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老頭在石桌上下棋,葉美蘭的父親葉茂站在一邊看棋,看著看著就指手畫腳說起棋來。不到半日,他先指點老艾頭殺瞭大肚黃,又指點大肚黃殺瞭高佬曾,再指點高佬曾回過槍來殺老艾頭。老艾頭那張老臉就撐不住瞭,他放下手中的大茶缸說:“老葉你來,我和你下。”
葉茂卻不肯,端著架子推瞭幾下。老艾頭是北方人,火上來瞭,卷著在南方待瞭大半輩子也沒放平的舌頭質問葉茂:“我說老葉你什麼意思呀,操我那兒?”
葉茂不以為然道:“丟!說一下棋而已嘛,又不是故意的。”
老艾頭氣急反笑道:“操瞭人,還說不是故意的。”
葉茂也火瞭,他是本地人,本來不說“操”說“丟”的,這時候為瞭便於溝通,就臨時用起瞭老艾頭的語言,一梗脖子道:“我就操瞭,怎麼樣吧!”
老艾頭大罵道:“丟!看誰操誰!”
說時遲那時快,葉茂眼疾手快,照著老艾頭的光腦門飛快地拍出一掌,老艾頭猝不及防挨瞭一記,奮起還擊。等旁邊的人拉開兩位工人老師傅,老艾頭已經吃虧,吃瞭偷襲的額頭掛彩不算,腳踝還傷得不輕。
艾傢當即告到派出所,老艾傢的兩個小子放出風來說要揍葉茂。葉茂老婆不敢責備驍勇善戰的男人,兒子葉陶壓根兒找不著人,老太太隻得慌慌張張地打電話央求女兒葉美蘭出面擺平。
葉美蘭接到消息哭笑不得,連忙趕去醫院探望。她看到老艾頭確實傷得不輕,不由得又是替老艾頭著急又是替葉茂擔心。
葉美蘭很清楚現在啥都貴,尤其看病和上學。一向節儉的她忍著一陣陣的肉疼,遞上準備好的五千塊錢,一番誠意好歹暫時平息瞭艾傢的怒火。
葉美蘭回到娘傢,看著葉茂一頭花白的頭發,半天才說瞭一句:“爸啊,您看您都這把年紀瞭,讓我說您什麼好呀!”
葉茂大聲回應道:“怕啥!大不瞭我去坐監,不連累你們!”
葉美蘭拖長瞭聲調說:“你要再這麼說,我就不幫你交今年的水電煤和手機費瞭。”
葉茂好漢不吃眼前虧,換個話題說:“你弟弟想學開車,要不你去給他交一下培訓費。”
葉美蘭警惕地問:“要多少?”
葉茂一擺手:“不多,四千就夠瞭吧?”
葉美蘭很不滿:“葉陶學開車幹什麼?他那個脾氣,就算有車讓他開,保不準哪天就給你惹出事來。萬一他學你的樣,把誰的頭打破,我賺的還不夠賠人傢的。”
葉茂假裝沒聽見葉美蘭那句“萬一他學你的樣”,依然毫不偏離主題:“那你說怎麼辦,難道讓他一輩子遊手好閑嗎?學會開車總是多一項技能嘛。”
葉美蘭沒好氣地說:“我剛幫你賠瞭人傢五千塊,你們還有完沒完?這樣下去,孫建冬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給你們花的。這不是掠奪式開采嗎?”
葉茂樂瞭:“你還真是有大學文憑的人瞭,說起話來文縐縐的。我掠奪你瞭?誰讓你給老艾傢五千塊的?我說瞭讓你給嗎?”
葉美蘭一跺腳:“你就等著我和孫建冬離婚吧!你們這些破事,我都不敢告訴他!”
葉茂老婆心軟,她很想利用葉美蘭,但是也替女兒擔心,五千元在她看來不是小數,她不由得擔心起來:“建冬怎麼說?你們沒吵架吧?”
葉美蘭囑咐父母:“你們可千萬別在他面前提這事,我哪裡有臉和他說。”
葉茂不愛聽,他一拍桌子:“怎麼沒臉瞭?”
葉美蘭不理他,徑自走瞭。
過瞭兩天,葉茂老婆從外邊一回到傢,就喜滋滋地從包裡拿出一個牛皮紙袋給葉茂看:“四千呢!”
葉茂很得意:“我早告訴你瞭,她拿得出這筆錢。”
他老婆使勁點頭表示佩服的意思,喜滋滋地說:“還是你說得對。”
葉茂受用地哼哼瞭兩聲,問老婆:“你前兩天不是說頭暈嗎,怎麼樣瞭?”
