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蕩中的那場火燒瞭三天三夜,朱七就死在瞭其中,跟那些一望無際的蘆葦一起化為灰燼。那天的朱七以為日本兵會窮追不舍,他拉著胭脂的手拼命跑,可呼嘯而來的子彈與四處蔓延的火焰讓他們無處躲避。為此,朱七扔掉瞭火銃,連鞋子掉瞭都顧不上去撿,就知道緊抓著胭脂的手,幾乎是拖著她在前行。胭脂實在跑不動瞭,她猛地掙開朱七的手,倒在地上說不行瞭,她再也跑不動瞭。朱七喘得更厲害,說,你會被燒死的。
胭脂用力搖頭,說,那也比跑死好。
你死瞭,我娶誰去?朱七笑瞭笑,說,我來背你。
說著,他伸出手,人卻晃瞭晃,慢慢倒在胭脂的身上。胭脂摸到瞭一手的血,才發現朱七身上的黑緞長衫早已被鮮血浸透。一顆子彈不知何時在他肋下穿瞭個窟窿。
朱七就這麼死在胭脂身上。他在臨死之前伸手指瞭個方向,讓胭脂快跑。他說船就停在前面。可是,胭脂沒動,她的手上沾滿瞭熱乎乎的鮮血,根本沒有力氣推開身上這個男人。垂死的人是那樣的沉重。胭脂想不到自己會跟這麼一個男人死在一起,這場大火會讓他們的骨灰一起融入泥土。朱七這時把嘴湊到她耳邊,說他的錢都埋在瞭他們睡覺的床底下,他讓胭脂挖出來,回傢去,好好過日子。朱七說完把頭埋進胭脂懷裡,過瞭很久才仰起臉,看瞭眼被火光染紅的天空。朱七最後說,可惜我沒福氣做你男人瞭。
這是朱七留在世上最後的一句話。後來是趕上來的水匪背著胭脂找到那條船,一直到船駛出很遠,胭脂還在回頭看著那片染紅天邊的火光。她的耳邊隻有一個聲音在回蕩——可惜我沒有福氣做你男人瞭。
五天後,湖灘上的濃煙尚未散盡,焦灼的泥土依然燙得讓人腳底發疼,這一船人卻回來瞭。他們一踏上湖灘就在廢墟中翻找自己的親人、朋友,可是所有的灰燼都是一樣的,都帶著灼熱的煙火氣息,在風中被吹來吹去。悲痛與絕望使這些男人手足無措,他們哭過之後用眼睛在彼此臉上征詢,最後都把目光落到胭脂臉上。
胭脂的臉色蒼白,身上還凝結著朱七的血,這使她的神色看上去古怪而猙獰。胭脂說,送我回傢去吧。男人們沉默不語,誰也不知道由誰來作這個決定。於是,胭脂就勸說他們一起回傢吧,回到老婆孩子身邊去。而這些男人一個個蹲在廢墟上,就知道抱著自己的腦袋。老莫忽然說還能回哪裡去呢?他說,大夥是活不下去才走這條道的。他讓胭脂看看這些人,他們回瞭傢裡,還能種田,還能打魚嗎?老莫搖瞭搖頭,說,除瞭打劫跟抽大煙,我們什麼都幹不瞭。
胭脂不說話,回身看著煙波浩渺的水天處。過瞭很久,她忽然問老莫,這個蕩裡哪傢最有錢?老莫說,以前是我們,現在嘛……該數劉麻子瞭。
黃昏的時候,胭脂讓這些男人從廢墟中挖出朱七的財產,兩個甕中裝滿瞭銀元與金條。男人們的眼睛一下發亮瞭,胭脂卻說,這不是讓你們拿去抽大煙的。她對老莫說找人買槍去,她要日本人那種一槍一個窟窿的槍。
老莫看著那兩個甕,說,這可是老大攢瞭一輩子的錢。
他有這麼多的錢還不是死瞭?胭脂看著眾人,慢慢地說,有瞭槍才能保住性命。
老莫為難地說,可日本人的那種槍到哪去買?
