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天,天空中到處飄揚著五星紅旗,而靜安郵政所裡最大的變化是郵差身上的制服,全部由黃色換成瞭綠色。換裝後郵差們擠在收發室的窗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說衣服還可以,就是頂著個綠帽子走街串巷的,有點不像話。大傢哈哈大笑,仲良咧瞭咧嘴,一扭頭就看見瞭蘇麗娜。她站在郵政所的大鐵門旁,穿著一件發白的士林佈棉褂,就像個打雜的女工,蒼白的臉色卻更像是從醫院出來的病人。
當天晚上,仲良用瞭很大的勁解開蘇麗娜的棉褂,就被佈滿她身體的瘡疤驚呆瞭。那些凝結的傷口就像一張張歪曲的嘴巴,猙獰而醜陋。仲良好久都說不出一句話來。蘇麗娜卻不動聲色地把衣服脫光,躺下去,輕輕地拉過被子蓋上,靜靜地看著仲良,一直到他在邊上躺下來,把她連同被子一起緊摟進懷裡,她的淚水瞬間湧出眼眶。
那天,就在米行開門的時候,蘇麗娜遇見瞭帶隊來抓捕米行老板的陳泰濘。
穿著美式軍裝的陳泰濘從車裡下來,讓便衣松開米行老板。他指著被軍警圍在街當中的顧客們,問哪個是跟你接頭的人?陳泰濘說,指出來就放你一條生路。
我是做買賣的,我跟誰接頭去?米行老板眨著眼睛,驚恐而無辜地說。
米行老板被押上車後,陳泰濘開始審視人群中的每張臉,他看到瞭蘇麗娜。他愣瞭愣,走過去,嘆瞭口氣,說,原來是你。
我是來買米的。就算坐在陳泰濘的審訊室裡,蘇麗娜還是這句話。
陳泰濘搖瞭搖頭,說,你不該回上海。
當初你就不該送我走。蘇麗娜想瞭想,又說,現在也不該抓我來。
當初送你走,是我長官的遺命。陳泰濘盯著她的雙眼說,現在抓你,是我的職責。
你抓錯人瞭,我隻是個老百姓,我是在那裡排隊買米。
陳泰濘又搖瞭搖頭,他要蘇麗娜說出她來上海的任務,還有她的上線與下線,你們的接頭方法、時間與地點。陳泰濘說,我們都沒有時間瞭。
當晚,蘇麗娜被銬在刑房的柱子上,在一片男人與女人的慘叫聲中度過瞭一夜。第二天一早,她接著被提審,到瞭下午就開始受刑。一連好幾天,蘇麗娜在刑房裡幾乎嘗遍瞭所有刑具後,像條骯臟的破麻袋一樣被丟進牢房,再也沒有人問過她一句話。
一天深夜,蘇麗娜在一片槍炮聲中被架出牢房。院子裡的行刑隊正在處決犯人,一陣槍聲響過,她被扔在一雙皮靴前。
陳泰濘蹲下身,撩開凝結在她臉上的頭發,說,我來送你上路。
蘇麗娜無力地閉上眼睛。又一陣槍聲響起,滾燙的彈殼濺在她臉上,她就像個死人一樣無知無覺。
陳泰濘嘆瞭口氣,站起身,猶豫瞭一下,從軍裝口袋裡掏出一枚青天白日的徽章,若有所思地看瞭會兒,把它丟在蘇麗娜的面前。然後又扭頭對行刑官說,送她回牢房。
行刑官說,長官,我接到的命令是就地處決。
我的話就是命令。陳泰濘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院子,跳上等在門外的吉普車,對司機說,走吧,去吳淞口碼頭。
兩天後,當解放軍士兵沖進監獄,他們用槍托砸開牢門,蘇麗娜已經奄奄一息。她在醫院裡躺瞭半個月後,才對一位來給她做記錄的解放軍女兵說,我要見你們長官。
女兵說,解放軍隊伍裡沒有長官,隻有首長。
那讓我見你們首長。蘇麗娜說。
可是,解放軍的首長並沒有馬上來。蘇麗娜在病床上足足等瞭兩天,才看見那名女兵帶著一個穿黃佈軍裝的中年男人進來。女兵說,這是我們的陳科長,你可以說瞭。
蘇麗娜在病床上坐直身子,說她叫蘇麗娜,她是組織在上海辦事處的情報員,她的代號叫佈谷鳥。她的領導是潘先生,有時他也叫狄老板、楊秉謙、胡非與施中秋。
陳科長點瞭點頭,說,你還是先說說漢奸秦兆寬吧。
蘇麗娜的眼睛一下變直瞭,看著坐在她面前的這對男女,很久才說,他不是漢奸,不是的。連著一個多星期,醫院的病房幾乎成瞭審訊室。蘇麗娜躺在床上開始回憶,從她第一次參加示威遊行開始,斷斷續續一直說到躺在船艙的夾層裡離開上海。蘇麗娜始終沒提過徐仲良,好像她的生命中從來不存在這個男人一樣。蘇麗娜最後說,你們找到潘先生一切就都清楚瞭。可是,潘先生早在1942年就犧牲瞭。陳科長說,楊復綱烈士遭叛徒出賣,在撤往蘇區途中被敵人殺害在宿遷城外。
蘇麗娜這才知道潘先生的真名原來叫楊復綱。她再也不說話瞭,把目光從陳科長的臉上一點一點地收回,拉起被子,慢慢地躺下去,像隻蝦米一樣蜷緊瞭身體。
幾天後,蘇麗娜離開醫院被關進一間屋子,每天都有面目不同的解放軍幹部來提審她,可問題始終就這麼幾個:你是什麼人?替誰工作?你的任務是什麼?你的聯絡人是誰?你們用什麼方法、在哪裡接頭?
蘇麗娜每次都像夢囈一樣,反復說著她是上海辦事處的情報員,她的代號叫佈谷鳥,她的領導是潘先生,也就是革命烈士楊復綱。直到三個月後的一天,陳科長讓衛兵打開房門,對她說,你可以走瞭。
蘇麗娜坐著沒動,忽然用挑釁的目光直視著他,說,你們不懷疑我瞭?
陳科長迎著她的目光說,也沒人能證明你。
那我現在是什麼?蘇麗娜仍然直視著他。
至少你當過百樂門的舞女。陳科長想瞭想,說,你還當過汪偽漢奸與中統特務的情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