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談”AB面

一件紅色燈芯絨襯衫,一件灰色薄毛衣,一條藏青小西褲。

這都是超超平時喜歡穿的。

今天一大早,媽媽南麗就在給超超穿衣服,因為等會兒要出發去翰林小學“面談”瞭。

南麗輕拍超超的臉頰,說,不怕,我們圍棋都下到四段瞭,超超,不怕跟人比,你久經沙場瞭,身經百戰瞭。

超超說,一定會贏。

這是圍棋老師平時教他念叨的話。

媽媽給他扣衣扣,又說,超超,要放松,面對老師,要微笑,心想反正我們還可以讀傢門口的風帆小學。

超超說,不,我不讀風帆小學,我要讀翰林小學。

超超說,考進翰林小學的是聰明小孩,我不是笨的。

他皺著小鼻子,態度還挺任性的。這倒讓南麗心裡亂瞭一下。

她知道,他這任性,至少有一部分來自幼兒園、“考能”課室裡的那些小朋友們。

這一年來,這些小孩半懵懂、半懂事地輪轉在各傢培訓機構裡,在那片被稱為“童年的高考”的備戰氛圍中,耳聞目染,所以也常像一群小麻雀在一知半解地嘰啁:“考進的是聰明小孩,笨小孩考不上的。”

南麗現在來不及去想萬一他考不上怎麼做安慰、疏導。

她感覺到瞭,這也是個麻煩事。

現在她能做的是親瞭親超超的小臉,說,媽媽給你加油。

媽媽南麗、爸爸夏君山帶著兒子超超,來到瞭翰林小學門前小廣場的時候,是早上8點。

小廣場上早已人頭攢動,一片聲浪,“今年4000多娃裡選不到200個哪……”

在稠密的人群中,超超看到瞭“雅泰幼兒園”同班同學張苗、毛東東、方歌悅、王凱……還有“考能”裡的“課友”李蘭芽、陳遠帆、吉貝……

除瞭熟人,那座卡通風格的校門,同樣吸引瞭每個來到這兒的小朋友,因為它很像格林童話裡的城堡。而校門內,那些彩色積木造型的教學樓,紅、黃、藍、白,一派絢麗,像兒童樂園。

站在小廣場上向學校眺望的大人、小孩,今天都是一身盛裝。

在人群中,夏傢“三人組”毫不遜色:媽媽南麗一身裁剪精致的玫紅小洋裝,拎一個迪奧紅包,喜氣沖天;爸爸夏君山穿著黑色緊身運動款長袖T恤,削瘦、精幹到像一道閃電,瘦身成果一覽無遺;兒子超超,紅襯衣配灰毛衣,襯著白皙的小臉,小小的他竟也有瞭幾分儒雅。

8點半,校門打開,傢長孩子分時段進入校園。

當南麗、夏君山、超超一傢,聽從學校工作人員的安排,從城堡般的大門走瞭進去後,他們將分別沿著三條道,進入各自“考小學”歷程的AB兩面。

兒子超超的A面。

超超在教學樓“學生面談”入口處,像一隻小羔羊,與爸媽分開,被排進瞭一條小孩的隊伍,10人一隊,超超排第4個,超超幼兒園同學張苗剛好排在他身後,是第5個。

教學樓前,一下子形成瞭無數這樣的小隊,一個個小娃,像一串串安靜的小螃蟹(他們都已被傢長反復教過瞭,今天絕不能吵)。

隨後,他們被帶進教學樓,以小隊為單位,接受各輪測試,為時3小時,包括每隊在各間教室門外等候或在指定場地合作遊戲的時段。

孩子們魚貫穿行,在他們頭頂上方的許多個角落裡,一臺臺攝像機的監控鏡頭,在悄悄對準他們。

這個上午,超超跟著自己的小隊,穿梭於不同的教室,無論拼音、看圖說話、說反義詞,還是算術、等量代換、數字九宮格、找規律,他都一路順溜,並表現瞭如下亮點:

在1號教室,進門的時候,超超熱心撿起瞭一把跌倒在門邊的掃帚(這在“考能”是有被訓練到瞭);在2號教室,當老師還沒來得及對他說“你好”的時候,他先說瞭“老師您好”,老師用英語問他叫什麼名字,他用英語回答;在4號教室,才藝表演,他用英語講瞭“小蝌蚪找媽媽”(爸爸教的);在5號教室,聽故事排順序,他排得幹脆利落;在7號教室,他腦筋一轉,猜出瞭“小明不穿高跟鞋,小明換燈泡不用梯子,小明是誰”,他說,小明是姚明……