“沒關系,我自己知道。”
葉茂一揮手:“你知道什麼!難道你是醫生嗎?過些日子你去和美蘭說,我們倆要一起去檢查一下身體,叫她給你兩千塊吧。”
他老婆吃瞭一驚:“廠子裡今年不是組織我們做過體檢瞭嗎?再說,檢查身體也要不瞭兩千呀。”
葉茂很有見識地說:“老年人一年應該檢查兩次。廠子裡組織我們做的體檢,一個人才花一百來塊,現在排骨都要十二塊一斤,一百來塊能頂啥?盡做些不咸不淡的項目,管什麼用!真有病也查不出來—總之叫你去要你就去要。”
葉茂老婆很遲疑。葉茂狡黠地教導她:“我們兩個老的身體好,不拖累美蘭,就是對她最大的支持。如果我們身體有問題,要她照顧,她才麻煩大瞭。”
直到萬傢燈火的時分,葉陶才拖拖拉拉地回傢混飯。葉陶長得像葉茂,高大英俊,能說會道,挺招女孩子喜歡。同時,也和葉茂一樣,葉陶說話做事都有點兒不靠譜。
區別於葉美蘭的循規蹈矩、按部就班,葉陶頗有些小聰明,就是不肯用功,念瞭個計算機應用的大專,畢業後眼高手低,二十六歲的人瞭,工作換瞭幾份,難得有一份能幹得超過一年。但是他並不氣餒,他葉陶相貌堂堂,對於“找個好老婆少奮鬥二十年”的目標,充滿信心。至於“好老婆”的標準,首先就是賺錢的能力要好,至於模樣,隻要別自己看著難過就行!
應該說,在葉傢,葉陶算是有點兒戰略思想的。他認為,出身不能選擇,道路可以選擇—既然大學沒考好,失去瞭人生第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弄得就業上步步落後,現在就更要在擇偶上好好把握,這是人生第二次改變命運的機會。他可不願像有些男人那樣,傻乎乎地找個無能的老婆,累死自己。
飯桌上葉茂想起葉陶幫他賣摩托車的事兒,問葉陶:“我的車呢?”
葉陶順口說:“賣瞭。”
葉茂一伸手:“錢呢?”
葉陶隻顧吃,頭也不抬地說:“花瞭。”
葉茂瞪圓瞭眼睛:“你說啥?”
葉陶這才抬臉望瞭他一眼:“有筆生意急需用錢,我拿賣車的錢先給墊上瞭。”
老頭嗖地立起身子,四處找傢夥想收拾葉陶。葉陶好言相勸:“您老人傢別動氣,回頭我一擋,小心傷著您。”
葉茂老婆慌忙上前拉他,葉茂一時找不著順手的武器,想想自己確實不是葉陶的對手,隻好幹拿手指著葉陶:“敗傢子!你個啃老族!吃定老子瞭是吧?!”
葉陶不愛聽瞭,他一扔筷子,嗓門比葉茂還大:“我怎麼敗傢瞭!不就借你倆錢,至於嗎?哦,一千五百塊,這就算我啃你瞭?那你不是早把我姐啃得骨頭都不剩瞭?”
葉茂被他拿這話一頂,氣得滿頭花白的頭發,像疾風中的枯草那樣抖起來瞭,葉陶見把父親氣得過瞭點,扔下句空話:“又沒有多少錢,等我和朋友做完這筆生意就還你!”說罷一溜煙跑瞭。
葉陶從傢裡跑出來,獨自在小區裡漫無目的地走瞭一圈,一時沒想好上哪兒去。正瞎逛著,忽然看到,在一幢水泥外墻的舊樓下,一個女孩獨自一人站在一樓的公共防盜門前發愁。葉陶湊過去一看,原來,一把斷瞭一截的鑰匙正塞在防盜門的鎖孔裡。
閑著也是閑著,仗著爹媽給的高大英俊,葉陶上前熱心地問人傢:“要幫忙嗎?”
女孩聞聲轉過頭來,有點警惕地看瞭他一眼。
葉陶馬上理解地稍稍退後瞭一步,很有禮貌地自我介紹道:“我們傢住五號樓,離你這兒很近。你叫保安瞭嗎?”
女孩點點頭,似乎對葉陶的來歷放心不少,她有點焦急地指著那截斷鑰匙說:“不知道是誰,把鑰匙折斷在裡面,不弄出來就跑瞭。保安讓我在這兒等樓裡的人出來。可我都等瞭好一會兒瞭,也不見樓裡有人出來。”
這是一幢有著二十來年樓齡的舊樓,公共防盜門顯然安裝得很馬虎,幾根稀稀拉拉的鐵桿,上端都沒有封頂,露出一點空間正好夠一個人的身子擠過,身手敏捷些的人,要想攀越過去不算十分困難。
葉陶看瞭看地形,對女孩說:“我翻過去,從裡面把門打開。”
女孩心中求之不得,卻又不好太過直接,便拿捏分寸,表現出輕度的不好意思說:“能行嗎?那你小心點。”
這時候,旁邊小雜貨店的老板也踱過來看熱鬧,他是認識葉陶的,叫瞭聲:“阿陶,這麼熱心!”
葉陶常年運動,練就一副敏捷身手,這時候發揮瞭作用。他順利地把自己的身子擠過防盜門上方的那條縫隙,隻是防盜門頂端生瞭銹的粗糙鐵條不知趣地把他的襯衫鉤瞭一下,發出棉佈撕裂的聲音,他在黑暗中低聲罵瞭一句粗話。
女孩站在地下仰著個腦袋,聽到動靜有點擔心地問:“怎麼瞭?”