胭脂說,沒槍就隻能買鋤頭,都回傢種田去。
幾天後,老莫用船載回來一捆長長短短的砍刀。他對胭脂說該找的門路都找遍瞭,如今已經沒人敢做軍火買賣瞭,日本人見瞭槍就殺人。
胭脂看瞭眼地上的那捆砍刀,緩緩抬起眼,問眾人,你們想好瞭沒有?
有人說,劉麻子可是老大的拜把子兄弟,手下有二三十號人呢。
把兄弟?胭脂撇著嘴說,那我們落難的時候,怎麼不見他來幫上一把?
那可是兄弟相煎,是犯大忌的。
犯誰的忌瞭?胭脂的聲音一下子尖厲起來,看著站在一邊的男人們,她說,你們說說看,是等著餓死?還是等著讓日本人再來收拾你們一回?
那我們索性投劉麻子去。
胭脂冷笑一聲,說,喪傢的狗是遲早要被人殺瞭的。
男人們閉嘴瞭,風像刀子一樣刮在他們臉上。胭脂卻忽然決定下嫁劉麻子。這在祥符蕩的漁民中是流傳瞭千百年的規矩——哥哥死瞭,他的一切都得由弟弟來繼承,包括他的女人。胭脂讓老莫去瞭趟,說她的嫁妝就是這二十來個兄弟,請劉麻子賞口飯吃。劉麻子聽後,哈哈大笑,說送到嘴裡的一塊大白肉,不嘗上一口,那就太對不起朱七瞭。
這對胭脂是莫大的污辱,她卻一口答應下來。那天晚上,劉麻子的船在祥符蕩中央拋下錨,他派一葉小舟把胭脂載到船上。胭脂陪著他在船艙裡喝酒,然後服侍他上床,行為舉止就像個卑賤而放蕩的妓女。胭脂從未對一個男人笑成這個樣子。後半夜,船上的人都沉浸在睡夢中,胭脂鉆出被子,靜靜地聽瞭好一會兒,慢慢地抽出劉麻子掛在床頭的短刀,狠狠地紮進瞭他胸膛。這是老莫在她上船前傳授的技法,想讓人一刀斃命,除瞭抹脖子就是捅心臟。可胭脂不放心,她閉著眼睛一刀一刀地紮,就像在石臼裡搗年糕。一直紮到刀插進屍體胸口再也無力拔出來,她才吐出一口氣,一屁股癱坐在床腳邊。原來殺人是這麼的簡單。胭脂深吸一口氣,站起來,穿上衣服。她走出船艙,把高掛在桅桿上的漁燈放下來,一口吹滅後,重新回到船艙裡,關上門,繼續靠著床腳坐在地板上,抱緊瞭自己。
不一會兒,老莫帶著兄弟們像水鬼一樣貼著船舷攀上來,他們揮舞著砍刀很快就控制瞭局面。天還沒完全放亮,他們駕著這條船直奔劉麻子的老巢。戰鬥在沒有開始時就已經結束,胭脂一夜未睡,她披著一件男式的毛皮大衣,兩眼紅腫,臉色蒼白地坐在劉麻子的太師椅裡,出神地看著自己的雙手。
屋子裡沒有一絲聲息,男人們一個個寧神屏氣地註視著她。老莫忽然舉起一隻手,大聲說,來,我們拜見大嫂。
大嫂這兩個字在水匪的字典裡不光是稱呼,還是一種職務。就像他們稱呼朱七為大哥一樣。它的另一個叫法是:當傢的。
第二年秋天過後,整個湖灘上已經看不到絲毫烈火焚燒過的痕跡。風從湖面上吹來,卷起漫天的蘆絮雪花般飛舞。胭脂產下一個女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