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在距斜塘鎮十裡之外的費傢村安頓下來,這是她在回傢的途中忽然決定的。她衣衫破爛,抱著女兒,就像一個在戰爭中傢破人亡的年輕寡婦,而收留他的是一個年邁的寡婦。胭脂花瞭五塊大洋就成瞭她的侄女,走投無路從遠方投奔而來,每天跟著她在院子裡學編竹籃,卻從不隨她去鎮上叫賣。胭脂決心再也不踏上斜塘鎮半步,就這樣在這個夯土圍成的小院裡過完她的一生。
時間讓胭脂很快成為一個鄉下女子,她的皮膚日漸粗糙,而竹篾使她的十根手指佈滿瞭老繭。她把船上帶來的那個包袱埋在床底,等女兒長大後,她要用裡面的錢造一幢房子,再用它們去給女兒招一個上門女婿。現在,胭脂隻想女兒一天天快點長大。
可是,胭脂還是去瞭鎮上。抗戰勝利的消息從一個貨郎的嘴裡傳來,但村民們並沒流露出多少興奮之色。興奮的是孩子們,叫喊著、追著貨郎一路跑向村外。胭脂是到瞭黃昏時發現女兒失蹤瞭,她先是一個人發瘋似的四處尋找,最後尖叫一聲,一屁股癱坐在村口。全村的人在那天晚上都出動瞭,人們打著火把找遍村子周圍的每一個草叢、每一口水井、每一個河浜。後半夜的時候,人們陸續回來,老寡婦把一件衣服披在胭脂身上,說肯定是讓貨郎拐跑瞭。老寡婦說,這種事村裡每年都會有。
天不亮,胭脂就動身去瞭斜塘鎮。貨郎從斜塘鎮上來,必然也會從那裡離開。一路上,胭脂在每個渡口向人打聽,但人傢好像對這種拐騙習以為常,都木然地搖著腦袋說不知道,沒見過。
胭脂是在斜塘鎮口的石牌坊下見到唐少爺的。他雙手被反綁著,在兩名士兵的挾持下,幾乎是被拖著一路而來。他的身後是藥房的東傢、斜塘客棧的老板、碼頭工會的主席,這些一度體面的男人,此時萎縮不堪,沒有一個人可以靠自己的雙腿走路。他們馬上將以漢奸罪、販毒罪、拐賣人口罪被槍斃,就在這座牌坊外的來鳳橋下。鎮上的居民尾隨著一隊荷槍實彈的軍警,亂哄哄地從胭脂身邊經過,誰也沒有認出這個眼神渙散的鄉下婆娘,曾經是鎮上最漂亮的女人。
像刮過瞭一陣風,大街上的行人一下子變得寥無。胭脂找遍瞭鎮上的每個碼頭、河埠與每一條船,她向每個人打聽,但是沒有人見過一個挑擔的貨郎,也沒有人見過一個聾啞的小女孩。這時,槍聲遠遠地傳來,胭脂啊地輕呼一聲,好像那些子彈一下子都鉆進瞭她胸膛。她緩緩地抬起頭,看瞭眼河對岸裁縫鋪的後窗,慢慢地倒在石階上。
但胭脂很快就清醒過來,就像打瞭個盹,做瞭一個噩夢。她推開那些亂七八糟的船工,捂著心口搖搖晃晃地穿過長街,夢遊一樣回到費傢村。胭脂知道她再也不會見到自己的女兒瞭。而接踵而來的是老寡婦死在從鎮上回來的途中。渡口的船翻瞭,她的屍體兩天後在落水的地方浮上來。
一年後,胭脂推倒夯土的圍墻,造起一個兩進的院子。她還在村裡買瞭五畝地與一頭水牛,雇瞭兩名短工。
胭脂拒絕瞭所有上門提親的人,每天一個人在屋子裡縫制旗袍,同時也是打發時間。她把旗袍縫好又拆開,再縫好,不斷地變換式樣,常常是把一件嶄新的衣服縫成瞭舊衣服。村裡的人先是對她的財產猜測不已,後來都覺得這個女人是腦子出瞭問題。直到有一天晚上,一隊從前線潰敗下來的國軍闖進村裡,人們才知道這個足不出戶的女人,曾經是祥符蕩裡叱吒一時的女當傢。
國軍的士兵挨傢挨戶地掠奪,他們不光搶劫糧食與錢財,還扒下村民的衣服穿在身上。士兵脫下軍裝就成瞭土匪。他們砸開胭脂的傢門,在裡面翻箱倒櫃時有人認出瞭胭脂。那人讓大夥住手,有點難為情地對著胭脂叫瞭聲當傢的。
胭脂說,你認錯人瞭。
那人說,錯不瞭,我是刀疤強啊。說著,他扭過頭,把左臉上那道刀疤對著胭脂,又說,我是老莫的侄子,刀疤強啊。
胭脂記得這麼一張臉。她說,你真是越來越有出息瞭。
刀疤強垂下腦袋,說,我叔死瞭。
老莫死於三天前與解放軍的交戰中。他是在縣城的杏春樓上尋歡作樂時被收的編。那天老莫喝多瞭跟人爭風吃醋,掏出手槍往桌子上一拍,說,你的屌還能硬過我的槍桿子不成?
