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下午三點半,南麗的媽媽趙姨單肩背一隻工藝佈包,從城東自己住的楊灣新村出發,乘地鐵到瞭城南,去“雅泰幼兒園”接外孫夏超超。
小男孩夏超超小圓臉,大眼睛,正在跟還沒被傢長接走的小朋友們玩,他看見外婆出現在窗口,就笑著奔出來,小艾老師跟在後面,手裡抱著一床小被子。
小艾老師是位20來歲的漂亮女生。她告訴趙姨,超超午睡的時候又尿床瞭。
小朋友尿床是經常的事,沒什麼好詫異的。讓趙姨詫異的是,小艾老師又接著說,超超今天和小朋友張苗打架,超超手臂給劃破瞭。
啊,超超跟小朋友打架瞭?趙姨一邊睜大眼睛問,一邊伸手接過小艾老師手裡的被子(準備拿回傢去洗)。
小艾老師說,上午的時候,這兩個小孩在鋼琴旁鬧瞭別扭,張苗向超超揮瞭一把,指甲劃到瞭超超的手臂。
於是,趙姨趕緊俯下身說,超超,讓奶奶看看你的手臂。
胖胖的手臂上有一條細細的血痕,還好,不深,趙姨對著它吹瞭一口氣,問,超超,痛不痛?
超超搖瞭搖頭。
趙姨把手裡的被子放在窗臺上,拉著超超走進教室,在一堆小朋友中找到張苗。
張苗是個胖小孩,趙姨俯下身,對他說,張苗,你看你把超超的手都劃瞭,以後有事先跟老師說,不可以打架,好不好?
小艾老師在一旁說,上午張苗已經道歉過瞭,兩個小朋友現在好瞭。
小艾老師要張苗當著超超外婆的面再向超超道一次歉。
張苗看著面前這些人,輕輕說,對不起。
趙姨一手夾著被子,一手牽著小男孩超超的小手,出瞭幼兒園的大門。
走到門口的大樟樹下,趙姨放下肩上的佈包,讓超超自己從包裡掏出一隻小飯盒。
小飯盒裡裝著一小塊紅絲絨蛋糕、幾片蘋果和幾枚草莓。趙姨每天來接小孩都備好點心的。
超超先吃草莓。趙姨瞅著他胖乎乎的臉頰,問,怎麼會打架的?
超超說,他罵我,還推我。
為什麼?
超超抬頭看瞭外婆一眼,說,他在玩老師的鋼琴,我也想玩,他說我不會彈就別亂摸,他這麼罵我,我就偏要按一下鋼琴,他就推我。
這麼點大的小孩,說“亂摸”時用瞭第四聲,可見受瞭打擊。
趙姨笑瞭笑,說,這不算罵你呀,你是沒學過琴,萬一手重碰壞瞭琴鍵的音準,可不好辦瞭。
超超皺著小鼻子,問外婆,就讓我輕輕按一下,很輕很輕的,不可以嗎?
趙姨說,那倒是可以,你可以好好跟張苗商量,請他讓給你玩一下,不可以相互打架。
超超說,外婆,我也要學鋼琴。
趙姨笑道,學鋼琴?學鋼琴的小朋友要不怕辛苦才行哪。
超超沒感覺出來外婆答應他學鋼琴的意思,他就看著外婆說,我要學鋼琴,我要學鋼琴,張苗、李曦、王凱、毛東東他們都學鋼琴,我還要學畫畫,學圍棋,學英語,他們都學。
趙姨抿嘴笑,心想,你這麼個尿床小孩,才這麼點大,就這麼要瞭,你這是不知道練琴的苦,沒準那些小孩在傢裡都練得哭鼻子呢。
超超今天有些固執,他嚷嚷道,我要學我要學我要學。
於是,外婆說,好好好,咱們學。
暫時不說學鋼琴,回傢。趙姨一手抱著被尿濕的被子,一手牽著超超,穿過馬路,向東走,一路講故事,“小意達的花”,過瞭兩個路口,抵達女兒南麗在花苑新村的傢。
他們回到傢沒多久,超超的姐姐、四年級小女生夏歡歡也背著書包放學回來瞭。
夏歡歡就讀的風帆小學離傢隻有50米遠,每天她自己上下學。
從這個角度看,當初南麗咬牙買下這個學區房是對的,趙姨如今是越來越理解瞭女兒女婿當初不惜血本的執意,因為接下來超超也能入讀風帆小學,一套房解決瞭兩個小孩的就近上學問題,怎麼著都是合算的,雖然還貸壓力很大,但畢竟小孩讀書這事省心瞭。
這年頭,小孩讀書這點事真不省心哪,看著都累。但誰又都明白,隻有孩子的事解決瞭,這一傢的大人才可能輕松一點。
對此,趙姨如今深有感受瞭。
趙姨一邊安頓超超看漫畫書,一邊督促歡歡做作業,隨後,自己開始做晚飯。這是她每天下午來女兒傢做的事。
而最近這幾天,情況還有些特別,女婿夏君山出差去南京開學術會議瞭,女兒南麗自前些天上任城市早報副總編後,每晚值夜班,負責稿子的終審、把關,晚上12點鐘以後才能下班回來。
所以,今天趙姨做完晚飯後,沒馬上回自己楊灣新村的傢,而是陪兩個小孩先吃瞭飯,然後帶著他們下樓來,在小區公園裡玩瞭一會兒,然後回到樓上來,小女生歡歡自己去書房做?“一課多練”,趙姨陪超超在客廳裡認瞭一會兒看圖識字,時間就到瞭8點一刻,趙姨趕緊給超超洗臉洗腳,哄他上床,等他入睡後,趙姨帶著歡歡再次下樓,在單元門口跳瞭15分鐘繩,然後再回到樓上來,這時已是9點鐘瞭,趙姨就交代歡歡9點20分自己上床,不用等媽媽回來再睡。
