傢長會

現在每個星期六下午,歡歡都在“考能”上課。

小小的她,跟別的小朋友擠坐在華海商務大樓的課室裡,下午兩點坐進去,到五點半出來。

當她晃著小辮子、背著書包,從這幢灰舊大樓裡出來的時候,她那張懵懂的小臉,總是讓等候在外的媽媽南麗有些心疼。

當然,混在一堆補課的小朋友中間,歡歡也沒顯得太特別。

所以,她這麼小就認瞭,媽媽幾星期下來也就認瞭。

現在每天晚上,歡歡除瞭做學校佈置的傢庭作業之外,還得完成從“考能”帶回來的試卷。

每周七八張試卷,數百道題。

夏君山發現,這培訓班的卷子,其題量、難度、進度,遠遠地把學校的那點作業和教學節奏甩在瞭後面,也把他頭腦裡的那點可憐的數學記憶擊成瞭碎片。

於是,刷刷刷,歡歡在燈下做題。

於是,刷刷刷,歡歡在班上的數學成績排名在快速上來。

這些培訓機構還真是有辦法的。南麗對夏君山說。

夏君山說,這麼搞,隻要不笨可能都有效的,更何況咱歡歡以前是沒有補習過的,所以後勁大。

你們在補習吧?張雪兒老師也感覺到瞭這一點,她在電話中問南麗。

南麗說,是的,小孩子自己要。

張雪兒老師說,歡歡之前沒培訓過,所以現在加碼瞭就很見效。

南麗心想,可不是吧,我們的小孩又不笨,我們也起跑瞭,那些原先搶跑的就沒什麼優勢瞭,不是嗎?

歡歡心情有逆轉。

這從小女生現在把試卷留在桌上等媽媽夜班回來簽字而她自己先睡這一點看,就可以感覺出來。

小女生懂事早,生性敏感,在乎自己在同學中的形象,不想當學渣,這是普遍性的。南麗懂這個。她自己小時候也這樣。

南麗心想,其實,現在許多小女生長大瞭後也這樣,單位裡如今也是女生更努力,做得比男生好,你不讓她們進取,她們落在後面,心裡也是累的。心情累VS身體累,改善哪一樣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隻是對於這麼小的人兒,也同理,好似沒辦法。

女兒心情有上揚,這也讓南麗在星期六的時候,看著那張蒼白小臉從“考能”出來時的心疼感有所減弱。

當然,作為知識女性的南麗,自己在職場打拼多年,也深知比較的累,和其中的負能量,再說,歡歡還隻小學四年級呢。

所以,面對傢中蠻拼的小女生,南麗也不忘記開導:歡歡,我們自己有進步就很好瞭,別總是跟人比,我們才小學生呢,沒必要,要學會減壓。

南麗說,歡歡,媽媽給你取的名字叫“歡歡”,是希望你永遠歡歡樂樂,所以,無論人傢覺得你怎麼樣,你自己要歡樂一點,開心一點。

這樣的媽,難道還不稱職嗎?

而歡歡對媽媽說,媽媽,我知道,我們班的米桃更需要減壓,她一年級的時候,就知道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默寫生字一個小時呢。

夏君山在一旁陪兒子下五子棋,他對女兒說這話的語氣,嘆瞭一口氣,說,還是超超好,趁幼兒園趕緊玩。

他建議老婆,這個星期天,要不帶小孩去上海迪士尼吧,也得給小孩散散心?

南麗笑道,星期天我可能要值班,再說歡歡有“遊泳”和“小主持人”興趣班呢。

歡歡一聽有迪士尼可去,當然嚷嚷翹課也要去。

很正常,與迪士尼相比,小學生哪有真的想上課的,哪怕興趣班。

4月中旬,期中考試結束後,風帆小學開傢長會。

歡歡與她這個年紀的許多小女生一樣,對傢長會上老師會如何評議自己心懷忐忑,另外,對媽媽出席傢長會的人設,她也是有要求的。

她覺得媽媽的紅色風衣好看,所以必須穿著它去,另外,她認定媽媽得拿著那隻紅色的手包。

南麗就依女兒,這麼一身紅裝地去瞭,但開傢長會過程中,她的心情卻在轉暗。

因為英語丁老師、科學曹老師不約而同,都說到瞭有幾位學生最近課堂上不太跟得上進度,反應慢,發言少,所以希望傢長給予一定的輔導。

他們都報到瞭“夏歡歡”的名字。

坐在一堆傢長中,南麗有些納悶,也很不自在。

她不知道坐在自己前側的田雨嵐有沒留意到自己的這點。

今天,在傢養胎的田雨嵐也來參加傢長會瞭,她穿著米白色的寬松長褸,披著長發,化著精致的妝容,有點像參加派對的那種波西米亞腔調,她還真有點像來參加派對的,置身在一堆傢長中間,她顯得很熱絡,誰都能感覺到她向外洋溢的興奮,這是很自然的,因為今天幾位任課老師都表揚瞭她傢的顏子悠,連體育老師都誇這男孩有可能在六年級的時候沖進400米全市前三名。所以,牛娃一枚。

傢有牛娃,傢長會就是你的派對。

傢長會結束後,南麗找英語丁老師瞭解情況。

丁老師高個,戴眼鏡,言語幹練,她說,夏歡歡課堂接受是慢瞭一點,但不是她不認真聽,而是進度的關系,多數同學明顯在外面已經上過瞭,有些同學甚至幼兒園就在上瞭,有的現在水平已接近高中生瞭,這樣的情況下,老師在上面講,下面很多孩子其實早已懂瞭,這就會反過來影響到老師上課的進度,讓進度在無形中被加快,因為你再重復的話,下面的多數小孩會走神,講空話。

丁老師微微搖頭,說,沒辦法,現在的傢長都比較心急的。

她安慰南麗說,你傢歡歡爸爸不是大學英語教授嗎,可以輔導下,走點提前量。

南麗心裡對老公頃刻生出瞭埋怨,心想,什麼英語教授呀,讓你輔導她,你怎麼連這點都沒覺察出來?你連女兒跟不上課堂進度都沒感覺出來,虧你還是教授呢!

