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回答,去哪兒上學?

“考能”培訓機構的強項是數學,一位難求的是它的“奧數競賽班”,而科學、英語輔導班還有名額,所以南麗準備在“考能”給女兒加報“科學”“英語”兩門。

沒想到,這次遭到瞭女兒的抗拒。

小女生歡歡說,我不要。

她不要,倒不是因為她不接受補課(班上也有其他同學在“考能”補“科學”“英語”兩門,她能認),而是她不想放棄少年宮的“舞蹈”“國畫”興趣班。

因為它們時間撞車瞭,都是星期六上午的課。

歡歡對媽媽說,我不要,我要學舞蹈和畫畫。

小女生的態度有些固執。

而原本,南麗也可以把這兩門補課安排在星期天的上午,但考慮到星期天上午歡歡、超超有遊泳課,小孩一星期下來,運動是剛需,長個子也是大事,所以她這個當媽的還是決定放棄女兒在少年宮的“舞蹈”“國畫”興趣班。

她對女兒說,歡歡,我們已經長大瞭,跳舞、畫畫我們也學瞭幾年瞭,看樣子我們也當不瞭舞蹈傢和畫傢瞭,所以,乖寶,聽媽媽話。

小女生歡歡不肯。她臉憋得通紅,都快哭瞭。

南麗知道,女兒不肯還因為原本在少年宮上完課,還能去對面的遊樂場玩一下,這樣也就沒得去瞭。

於是南麗哄她:乖寶,上次因為媽媽星期天加班,迪士尼不是沒去成嗎?好,媽媽答應,這個五一節,我們就去迪士尼,聽說迪士尼裡有海洋風格的設施,你不是還沒去過大海邊嗎?我們去。以後有機會我們經常去。媽媽知道欠你什麼,會還你的。

小女生歡歡就被哄住瞭,對媽媽點瞭頭。

看女兒答應瞭,南麗心裡又有酸澀,因為她發現自己真欠她瞭,這小女孩這麼一點小小的意願,這個年齡段才有的,卻也不能答應她。

但她不能讓自己心軟,因為與哄女兒同步進行的,還得費勁去擺平老公夏君山的書生氣。

因為夏君山眼看自己擋不住老婆的意志,就退一步,要求英語就別去“考能”上瞭,由他在傢裡親自教。

他笑道,我教大學生的堂堂教授,還教不瞭小學生?

他說,這樣還能給女兒周六留一點兒可自主調配的時間。

說實話,他講的是有道理的,現在這樣周六就排得太滿瞭,上午“科學”“英語”,下午奧數,晚上還有“大地少兒藝校”的鋼琴課。

但南麗權衡後,否決瞭老公的想法。

她說,在“考能”上英語,更針對小學生具體課程進度和考試方法,而且與別的小朋友在一起,有語言氛圍,再說,星期六上午人已經在“考能”上“科學”瞭,再多坐兩節課,比來來回回有效率,換算下來,小孩大人也更省點力。