總之,超超人生中的第一場升學考是順利的。

爸爸夏君山的A面。

兒子被編隊帶走之後,傢長們也被分成瞭幾組。夏君山、南麗這組先被領進瞭一個階梯教室,做一張卷子。

“一上來就考哪。”有人在嘀咕,被老師聽見瞭,老師笑道,這不是考,這是問卷,是幫大傢梳理育兒心得,也有助我們瞭解孩子成長信息。

南麗、夏君山兩口子,一起看問卷上的題,“我最喜歡的食品是___________”(爸爸填)、“我最喜歡的風景地是___________”(媽媽填)、“最打動我的一本書是___________”(爸爸填)、“我孩子最喜歡的禮物是___________”(媽媽填)、“我孩子最難得的一次體驗是___________”(爸爸填)、“我們對孩子最大的期待是___________”……

兩口子填到“雙休日我傢經常一起參加的活動是___________”,他們填上瞭“補課”,還覺得挺機靈的,這說明有多重視學習啊。呵,也確是事實。

接下來,就大眼瞪小眼瞭,依然是填空,每題5分,你填吧——“子曰:‘弟子______________________,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______________________,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子路曰:‘願聞子之志。’子曰:‘老者___________,朋友信之,少者___________。’”、“一粥一飯,___________;___________,恒念物力維艱。”、“凡事___________,得意不宜再往。”、“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氣調為___________,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冕。”……

交瞭卷,吐著舌頭從教室裡出來,接下來才是真正的大戲,夏君山和南麗也被分開瞭,因為工作人員說如果一傢來瞭兩位傢長,派一人做代表參加“傢長面談”就可以瞭,另一個可以去做問卷。

前者,就是傳說中“可能會連累孩子”的“傢長面試”,眾所周知。

而後者呢?什麼,還要做問卷?剛才不是已經做瞭嗎?

工作人員說,這次是“自願”,反正你們在外面等也是等,如果有興趣,可以來做做題,問卷上的題有一定難度。

哪怕再“自願”,這項目既然擺在這兒,傢長多半都會參與,不參與萬一對小孩不利呢。

那麼誰面談誰做題?一眾爸媽,有人犯難。工作人員笑道,代表傢庭最高水平的去“面談”,比較會做題的去做問卷唄。

他說得有些調侃,卻影響瞭南麗、夏君山今天的決策。

原本,這“面談”該由媽媽南麗擔當,但此刻南麗突然改瞭主意。她想,不是說做題很難嗎,自己陪歡歡做瞭兩年奧數習題,這方面一定強過老公,而“傢長面談”呢,自己雖已做足準備,但老公夏君山是每天上課的人,表達不會弱,甚至可能更好,不是說代表“傢庭最高水平”嗎,他博士、教授這名頭,去外面官場、職場競聘可能沒啥用,但在這教育的場子裡還是相當拿得出手的,再說,看今天這些傢長的樣子,參加“面談”的多半是媽媽,去瞭他這麼一個男的,會給人更多印象,加上他是大學教授,對小學面試老師來說,心理上會有些仰慕吧。

還是爸爸去面談吧。

南麗料事如神,這個選擇沒錯,當夏君山走進“傢長面談室”時,他發現,除瞭自己,這一組其餘5位全是媽媽。

他跟這5個媽媽圍坐成一圈,被一位利落、靚麗的女主考官輪番提問。

女主考官問她們較多,問他較少,她問她們的問題較難搞(有兩位媽媽回答時身體和手腳都在發抖,如“坊間傳我們學校壓力大作業多,你怎麼看,你希望壓力如何”),她問他的較單一(從他的職業,向他提瞭有關英語教育的幾個問題。這是他的專長哪),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誰讓他是男人,育兒的事,總是媽媽為主,沒人會太為難男人。

所以,從這個角度說,他是順的,讓他這個爸爸來,也是對的,尤其讓他這個大學教授去應對小學面試女性考官,也是符合邏輯的。

南麗的A面。

南麗走進教室,卷子發下來,一看題,她心裡叫苦,滿目圖形,也不知是啥意思。

她盯瞭一會兒,知道是考邏輯。而耳邊,其他傢長在發出“嚶嗡”之聲。南麗知道他們也做不出來。

她心裡就起瞭情緒:考個小學,可把爸媽考到墻角裡去瞭,看樣子今年要從4000多娃裡選出這5%,200個,在考智商遺傳學理瞭?