隨後,南麗又去找瞭科學趙老師。

趙老師也說瞭類似的意思。他說,以前是按大綱教,學生都是白紙一張,但現在“班情”變瞭,這“班情”就像“國情”,它變瞭,課堂“教”與“學”也就都變瞭,因為班上好多同學都提前學過瞭。

趙老師是個憨厚的小夥子,他順手拿過一支粉筆,在桌面上畫瞭三道線,逐條指給南麗看:在老師教之前,不少學生已先在培訓班學瞭一遍;隨後又在學校課堂上聽老師講一遍;然後每周又在校外補習班或傢教老師那兒再復習一遍。所以,至少三遍。

趙老師對南麗說,不是開玩笑的,我五年級班上有幾個,數學已是高一學生的水平瞭。

嘩!南麗不禁張嘴驚嘆。

她心想,那些都是什麼傢長啊?怎麼這樣搞啊?窮怕瞭,不搶跑就階層固化瞭?

這個晚上,空氣略悶,天邊有隱約的春雷。

接下來,班主任張雪兒老師所說的話,像天邊的雷,傳響到瞭南麗的心裡。

張雪兒老師說,這確是有問題的,這兩年,連我們一年級的老師都感覺到瞭,從幼兒園上來的小朋友們,已經有差別瞭,基礎不一樣瞭,有的其實已經是小學三年級的水平瞭。

張雪兒老師說,舉個例子,“幼升小”小朋友剛上來,按課時安排,拼音教學隻有3個星期,如果你孩子白紙一張,那麼,他與那些在幼兒園已學過瞭的小朋友比,就會顯得學得困難,落在後面,他自己不會明白這差距不是因為智力因素,還以為是自己不像別的小朋友那麼聰明,這就會影響他的心態,這就有點麻煩,因為這個年紀的小孩在學習上情感心理因素占瞭比較大的比重。另外,我們老師面對這一群基礎已不一樣的學生,教起來也左右難顧及。

嗯。南麗看著張老師點頭。

張雪兒老師說,但其實,我發現,比如就拼音而言,9月份開學時那些在幼兒園沒學過的小朋友雖然學得慢瞭一點,但經過一個國慶節,他們突然就開竅瞭,懂瞭,可見理解力是慢慢長的,還真沒必要這麼趕。

南麗點頭,說,是傢長在急,哪怕原來不急的傢長也會被人帶急,張老師,你上次說的“讀書生態系統”,我現在是真懂瞭。

張雪兒老師告訴南麗,怎麼說呢,道理很多人都明白,現在是那些好的、理性的、視野長遠的教育觀念,比不上這些實用的、搶跑的東西,教育理念上,“劣幣”在逐“良幣”,我們當老師的,對傢長點破這些呢,心裡也是復雜的,說出來呢,是讓他們往前搶跑,但不說呢,看小孩落在後面傢長焦慮、責備,對小孩心情又有影響。

南麗對張雪兒老師表示感謝,由衷的。

她說,謝謝張老師,每一次,你都點到瞭,方方面面,很不容易瞭,至少讓我明白原因在哪兒,我知道你不能幫我拿主意,但這已是很好的指點瞭,選擇是每傢自己的事,這年頭真的不好選擇,當爸媽的尤其心疼這麼點大的小孩呀,左右為難呢。

南麗從教學樓裡出來,看見一群媽媽圍著田雨嵐,正在樓下的長廊裡談天。

影影綽綽,聲音喧嘩,像一場難分難舍的聚會。

南麗走過去,聽見她們在議論哪傢培訓機構上課有效,哪傢培訓機構與哪傢民辦初中有合作對接,還有,哪傢民辦初中要看奧數“杯賽”成績,它們的搖號難度,以及自主招生的沖關竅門……

被媽媽們討教的田雨嵐,站在她們中間,氣質沉靜,像個吃透瞭“小升初”問題的專傢,也像個洞悉瞭世事的悲觀主義者,她的每一陣嘆息,都引動一片共鳴、惶恐,和媽媽們彼此的憐憫。

她說,依我看,哪傢民辦中學都是要看奧數成績的,否則看什麼?

她說,看奧數,總比看誰爸媽有錢、有權、有關系,更公平。

她說,選人是把人從人海中選出來,明面上,哪傢中學都是不讓舉辦“語數外”公開考試的,但隻要他們真想挑選尖子生,辦法總是有的是……

南麗在一旁聽著,知道他們在說的是申請讀民辦初中的事。

她心想,按學區,這些同學大都對接的也是公辦的藍天中學,難道他們不準備讀瞭?

田雨嵐看見老同學、領導南麗瞭,就笑道,唉,南麗,我煩都煩死瞭,我倒是羨慕你瞭。

南麗說,你還羨慕我?你傢那個是牛娃呢。

田雨嵐對南麗眨瞭眨眼睛,說,哎喲,有什麼用呢,全市成千上萬的牛娃,看今年翰林中學自主招生的情況是100人中取1個,你看看,比上天堂還難瞭,唉,所以我倒是羨慕你瞭,南麗,如果認定“公辦”,那倒是一身輕瞭,如果我傢是女兒,我也像你這樣“公辦”讀讀也行,小女孩不需要這麼累的。

《小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