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8章

一見到他,埃莉諾頓時驚慌得倒退瞭幾步,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轉身離開。她的手已經摸到門鎖上,但整個人又僵住瞭,因為威洛比急忙走上前來,用與其說是哀求,不如說是命令的語氣說:

“達什伍德小姐,我請你留一下—— 隻要半個小時—— 十分鐘。”

“不,先生,”埃莉諾斷然答道,“我不想留下。你不會是來找我的。我想仆人忘瞭告訴你,帕爾默先生不在傢。”

“就算他們告訴我,”威洛比激動得叫嚷起來,“帕爾默先生和他傢人都下瞭地獄,我也不會走的。我就是來找你的,隻找你一個人。”

“找我!”埃莉諾萬分驚愕,“好吧,先生—— 快說吧—— 如果可以的話,別那麼激動。”

“坐下吧。你說的這兩點我都能做到。”

埃莉諾猶豫不決,不知所措。她忽然想到,說不定佈蘭登上校會在這裡撞見威洛比。不過,她已經答應瞭他,就得言而有信,何況她也產生瞭好奇。她考慮片刻,覺得謹慎起見,還是讓他快快說完為妙。而要他快快說完,最好的辦法就是順從他的意思。於是她默默走到桌邊坐下,威洛比則坐到對面的椅子上。整整半分鐘,兩人都沒有開口。

“請快說吧,先生,”埃莉諾不耐煩地說,“我沒有閑工夫。”

威洛比坐在那兒像在沉思,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

過瞭一會兒,他突然說道:“我從仆人那裡聽說,你妹妹已經脫離危險瞭。感謝上帝!可這是真的嗎?是千真萬確嗎?”

埃莉諾不肯說話。威洛比更加急切地追問道:

“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訴我她脫離危險瞭沒有?”

“我們希望如此。”

威洛比站起身,走到房間的另一頭。

“如果我半個小時以前就知道這些情況該多好。可是,既然我已經來瞭,” 他又回到座位上,裝出一副快活的樣子說道,“晚點知道又有什麼關系?達什伍德小姐,就讓我們快樂地相處這一次吧—— 或許是最後一次瞭。我現在心情很好。老實告訴我,”他的臉唰地更紅瞭,“你認為我是個騙子,還是個傻瓜?”

埃莉諾用無比訝異的眼神看著他。她開始覺得他一定喝醉瞭,否則很難解釋他這次奇怪的來訪和奇怪的舉止。有瞭這樣的想法,她立即站起身來說:

“威洛比先生,我勸你現在還是回庫姆去吧。我沒空再跟你待在一起。不管你找我有什麼事,最好還是等明天再說,因為那時你會想得更周全,解釋得更清楚。”

“我明白你的意思。”威洛比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用十分平靜的語氣說,“沒錯,我喝得酩酊大醉。我在莫爾伯勒吃瞭點冷牛肉,喝瞭一品脫黑啤酒,就醉倒瞭。”

“在莫爾伯勒[89]!”埃莉諾叫道,越發搞不懂他要幹什麼。

“是啊—— 我今天早晨八點從倫敦出發。那之後,我離開馬車的時間隻有十分鐘。我就是趁這個時間在莫爾伯勒吃瞭頓點心。”

威洛比說話時神情穩重,目光炯炯。埃莉諾覺得,不管他到克利夫蘭還抱有什麼不可寬恕的愚蠢動機,他都肯定不是因為喝醉瞭酒才來的。埃莉諾思考片刻,接著說道:

“威洛比先生,你應該明白,而我當然是明白的—— 在發生瞭所有這些事情之後,你像現在這樣來到這裡,硬要找我談話,那一定有非常特殊的原因。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威洛比說得擲地有聲,“盡可能讓你不要像現在這樣恨我。我想為過去我的所作所為做點解釋,表示點歉意;我想把我的整個心都剖開給你看,希望讓你相信,盡管我一直都是個白癡,但我並非總是混蛋;我想得到瑪—— 得到你妹妹的原諒。”

“這是你來這裡的真實原因?”