癱坐在沙發上,累瞭大半天的趙姨差點睡著,恍惚間接到瞭女兒南麗的電話。女兒問,媽,小孩怎麼樣?你得回傢瞭,別錯過最後一班地鐵。
趙姨說,小孩蠻好,我今晚就不回去瞭。傢裡隻剩倆孩子,我放心不下。
趙姨沒跟女兒說超超在幼兒園打架的事,也沒說超超要學鋼琴。她隻說,超超睡瞭,歡歡等會兒也馬上睡瞭,你管你自己的工作,一心一意值夜班好瞭。
南麗回到傢,已是晚上12點多瞭。小心翼翼地推開門,一眼便看到蜷縮在沙發上熟睡的趙姨,南麗隻覺得眼睛一酸,哽咽著想說卻又說不出話來。
她躡手躡腳地穿過客廳,走進兒子的臥室。幽暗中,她看見小床上的超超睡得像一隻豬寶寶,在打著小呼嚕。她俯下身,親瞭一下他的臉頰,香噴噴的,仿佛還帶著奶香。
然後她退瞭出來,走到小書房的門口,女兒歡歡睡的小床在小書房裡,她推開門,見女兒也安靜地睡著。她走過去,輕撫瞭一下女兒伸在被子外面的小腳丫,把它塞回被裡。
南麗想,我忙成這樣,幸虧有媽媽幫忙。
然後她回到客廳,在餐桌前坐下來,讓自己定定神,因為腦子裡不時掠過剛才審過的那些新聞稿的題目。
剛上瞭夜班,大腦還興奮著,要馬上入睡是困難的,所以她就掏出手機看瞭一會兒。
這個時間很少有人在發朋友圈,除瞭兩位在“拉仇恨”,發美食照片,還有就是請假在傢的田雨嵐,這麼晚瞭還在曬兒子數學考試的試卷,“滿分,感動”。
很正常,如果沒滿分的話,她是不會曬的。
這時小書房的門輕輕地開瞭,小女生夏歡歡披著頭發出來瞭,南麗以為她是上衛生間,但看見她手裡拿著一張紙,小步地向自己挪過來。
歡歡說,媽媽。
南麗吃瞭一驚,說,歡歡,怎麼你還沒睡著?
歡歡輕聲說,考卷要簽字。
南麗說,哎喲,你隻要把試卷留在桌上,媽媽回來會看見的,會簽的,你幹嗎傻乎乎等我到現在?都幾點瞭?
深更半夜,歡歡低眉順眼的小臉上,透著一縷怯生生,一反平日裡沒心沒肝的鬧騰小丫模樣,這讓南麗很眼生,心想,可能是沒考好吧?
歡歡像一隻小貓,挨到瞭媽媽的身邊,把卷子放到桌面上。
果然,南麗看到的是“45分”。
南麗傻眼,45分?怎麼才45分?不及格呢。
南麗想起來,最近這幾次數學考試,其實歡歡都考得不是太好,記得上周是考瞭82分,再上周考瞭78分,前兩次簽字的時候,就覺得該重視一下瞭,隻是因為最近自己剛上任,工作忙,再加上看歡歡做作業還是很認真的,再說還隻是小學四年級呢,所以心裡其實沒太當回事,但哪想到,這麼一眨眼,就直接落到不及格瞭。
南麗心想,上學期的時候她還總能考90分以上的,怎麼滑得這麼快?
南麗註意到“45分”旁還寫著一個小小的數字“33”,即,全班33名。
南麗看瞭一眼小女孩的臉,深更半夜,這小臉上的不安神情被四下的寂靜襯得很顯眼,南麗有些心疼,心想,別說她瞭,這麼晚瞭。
南麗就從桌上拿過筆,簽上“要加油”,然後收攏試卷,說,好瞭,歡歡,你趕緊去睡瞭,以後我們努力,這次沒關系。
歡歡拿過試卷,突然就在媽媽身邊跪下瞭。
小女生輕聲說,媽媽,幸虧我生在我們傢,要是生在別人傢裡,考成這樣是要被打死的。
啊?南麗傻眼,想笑,還想哭,她一把拉起歡歡,心想,這是從哪裡學來的,電視劇裡?
南麗說,哪會啊,誰說的,不就考差瞭嘛,乖寶,我們下次考試的時候再仔細一點。
南麗摟著歡歡的肩膀,把她送進小書房,讓她趕緊睡覺。
歡歡嘟噥著告訴媽媽,是顏子悠說的,他說他如果考這樣差,會被他爸媽打死的。
田雨嵐的兒子顏子悠,與夏歡歡同班,是數學課代表。
與兩個媽媽在單位裡的暗中較勁相反,天真小男生顏子悠跟副班長夏歡歡是好朋友。
今天下午顏子悠在幫老師發試卷時,看到瞭歡歡的分數,就對歡歡吐瞭吐舌頭,還真的這樣說瞭。他真的挺擔心她回傢挨揍。
這個晚上,南麗沒睡好。
因為夜班審稿使大腦處於興奮狀態。
還因為小女孩深更半夜地那麼一跪,似懂非懂的,是感謝媽媽“不揍之恩”嗎?
這使那個“45分”在這無法入睡的夜裡有瞭憂愁的色彩。
南麗對著黑暗中幽幽泛著白光的天花板,輕聲說,乖寶,考得再差,媽媽也舍不得打的。
她說,乖寶,學習有什麼難點嗎?別怕,媽媽明天去問問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