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正在到來，冬天的風正在進入城市，吹拂著路人的頭發和衣裾，每一個人都在匆匆地走。
南麗走進瞭社長兼總編蔣穗的辦公室。
她不再猶豫，請辭副總編輯一職，想做回一個普通編輯。
她不好意思地對領導說，左思右想，還是做瞭這個決定，壓力太大，也是怕誤瞭單位的事，傢裡兩個小孩，一個要“小升初”，一個要“幼升小”，撞在一起瞭，我這上夜班的節奏，兩頭奔波，都顧不好瞭，身體也扛不瞭瞭……
她這麼說的時候，相信在領導眼裡，這一刻的自己大概與幾個月前田雨嵐在自己眼裡的樣子是差不多的。
領導沒同意她的請辭。
領導蔣穗是一位50多歲的女報人，端莊、沉靜，她對南麗嘆瞭一口氣，說，南麗，你在單位辛辛苦苦瞭這麼多年，“副總編輯”得來不易，這麼放棄瞭也可惜，我想這樣吧，也別辭瞭，咱換一個崗位，由你分管“策劃活動部”，這一塊是報業的經營口，雖然壓力不小，但至少不用每天上夜班，這樣你晚上還能在傢照顧小孩的學業。還有，南麗，這“副總編輯”雖不大，但在小孩讀書這節骨眼上，說不定托人幫幫忙還有點用呢？
南麗知道領導是對自己好，而且把話說到這麼實在的地步瞭，於是，連忙感謝，並表示等兩個小孩“小升初”“幼升小”搞定，一定全力以赴幹好工作。
蔣穗“撲哧”地笑瞭一聲，說，呵，後面接著“中考”“重考”又馬上上場瞭。
南麗怔瞭一下，說，是啊，好像沒完瞭。
蔣穗就有些嘆息，哎，南麗你還記得嗎，20年前你剛工作那會兒不是笑話過我嗎，說我為兒子的中考忙到太焦慮，還說輪到以後你們這一代的小孩就不一樣瞭，呵，你看，輪到你們瞭又怎麼樣瞭，給提前到“幼升小”“小升初”去瞭，整整給提前瞭兩輪，愈演愈烈啦。
南麗想起來，是有這事，好像還在眼前。她覺得鬱悶。
蔣穗說，這“教育軍火”提前瞭兩輪，除苦瞭小孩，還等於把你們這些女生工作出業績的黃金時段給壓縮瞭。
這一刻，南麗相當認同蔣穗總編的觀點。
而若幹日子以後，南麗發現，有人不這麼想的。
新年正在到來，田雨嵐挺著肚子，走進瞭辦公室。
許多人好心地問她，快生瞭吧，啥時回去待產？
她仰臉而笑，說，哈，現在倒沒啥反應瞭，怪的，一點感覺都沒，待在傢也沒事，還是待在辦公室裡信息靈，這年頭變得多快啊，生一場孩子，可能就落伍瞭，咱得跟上，別的不說，我傢顏鵬用互聯網思維做瞭教育產業之後，滿嘴全是新名詞。這年頭，不跟上不行，還是待在報社有八面來風，市面靈。
說罷，她轉過頭去，對著電腦“叭叭”敲字，寫稿。
那工作狀態，如果不算她上半年請長假待在傢，應該有評“年度先進員工”的份的。
據湊近她電腦前瞄過一眼的人反映，她好像是在給她傢的顏鵬寫文章，全是短句，網文風的，可能是公眾號上用的吧。
新年正在到來，顏鵬跟著顏青走進瞭位於江北區的賽馬大廈。
賽馬房地產集團公司就在這裡。
因為之前“加速度”培訓機構與“賽馬”的投資合作談判，都是顏青自己出馬，顏鵬沒有跟隨，所以今天是顏鵬第一次來賽馬大廈。
今天過來，是年前碰頭，與投資方商量一下明年的發展思路。
以顏青的說法，就是研究“打法”。
顏鵬跟著顏青穿過裝修風格時尚的純銀色走廊，走進“賽馬”董事長辦公室，他終於見到瞭這一陣子名字掛在堂弟嘴邊的那個人，方遠洋。
這是一位個子不高的中年人，清瘦的臉，時尚短發，戴眼鏡，目光沉靜，在此刻的室內穿著一件灰色襯衣。
當他開口說話時，聲音低沉，強大的氣場就像他的名字“遠洋”，讓人瞬間就能感知。
對他投資“加速度”的意圖，顏鵬來之前已聽顏青說過，所以知道這傢“賽馬”房地產公司特別看好教育市場，這兩年已投過不少教育項目，現在想打通從幼兒、中小學生培訓到留學中介這一系列的產業鏈，發展得好的話，以後還想做民辦學校，“賽馬”之所以看好教育產業，一是為公司開發的地產增加配套，提升地塊附加值，二是為公司上市拉長產業鏈。