“我發誓就是這樣。”威洛比答道,那熱情的樣子使埃莉諾想起過去的威洛比。她不由自主地認為他是誠懇的。

“如果你要的隻是這個,那你已經如願以償瞭。因為瑪麗安寬恕瞭你—— 她早就寬恕瞭你。”

“真的?”威洛比用依舊急迫的語氣喊道,“那她就是過早寬恕瞭我。但她會再次寬恕我的,而且理由更加充分。現在,你肯聽我說瞭嗎?”

埃莉諾點頭同意。

兩人之間出現短暫的沉默。埃莉諾在期待威洛比開口,威洛比則在思索。片刻過後,他說道:“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看待我對你妹妹的所作所為的,也不知道你認為我抱著何種邪惡的動機。也許你不大會瞧得起我瞭,但我還是要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全都告訴你—— 這值得一試。最初與你們一傢人相熟之後,我對我們的關系並沒有別的企圖或目的,隻是想讓自己不得不待在德文郡的那段日子過得愉快些—— 比以往在德文郡的時候都更愉快。你妹妹的相貌那麼可愛,舉止那麼迷人,讓我不由得不喜歡。而她對我的態度,幾乎從一開始就有點—— 現在回想起當時的情況,回想起她那副樣子,我簡直驚詫自己為何會麻木不仁到那般地步!但我必須承認,她對我的態度起初隻是助長瞭我的虛榮心。我沒有考慮過她的幸福,隻想要自己快活,就放縱自己繼續去享受我一向沉溺其中的那種感情,於是我用盡一切辦法,努力討她歡心,卻從沒想過如何回報她的深情。”

聽到這裡,達什伍德小姐向他投去極其憤怒而鄙夷的目光,打斷瞭他的話頭,說道:

“威洛比先生,你沒必要再說下去瞭,我也沒必要再聽。你用這樣的話開場,再講下去也不會有任何意義。別讓我再聽到你談那件事,那隻會增加痛苦。”

“我一定要讓你聽完。”威洛比答道,“一直以來,我的財產都不多,可我大手大腳慣瞭,總是愛與比自己收入多的人交往。成年以後,甚至從尚未成年的時候開始,我便債臺高築。雖然我的老表親史密斯太太一去世,我就能從賬務泥潭中脫身,但那又說不準是什麼時候,也許還早得很呢,所以我早就想娶個有錢的女人,改善自己的經濟狀況。所以讓我娶你妹妹是不可想象的。我就是這樣,一邊努力博取她的深情,一邊從不考慮如何回報。這種卑鄙、自私、殘忍的行為,不管別人用多麼憤慨、多麼鄙夷的目光來譴責我,甚至達什伍德小姐你這樣看我,都不會過分。不過,我要說明一下,盡管我自私自利,愛慕虛榮,可惡透頂,但我並不知道我會給別人造成多大的傷害,因為我當時根本不懂什麼是愛情。可我後來懂瞭嗎?這很值得懷疑。因為如果我真的愛她,我會為瞭追求虛榮或財富而犧牲感情嗎?還是說,我會犧牲她的感情?但我卻這樣做瞭。我一心隻想避免陷入貧困,但事實上,有瞭她的愛情和陪伴,窮根本就不可怕。如今我雖然有瞭一大筆錢,但卻失去瞭貧窮可以帶給我的所有幸福。”

“照你這麼說,”埃莉諾的語氣稍微溫和瞭一些,“你確實認為你曾經愛過她。”

“她那樣的美貌,那樣的柔情,世上有誰抵擋得住!沒錯,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真的愛上瞭她。我這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就是同她一起度過的那些日子。我覺得自己的意圖是高尚的,感情是清白的。那個時候,盡管我已下定決心向她求婚,但我不願意在捉襟見肘的經濟條件下同她訂婚,於是我將求婚的日子一拖再拖,這樣做是極不妥當的。我猶猶豫豫地不願做出榮譽攸關的婚約承諾,在這件事上,我不想為自己辯護,也不想停下來讓你數落我多麼荒唐——簡直荒唐透頂。這件事已經表明,我是個自作聰明的蠢貨,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等待機會,讓自己變成一個永遠可鄙、可憐的傢夥。不過,我最後還是打定主意,決心一有機會與她單獨相會,就向她表明我的殷勤從來都是真心實意的,向她坦承我過去盡力表達的感情是千真萬確的。但就在這個時候,就在再過幾個小時就能同她私下交談的時候,卻出瞭一件事,一件非常倒黴的事,摧毀瞭我的決心,也埋葬瞭我安樂的生活—— 我的事敗露瞭。”說到這裡,他有些猶豫,不禁垂下瞭頭。“史密斯太太不知道怎麼聽說瞭我的一樁醜事,聽說瞭我同一個女人有瓜葛。應該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告發的吧,那人從自己的利益出發,想讓史密斯太太嫌棄我—— 我不需要再解釋這件事瞭吧?”他面孔漲得通紅,拿探詢的目光望著埃莉諾,“你和佈蘭登上校的關系特別親密—— 這個故事你大概早就聽說瞭吧……”