眼前西裝革履的年輕人嚇得臉色慘白,掉頭就走。老莫哈哈大笑,對懷裡的妓女說,這樣的膿包,脫瞭褲子也是個軟蛋。可是,那個年輕人很快又折回來。這回他穿著美式軍裝,手裡提著左輪手槍。跟他一起來的是一隊舉著卡賓槍的國軍士兵。
祥符蕩裡的水匪被整編成一個乙種連,老莫穿上軍裝就成瞭中尉連長,開拔去長江邊。可我們那是去當炮灰。說到最後,刀疤強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他聲嘶力竭地說,才幾天工夫,蕩裡出來的兄弟就死剩我們這十來個瞭。
胭脂不說話,許多往事在她眼前一閃而過時,有人忽然說,當傢的,還是你領著我們再幹吧,這回兄弟們一定聽你的。
好幾個聲音都在跟著呼應,求胭脂帶著他們重回祥符蕩裡去。胭脂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們。
要不再跟秦先生說說,保我們投共軍去。刀疤強說,這裡馬上就是共產黨的天下瞭。
胭脂伸手在屋裡指瞭指,說,裡面的東西你們盡管拿,拿完瞭就給我走。
刀疤強說,我們還能上哪兒去?
胭脂說,哪裡來的就上哪裡去。
刀疤強說,我們隻怕走到哪裡都是死路一條。
那你們就為自己積點德。胭脂說。
兵匪們當夜就走瞭。第二天,胭脂打開庫房,用裡面的谷子給鄉親們作瞭補償。費傢村的大夥對胭脂感激流涕,而且還充滿瞭敬畏之情。然而,解放軍的工作組一駐紮進村,馬上就有人舉報瞭她。胭脂被關在她自己的庫房裡,她想瞭整整一個晚上,就是想不明白,鄉親們怎麼也會像土匪一樣忘恩負義。
胭脂很快被押解到斜塘鎮上,關進鎮公署的後院裡。現在這裡成瞭解放軍的軍委會,每天都有穿著制服的軍人在院子裡進出,來提審關在每間屋裡的人。每次提審胭脂的是一對男女,比較起來還是那個男的態度更好一點。他總是像夾著香煙一樣夾著鉛筆,對胭脂說,慢慢說,不用急,我們有的是時間。
胭脂坐在一張板凳上,一五一十地交代,這是她平生第一次那麼專註地回顧自己,許多往事說出口後自己都有點難以相信。當她說到用刀紮進劉麻子的胸膛時,好像雙手還沾滿瞭鮮血。胭脂不停地在大腿上摩擦著掌心,抬起腦袋看著眼前的兩個人,忽然不知道說什麼好瞭。她的眼裡含著淚。
男的解放軍說,好吧,今天就到這裡。
胭脂在幾天後的下午說到瞭秦樹基。她說,要是那天他等在分水亭裡,我現在肯定也穿著和你們一樣的衣服。
男的解放軍忽然一拍桌子,大聲說,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胭脂說,知道。
男的解放軍問,那你知道秦樹基是什麼人嗎?
胭脂說,知道,他是你們的人。
男的解放軍又問,還有呢?
胭脂舔瞭舔嘴唇,看著他擰緊的眉毛搖瞭搖頭。
半個月後,胭脂被押往縣城的監獄,那裡關著土匪、特務、反革命分子與國民黨軍官,卻很少有女人。每天放風的時候,當她走過長長的過道時,許多眼睛在鐵柵欄後詫異地看著她。胭脂被關在二樓一間窄小的單人牢房裡,每天除瞭兩頓飯,再也沒有人來提審她。牢房的窗外是操場,犯人們在那裡出操、散步。
冬天很快來臨瞭,雪花從窗口飄進來,落進胭脂冰涼的手掌裡恒久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