房間裡是方遠洋跟顏青交流的低沉聲音，顏鵬坐在沙發的盡頭，以聽為主，他聽出瞭方遠洋話裡的五個意思：
1.?中小學生課業培訓行業風起雲湧，群雄逐鹿，會迅速產生壟斷性的機構品牌，所以，“加速度”需要快速提升核心競爭力，進行市場卡位。
2.?核心競爭力的關鍵是資源，就像做房地產，得拿到地，而你們的資源是什麼？名校通道！名師！牛娃！三圈環流，相互吸聚，缺一不可，所以針對“三圈”，要有“必殺技”，連環出掌，佈一個生態系，網羅天下牛娃，牛娃是寶，最優質的資源，你的衣食父母。
3.?每個傢庭都夢想房子，同樣，每個傢長都希望孩子能成牛娃，這兩者都是剛需，真正的剛需，房子與孩子這兩頭一卡，誰都逃不瞭，誰讓咱是中國人嘛，所以才熱成這樣。教育與房子雖不一樣，但既然上瞭市場，就有同樣的商品屬性，以我賣房的經驗，要火，必須得來不易，必須難，難得像做數學題，必須搶，“三圈環流”每一個圈層，都得讓人來搶，恐慌，巨大的恐慌，這就成瞭你的市場。
4.?無論是辦教育還是賣房子還是做網商，所有的勝利都勝在價值觀，“加速度”想輸出怎麼樣的價值觀，想過沒有，傢長為什麼著急，因為孩子是每傢每戶的未來，所以研究一下，要急傢長所急，讓他急瞭，還得遞一個“蘋果”過去，這時他會跟你走，跟你走，才有你的空間。
5.?你們放手去打吧，我們資金保障。通過教育板塊，提升地塊價值，推進地域經濟，我相信政府也是很支持的。天時地利，明年就讓“加速度”成為全城小孩的福地吧。
方遠洋說完，朗聲而笑。
他又說道，我喜歡與你們年輕人合作，年輕人做事有激情，看得出，你們做這一行的，是能吃苦的人，所以，一定能做好，我相信。
顏青點頭，說，我曾是貧困大學生，吃過苦，最知道讀書是什麼，痛點在哪裡，相信一定想出“必殺技”。
顏青轉過臉來，對顏鵬說，剛才聽方董這麼一講，感覺有高度瞭，有俯視感瞭，我們爭取明年把“加速度”做成一個傳奇。
方遠洋笑起來，說，高度倒沒有，教育倒是瞭解的，我每天一睜開眼睛，也面對的，因為傢裡也有小孩啊，小孩讀書也讓我費心的，尤其兒子，轉瞭好幾所學校，看樣子不適合國內的教育，現在送去北京國際學校瞭，等小學一畢業，送美國去讀算瞭。
由此聊到瞭自傢的小孩。
接著，顏鵬竟聽見這方董事長說他兒子在風帆小學讀過一年的四年級。
顏鵬就問方遠洋，我兒子也在風帆小學，你孩子叫什麼名字？
方遠洋說，方小棋。
啊，是方小棋。顏鵬說，我兒子是有說起過這名字，說他轉學瞭，原來這樣，方董，真有緣。
新年正在到來，顏青穿著一件藏青短款風衣，在翰林中學門口的傳達室登記好自己的姓名，走進校園。
冬天的校園霧氣飄逸，他走進副校長華梅梅的辦公室。
因為來之前，已托熟人約過瞭，所以華梅梅老師知道他的來意。
果然，華梅梅開門見山對他說，合不合作，這承諾意思不大，隻要你們手裡有牛娃輸送過來，質優、量大，我們自然就算是合作瞭。
顏青心想，這是嫌我“加速度”牛娃產能不足、不穩嗎？
於是他對這風姿綽約的女校長笑道，給點陽光就燦爛，隻要你們給點“陽光”，從我們這片地裡長出來的牛娃自然就多瞭。
他想要的“陽光”，是合作的通道。
這通道，與如今的政策和對策有關：
教育部門為防“生源掐尖”“生源爭奪戰”亂象，出臺瞭政策，不允許民辦初中“小升初”舉辦正式的書面考試，也不允許各種形式的“面談”“面試”每年被提前得太早。
於是，對策就潛入水下。為搶收牛娃，不少民辦學校就委托培訓機構，以後者名義，悄悄組織學生考試，搶先挑人，這也像“搶跑”的小學生補課，每年越搶越早，相互催促，彼此倒逼。
而這些被委托的機構，與學校之間就構成瞭一條隱性的“牛娃產銷通道”。於是，對傢長而言，讓孩子提前進入這些培訓機構補習，其優勢、機會是不言而喻的。