“是的。”埃莉諾答道,臉色同樣變得通紅,但她又下瞭狠心,決定不再憐憫他。“我全都聽說瞭。坦白說,在那樁可怕的醜事中,我認為你沒有半點理由可以為自己開脫罪責。”

“別忘瞭,”威洛比嚷道,“你是聽誰講述這件事的。會不會有失公平?我承認,那個女孩的處境和名聲應該受到我的尊重。我無意替自己辯解,但我也不能由著你認定我已無話可說。因為她受到瞭損害,所以就無可指責瞭?因為我是浪子,所以她就是聖人?如果她那強烈的感情,還有貧乏的理智—— 我倒不是有意為自己開脫。她對我的深情厚誼,本該得到更好的回報。而我也常常帶著深深的自責,回憶起她對我的柔情蜜意。一時間,我也對她產生瞭一絲感情。我希望—— 我打心底裡希望,當初要是沒有發生那件事就好瞭。那件事不僅傷害瞭她,而且也傷害瞭另一個人。此人對我的一片深情—— 我可以這樣說嗎?—— 完全不亞於她,而此人的心靈—— 噢,真是高尚無比!”

“然而,你對那個不幸姑娘沒有動真心—— 我很不願意談論這件事,但我必須得說—— 你對她沒有動真心,並不能成為你殘忍拋棄她的借口。別以為她有許多缺點,天生缺乏理智,你就可以明目張膽地殘害她。你應該知道,你在德文郡縱情享樂、追求新歡、終日快活的時候,她卻窮困潦倒,生活艱難。”

“我發誓我不知情,”威洛比急切地答道,“我不記得有沒有告訴她我的地址。況且,隻需稍具常識,她就能夠查到。”

“好吧,先生,史密斯太太說瞭什麼?”

“她當場就責備瞭我,我的驚慌可想而知。她一生潔身自好,思想正統,不曉世故—— 這一切都對我不利。事實本身我無法否認,也試過大事化小,卻徒勞無功。我想,她早就懷疑我行為不端,再加上我那次拜訪期間對她不夠關心,很少花時間陪她,她對此十分不滿。總之,結果就是她跟我徹底決裂瞭。我隻有一個辦法可以拯救自己。她道德高尚—— 真是個善良的女人!—— 她答應我,隻要我肯娶伊麗莎,她就會原諒我的過去。但這是我做不到的,於是她正式收回我的繼承權,把我趕出傢門。就在事發後的那天夜裡—— 我第二天一早就得離開—— 我一直在思索將來怎麼辦。思想鬥爭是激烈的,但結束得太快瞭。我愛瑪麗安,而且我深信她也愛我,但這些都不足以令我擺脫對貧窮的恐懼,克服對財富的執念。我天生就有這樣的傾向,再加上常與出手闊綽的有錢人交往,這樣的傾向便越發嚴重。我相信,我有把握得到我現在的妻子,隻要我肯向她求婚就行。我認為,謹慎起見,確實隻有這一條路可走。但在我離開德文郡之前,還有一個難堪的場面等著我:根據先前的約定,我那天要到你們傢吃飯,所以我必須為自己不能赴約而道歉。但究竟是寫信,還是當面解釋,我一直舉棋不定。我很害怕去見瑪麗安,甚至懷疑再見到她之後會動搖決心。但在這一點上,事實證明,我低估瞭自己的意志。因為我去到你們傢,見到她,發現她很痛苦,但我還是離開瞭她,留她獨自受苦,而且離開時還希望永遠別再見到她。”

“威洛比先生,你為什麼要親自去呢?”埃莉諾用責備的口吻說,“寫一封短信就足夠瞭,為什麼非得親自去呢?”