葉陶沒有說話,他看清地面平坦,就跳下地來,得意洋洋地打開防盜門,放女孩進去。
女孩這時候才顧得上就著影影綽綽、半暗不亮的燈光仔細觀察葉陶。她驚喜地發現,先前光註意到這助人為樂的身段不錯,沒料想居然臉盤子也令人垂涎欲滴!再一看,挺面熟:這人長得怎麼這麼像電影演員佟大為!聲音跟動作都像!
女孩想,長這麼帥是不需要當流氓或者搶劫犯的,否則不是浪費資源嗎?她不由對人傢添瞭三分放心四分好感,再一看,葉陶的衣服都讓鐵條給鉤破瞭,又多瞭幾分過意不去。她打消顧慮,熱情地邀請葉陶道:“我就住三樓,上去喝口水吧。”
葉陶反倒猶豫瞭,他覺著這麼黑乎乎的晚上,又不認識人傢,不過順手幫著翻瞭個墻,上人傢一個陌生女孩傢不合適,加上雜貨店老板在旁邊看著,他更不好意思這麼跟著上樓瞭。
葉陶這一猶豫,女孩對他更放心瞭,她說:“你衣服都掛破瞭,要是連水都不喝一口,我真的不好意思。”
葉陶這才無可無不可地點頭應允,雜貨店老板在邊上呵呵傻笑瞭幾聲湊趣,葉陶聽瞭直想捏住他的脖子好讓他閉嘴。
一樓好歹還算有點昏黃的燈光,兩人一轉彎,樓道裡就一點燈光都沒有瞭,兩人一路摸索著上到三樓。女孩掏出鑰匙,葉陶機靈地摁瞭一下手機的鍵盤,給她照亮。等她打開門一開燈,葉陶卻吃瞭一驚,他完全沒有想到,在這樣一幢粗陋陳舊的建築裡,會有這樣配置的人傢!
這是個兩房的小單元,客廳的尺寸不大,所有的傢電也都小巧玲瓏。引起葉陶註意的是,從傢具到電器,從窗簾到拖鞋,明顯是一水兒嶄新的貨色。就連日光燈都格外明亮,一看就是新換上的名牌燈管,不像葉傢,所有的燈管似乎都患上瞭營養不良,夏天不亮冬天不暖。
女孩從冰箱裡拿出一聽可樂,熱情地拉開瞭才遞到葉陶手上。葉陶認真地看瞭看她,臉盤有點兒大,一米六五上下的個子在南方還算高挑。
女孩拉瞭張餐椅在他對面坐下,笑瞇瞇地說:“我叫沙當當,怎麼稱呼你呀?”
“我?我叫葉陶。你不是本地人吧?”
“嗯,我是成都人,這是我剛租的房子。”
葉陶很驚訝:“你一個人租兩房的房子?”
沙當當自豪地介紹:“對。我讓房東把原先的那些破爛傢具都搬走瞭,然後找人把墻粉刷瞭一遍。你現在看到的這些傢具呀、電器呀,還有窗簾,都是我自己一樣一樣買回來的!怎麼樣,還看得過去吧?”
葉陶使勁兒點頭:“很不錯!你真能幹!這得花不少錢吧?”
沙當當得意地賣弄:“也不算很多錢:二十一寸的彩電,飛利浦的,促銷,才九百多,跟白送差不多瞭;這海爾的小冰箱,一千出頭,我自己一個人住,夠用瞭;全自動洗衣機,我買瞭個三公斤的,我的要求是能洗毛毯就行瞭,也差不多一千塊—這牌子是松下合資的,我父母傢就用的這牌子,挺好使的。”
沙當當說得來勁,索性起身邀請葉陶參觀自己的勝利成果。她指點著說:“臥室裡的空調和衛生間裡的熱水器都是房東的,這兩樣安裝起來太麻煩,我懶得整那麼大動靜瞭,以後帶走也不方便。”
“帶走?你剛來就想再搬呀?”
“那倒不是,我已經跟房東簽瞭半年的合同,可我以後總得自己買房吧?我想住到天河去。現在這不是暫時過渡過渡嘛。”
葉陶驚訝地看著沙當當,不由自主地提醒說:“天河的房子很貴的。到那裡買,不合算吧?”
沙當當充滿信心:“我知道。我覺得還負擔得起,等我在廣州站穩腳跟,就開始考慮買房。”
葉陶急於搞明白沙當當的身世,試探道:“那你在這兒有親戚朋友嗎?”
沙當當歪瞭歪頭,狡黠地看著葉陶:“我在這兒沒有親戚,不過你就是我的朋友嘛。”
葉陶被沙當當的熱辣感染,立馬大膽地接過她的話頭:“等你有空,我帶你吃遍廣州玩遍廣州。”
“幹嗎要等以後呀!今天你幫瞭我,我還沒謝你呢,就現在,我請你去吃宵夜怎麼樣?”
“樓下那鎖還沒解決,保安八成指望不上瞭,我們去找雜貨店的老板借個工具,把那半截斷鑰匙取出來吧,不然,回頭你還是進不來。”
沙當當見葉陶這麼替她著想,很是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