於是，這通道對培訓機構而言，就像陽光，還真的是給瞭就燦爛。
這就是顏青此刻向華梅梅爭取的“陽光”。
華梅梅當然不會輕易點頭。
雖然翰林中學近年來也確實與幾傢培訓機構有這樣的合作，但這不能說破，因為這“陽光”是不可能普照的，因為它不適合搞到動靜太大。道理你懂的。
所以，現在華梅梅對顏青朗聲笑道，給點陽光？都已經是很陽光的呀，如果要給，我們翰林中學還指望你們大傢給我們陽光呢。
在顏青耳裡，這是外交辭令。但又有什麼辦法呢？手裡有牛娃，才有籌碼。
但是沒有她這“陽光”，“加速度”對全城牛娃的磁力就還不夠大，若靠自然積累，要到哪天哪月才有碾壓優勢？
於是，顏青就對這粉面含春威不露的女校長笑道，華校長，明年“加速度”會有一個大擴張，學生人數爆發式增長瞭，牛娃自然就多瞭，相信我吧，我保證明年我們牛娃質優、量大，如果以後有機會，請華校長給我們多一點關註好嗎？
其實，這個上午，這小夥子的清澈目光和激情臉神，讓華梅梅覺得他還是相當靈光的。
加上，他是托朋友介紹過來的，她也不好太掃他的興，心想，如果他以後能送一些牛娃過來也是好事，現在桃李中學、新崗中學搶生源來勢兇猛，翰林中學可能也得廣撒網瞭。
於是，她對他說，你既然說瞭，我們明年也關註一下你們，這樣好瞭，你把你們奧數“杯賽”一等獎裡面的尖子生，做一張名單提供給我們，我們看看再說，名單春節過後你就趕緊拿過來，省得好的小孩被別人簽瞭。
顏青開心地笑瞭，一迭聲地說，好，華校長，我這就去辦，我這人嘴笨，但挺靠譜的，你看我這麼趕來趕去的，真的是相當於這些小孩的傢長瞭，除瞭教他們刷題，還要吃透他們的成績，好給他們聯系對應的學校，呵，管考試，還得管出路。
嗯。華梅梅笑道，這也是有回報的嘛，你們這些機構呀。
他笑道，但願。
新年正在到來，華梅梅進瞭少年培訓中心。
這一天她開車路過這兒，想到好友張雪兒如今在這裡開班，就決定進去看看她。
她停好車，順著主樓墻上的標示，順利找到瞭“雪孩子數學課”課室，透過走廊上的窗，她看見張雪兒正在上課呢，一些小孩正仰頭在聽，張雪兒在裡面也看見她瞭，笑瞭笑，繼續講課。
15分鐘後，數學課結束瞭，孩子們被門外的傢長接走瞭，張雪兒出來對華梅梅笑道，怎麼有時間過來？
來看看你唄。華梅梅說，剛路過這兒，想著也不知道你如今單幹得怎麼樣瞭，就上來看一看，好像蠻不錯哦。
其實她心裡感覺學生少瞭點，就她瞭解的張雪兒的教學水平而言。
張雪兒抿嘴笑道，感覺還行，上課在哪兒都差不多，把課室從那邊移到瞭這邊而已。
華梅梅問她，總歸還是有點不一樣的吧？要操心的事，恐怕不止講課瞭吧？
張雪兒知道她說的是啥，也知道她性子直，就笑道，也是，學生來源什麼的，我不能跟那些人比，他們真是有本事，能宣傳，會營銷。
然後，她告訴華梅梅，幸虧以前的學生在跟我，但總是他們跟著，我也不好意思，感覺怪怪的，好像我出來瞭，把他們也帶出來瞭，所以也想有其他生源，不過，也急不來，就慢慢來吧。
華梅梅瞭解她的性格，就想幫她出主意瞭，就瞅著她笑，說，呵，既然出來做瞭，拉動生源這事，也不能太慢，否則後面做不順，哎，你這邊有好的苗子，推介到我們翰林中學這邊來，就當是個通道。
張雪兒表示感謝。
但華梅梅感覺她還沒開竅，還沒到那個路子上，也就是前天找上門來的那個顏青的那種路子上，她就點破瞭說，雪兒，如果你帶的學生連續多人能考進我們那兒，“雪孩子”口碑傳傳是很快的，傢長都是非常現實的。
張雪兒說，那是。
華梅梅給好友鼓勁，說，好酒也要吆喝，而且小孩子是喜歡你這種型的，所以要做好傳播。
好呀。張雪兒笑著點頭又搖頭，說，我發現我這人可能這塊還真不行，不是不懂，懂瞭好像也做不來，呵。
華梅梅建議好友改變一下個性，她說，加油哪，搞培訓這事，不隻是上課，更多還是經營呢，本來就是這樣的呀。