“我的自尊心要求我這麼做。我不能容忍就這樣離開鄉下,讓你們和左鄰右舍猜到我與史密斯太太之間真正發生的事情。因此,我決定在去霍尼頓的途中順便到鄉舍看看。見到你妹妹,我內心非常忐忑。更糟糕的是,我隻見到她一個人。你們都不在,不曉得到哪兒去瞭。我頭天夜裡離開她時,還暗下決心一定要做正確的事!再過幾個小時,我就會與她訂下終身大事。我還記得,從鄉舍返回艾倫漢姆的路上,我是多麼幸福,多麼高興。我心滿意足,逢人就樂!可是這一次,我們作為朋友最後一次見面,我隻能滿懷內疚地向她走去,幾乎無法掩蓋真實的感情。我告訴她我不得不馬上離開德文郡,她表現出的悲傷、失望,還有深深的惋惜,我永遠也忘不瞭。而且,她還那樣信任我!噢,上帝!我是個多麼鐵石心腸的混蛋!”

兩人沉默瞭一陣,埃莉諾首先開口:

“你有沒有告訴她你不久就會回來?”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對她說的。”威洛不耐煩地答道,“毫無疑問,過去該說的事,我說得少;而對於未來的空頭許諾,我八成說瞭許多。我想不起來瞭。想也沒用。後來,你親愛的母親來瞭,她對我那麼和藹,那麼信任,讓我越發痛苦。謝天謝地!我確實備受煎熬,很痛苦。達什伍德小姐,你肯定想不到,回想過去的痛苦對我是多大的慰藉。我對自己的愚蠢和卑劣深惡痛絕,以至於我過去遭受的痛苦如今反倒讓我感到無比得意與歡喜。就這樣,我走瞭,離開瞭我熱愛的一切,到那些我無論如何都喜歡不起來的人中間去瞭。去倫敦的路上—— 我獨自駕著馬車,無聊透頂—— 沒有可以說話的人—— 但思前想後,我又快樂起來—— 遙想將來,是一片誘人的前景!回想巴頓,是一幅祥和的畫面!噢!好一次幸福的旅行!”

他停住瞭。

“嗯,先生,”埃莉諾說,她雖然可憐他,卻越發急迫地想讓他走,“說完瞭?”

“完瞭!不,還沒,難道你忘瞭倫敦發生的事情?那封無恥的信!她給你看瞭沒?”

“看過,你們之間的通信我都看過。”

“收到她的第一封信時—— 因為我一直在倫敦,信馬上就收到瞭—— 我當時的心情,借用一句套話,就是‘難以形容’。說得更簡單點—— 也許簡單得讓人無動於衷—— 我的心情非常、非常痛苦。每一行,每一字—— 若是親愛的寫信人在這裡的話,她一定會不準我用這個陳詞濫調的比喻—— 都猶如利劍紮在心頭。聽說瑪麗安就在倫敦—— 用同樣老掉牙的比喻,簡直就是晴天霹靂。晴天霹靂加利劍鉆心!她會怎樣責備我啊!她的愛好,她的觀點,我全都熟悉,甚至比對我自己的更熟悉,當然也覺得更寶貴。”

在這次非比尋常的談話中,埃莉諾的心情一直起伏不定,現在又平靜下來。但她覺得自己有義務制止對方抱有剛剛表達的那種想法。

“這是不對的,威洛比先生。別忘瞭你已經結婚。你隻該對我說你良心上覺得非說不可的話。”

“瑪麗安在信中對我說,她仍然像以前那樣愛我—— 盡管我們分離瞭許多星期,她的感情卻始終不渝,同時深信我的感情也始終不渝。那些話喚起瞭我的悔恨。之所以說‘喚起’,那是因為我久居倫敦,一面忙於事務,一面放縱享樂,多多少少平息瞭自責,變成一個麻木不仁的惡棍。我自以為對她的感情早已淡漠,便想當然地認為她對我也一定不再留戀。我對自己說,我們過去的相愛隻不過是無聊時的消遣。我還會聳聳肩,表示自己根本沒把那段感情當回事。我會不時暗暗告訴自己:‘要是聽說她嫁瞭個好人傢,我會由衷地高興的。’想借此擺脫責難,打消顧慮。可這封信讓我清醒過來。我認識到,對我來說,她才是世上最可愛的姑娘,而我卻無恥地利用瞭她。但當時,我和格雷小姐的婚事剛剛談妥,已經不可能抽身。我別無他法,隻能避開你們。我沒有給瑪麗安回信,想以此讓她不再掛念我。我甚至一度決定不去伯克利街。但最後我覺得,還是裝作自己是個冷漠的普通朋友最明智。於是一天早晨,看到你們都出瞭門,我才放心地進去留下名片。”

“看到我們出瞭門?”