她想,別到時小孩過瞭我沒過,砸在我這媽的手裡瞭。

她讓自己靜下心來,趕緊做題。後來她做出瞭幾道。

她想,這麼講來,由我來做題也是對的,總比老公能多幫超超弄幾分回來。

這一天中午12點,當南麗、夏君山、超超“三人組”從校門口出來,這一切總算過去。

大人小孩的臉上,都有透瞭一口氣的神情。

作為女人,南麗的情緒比較興奮,話比較多。

她對老公說,這題目坑爹,但估計別人也做不出多少。

她對兒子吐舌頭,把自己的臉貼在他像被考得像小蘋果一樣紅彤彤的臉頰上,說,媽媽如果是笨媽媽,你別怪媽媽噢,怪不怪?

她又扭頭過來,對老公說,真是措手不及,我敢肯定,明年會有更多的媽媽去“考能”上傢長雞血班,你信不信?

果然,她話音剛落,一群等在校門口的培訓機構的人,向他們擁瞭過來,請他們回憶剛才考瞭啥。

每一個牽著小孩出來的傢長,都會被他們如此虔誠相待。

而南麗一傢,也像多數剛考完情緒還沉浸其中的人一樣,樂意傾訴,他們仨東一句西一句地回憶著,那些人飛快地記錄。

尤其超超,一群人單腿跪在他的面前,這小娃嘴裡說出的每個字句,都被他們手裡的錄音筆、筆記本收錄瞭。

好多傢長也圍過來聽,到後來,四下一片唏噓,都說,哎,你們培訓機構明年是不是又有內容策劃方向瞭?

夏君山一傢三口,在翰林小學附近的快餐廳裡吃瞭已經過點瞭的午飯,出來時已近3點,他們就趕往“蓓蕾坑班”,等歡歡下課。等歡歡出來後,又一起去瞭“必勝客”吃晚飯,也算慶祝?“幼升小”的初戰結束,雖還沒有戰果,但小男孩超超的“童年高考”確已完結。

這一天當他們回到傢,已經有點晚瞭,等歡歡做完作業,南麗也哈欠連天,累瞭一天瞭,終於熄燈休息瞭。

這作為“童年高考”的奇特一天也終於落幕。

但,生活遠不是如上的A面。

像這樣的夜晚,如果你站在這星球的高處,鳥瞰這座城市裡的這一傢人,你會發現,其實在這一天的歷程中,夏傢大小三人都悄悄地走過瞭各自的另一面,即B面。

兒子超超的B面。

超超所在的小隊被領進教學樓後,走過樓梯轉角那一刻,排在超超身後的幼兒園同學張苗突然問超超:你怎麼來瞭?

張苗說這話的口吻,讓超超有點不舒服,好像別人不能來。

平時在幼兒園,張苗說話也常這樣拽,有點霸道,所以超超不太喜歡他。

超超就低聲說,那你怎麼來瞭?

他的口吻同樣戮到瞭張苗,張苗就推瞭超超一把。因為是站在樓梯上重心難控,超超就摔倒瞭,超超還沒來得及站起來伸手做回擊,前面帶隊的老師就叫起來瞭,哎,怎麼打架瞭?

老師趕緊走下來,把超超拉起來,把兩個小孩分開。老師說,這個時候怎麼能打架呢?

這一切被轉角上方的那隻攝像機拍下瞭。

爸爸夏君山的B面。

上午入場後,當夏君山和另外5位媽媽圍坐一圈,面對那位高挑、利落的女主考官時,別的傢長心情緊張,而夏君山整個就懵逼瞭。

這不是華梅梅嗎?

9年前他曾經帶過班的一個學生,一個很要強的女生。

他腦子“嗡嗡”直響,感覺麻煩大瞭。

(是的,他面前的這女主考官,還真是翰林中學副校長華梅梅。今天因為傢長小孩實在太多,所以“翰林”教育集團從翰林中學調集瞭全部初中老師過來相助。)

夏君山臉帶尬笑,視線避閃著這位昔日的學生,心裡惶然,感覺很糟。

這有點怪吧。按理說,“幼升小”面試遇上主考官是熟人,還是自己的學生,這運氣不錯。何況,這主考官好像也明白,不是嗎,整個過程,她乖巧到就隻問你有關英語教育的心得?這學生做得還不夠嗎?

是這樣。但對夏君山來說,卻不是這樣的邏輯。

為什麼?

