞭,他的藍眼睛望向我的時候,我準備好的話全都不見瞭。我隻好說:“拿去。”
他接過半箱雞蛋,說:“你知道,你其實不用送給我們……”
“我知道。”我低下頭。
我們沉默地站在那兒,時間是破紀錄的長。最後,他說:“那麼,你會回來坐校車上學嗎?”
我抬頭看著他,聳聳肩,“不知道。我從那之後就沒有到過那裡……你知道的。”
“那裡現在看上去沒那麼糟瞭。全清理幹凈瞭。可能很快就會開始打地基。”
對我來說,實在是太可怕瞭。
“呃,”他說,“我得準備去學校瞭。一會兒見。”他笑著把門關上。
不知道為什麼,我又在那裡站瞭一會兒。感覺很奇怪。心情莫名的低落。我覺得自己和周圍的一切都失去聯系瞭。我是不是應該回到克裡爾街等車?我最後還是得去,至少媽媽是這麼說的。我是不是在把事情弄得越來越復雜?
門突然打開瞭,佈萊斯匆匆地從屋裡出來,手裡拿著一個裝得滿滿的廚房垃圾桶。“朱莉!”他說,“你還在這兒幹什麼?”
他也把我嚇瞭一跳。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兒幹什麼。我慌張得恨不得馬上跑回傢去,要不是他開始翻弄垃圾,把裡面的東西使勁塞進去的話。
我走近瞭一點兒,“需要幫忙嗎?”他看起來都快把垃圾弄得溢出來瞭。這時,我看到瞭裝雞蛋的盒子從中露出一角。
那不是隨便什麼盒子。那是我拿來的盛雞蛋的盒子。是我剛剛拿給他的。透過小小的藍色紙板的縫隙,我看到瞭雞蛋。
我看看他,又看看雞蛋,然後說:“怎麼瞭?你把它們扔掉瞭?”
“是的,”他迅速答道,“是的,我很抱歉。”
他想阻止我把盒子從垃圾裡拿出來,卻沒有攔住。我問:“全都扔瞭?”我打開盒子,喘著氣。六個完整的,完美的雞蛋,“你為什麼要扔掉它們?”
他推開我,繞過屋子走到垃圾箱旁邊,我一路跟著他,希望找到一個答案。
他把垃圾倒掉,然後轉身面對我,“你對沙門氏菌這個詞沒有概念嗎?”
“沙門氏菌?可是……”
“我媽媽認為我們不能冒這個險。”
我跟著他回到門廊上,“你是說,她不吃這些雞蛋是因為——”
“因為她不想中毒。”
“中毒!為什麼?”
“因為你傢的後院就像——嗯,到處都是雞屎!我是說,看看你住的地方,朱莉!”他指著我傢的房子說,“看看吧。那裡就像個垃圾場!”
“它不是垃圾場!”我叫道,但是街對面的房子清清楚楚地擺在那兒,讓人無法抵賴。我的嗓子忽然堵住瞭,哪怕說一句話都讓我痛苦不已,“你……一直都把它們扔掉嗎?”
他聳聳肩,眼睛看著地上,“朱莉,聽著。我們不想傷害你的感情。”
“我的感情?你知不知道斯杜比太太和赫爾姆斯太太付錢從我這裡買雞蛋?”
“你在開玩笑。”
“沒有!她們付我兩美元買一打雞蛋!”
“不可能。”
“這是真的!我給你的這些雞蛋,完全可以拿去賣給斯杜比太太和赫爾姆斯太太!”
“哦。”他別開目光,然後,他瞪著我說,“好吧,那你為什麼白送給我們?”
我強忍著淚水,但是這很難。我哽咽著說:“我隻想對鄰居友好一些……”
他放下垃圾桶,然後發生的事讓我大腦停止瞭運轉。他摟著我的肩膀,看著我的眼睛,“斯杜比太太也是你的鄰居,對不對?還有赫爾姆斯太太也是。為什麼隻對我們友好呢?”
他想說什麼?我對他的感覺還不夠明顯嗎?如果他知道,為什麼又對我這麼狠心,周復一周,年復一年地扔掉我送的雞蛋?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隻是望著他,望著他清澈湛藍的眼睛。
“對不起,朱莉。”他輕聲說。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傢,滿心尷尬與困惑。我的心已經碎成瞭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