“正是如此。如果我告訴你我常常註視你們,有許多次差點就跟你們打上照面,你一定會嚇一跳的。我往好多商店裡躲過,為的就是在你們馬車駛過時不讓你們看見。我住在邦德街,幾乎每天都能看見你們中的一位。正是因為我毫不松懈地小心提防,一門心思地躲著你們,所以這麼長時間我們才沒見上面。我盡量避開米德爾頓夫婦,還有我們雙方可能都認識的其他人。就在約翰爵士到倫敦的第一天,也就是我去詹寧斯太太傢送名片的第二天,我就撞見瞭約翰爵士,當時我還不知道他和夫人也到倫敦來瞭。他邀請我晚上到他傢參加舞會。為瞭引誘我去,他說你和你妹妹也要參加。但即便他沒有這麼說,我也不會大膽前往,因為我知道你們一定會去的。第二天上午,我又接到瑪麗安寄來的一封短信—— 依舊熱情洋溢,坦率真誠,單純無邪,推心置腹—— 相形之我,我的行為簡直可惡至極。我實在寫不瞭回信。我試過,可一句話也寫不出來。但我相信,我每天無時無刻不在想她。達什伍德小姐,如果你肯可憐我,就請可憐一下我當時的處境吧。我腦裡想的、心裡念的全是你妹妹,卻不得不在另一個女人面前扮演快樂的情人!那三四個星期真是再糟糕不過瞭。哎,後來我還是被迫見到瞭你們,那件事就不用我說瞭。我當時真是出瞭大洋相!多麼痛苦的一晚啊!一方面,瑪麗安美麗得像個天使,用那樣的聲調叫我威洛比!噢,上帝啊!她向我伸出手,一雙充滿渴望的迷人眼睛緊盯著我的臉,要我向她做解釋!另一方面,索菲婭卻嫉妒得如同魔鬼,看上去簡直就像—— 算瞭,沒什麼要緊的,反正都結束瞭。那一晚呀!我一有可能便跑開瞭,盡量躲著你們。但我還是看到瞭瑪麗安那張白紙一樣的甜美面孔。那就是我瞧見她的最後一眼,那就是她留給我的最後印象。那模樣真是太可怕瞭!但是今天,當我想到她真的會死去,這對我反倒成瞭一種安慰,因為我能想象出,守在她床前見她離世的人眼中她是什麼樣子。我趕來的路上,她就在我眼前,一直在我眼前,就是那個樣子,就是那種神色。”

接著,兩人沉思瞭一會兒。威洛比先回過神來,打破沉默道:

“好啦,讓我趕快說完就走吧。你妹妹真的有所好轉,真的脫離危險瞭嗎?”

“我們確信無疑。”

“還有你們可憐的母親!瑪麗安可是她的心肝寶貝。”

“可是那封信,威洛比,你寫給我妹妹的那封信。對此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是的,是的,那件事尤其要說明一下。就在第二天早晨,你妹妹又給我寫瞭封信。你應該知道她所寫的內容。我當時正在埃利森傢吃早飯,有人從我的住所將她的那封信,還有其他幾封信帶瞭過來。索菲婭碰巧比我先看到那封信。信的大小,紙張的精致程度,還有信上的筆跡,這些加在一起,立刻勾起她的疑心。她先前就聽說過一些模糊的傳言,說我愛上瞭德文郡的一位小姐,而頭天晚上她親眼看到的一切又表明瞭那位小姐是誰,這讓她醋意大發。於是她裝出開玩笑的樣子—— 如果是你心愛的女人做出那樣子,本是非常討人喜歡的—— 馬上拆開信,讀瞭起來。她因為這一輕率舉動受到瞭嚴厲懲罰。她看到使她無比沮喪的內容。我可以忍受她的沮喪,但她的暴怒—— 她的惡意—— 我無論如何都要平息下去。總之,你覺得我妻子的寫信風格怎麼樣?細膩,溫柔,地地道道的女人味兒—— 難道不是嗎?”