新年正在到來，顏青走進瞭城東“眾創空間”。
堂兄顏鵬的創業公司在三樓，一片敞開式的辦公區，長長的原木辦公桌，海藍色墻壁，空中飄著咖啡香，每個人面前立著電腦。
顏青今天來這兒，是給正埋首在“小升初”論壇裡奮戰的年輕人打雞血。
他誇他們的“愛讀書的小爸”越來越有腔調瞭。
他說，魔性來瞭，有點意思瞭，話語方式沒端著，亦正亦邪，似真似假，擊中人性。
他要求他們繼續發力，讓“小爸”魅力橫生，做到與人爭時，要有血性；放出風聲時，要有溫情；包打聽時，要有幫辦精神，那才叫OK。
然後，顏青把顏鵬拉到一旁，佈置瞭一個任務。
他說：“加速度”準備一開年就推大片，“0元公益課”，這可不是那種偶爾給人上幾節的免費課程，而是實打實的一整套、一個完整周期的課程輔導，我們現在有資金，燒得起，目的隻有一個，通過“0元”活動，掀起培訓的革命，把人引過來。隻要人過來瞭，影響就上來瞭，大量牛娃就浮出瞭水面。
他說，顏鵬，一開年，你就負責宣傳、推廣咱們的這個大動作，除瞭在網上炒，這次還要與主流媒體合作，我們要的是上臺面，我相信這種公益的教學活動，報社一定喜歡，我們通過媒體主流平臺，推行我們的價值觀，“補習業的大眾情懷”，所以，你策劃一下，挑選一傢媒體，邀他們跟我們合辦，我們付錢，當廣告成本好瞭。
顏鵬點頭，說，這主意不錯。
顏青伸出雙手，向窗外冬日下午的天空，做出雙槍瞄準射擊的動作，說，啪啪，好好打吧。
新年正在到來，顏鵬走進瞭城市早報。
自他離職後，他已經很久沒回報社大樓瞭。
今天重返原單位，他是來向南麗表達合作意願的，因為如今南麗分管報社經營口的“策劃活動部”。
最近他跟南麗打過的幾次照面，都是在自傢小區的地下車庫，而今天，他正式走進瞭南麗的辦公室，坐在瞭她的對面。
他對南麗說，“0元公益課”，是公益的，我們做這一活動的主旨，是針對目前培訓市場的虛火。
南麗點頭，深有感受。
顏鵬說，如今很多傢庭在子女課外培訓上負擔太重，我們想在這個領域倡導“大眾情懷”，所以我們想跟報社聯手主辦，南總你放心，我們完全公益，15種課全贈送，讓全市小孩享受陽光補課的機會，讓培訓散發暖心的力量。
聽他這麼說，南麗也激動起來，覺得這是相當不錯的活動。
而且，作為合作方，“加速度”願意付給報社25萬元廣告活動費用。
南麗點頭，同意合辦，將活動取名為“暖心的力量”。
在這些大人的一片忙碌中，新年終於到瞭。
開年後，“暖心的力量——0元公益課”炫目登場，不出所料，火爆全城。
學生、傢長紛至沓來，聲勢浩蕩，讓補習界一片驚呆。
而追到南麗這邊來的告狀電話，也讓她驚呆，傻眼。
“凱思”“新夢想”培訓機構來電說，“0元公益課”在報網互動的宣傳中有意貶低別傢公司，以傢長受訪形式，借人之口說我們的課程“死板”“填鴨式”，活動主辦方有“加速度”，這是有意的。
霞灣小學校長來電反映，網上有篇報道借受訪者之口，說我們小學臨近化工區，這是造謠，誰都知道“加速度”跟我們的競爭對手雲崗小學走得很近……
“考能”培訓構機前來喊冤：昨天有篇公眾號，借誇“0元公益課”，說有學生在我們這裡上課得瞭憂鬱癥，有根據嗎？我們強烈要求你們登報道歉，消除不良影響。
新風中學校長打來電話，生氣地說，“加速度”想自我誇耀，那就說他自己得瞭，扯上我們幹嗎？我們不願意被機構當槍使。
……
南麗聽出自己在坑裡瞭。
她趕緊對顏鵬和“加速度”喊停。
她知道瞭“加速度”搞這個活動有其營銷影響力、碾壓對手的用意瞭。
她也知道瞭其他機構都睜大著眼睛，在緊盯相關報道字裡行間的每一層意思，琢磨著呢。
所以不好搞。
她決然退出活動。
她沒料到，這一行競爭如此激烈，簡直是刀光劍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