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上,仲良跟往常一樣離開傢,但沒有去靜安郵政所上班,而是直接走進上海市公安局的大門。他把那個銀制的十字架放在陳科長的辦公室桌上,一口氣說,我的代號叫鯰魚,我曾經是蘇麗娜同志的通訊員,我可以證明她的身份。
整整一個上午,都是仲良一個人在說。到瞭午時,陳科長站起來打斷他說,先吃飯吧,吃完瞭再說。下午,仲良一直說到天近黃昏,陳科長又站瞭起來說,我們確實查證過那些情報,也知道有鯰魚和佈谷鳥這兩個代號,可我憑什麼相信你說的?
仲良想瞭想說,還有人可以證明。他說,隻要你們找到克魯格神父,他能證明我就是鯰魚。陳科長笑瞭,說,你想我們去找個美帝國主義的特務來證明你?
一個月後,仲良再次走進陳科長的辦公室。陳科長翻開一份卷宗說,我們已經證實你是徐德林烈士的兒子,1936年你接替他在靜安郵政所擔任郵差,你認識我們的地下情報員周三同志,我們還瞭解到你在解放上海的戰鬥中表現突出,差點犧牲在攻打招商局貨倉的戰鬥中,但這些都不能證明你就是鯰魚。
那你叫我來做什麼?
告訴你我們查證的結果。陳科長說,徐仲良同志,我理解你的心情。
我不要理解,我要證明。
陳科長說,我們隻能證明你在舊社會是名郵差,現在還是名郵差。
仲良點瞭點頭,再也不說一句話。他用瞭整整半天時間才回到傢裡。
這天晚上,仲良沒有趴在桌子上練字,而是提筆給副市長潘漢年寫瞭封長信。可沒想到的是,蘇麗娜第二天一起床就把信撕瞭,說還是算瞭吧,能活著她已經很滿足瞭。仲良說,不能算,我不能讓你背負這樣的名聲。
蘇麗娜的眼神一下變得醒目,盯著他看瞭會兒,又低下頭說,那我走,我去找個沒有人知道我的地方。
仲良慌忙拉住她的手,站在她面前,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蘇麗娜慢慢仰起臉,像個年邁的母親那樣伸手摸瞭摸仲良的臉,忽然一笑,說,你真傻,你想想那些死去的人,我們能活著已經很幸運瞭。
可是,仲良不甘心。他常常在下班後坐在郵政所的門房裡寫信,不僅把信寫給副市長潘漢年,還寫給陳毅市長,寫給公安部部長羅瑞卿,就是從來沒收到過回應。
有一天,尤可常嘆瞭口氣,提醒他再這樣下去會闖禍的。仲良一下勃然大怒,瞪著他說,你都能有個中國名字,她憑什麼要背個特嫌的名聲?
尤可常又嘆瞭口氣,閉瞭嘴,坐到一邊默默看著窗外的夕陽。
新中國的第一個國慶節剛過完不久,蘇麗娜在傢裡接待瞭一位特殊的客人。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她正坐在桌前糊火柴盒,這是街道上照顧她的工作。
蘇麗娜愣瞭愣,起身拉開門,就一眼認出瞭周楚康。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解放軍將校制服,站在門口等瞭會兒,說,不請我進去坐一下?
蘇麗娜就像個木頭人一樣,扶著門板讓到一邊。
周楚康環顧著屋子,在堆積如山的火柴盒前坐下,說,我來看看你。
蘇麗娜不吱聲,她唯一能聽到的就是自己的心跳。
周楚康又說,我知道,我不應該來。
蘇麗娜還是不吱聲,她在周楚康的帽簷下看到瞭他鬢邊的白發,許多往事一下堵在胸口。隔瞭很久,蘇麗娜總算憋出一句話,說,我跟人結婚瞭。
我知道。周楚康說,我還是想來看看你。
蘇麗娜是一點一點平靜下來的。她在周楚康對面坐下,隔著火柴盒問他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周楚康說他半年前就知道瞭這個地址,也知道瞭她現在的狀況。上海公安局曾兩次來他部隊外調,他們要瞭解蘇麗娜在1937年前的情況。周楚康說,如果當年讓我找到你,你絕不會是現在的樣子。
周楚康曾在上海找過她兩次。長沙大會戰時,他眼睛受傷,在去香港治療的途中停留瞭十天。他幾乎找遍瞭整個租界。第二次是抗戰勝利,他隨部隊由印度空投上海受降,周楚康動用瞭軍方與上海的幫會,還是沒能找到蘇麗娜。後來,他的部隊開赴東北,在四平戰役中他率部起義。現在,周楚康已經是解放軍四野的副師長。
我以為你死瞭。周楚康摘下軍帽,使勁捋著頭發說,當初,我連上海的每個墓地都找遍瞭。你就該當我是死瞭。蘇麗娜淡淡地說,你不該來。
周楚康點瞭點頭說,我知道。
沉默瞭很久後,蘇麗娜站起來說,你走吧,他要回來瞭。
周楚康站起來,看著桌上那些火柴盒說,我能幫你什麼?我會盡力的。
蘇麗娜搖瞭搖瞭頭說,不用瞭。
可是,周楚康走到門口,戴上帽子,盯著她的眼睛,忽然問,這些年裡你想過我嗎?
蘇麗娜怔瞭怔,但沒有回答。她站在門口,慢慢地挺直脊背,臉上的表情也一點一點變得慵懶而淡漠,就像回到瞭當年,又成瞭那個風姿綽約的軍官太太。
蘇麗娜看著周楚康轉身出瞭石庫門,很久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整個人也像是被抽空瞭一樣。關上門後,她一頭倒在床上,拉過被子,沒頭沒腦地蓋在身上,但還是覺得冷。
蘇麗娜冷得發抖,在當天夜裡就生瞭一場大病。
兩個月後,仲良在報紙上看到瞭周楚康犧牲的消息。他是志願軍第一位在朝鮮戰場上犧牲的副師長。回到傢裡,他對蘇麗娜說,記得你曾讓我打聽過周楚康的消息。
蘇麗娜停下手裡的活,愣愣地看著他。
有個志願軍的副師長也叫這名字。仲良說,報上說他犧牲瞭。
蘇麗娜低下頭去,緩慢而仔細地把手裡的一個火柴盒糊好後,看著他說,總有一天,我們都會死的,但我要死在你前面。
仲良問,為什麼?
蘇麗娜說,我不要你把我一個人留在這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