“你妻子!可信上是你自己的筆跡呀。”

“是的,但我所有的功勞隻是像仆人一樣照抄她的語句,簡直沒臉在信上簽名。信裡的內容全出自她—— 她的巧妙構思,文雅措辭。但我有什麼辦法?我們訂瞭婚,一切都準備就緒,連結婚的日子都差不多定好瞭—— 瞧我說的是什麼傻話呀。籌備婚事!挑選日子!說實話,我要的是她的錢。處在我這樣的境地,隻要能避免同她關系破裂,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畢竟,我用什麼樣的語言回信,會多大程度上影響瑪麗安和她的親友對我這個人的看法呢?隻會是同一個結果。我反正都要向她宣佈自己是個惡棍,至於是鞠著躬說,還是咆哮著說,都無關緊要。‘我在她們心目中的形象徹底毀掉瞭,’我對自己說,‘她們永遠也不會同我交往瞭。她們已經把我看成無恥之徒,這封信隻會讓她們認為我是個流氓惡棍。’我就是抱著這種絕望而淡漠的態度,抄寫瞭我妻子的話,退回瑪麗安留給我的最後幾件紀念物。她的三封短信,不巧都放在我的皮夾子裡,否則我會否認還有別的信,把它們永遠珍藏起來。但被她發現之後,我不得不把信拿出來,甚至都不能吻一吻它們。還有那綹頭發,我也放在同一隻皮夾子裡,隨時帶在身上,結果還是被惡毒的夫人笑裡藏刀地搜瞭出去。那綹心愛的頭發,唉,所有紀念物都被奪走瞭。”

“威洛比先生,你的做法相當不對,應該受到譴責。”埃莉諾說,語氣中卻禁不住透著同情。“你不該這樣談論威洛比太太和我妹妹。那是你自己的抉擇,不是別人強加給你的。你妻子至少有權要求你尊重她,對她以禮相待。她一定很愛你,否則也不會嫁給你。你對她不好,在言語上輕蔑她,這絕不是對瑪麗安贖罪,而且也不可能讓你的良心得到安慰。”

“不要跟我談我的妻子。”威洛比說著,重重嘆瞭口氣,“她不值得你同情。我們結婚的時候,她知道我不愛她。就這樣吧,既然我們結瞭婚,那就到庫姆大廈快活快活,再回倫敦尋歡作樂吧。達什伍德小姐,你現在有沒有可憐我?還是說,我這些話都白說瞭?在你眼中,我的罪過是不是比以前少瞭,哪怕隻是少一丁點呢?我並不總是一肚子壞水。這番解釋有沒有減輕一點我的罪過呢?”

“不錯,減輕瞭一點。不過隻是一點點。你證明瞭你的過失總的來說沒有我想象的那麼大,證明瞭你的心不是那麼壞—— 遠沒那麼壞。但我真不知道—— 你使別人遭受那麼大的痛苦—— 我真不知道,世上還會有什麼比這更惡劣的事情。”

“等你妹妹康復之後,能不能麻煩你把我剛才這些話轉告給她,讓我在她心目中像在你心目中一樣,減輕一些罪過?你說她已經寬恕瞭我。但我依舊心懷憧憬:如果她能更好地瞭解我的心,瞭解我當前的心情,她就會更主動、更自然、更溫柔地寬恕我,而不是那種屈尊俯就般的原諒。告訴她我的痛苦、我的懺悔,告訴她我從沒對她變過心。如果你願意的話,請告訴她,我此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愛她。”

“我會把所有相對站得住腳的你的辯解都告訴她。但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在這時候前來,到底是為什麼。你怎麼知道她病瞭?”