當南麗正經八百地把這事當作事來權衡時,她當領導的素質就不可遏制地呈現出來,效率、功能,是她思維的一向慣性。

所以,她說的理由也比較實在,也是有道理的。

第二天,她去“考能”交瞭“科學”“英語”兩門課的學費,同樣,每門每學期2000多元,全年1萬多元。

所以,她又交瞭2萬多元錢。心想,真貴。

於是接下來,星期六白天的大部分時間裡,歡歡都待在“考能”那幢灰舊的樓裡瞭。

於是接下來,星期六上午南麗陪兒子在少年宮上完興趣班,出來在遊樂場玩的時候,就隻有兒子一個人瞭。

她看著“月亮船”上形單影隻的超超,想著把歡歡留在那幢幽暗、氣悶的“補課樓”裡瞭,心裡發酸。

於是接下來,星期六下午五點半,當歡歡背著書包,跟那群補課的小朋友們一起出來的時候,等候在門外的媽媽南麗望過去,一眼就能看到小女生臉上的疲憊。

補瞭一天課的小女生歡歡是累的,有好幾次,在接下來去“大地少兒藝校”上鋼琴課的路上,她就在車裡睡得呼呼響。

夏歡歡還小,四年級,才10歲,對於她,決定隻能是大人做的,所以她接受瞭在“考能”從早學到晚的安排。

隻是每個星期六一早,被送進“考能”的時候,她都會對媽媽說,媽媽來接我。

懵懂的小臉上,有對媽媽的撒嬌表情,因為接下來從上午到下午,是一個悠長、辛苦的課時。

她這神情,襯著“補課樓”門廳內的幽暗,讓媽媽南麗心裡滋味萬千。

所以,下午下課前的一小時,南麗會心急地去“補課樓”走廊裡等女兒,想讓她一出來,就能看見自己,感覺媽媽在陪著。

南麗站在走廊裡等女兒下課的時候,除瞭心系女兒在裡面的狀況,如今也越來越留意到瞭周圍那些傢長的言談。

那些交頭接耳的聲音,與那天傢長會田雨嵐與那群媽媽們切磋的聲音相仿。

但更有魔性,甚至宛若帶毒。

因為,隻要你側耳傾聽,它們就讓你茫然,但又欲罷不能。

當然,也因此,她與他們在熟悉起來(不熟悉也是不可能的,都是這麼眼巴巴等著小孩下課的大人,每一張臉都有同病相憐的基礎)。

她聽見他們在說,這年頭假的太多,也就小孩的這一分分是真的做出來的,所以才這麼辛苦。

他們在說,不這麼辛苦,怎麼搞得進民辦中學?

他們說,就如今的態勢來看,想進翰林中學、桃李中學、新崗中學這三所排名在前三位的熱門民辦初中,還真得從小學一二年級就要抓瞭,三年級啟動都有點晚瞭。

他們說,當然,“小升初”,你可以報名參加這些民辦初中的搖號,但人山人海中搖號這類小概率的事是不可以抱太大希望的,風帆小學去年揺中翰林中學的隻有兩個。

他們說,除瞭搖號,就是“自主招生”,全是套路,明考暗考,面談、面測、校考,種種考,神出鬼沒,通不通知你去考,啥時通知,還得看他們瞧不瞧得上你小孩的資質。

他們說,翰林中學對奧數“杯賽”也是挑剔的,“少年杯”是不認的,“華夏杯”一等獎得看前30名……

……

可以聽出來,他們帶孩子來到這幢樓裡,出發點與南麗是不一樣的。

他們是為瞭“小升初”殺入民辦初中,而南麗目前還僅僅是為瞭讓女兒上課時能跟得上那些搶跑的同學。

當然,後者因前者而來,因為前者的“拼”,所以後者被逼得被動跟跑。不是說瞭,上課是一個生態系統嘛。

所以,有一天南麗問走廊裡的那些傢長,為什麼一定要去“民辦”?

他們奇怪地看瞭她一眼,好像她才從哪個星球上空降過來。

他們說,為什麼去“民辦”?你看看如今中考那些公辦初中的“重高升學率”吧,你就知道為什麼瞭。

他們言語裡有一縷譏諷,這讓她忍不住說,我傢對應的是藍天中學。

他們笑道,藍天中學?哈,你還不知道嗎,它如今是斷崖式下滑,去年中考,藍天中學550名初中生,考上“重高”排名前三所的寥寥無幾,你不知道嗎?

他們說,在公辦初中裡面,雖說藍天中學還是不錯的,但即使跟“民辦”第一方陣裡排位最低的“松南外國語中學”比,也還是low瞭好幾個段位呢。

他們說,“公辦”都不行瞭,滑得太狠。

她問,怎麼這樣瞭?

他們以強烈的語氣,告訴她:競爭欠公平呀,小孩讀書,壓不壓牢當然是不一樣的,按規定要求“減負”,公辦中學不給補課,但那些民辦中學才不管你呢,照補,甚至晚上都在上課,等於每晚多瞭三節課,這樣搞,“公辦”怎麼比呢?

他們說,“公辦”劃片入學,對生源沒得選,但“民辦”卻能在全市范圍內以各種方式挑選苗子,把好學生集中瞭,學習氛圍就不一樣瞭,這怎麼比呀?

他們說,升學率是民辦中學的命根子,他們對小孩進行高強度考試訓練,而“公辦”沒這個壓力,怎麼比啊;“民辦”老師薪酬高,教學動力強,“民辦”還能從四處把好老師挖過來……

他們說,如今對小孩還有想法的人,有誰不想去“民辦”,都越來越怕進“公辦”瞭。

他們說,讀不上“民辦”,小孩可能就完蛋瞭,進“公辦”就等於安樂死。

……

這些信息,作為生活在這座城市裡的人,南麗以前已有耳聞,近來更為留意,但從沒像此刻這樣,真切、具象到瞭她的面前。

因為他們現在就站在她的面前在說。

因為他們都正苦候在“考能”這條光線幽暗的走廊裡。

因為他們言語中有極端的情緒。

這情緒使他們話風誇張,甚至荒誕。

甚至恍若帶毒,使這走廊裡原本就氣悶的空氣,都好似沾上瞭憂傷和焦慮。

當然,她也感覺到瞭沖擊。

因為在他們誇張的表達裡,還有這一層暗示:變瞭,一眨眼,情況又都變瞭,成新問題瞭。

這“又都變瞭”,對經歷瞭這些年的我們而言,已是習慣性的常態。

而這常態告訴我們的又常常是:那些聞風而動的應對,最後往往被證實是真實、有效的,剩下的就是你有沒有知覺,有沒有踏上班車,有沒有被落下?

所以,受暗示也是心理的常態。

《小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