因為,他這學生華梅梅,當年幾乎可以說是帶著一腔埋怨,離開瞭學校。而這埋怨與他這個班主任有關。

記得,那是華梅梅畢業那年,學院有一個留校做輔導員的名額,作為班長的華梅梅跟“學霸”馮婉爭得互不相讓。兩個學生各有千秋,班主任夏君山最後定瞭個性更適合學術氛圍的馮婉(事後證明,他的眼光也沒錯,後來馮婉一邊做輔導員,一邊攻碩攻博,如今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做訪問學者),他有他的理由,但華梅梅鋪天蓋地的委屈也有她的理由,她對著夏老師哭泣:“我哪裡差瞭,我4年總成績比她高8分,我是班長,為班上做瞭這麼多事……”因為這事,華梅梅顯然有瞭心結,這個班畢業後的每次同學會,她從來不來,跟班主任夏君山也沒什麼聯系。

你說,今天輪到她考夏老師瞭,換你是夏老師,你啥心態呢?

並且,你還是為瞭你那寶貝兒子而來的。

夏君山眼神避閃,心裡明白她也認出瞭自己。

怎麼可能不認出來呢?剛才不還自我介紹瞭嗎?

但她的表情裡,卻沒有一點認出來的意思。

從考場紀律來說,這可以理解,並且她做得相當到位。

但在她心裡如何在想,有沒有想打一聲招呼的想法呢?

他想,我主動打招呼沒關系,隻是,這在如今的她看來,是不是會有想火線套近乎的意思呢?

他想,我哪怕再想,也不敢奢望,你就放心好瞭。

他還想,她想打招呼嗎?誰知道呢?

所以,夏君山從考場出來,就知道不妙。他惶恐到都沒敢跟老婆南麗說這事。

說瞭會是一種怎樣的效果呢?

那就等於把一盆冷水潑到瞭老婆和兒子充滿期待的臉上吧?

所以,此刻夜深人靜,躺在床上的夏君山心裡忐忑,無法入睡。

南麗的B面。

上午交卷時間到瞭,南麗還沒做完題目。

她從教室裡出來,坐在樹蔭下,等還在考的老公和兒子。

她等得有點心焦,就掏出手機,研究剛才用手機拍下的那些題目,琢磨瞭半天,還是想不出來,她就把題目發到瞭朋友圈。

她寫瞭一句:問萬圈,誰做得出?“幼升小”媽媽表示自己被考暈瞭。

這條“考暈瞭”,甫一亮相,就暈倒瞭整圈的朋友們,他們回應過來的是一個個又哭又拜又囧的表情符。

他們說,“啥大招?”“題目也看不懂,怎麼做?”“笑死瞭”“我老公也被關進去做瞭”“幺蛾子”……

南麗坐在樹蔭下,跟他們互動,在一片大呼小叫中,感覺到瞭些許安慰。

等老公、兒子從考場裡出來後,南麗就沒再去管它瞭,接下來就一傢人一通忙亂,一直到晚上入睡。

所以,此刻入睡瞭的她一定沒想到自己發的那條“考暈瞭”,從中午到現在,一直在網上飛快地流轉,已傳遍瞭全城,甚至傳到瞭外地。

是她朋友圈裡為數眾多的媒體同仁的轉發,讓“考暈瞭”有瞭這樣的輻射力,並發酵成一個引來無數眼球關註的新聞事件。

除瞭眼球,它甚至引來瞭“集體做題”的熱潮。

比如此刻,在這城市許多透著燈光的房間裡,無數人對著手機就在做這些題。

還有一堆人在網上調侃:“不聰明的你,沒生娃的資格瞭”“別去考,就不自取其辱瞭”、“老大不努力、少小徒傷悲”、“我承認我拖瞭小孩的後腿”、“我全做對瞭,尚無女友,有意共同育娃者請回”……

這一刻,睡不著的,除瞭網上的人馬,還有“翰林”校方。

校方從下午開始,就面對瞭蜂擁而來的各路采訪電話,一直到深夜,他們還在招架。

校方有些亂瞭:這動靜也實在太大瞭,看樣子問卷調查讓人做這題是過瞭,那麼是誰先傳出去的呢?

他們對打來電話的人解釋:傢長問卷調查與招生結果不掛鉤,是請傢長自願做做的,是開動腦筋。

這一刻,睡著瞭的南麗,如果知道這一切,她還會睡得著嗎?

《小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