“昨晚,我在德魯裡巷劇院的門廳碰見約翰·米德爾頓爵士,他一認出我是誰,就跟我說起話來,這還是近兩個月來頭一次。自從我結婚以來,他就一直不理我,對此我既不驚訝也不怨恨。他本就是個溫厚、誠實、腦子有點轉不過彎兒的人,這一次,出於對我的滿腔憤恨和對你妹妹的深切關心,他禁不住把那些他覺得應該會令我痛苦的事告訴瞭我,雖然他很可能認為我不會真的痛苦。他直言不諱地跟我說:瑪麗安·達什伍德在克利夫蘭得瞭斑疹傷寒,已經奄奄一息。就是那天早晨,他收到詹寧斯太太的一封信,說瑪麗安就快不行瞭,帕爾默全傢都嚇跑瞭,等等。聽到這個消息,我簡直無法掩飾內心的震驚,即使感覺遲鈍的約翰爵士也察覺到瞭。他見我這麼痛苦,忍不住心軟瞭,對我的敵意也大減,臨別時差點跟我握手,還提起他曾答應送我小獵犬的事。我聽說你妹妹生命垂危,但她就算快死瞭,也仍舊將我看作世上最大的惡棍,鄙視我,仇恨我,我心裡是什麼滋味呀?我怎麼說得清,她會不會已經斷定我當初懷著什麼可怕的企圖呢?肯定有人會把我說成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大壞蛋。我怕極瞭!我當即做出決定,今天早晨八點就坐上馬車。現在,你全都明白瞭吧。”

埃莉諾沒有回答。她在默默思考:這個人才貌出眾,加上天生性情開朗誠實,敏感熱情,卻因獨立得過早,染上瞭遊手好閑、奢侈無度的惡習,對他的心靈、個性和幸福造成不可彌補的傷害。這個世界讓他變得揮霍無度,愛慕虛榮;而揮霍無度和愛慕虛榮又讓他變得冷酷自私。他不惜損人利己,隻為達到追求虛榮的罪惡目的,卻不料經歷瞭一段真正的愛情。但是揮霍無度,或者說,至少是揮霍無度導致的貧困,迫使他不得不犧牲愛情,引他走向邪路的錯誤嗜好同樣也讓他備受懲罰。他不顧名譽,辜負感情,拋棄更多的利益,公然割斷瞭這段愛情。現在,在兩人已不可能相愛如初的時候,他又為瑪麗安牽腸掛肚起來。為瞭娶到現在的妻子,他無所顧忌地將瑪麗安推進痛苦的深淵,而這段婚姻很可能為他帶來無可挽回的不幸。埃莉諾這樣沉思瞭幾分鐘才被威洛比打斷,威洛比也從至少同樣痛苦的沉思中驚醒過來,突然起身要走,說道:

“待在這裡也沒有用,我得走瞭。”

“你要回倫敦?”

“不,我去庫姆大廈。去那兒有事要辦,過一兩天再從那兒回倫敦。再見。”

他伸出手,埃莉諾不好拒絕,隻得也伸出手。他熱情地一把握住。

“你對我真的有所改觀?”他說著松開手,靠在壁爐架上,仿佛忘記瞭要走一樣。

埃莉諾給出肯定的答復,說自己原諒他,同情他,也祝他幸福—— 甚至對他的幸福表示關心—— 並對如何增進這種幸福提出溫和的忠告。但威洛比的回答卻不那麼鼓舞人心。

“說到這一點,”他說,“我必須盡量撐下去。傢庭幸福已經不可企及。不過,如果我的命運和行動還能有幸得到你和你妹妹的關心,這也許可以—— 這也許會讓我警醒—— 至少,這會成為我活下去的意義。當然,我已經永遠失去瞭瑪麗安。可是,萬一上帝保佑,我可以重獲自由—— ”

埃莉諾一聲呵斥,打斷瞭他的話頭。

“好吧,”威洛比答道,“再說一次再見吧。我現在就要走瞭,但還有一件事是我擔心的。”

“你指什麼?”

“你妹妹的婚姻。”

“這根本不是你該擔心的事。你已經徹底失去瞭她,她的將來與你無關。”

“但別人終究會得到她,而如果那人偏偏就是我最受不瞭的—— 我還是走吧,如果讓你知道,我傷害得最深的人,最後竟成瞭我最不能原諒的人,你對我的同情與善意也將蕩然無存。再見,上帝保佑你!”

說著,他幾乎是跑著離開瞭房間。

[89]莫爾伯勒距克利夫蘭莊園以東差不多五十英裡,按照當時的交通條件,中午在莫爾伯勒吃飯,晚上八點便來到克利夫蘭莊園幾乎是不可能的。

《理智與情感》